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永遠忘不掉那個夜晚

2017-04-27 22:45黃孝陽
天涯 2017年2期
關鍵詞:島嶼星球

我永遠不會忘掉那個夜晚,它比我所經(jīng)歷的其他夜晚加在一起還要不可思議。那是在一個裸露出大塊紅壤的陌生小鎮(zhèn)。很少的房子,幾棵怪模怪樣的樹,一個小旅館,墻體由片巖堆砌而成。

我忘了是什么原因讓自己在這個小鎮(zhèn)停留下來??赡苁且粓鐾话l(fā)的洪水沖垮了公路,一次心血來潮的獨自出游,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無聊約會……總之,我背著雙肩包到了那兒。背包里有一臺聯(lián)想筆記本、幾件換洗衣裳。小鎮(zhèn)的夜空異常大,群星璀璨。我看了一眼,就把脖子看扭了。疼,很別扭的疼,整個人都感覺是長在這種“疼”上,變成了一棵歪脖子樹。我攔住一個穿花衣裳的少年,問小鎮(zhèn)哪里有藥店。少年目光警惕,瞪著我,看到我心里都浮現(xiàn)出一頭野獸的時候,他才把一只雞爪般蜷縮的手緩慢地指向樹下的旅館。

是一棵歪脖子的槐樹。

我在旅館老板娘手里買到一盒跌打扭傷膏藥。不是三無產(chǎn)品,上面有國藥準定號。保質(zhì)期已過了二年整。我拿不準主意。身材瘦削的老板娘穿一件灰格子高領外套,眼里有難以捉摸的光。我問她藥膏能否便宜點,一盒五十塊錢太貴。她說就這個價,這里只有鬼才會把脖子扭傷。我苦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買下藥膏。又問她房間一晚上多少錢。她說三十塊。我嚇一跳。有了前車之鑒,就算她說一千塊,我也不會吃驚。沒想到這么便宜。交完錢,洗過熱水澡,貼上膏藥,推開窗戶,望遠山,再聽松濤,聽到恍恍惚惚時候,肚子餓了。我想去找些食物,她敲門進來,問我要不要服務。我問她都有哪些服務。

她解下外衣,露出一對豐滿乳房。

我問她多少錢。她說,五百,全套,整晚。她說的六個字,聲調(diào)與和尚念六字真言差不多。我動心了,猶豫,怕遇上仙人跳。我說等會不會有男人拿著斧頭闖進來吧?她露齒微笑,說小店信譽良好。我點燃一根煙,說其實進來也沒關系,別闖,男人都怕這種破門而入的驚嚇。先敲下門,最好也不要像謝耳朵那樣敲得那樣急。

她哈哈大笑,說,你真逗,我喜歡謝耳朵這個梗。

我說是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逗,還是不逗。現(xiàn)在有一個詞很流行,叫逗比。逗比犧牲自己,娛樂他人。我沒有這么高尚,我只是陳述事實。事實與現(xiàn)實不一樣。

鄉(xiāng)間的夜晚,如夢似幻。我上前抱住她裸露的肩頭,去嗅她鬢發(fā)間的香味。她剛用過潘婷洗發(fā)水。我喜歡這種香味,比香奈兒、范哲思等香水好聞多了。

她頸脖間掛著一根鑲嵌著藍色珠子的吊墜。肩胛骨處有一串字母與數(shù)字組合成的編碼S/N EB05241560,淡青色,不是貼紙,是那種深入皮膚的文身。我問這是什么?她的眉毛一挑,模樣有點詫異,問我真想知道?我說是。

很奇怪,在看到這組編碼的一剎那,我的性欲消失了。她說,那你得加錢。我說加多少?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說一百?她搖搖頭,說一千。我又嚇了一大跳。她看出我眼里的遲疑之色,說,那咱們繼續(xù)做吧。她撩撥我,用唇齒伺候我。她的技術(shù)不錯,我沒有反應,丹田處那股熱的氣流不知上哪了,只好雙手枕頭,身體放平,讓各種負面情緒啃咬著腦細胞的效率慢一點。墻壁上有一塊污穢的鏡子。鏡子里有我與她的裸露。她的鎖骨很漂亮,美人骨?!独m(xù)玄怪記》里有一個鎖骨菩薩。我不是胡僧。我攬她入懷,問:“你喜歡與男人做這件事嗎?”她說:“是,舒服?!蔽也恢勒f什么好了,捏捏她下巴。

