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第三個議項了。再要十幾分鐘,這樁磨人而不愉快的事情就結束了。
盧仝突然站起來發(fā)難。矛頭直接指向我,把半年前的電話曬了出來。電話涉及他人。盧仝把自己的牢騷隱去,只曬了我的回答。而我的選擇只有兩個:要么為了把會開完,背負這個惡名,隱忍到底;要么澄清自己,任憑這個會半途而廢,進而,把大半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如果是這樣,那么,這樁磨人而不愉快的事就難以預料還會延宕多久。
那就忍忍算了。
這個會正常結束。我以為,事情終于可以放下了。
二
這點事為什么會拖這么久,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但是真正的理由,我直到后來才明白。剛到這個單位,2008年初,就知道該換屆了,這一屆是2002年上任的,2007年到任。一直到2014年,換屆的話依然在說,不時提起,又一再放下,似乎換屆只是一個概念。9月底,這個概念突然成為一樁有日期限定的具體事務。
所謂浮名浮利,一如漂在水面上的魚餌,撒下去,便會群魚叢集。幾年前在魯院,班上有個同學愛魚,天天早上帶一塊饅頭或者面包,跑去池塘邊喂魚。他沿著池塘的邊緣,一邊走一邊喂,一邊喂一邊喊,噢嗬嗬嗬嗬——紅色的魚群貼著水面,他走到哪兒,魚群便跟到哪兒,看上去煞是浪漫。到后來,只要他在池塘邊喊一聲,哪怕他空著手,紅色的魚群也會循聲而來,在他身后游成一條悅目的弧線。遠遠聽見這喊魚的聲音,或者不知就里而站在池塘邊觀望,會覺得很神奇。但是,喊魚的聲音不過是喂食的許諾。跟著這個聲音便會吃到饅頭渣或者面包渣,魚們知道的。
所有的馴獸表演,依靠的都是喂食的誘惑。我以為人畢竟不一樣。雖然我一向并不對人性抱持樂觀,但我還是覺得,人,不至于。至少,這么一群有所內修的人,不至于。出乎意料的是,這也不過是一群魚,也會聞聲而動,魚貫而來。每向前推進一步,都會引起謠言和密告。謠言傳到我耳邊,密告的信件轉到我手上,從政治問題到男女問題。以己度人的中傷,圍繞的主題幾乎不曾改變過。雖然屬于天方夜譚,連捕風捉影都談不上,卻也編派得有鼻子有眼,不是個中人難辨真?zhèn)巍?/p>
大約前后有三四年時間,每年本地的文學獎評獎結果出來以后,都會有告狀信,告發(fā)評獎的種種不公。被告的是我的屬下。謠言和密告目標明確,但大多來歷不詳,像潛伏在草叢里的蛇。躲在暗處的事,不實名是可以理解的——勇于告狀的人并不見得敢于擔當。但是后來,這些告狀信后面署上了我的名字。名字當然是打印的,看不出出自誰手。我平時處事氣盛,難免讓人不快。在這個溫柔敦厚之鄉(xiāng),人們不習慣當面表示不滿。不滿是通過暗中設計表示的。不饒人,就等于為自己預設了陷阱。告狀信如此署名,用意昭然若揭。獎項的設立和評斷皆不在我的職權范圍內,我也并不在意本地設立的這個小獎,所以幾乎不參與,既不熱衷于做評委,也不以自己的作品參評。對于告狀信設計的雙重誣陷,我覺得連解釋都不必——太離譜,有點腦子的就不會信。那些東西,不看見則不過問;看見了,也是一把投到垃圾箱里。
每一次水落石出,都會呈現(xiàn)令人意外的景象。這個躲在后面的人,被人暗示為盧仝。開始我也信了。因為越看越像——盧仝的牢騷無窮無盡,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是評獎、資格推薦,還是一份文件沒有把他的功績表彰到位,都有可能引發(fā)他的怨憤。這怨憤化為告狀信一點都不奇怪。只不過,我不覺得盧仝有那么深的心機。如此曲曲彎彎地嫁禍于我,他也不是這種藏得住的人。究竟是誰寫了告狀信,又借了我的名義,簡直不敢深想。
