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昊
大家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背地里叫她楊寡婦。大家也忘了她的模樣,有人說她還如初進門時出水芙蓉般的樣貌,也有人說長年的寡居日日咬嚙著她的身體,如今的她早就面龐陰厲了。只有陪著她的那門婆子知道,她的樣子愈發(fā)美了,繡工愈發(fā)純熟了。每日洗漱后她都讀一小段《詩經(jīng)》,吳依軟語糯糯的,她的聲音又婉轉(zhuǎn),像從蘆葦上滑下來的一顆露珠……楊寡婦今年十八歲,居喪十年了。
婆家恨不得她這命硬的童養(yǎng)媳快點克死青春,燃完這柱香,好把香灰大撒特撒,再捧一撮去向朝廷討塊牌坊來,好免了全族的稅。剛開始她仗著年紀(jì)小,哄自己,等自己再大些、花繡的再好些、待人接物再老成些,府上的人就不會這樣待她了。可如今,這么多年下來,她也算知道了,她雖吃著府里的飯、睡著府里的床,但人們看不見她。他們看得見老太太、幾個少爺、其他的幾個少奶奶、丫鬟婆子們、伙夫們,甚至連貓呀狗呀耗子呀都能看見,唯獨看不見她。她竟然開始想念自己死去的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五歲,蓮藕般胖嫩的胳膊、井水樣瀲滟的眼睛,一聲姐姐叫得清脆極了……
只是,難得她今日是有盼頭的。出閣前阿娘答應(yīng)過她三件事:一是定要將她嫁與這世上最好的男兒,二是若夫家待她不好定接她歸寧,三是春日的清早鵲仙兒來報必會帶來這世上最圓滿的事。前兩件都已沒了著落,唯有這第三件事兒,她等著。按說她的年紀(jì)不該再相信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但是一個沒有指望的人如果遇上個一件能讓人盼的事兒,一定是端端地放在心尖兒上,日思夜想的?,F(xiàn)在已是亥時了,她還沒等到一件能稱得上喜事的事。她能聽見促織在叫,她又想起了從前捉促織的日子。那時她還住在繡樓里,沒定親的姑娘們在繡樓下邊沒心沒肺的放紙鳶,下人家的姑娘沒纏足,輕盈得像蝶。她便恨恨地站在喜鵲報春的窗欞旁,直勾勾地盯著。她妒忌她們的自由。白天,她只能看著這院里的粉墻青瓦馬頭墻,盼著表哥,夜里,自然地,表哥就來了。他用竹篾編好一只小籠子,把捉來的促織關(guān)在里邊,翻墻進院的時候,先把籠子拋進來人再進來。他們倆有暗號,表哥先吹兩聲口哨,她再用手帕遮著嘴咳兩聲,暗號就算對上了。在夜色里表哥的模樣還那么輪廓分明,不似現(xiàn)在,黑得太濃重、太密不透風(fēng),。那時她八歲,他十四。
后來她出閣了,就再也沒見過,也不知道表哥那時是否掉過淚,而她呢,淚倒是掉了,卻也不曾有太多滴。直到去年表哥因地租來她婆家商榷,她才又偷偷隔著屏風(fēng)遠(yuǎn)遠(yuǎn)瞄了一眼。這幾年他舉手投足間都有了開闊的英氣,只是觥籌交錯間雙眼中微妙的漩渦、有弦外之音的話語、熟稔世事的神態(tài),都讓她心生悲涼。
梆!打更人來了,再有半個鐘頭就子時了,鵲仙兒還沒顯靈,她的膝蓋已經(jīng)被井四周的濕氣凍得刺痛。她想找帖膏藥來貼貼,卻猛然想起,寄奴不在身邊了,無人替她領(lǐng)膏藥了。
這樣的日子不長。恭謹(jǐn)如寄奴,有天也誤打誤撞進了賬房,撞破了管家和賬房先生做假賬的事,這大院里并非人人都像她一樣像菩薩一樣被供著,人家有生活、有盼頭、有欲望,你握住了別人生財?shù)陌驯?,別人是容不得的。于是,之后的漫漫長夜,她都是自己一個人了。
這鵲兒謊報的一天還是歿了。她人生的最后一顆星也隕落了,此后,她在這庭院里的生活都會一直古井無波,數(shù)十年如一日,一日也一如十年。忽然之間她的頭腦里冒出許多人臉來,送她出嫁的爹娘,抓著促織的表兄,她早巳死去的丈夫……原來,她這條命從來就不曾著由她做過一回主,這枷鎖十年下來已使她扭曲了、畸形了,這枷的棱角也劈殺了與她親近的人,她競悲哀地發(fā)現(xiàn),脫離了這枷,她是個無法生活的殘廢。這就是高墻大院下深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愿說穿的秘密。
她看著院里那口陪了自己十年的井,它已在漫長的歲月里熬枯了自己,她一步步走過去,就像當(dāng)年鳳冠霞帔踏著青澀小步走進這庭院一樣,她俯身望去,夜色隱瞞了是否還有井水,但她想,大概是枯的吧。她輕咳了一聲,聲音卻好像被井吞吃了似的,不有半點回音,這樣也好,一點聲息也沒有。她進入了井的咽喉,在下墜的須臾她感覺自己變成了沙鷗,俯沖在碧江春水之上,原來,掙脫的感覺如此之美。殘存的意識里,爹娘笑得仿佛不曾遠(yuǎn)離拋棄,表哥的魂靈還一塵不染,寄奴的信任還至死不渝……她終于變成了一朵云,輕盈地離開了這庭院。最后一刻,她驀然懂了鵲兒帶來的圓滿——自由和勇氣。幾個月后,她的牌坊落成,人們才知道她的名——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