我喜歡肉貼著肉,一個女人的肉貼著一個男人的肉,暖和,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這樣貼著。她理解了這點,身子蜷入我懷里,是貓科動物的那種蜷曲。肌膚光滑,結(jié)實,掌指間有體力勞動的痕跡。她的發(fā)絲有那么幾根飄入我的鼻腔。我打了個噴嚏,繼續(xù)放平身體,什么也不想。

又癢了。

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用手抓著幾根頭發(fā)來撓我的鼻腔。我抓著她的手,親了下,說睡吧。

她嫣然,說好啊,扯過一床被褥。被褥結(jié)實,厚重,帶著被米湯漿洗過的香味與小時候的氣息。月光在屋子里漲起來,頗有點水波瀲滟的意思,遠遠近近有秋蟲之鳴。這是一個美好的時刻。我看著隱沒在暗中的她的臉龐,腦子里出現(xiàn)幾行唐詩,可還沒等我念出來,她說:“你聽過食骨蠕蟲嗎?”心頭略有不快。她在這個時候提蠕蟲實在大煞風景。不管什么樣的蠕蟲,總能讓我自行腦補起一幅絳蟲在肚子里翻滾的畫面。幸好我不是蠕蟲恐懼癥患者。她繼續(xù)說:“你看《動物世界》嗎?”我當然看過。不僅看過,還特意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出為《動物世界》配音的趙忠祥與饒穎女士的音頻文件,認真學習過。我握了下她的手說:“睡吧?!?/p>

“蠕蟲都是雌雄異體,可科學家2002年在灰鯨遺骨上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時,只找到雌性,沒有找到雄性。你知道為什么嗎?”她的聲音在黑暗中蕩漾,如神的靈運行于水面。

是的,如神的靈運行于水面。

我打了個激靈。

她不是夏娃,我也不是亞當。她不是我肋骨的一部分。我是嫖客,她是妓女,而且是純粹的皮肉生意,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沒有小紅低唱我吹簫,沒有紅纓翠帶鸞鏡鴛衾棋子燈花。一只飛蛾撲入屋內(nèi),在燈光下猶如鬼魂。

我嘆口氣:“我不是謝耳朵。我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p>

“你說謝耳朵的時候,我想起了蠕蟲。”

“為什么?”

我不大能理解這個邏輯。謝耳朵與蠕蟲會有什么關系呢,謝耳朵那個移動數(shù)據(jù)庫級別的大腦被蠕蟲病毒侵入過?蠕蟲與蠕蟲病毒可是兩回事。

“每個雌性食骨蠕蟲體內(nèi)有近百只雄性個體,只是它們個頭太小,要用顯微鏡才能發(fā)現(xiàn)哦。”她被自己的笑聲嗆住了,我趕緊拍她的脊背。

她的脊背光滑冰涼,手指上的觸感跟摸筆記本電腦差不多。

我有點恍惚,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邏輯跟還沒修建完工的橋梁一樣。也許,她從謝耳朵聯(lián)想到蠕蟲,根本就沒有動用過邏輯。

“你想想,這是真正的女王大人啊。當女王大人表示自己好寂寞想生小蟲子,她體內(nèi)的男寵們一起大叫,我來我來……你再想想,當謝耳朵這樣喊的時候,這個世界會多么有趣啊?!彼彳浀淖齑劫N上我的胸膛。

我還是覺得不好笑。當然,如果把這世界比喻成地母,謝耳朵也的確就是一個男寵。

“自然界里女尊男卑的現(xiàn)象是很多,只普遍見于靠繁殖力取勝的低智商生物種群。狼、黑猩猩、獅子、虎等高居食物鏈頂端的,皆是雄性為王。更別說人了?!?/p>

她沒再吭聲。我干巴巴的語調(diào)嚇著了她?