三
我剛剛來到伊城的時候在一所高校任教。在那個年代本來相當走俏的名校畢業(yè)生身份,因為畢業(yè)當年夏天那一場盡人皆知的事,反成了一樁忌諱。在伊城求職無果的時候,一個人幫了我。她大我十來歲,在本地官場上有些背景。她不時會議論起什么人,她說好,便是一片叫好,她說不好,便是一片貶責。這種在小圈子里猶如言語領袖般的人物,我在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中不時遇見。他們熱心,辦起事情來不憚于麻煩,有種四海一家的大熱情。相應的,他們希望受熱情照拂的一方加倍反饋。如果不是,那么,麻煩就來了。年輕的心里,所謂恩怨,都是輕飄的,像風,刮一陣就過去了。我跟著別人喊她“大姐”,心里也覺得跟她是親近的,卻不像別人那樣對她唯命是從。并非有意違抗,而是,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我還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壓制下去另說一套的習慣。
說出異見成了“忘恩負義”?!按蠼恪币呀?jīng)生氣了,我還不知道。她對我的稱呼由“小馬”改成了全名全姓。隱伏在稱呼里面的不滿意已經(jīng)十分明顯,但我猶未知覺。于是我得到了教訓。她是學校中評委的人。我丈夫的中級職稱被她否決了。當時學校的中級職稱崗位處于缺額狀態(tài),在中級職稱評聘中,資歷和硬條件都夠格而被否決的情況幾乎沒有發(fā)生過。我很詫異那個評選結果,也想不到會有人在這樣的事情上從中作梗。我向“大姐”問起原委的時候,她幾乎是得意地說,沒錯,是我提了反對意見——都知道你是我調進來的,那我更要堅持原則,不能偏私嘛。那時我才注意到“大姐”對待我的態(tài)度變了,但我依然不知原因。直到離開那所高校,我都不明白“大姐”對我的不滿因何而起。
因為沒有覺悟,也就不知悔改。這種情形在第二個單位又重復了一遍。
這次我遇到的是一位諸葛亮式的人物。在單位,新上任的一把手對他言聽計從。對于機關事務,他也的確足智多謀。新領導作風強硬,說一不二,喜歡別人稱自己“老一”。老一要換干部,諸葛亮便想了一套中層內退辦法,硬是一次逼退了五個資深中層正職。老一要使用親信,諸葛亮便想了一套以工代干的辦法,把七個工勤人員直接扶到了中層崗位。老一要收拾刺頭,諸葛亮又設計了一套工作紀律和人事管理制度,于是,三個月之內,刺頭們分別被“依規(guī)”扣獎金、通報批評、停職待崗、開除。諸葛亮很器重我。因為我剛剛調入,壞脾氣也還沒有顯露,而且公文好,能當事,又沒那么多心眼。有一個這樣的下屬想必還是不錯的。很快,諸葛亮得到了提拔,我則接替了諸葛亮的位置。諸葛亮的計謀要延續(xù)下去,必須借助我的手。往往是,他跟老一商量好,然后如此這般地交代,要我去辦。我是執(zhí)刀人,卻對于這把刀為什么要砍下去,砍下去將出現(xiàn)什么后果,完全不知就里。這引起了我的反感。對他的種種授意,我的配合開始打折扣。諸葛亮不高興了。很快,老一也不高興了。他們對我的稱呼也從“小馬”變成了官稱。那時候我已經(jīng)懂得稱呼變化的微妙意味。以官稱稱呼我,就是說從此以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了。我這個背負恩義的人被調到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業(yè)務處室。一年以后,這個業(yè)務處室在政府機構撤并中消失,我則成為一名被懸掛的“中層”。后來,大約是由于意見不合,諸葛亮也被看成了背負恩義的人。他被老一稱為“陽奉陰違的白眼狼”。再后來,他們先后調離了那個單位,我也調離了那個單位。
四
