二月河
其實萬事都是要緣分的。譬如我們遇到一個陌生人,第一感就有“順眼”“不順眼”之分,但原先一丁點恩怨也沒有。譬如踏破鐵鞋無覓處,費盡千辛萬苦找不到,突然一個極偶然的機會,碰到了,或者是找到了———得來全不費工夫。譬如一項化學實驗,絞盡腦汁子就是不能成功,偶然發(fā)現(xiàn)一種催化劑,它就……譬如……我說的讀書只是譬如之一。
我是經(jīng)歷過一段填鴨式讀書的過程的。那是“文革”期間吧,全民都在文化荒漠之中。那個時候我的感覺,仿佛見到所有的文字都是親切的。我在廢舊公司收的破爛里覓,在朋友家里搜,在圖書館的角落里撿,地上掉的一張紙片、一本舊臺歷,上頭只要有我沒見過的文字,都會使我心目一開。什么《匹克威克外傳》《名利場》《雙城記》《悲慘世界》《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牛虻》《三個火槍手》《第二次握手》《鍍金時代》《百萬英鎊》《王子與貧兒》《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費恩歷險記》……直到《玉匣記》《奇門遁甲》《麻衣神相》《柳莊相術》,包括道士們畫的驅鬼驅狐的符咒———沒有老師也無人指導,全都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那般囫圇吞下去?!读凝S志異》里寫了一個鬼,他讀文章不用眼,是用鼻子。歸有光的文章,他點頭會意,“此文吾心領而神受矣。非歸、胡何解辦此?”嗅到考場考官的文章,他會大打噴嚏得鼻涕眼淚齊流———怎么突然挨了這種東西?“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這種八股文,他認為是毒瓦斯,比屁還要臭,毒的玩意———我的水平不及那鬼。多少年后,我讀到一本清末的八股應試文本,似乎也沒有那樣“過敏”。
但有些書的確是不對我的緣分,或者不對脾胃,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就沒能卒讀。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感覺讀不到位,有的篇章還可以,有的篇章匆匆一覽過后便忘?!稇?zhàn)爭與和平》我至少讀了五遍,也還是找不到心靈震撼的切入點,關懷不到書中要旨與人的思想。喜愛《基度山伯爵》,《茶花女》就一般,金庸的書幾乎全都愛,但他的《鹿鼎記》至今還在書架上是個擺設,我覺得里頭的社會性不夠,大量演示一個小流氓的跳梁,不足以顯示那個時代的特色。王朔說了金庸很多不恭之詞,他兩個相互抵觸是都曉得了,但我喜愛金庸,也喜愛王朔。鄭淵潔的童話起初也很使我著迷,他后來的作品明顯是硬湊著“說”童話,不那么“娓娓”了,我也就淡了。我讀書喜歡“原味原汁”,“清淡”的便清淡了。包括像《第三帝國興亡》,雖然不是小說,但它刺激、原味,仍然可以使人通宵達旦地讀下去。太浪漫的書如《斯巴達克斯》《三個火槍手》味道很重,但我也讀不出興味,我喜愛萊蒙托夫的詩,對普希金就恬淡。當然這都很“相對”,不是那樣興奮,不那樣“雀躍”而已。
在很長時間里,我一直認為,這完全是我的讀書主觀不夠檔次的緣由。后來自家著書,又接觸到不少大腕、專業(yè)讀者———評論家,發(fā)現(xiàn)和他們意見一樣的。這樣,我的疑心便動搖了?!都t樓夢》是好書,但也有許多人并不愛讀,更遑論《聊齋》《西游記》《水滸》,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是一家,也許真的荼毒了許多人,也許成全了不少人。這是不能用“對”或者“錯”“檔次高”“檔次低”來界定的。
我的書是能賣錢的,賣相好的書出版家以為好,“為的鈔票”。但我深知,有些書不能掙錢,出版家照出,因為明明白白它是好書,可以為出版社“門庭生輝”,有些頂尖級的書讀者群很集中,但一般讀者卻不問津。這不是書的問題,是人和書的緣分的事。有的朋友說我的書是“通俗讀物”,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入大雅之堂”的吧,那也是他的緣分不對。但我不否認我的書通俗,我的書就是給千千萬萬肯從自己血汗錢中取出又買進他的書屋書鋪,甚至帶到公交車上、廁所里去讀的,這也是無可救藥的緣分在起作用,至于讀到了多少,讀出了什么味道,那是我和讀者溝通的結果,不足與外人道。
我的女兒愛讀瓊瑤、三毛,愛啃她的青蘋果,誰能說她“不對”呢?我會因為她不愛讀我的書而不愛她嗎?
別人也一樣。
選自《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