或許她說女王的男寵本為催情。哪個男人會不想把女王大人壓在身下肆意蹂躪?男女交媾,本來就是一場性別之間的搏斗,所以男人之形,如狼似虎;女人之狀,后浪打前浪……如果真是這樣,她就不應該只是一個收五百塊錢的小鎮(zhèn)妓女。她去北京的“天上人間”坐臺,混成頭牌日進斗金不是問題。

是秋夜,微涼。

天地有霜意凝結(jié)。

我起身取出錢包,數(shù)了一千五百塊錢給她。她真是善解人意,馬上明白了我的心意。

她重新躺回我懷里。

很奇怪,這一刻的她與上一刻的她似乎是兩個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甚至體溫也有了細微的改變。一千塊錢就有這樣大的魔力?我怔了下,去看她的臉。她臉上有一層蒙蒙月光。我所看見的月光是1.28秒前的,我所看到的這張人臉是0.003納秒前的。我們都生活在過去,當下無從把握。

我喟然嘆息。她的聲音開始滋潤著這個百無聊賴的夜晚。我希望是滋潤,希望她的聲音會與山泉一樣潺潺流動,這樣我就可以枕著山泉入睡了。

“我出生在很久以前。有多久呢。如果以年作為時間單位,大約有三十萬年。這是一根蠟燭點燃另一根蠟燭的過程。不要問我是新點燃的那根蠟燭,還是舊蠟燭中的哪一根,蠟燭就是蠟燭,不會因為它在時間長河中的不同形狀,就不是蠟燭了。所有的蠟燭,已燃盡的、正在燃燒的、即將被點燃的,這三者構(gòu)成蠟燭的名字,構(gòu)成我。”

這是她說的第一段話。

我懵掉了。她在我額頭上親了下,嘴唇濕潤:“還要聽嗎?”

這是女人的親吻,不是從《聊齋》里跑出來的女鬼——我也沒有這樣大的福分。我想我是遇到了一個大腦紊亂的精神病人,或者一個小說作者。后者的可能性要大點,精神病人的話語不會這樣有邏輯性。我很勉強地笑,心里頗為自己那一千塊錢懊惱,也為一個小說作者兼職妓女這行噓唏不已。她側(cè)過身,眼睛的虹膜處有霧狀的東西飄蕩,兩只瞳孔的顏色不大一樣,不是正常人的那種黑,一只淡黃,另一只偏綠。這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我的視覺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問題,要么她有暗疾。不過,這也讓她的臉容顯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美。我捏捏她的手,拿不定主意。她咯咯笑,張嘴在我左手食指上輕咬一下:“嚇著了?膽小鬼?!?/p>

“是嚇著了。你應該站在大學課堂上去講這根蠟燭?!蔽亦洁煲宦?,把臉貼在她胸脯上。柔軟的胸脯下有顆心臟在跳動,真實、有力。我說:“為什么要做這行呢?”

她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我忘掉了我的第一個名字,還記得我那時的樣子。我是這個星球上最美的女人,許多男人不遠千里跋山涉水送來昆侖山頂開采出的暖玉、大海深處抹香鯨的歌聲、由月光孕育的狼、一種能隨著時間移動而變幻香味的花冠,還有他們身體里流動的血,那血有橙色的、有藍色的、有金黃色的,最迷人的是一種深綠的,它是甜的,只要嘗上一滴,便宛若置身天堂?!?/p>

她又咬了一下我的手指,是右手的食指,比第一次用力。

牙印里有些許的血。

我感到了一絲刺痛丹田的熱。性欲回到身體內(nèi),像一顆種子。她用膝蓋頂住。頂住這顆種子。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臉,心里涌現(xiàn)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

她出現(xiàn)在一座由神話與夢幻建筑的古老城堡前,頭頂花冠、衣袂飄動。這是每年秋日最為金黃燦爛的時候,亦是只屬于她的節(jié)日。以她為圓心,數(shù)以萬計的男人構(gòu)成了一個圓,臉上無一不洋溢著心醉神迷的表情,就像圣母來到了他們的身邊,而他們是她最虔誠的信徒。

她不是圣母。

如果說聚集在城堡前的男人是羊群,她就是放牧他們的牧羊女;如果說這些男人是彼此爭斗的狼,她就是圖騰與信仰。只要她目光驅(qū)使,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愿意為她去做任何一件事,包括用刀子閹割自己。那時的她確實過于年輕,濫用了這種力量。當越來越多的男人割斷塵根,把塵根送入一座專為供奉此物而修建的凝望塔,城堡里的國王,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男人,不得不放逐她,把所有與她有關的畫像、衣飾等事物盡皆焚盡,把那個原本屬于她的節(jié)日更名為靜默節(jié)。凝望塔亦被夷為平地。國王要抹掉所有人對她的記憶。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若再任由這種情況繼續(xù)下去,他的國家就再無繁衍之力、無可戰(zhàn)之兵、可學之士、可耕之農(nóng)。盡管她是他的妻子,還剛分娩了一個嬰兒,一個王子。