事情沒完沒了。很快,我的罪名便開始悄悄傳播了——我收了誰誰的錢財,我和誰誰關系不正常,我袒護誰誰的政治問題……諸如此類。如果說對于當時的吵嚷我已經(jīng)難以容忍,那么對于造謠,我的感覺則是強烈地厭惡,仿佛一不留神兒踩到了糞便,怎么蹭都蹭不干凈。當著眾人,我的嫌惡毫不隱諱。忘恩負義的蠢貨,我鄙夷地說,腦子進水了。
極端的壞情緒就像猛火,燒一陣就耗盡了能量。情緒很快就消退了。我使用的詞匯讓自己暗暗驚訝。誰忘了恩,我對這些人有什么恩?不過是僧多粥少,而我作為這件事的主持者,主動讓了一個位置。哈,那一套恩義之論,不知何時我竟也全盤接受了——我讓出一個對自己而言無關緊要的位置,且把這點事視為恩惠。
想必當年,他們也是這樣的感覺吧。我離開那所高校以后很久——十幾年以后,當年的同事提起我和“大姐”,說,你傻啊,你本來是她的人,可是你開口閉口都跟某某一個立場,你不知道她跟某某是死對頭么,她就是要你知道,你站錯隊了。在諸葛亮手下做事的時候,副職領導里有一位是我的同鄉(xiāng)。我每遇提拔,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對我說,我說得怎么樣,請酒吧——有老鄉(xiāng)在這兒,放心嘛。偽裝的提攜者也希望你去“謝主隆恩”。作為老鄉(xiāng)的上司當然不是為了一頓酒。他要告訴你的是,他——你的同鄉(xiāng),才是你的提攜者,你的恩人。
任何圈子,都有核心與邊緣之分,都認七姑八姨,門生故吏。施惠于人的,是毋庸置疑的債權人。這是一種高利貸般的債權。對于這種特殊債權的償還,只能以無限的順從。這是一道祖?zhèn)鞯蔫F律。不要說加官進爵,就是賜你三尺白綾,也當“謝主隆恩”。一種需要終此一生償還的恩情。父母,老師,提攜者……皆可敕令。被眾人拜謝的感覺多好啊。施恩者,他從此絕對正確。他可以隨時發(fā)布教條,有如小型號的上帝。這隱形的鐵律,在無數(shù)次被揀選的蹉跎中,我也領會了。
五
國人的人際關系,頗有從一而終的堅貞。任何領域和人際關系中的后來人仿佛都是插足者,再多情,也是露水夫妻——沒有一生一世的可能,也就沒有同甘共苦的親切,敷衍一場,各自走路。一切經(jīng)久不息的東西,才是可靠的。血緣衍生的信任自是牢不可破。親人,合得來自不必說,合不來,一個看著另一個,也像看著自己的毛病,又嫌惡又放任,幾乎不當一回事。血緣之外,最可靠的莫過于“世交”。再怎么不和,有祖?zhèn)鞯慕磺榉旁谀抢?,也不會疏遠到哪里去。然后是發(fā)小,同學,戰(zhàn)友——這些交道始于年少時期,彼時大家都還不懂得摻假,于是也就好得結實。后來就不行了。人經(jīng)了跌頓,認得了青紅皂白,漸漸眼冷心硬,再要一覽無余地對人好,就難了。
一位在人事部門多年的“人事通”說,你錯就錯在不看隊列——不是你的人,面子上要周全待他,關鍵時候不做理會,不聲不響把他滅了,他還無話可說。誰擺布人事不是先看來歷??辞辶巳说膩須v,弄清楚誰站在哪一隊,其他事簡單得很。是你的人,你就三天打兩天罵,他也覺得打是親罵是愛,照樣跟你不分彼此。不是你的人,就是你再幫,人表面上說你一句好就算懂事,承情還是承到主子那兒去,覺得是勢力較量的結果。
在許多地方,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會有兩三個隱形隊列。春風得意的往往是權勢最大的人身后的隊列,人數(shù)不多,卻幾乎掌握著圈子內部幾乎全部的資源。其他的隊列,人數(shù)或多或少,因為形成了勢力,所以在微妙的力量平衡中也多少可以獲利。離開隊列,則意味著孤立無援。人事通說的這些手段我也知道,他們一向就是這么干的。也許,當初那位同鄉(xiāng)也曾順水推舟幫過我。鄉(xiāng)黨,一向是種種裙帶關系中相當可靠的一種。畢竟,當時我順風順水,他真心希望我投靠到他的門下去。但我還是不懂事,酒雖然請了,并沒有由衷地歸順。后來,到了“老一”需要撤并部門的時候,作為頂頭上司的那位同鄉(xiāng),為了撇清自己以保住成為“常務”的可能,主動捏了我一個錯,獻給了“老一”。在會上,他的話說得鄭重其事:這件事,不是“失誤”,而是“錯誤”。
只可惜,人與人的距離不是由你的態(tài)度決定的,而是由隊列決定的。排定隊列的那只手,來自血緣、地域、時間,來自天。在這個講究站隊的國度,誰是誰的人,才是人際關系的前提。于是,一念之私而全門庭,一念之善而致紛擾,也成了規(guī)律。只是,關于待人之道的雞湯縱然花樣翻新,明白人卻是只勸不喝的,明白人吃的是另一路。那喝下雞湯的傻子,也總會有一天,在四處碰壁之后,幡然悔悟。
人事通說,你以為厚道待人是什么意思呢,是你這樣不分彼此?太天真了你。
他的話說得我心里一陣一陣發(fā)冷。多年來,我在這樣的人際場上受過多少毫無道理的分揀,自己心里最清楚不過。正因受過分揀,我一向是不認隊列的。我曾在懵懂之中,幾次三番把自己從某種隱形的隊列里分揀出來。我對這種團團伙伙有一種由衷的鄙薄。
六
在北歐文學傳統(tǒng)里,有過一些特殊的故事。對我而言,那也是一些令人驚覺的故事。故事的構造各有不同,講述的主題卻大致連貫。它們講述的,是“恩將仇報”的故事。也許不能這樣概括。應該說,它們講的,是“恩主”的脅迫怎樣遭到了受惠者的抵抗。
其中的一篇,是《不朽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腰纏萬貫的茶葉商人。茶商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才有幸接觸到書籍。書籍給他帶來的驚喜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完全被吸引到書籍所展現(xiàn)的世界,忘記了自身所處的世界。茶商為書中的一個故事興奮異常。這故事講的是一位老紳士——“城里最富有的人”,遇到了一位來自陸上年輕水手,他給了水手五幾尼作為報酬,請他在自己年輕的妻子的床上“盡其所能”,以便生育一個兒子。茶商意識到,唯有故事才能不朽。故事不會像他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一樣腐朽,它會一直存在。那么,按照這個故事去生活,豈不是更有價值嗎?看完這個故事,這位茶商就打定了主意。他要尋找一位水手,把這個在全世界的港口口耳相傳的故事變成現(xiàn)實。茶商找到了合適的人。這位水手俊朗、健壯而深情,仿佛就是按照故事里的人物創(chuàng)造的。水手按照約定,和富商的妻子見面,并上了床。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甚至最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都是那個故事的翻版。只是,茶商兢兢業(yè)業(yè)、一手創(chuàng)造的這個故事,第二天早晨卻遇到了意外。演員違約了。水手和茶商的妻子過夜之后,堅決不承認他和這個女人在演繹故事。水手聲稱,他和女人在夜里所有的纏綿都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情感,和任何不朽的故事無關。水手不僅拒絕了五個幾尼的報酬,反而給富商的妻子留下一枚罕見的貝殼。那枚閃耀著粉紅色光芒的大貝殼是他在海灘撿到的,也是他此生唯一的財富。這拒絕令茶商瞬間崩潰。為什么?這位“恩主”不理解,為什么有人竟愿意選擇曇花一現(xiàn)的生活,卻不愿意在他賜予的故事里永生?
我?guī)缀蹩梢韵胍娨了_克·迪內森嘴角的冷笑。在《詩人》里,她已經(jīng)讓安德爾斯干掉了“恩人”瑪奇森。年輕詩人舉起獵槍,瞄都沒有瞄,一槍就射中了他的資助人。而到了《回聲》,拒絕來得更決絕。一位在大火中失去自己嗓音的著名女高音,偶然聽到了男孩伊曼紐爾的歌聲。男孩的歌聲明亮、激越而圣潔,令她這個對聲音挑剔的人萬分感動。于是,和老紳士瑪奇森如出一轍,她收養(yǎng)了這個男孩,一心要把他調教得像她當年一樣,以使得她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恢復曾給人們帶來那么多狂歡的嗓音,恢復那個二十年前在一場大火中被燒掉的偶像。她開始依照自己當年的模樣塑造他。男孩斷然拒絕。他以投擲石子回報了她。
如今,在世事的雕琢之下,我也成了自己一直敬而遠之的那種人了——我“施予”,別人接受;我吩咐,別人順從。
七
當年的“老一”最近出事了。據(jù)說被傳喚的時候,他嚇得雙腿觳觫,像一坨爛泥似的被辦案人架出了辦公樓。消息來自兩個隊列。都是當年“老一”隊列之外的人。一個隊列小心翼翼地問,沒你什么事吧——意思是,你跟這個人有沒有經(jīng)濟上的牽連?另一個興高采烈地問,沒你什么事吧?——整倒這個人的過程你大概參與了吧。
當年就是因為拒絕諸如此類的合作,我才被視為“忘恩負義”。后來,也因為拒絕合作,我被孜孜于告狀的一群稱為“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厭惡密告,覺得不干凈。但是對最后到來的這個消息,我的第一反應卻是痛快——那是一種由衷的,夙愿實現(xiàn)般的大快意。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竟然如此憎恨這個人。時隔十五年,這憎恨竟然絲毫沒有減弱。此前,對所有關于他的消息都是不大在意的,我以為從前的恨意已經(jīng)在時光流逝中漸漸麻木。他升遷了,又升遷了。飛黃騰達的仕途與他的實干和有眼色是相稱的,與他的霸道和膽大妄為也是相稱的。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不都是這樣么?如此神通廣大的人,竟也有“出事”的一天。得到消息的那天,我拒絕了來自某個隊列設宴慶祝的邀約,自己回家,開了一瓶烈酒。是的,我是快意的。我沒想到我竟如此快意。我在慶祝。而且,我的快意如此強烈,就像這瓶烈酒,簡直不能與人分享。我選了一個鄭重其事的方式,由衷地慶祝。
在這個人手下忙碌的時候我還不到三十歲?,F(xiàn)在想想,差不多是個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孩子。僅僅因為我不肯站在他的隊列里——拒絕在他命人拿來的一摞大數(shù)額單子上簽認經(jīng)手,他不斷找茬刁難,幾乎沒有讓我安寧過。最令人發(fā)指的一次,因為我睡過了點而沒有趕上單位組織的下鄉(xiāng)活動,他逼著我在中層會上做書面檢討。都知道那只是一個借口。下鄉(xiāng)總是天不亮就出發(fā),幾乎每次都有人睡過點,他本人也有過。睡過點,從來就沒有當成事來提。我做檢討的語氣不卑不亢,令他極度不爽。他需要的是我低頭。于是,這件事在各種會上被一提再提。現(xiàn)在由本人來談談認識,他說。但我每一次“談談認識”都讓他更加憤怒。他失態(tài)地問我,你這是檢討呢還是做報告呢。于是在那個單位,我很快成了孤家寡人。連平時早被“老一”排擠到旮旯里的幾個慫人,也先后找到我,勸我低頭,并且說,那個霸王盯得緊,以后咱們面上還是少來往的好。人性深處的惡毒和卑怯,是他親手撕給我看的。
那天我一直喝到瓶子見底。七兩裝烈酒,十五年陳,和我心里的憎恨存放得一樣久。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在市聲漸暝的夜晚,烈酒消滅了往事,也終于消滅了我的刻薄??煲馍⒈M。這個惡人倒了??墒牵邗沲膳c消沉中渾噩而過的十幾年,還能回來么?
八
有一陣子我迷上了龍舌蘭。因為要找和龍舌蘭搭配的石榴預調酒,我?guī)缀跖鼙榱艘脸撬械某?。所有的,也就是說,諸如丹尼斯、大商、華潤、麥德龍……每一家大型超市所設的網(wǎng)點,我都找過了。沒有。他們的貨架上全都整整齊齊排列著蘋果、藍莓、青檸、車厘子……十幾種預調酒,不能說不夠豐富,但就是沒有石榴味系,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而我喜歡的龍舌蘭,除了石榴味,跟別的都不搭。我只好單喝龍舌蘭。是苦的。我嘗著這種純植物的苦味,心中有種隱隱的憋屈,有種無法言明的拘束感。
他們就像商量好了。起初,在拼搶疆域的時期,他們可能是各行其是;但是到了最后,他們的步調總會越來越一致——你有的我也有,你沒有的我也沒有。大超市的網(wǎng)點不是各自獨立的雜貨鋪,它們是整體配置中的一環(huán),一個點。在某種覆蓋一切的編組與排列中,他們必然變得一模一樣,誰也抗拒不得。
時勢有如洪水,要想逃脫席卷是不可能的。好多人已經(jīng)練得極好的水性,俯仰隨心,行止自如。你必須沿著自己泳道,以事先說好的花樣,努力向前。我也在漸漸化為機器或者螺絲釘,或者某個裝配精密的儀器的元件。我也在生存的教唆或編排下,剔除一些元素,增加另一些。遲早,我會和隊列里的他們一模一樣。
九
一入夏伊城就落了一場大雨。空氣難得清明。窗外陽光漣滟,鳥鳴不斷,清風拂動著桐花,一切都顯得無限祥和。我坐在桌前,又一次翻到寫于十六年前的《考核手冊》。這不是記錄,而是一部斷斷續(xù)續(xù)、有始無終的長篇。其中一節(jié),寫到過隊列:
局機關有一百多個人。表面上一派和氣,但是私底下各有各的圈子。能夠影響局面的有三個圈子。其中一個,是老一的嫡系。和這個圈子勢不兩立的,是在這個局待了多年,對所有的新貴都看不順眼的一幫“老人兒”。還有一個圈子,是前任局長通過公選調入的年輕中層。當時的干部公選,面試和考察我都參與了。那一批調進九個人,有七個是學生出身。他們被稱為學院派,我則被認為是這個隊列的首領。老師,他們私底下這樣稱呼我。
那是“老一”當頭的時代。當時我還在努力順從,還不曾拒絕在那些來歷不明的單子上簽字。但是,我還是被一種莫名的不安攪得夜不能寐,幾乎進入了以血為書的狀態(tài)。那些滾燙無狀的文字類似哭號??尢柺遣缓每吹?,那些文字,大多被刪除鍵打發(fā)了。事情并不是壞在對于概念的理解上,事情壞在,我們太熱愛分庭抗禮,總是一來就想到了對峙,一來就想到了忤逆和壓制,就要你死我活魚死網(wǎng)破。毀掉一切看著不順眼的東西,這成了我們的心病。悲愴的溪流仿佛從那時起便已經(jīng)漫出眼眶,流淌不止。
此刻我覺得伊城也是可以忍受的,因為剛剛下過雨,天空澄明,萬物清新。事實上,沒有任何冬天像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一樣霧霾深重。因為對于霧霾的難以忍受,也由于拂之不去的沉悶,有一天我臨時決定和愛人出趟遠門。要去的地方很偏僻,我們選擇搭火車。在火車站的售票窗前排了很長時間的隊以后,售票員說,這個窗口,只售軍人和學生票。但是窗口的電子屏壞了,對于售票限制并沒有任何提示。他一言不發(fā),立刻轉到另一個窗口去默默排隊。我卻頃刻間沮喪無比。那長長短短的隊列,喧嘩又隱忍,看上去令人氣餒。從什么時候起人與人的相處成了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但人和人的相處,的確就是這個樣子。
一場雨也就帶來半天的好空氣。過午就不行了。每到午后我便開始莫名地焦躁不安,什么也做不了。我默坐,抽煙,直到日影漸長,直到每天都會降臨的霧霾再度降臨。
魚禾,作家,現(xiàn)居鄭州。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情意很輕,身體很重》、散文集《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