她也終于明白她的美即是罪。

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了這命運,取下花冠,穿上最粗糙的麻布,手足套上鐐銬,被一葉扁舟送到海的中央。她以為她會渴死,被日光曬死,被猛獸咬死……在熬過最初對死的恐懼后,她開始盼望著“死”的早日來臨,無論是怎么樣的死啊,都好過于等死。

藍色的海水把她帶到一座荒蕪之島。當她踏上島嶼的那一刻,奇跡出現(xiàn)了。石縫里流出清泉,樹枝上的果實也變得香甜可口。她活了下來。她并不想念她曾經(jīng)擁有過的生活,但還是沒法忘掉自己誕下的那個男孩。

“這個島嶼是一個透明又冰涼的瓶子?!?/p>

她哽咽起來。天籟一般的嗓音仍然在她喉嚨里。她一遍遍地說著。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海面掀起波濤,路過島嶼的船只皆會迷失于她美妙的嗓音里,最后觸礁沉沒。這讓眾生畏懼,把島嶼附近的百里海面視作禁區(qū),把這座島嶼稱之為女巫之島。說島嶼上有一個女巫,白天容貌極美,連被她腳踩過的石頭都會變成這世上最稀少珍貴的寶石,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要心碎而死;到了夜晚,她就會擁有鳥的尖喙、獸的利爪,每根頭發(fā)變?yōu)橐粭l毒蛇,專門以死去之人的魂靈為食。

這一切她一無所知。

她只是越來越習慣站在島嶼最高處,思念著她的孩子,祈禱上蒼能允許她再看他一眼,就一眼。也許是因為這種思念,她的容顏沒有半分凋零。

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她沒有認出那個暈迷在礁石群中、失去記憶的英俊水手即是她二十年未見的兒子。她兒子醒來后也立刻愛上她,像一個男人那樣愛上她。他是亞當,她是夏娃,島嶼是伊甸園。她又有了身孕。她難產(chǎn)了,失血過多。死神的鐮刀劃破她蒼白的嘴唇。她兒子擋住鐮刀,咬破手指,把深綠色的血滴入她嘴里。

這無比的甘甜讓她再次活了下來。也因為這深綠色的血液,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個可怕的事實?!澳氵€愛我嗎?不管我是什么?!彼龁枴?/p>

“愛?!彼齼鹤踊卮鸬?。

她分娩出一團風暴。

風暴籠罩島嶼,讓世界傾斜。

海水上涌,島嶼只剩下供兩人站立處。“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她顫抖著,恐懼在吃著她的內(nèi)臟。海水噴涌,壁立,如古堡森嚴之墻。

她跪下來。

一顆貝殼被潮水卷到她腳邊,殼是敞開著的,風暴曾把它摔在石頭上。里面有一顆拳頭大的湛藍色的明珠。她撿起貝殼,在臉上畫了一個十字。皮肉翻卷,血流出來。她的容顏被這兩道可怖的創(chuàng)口損壞殆盡。她的兒子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上前阻止。

“知道。當我來到這座島嶼的第九個夜晚,記憶回到我的腦子里。在你腹部那塊月牙狀的胎記上,我認出了你,我的妻子,我的母親。”她的兒子小聲說道,“我出生不久,一個閹人歌手來到古堡,他的歌聲能穿透一切,包括鐵,也包括了塵封已久的記憶。父親放下利劍,把閹人關入地牢,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父親會把耳朵貼在墻壁上,整夜傾聽。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父親臉上有讓人心悸、心慌、心悶、心疼、心碎的表情。等我終于找到機會來到閹人面前,這個小眼睛的男人用一種能讓人忘了饑渴的聲音告訴了我緣故。”

她兒子唱起來,面朝大海。

“她的唇是那樣軟,好像蠶絲棉;她的乳是那樣圓,好像饅頭甜;她的腰是那樣細,好像蕨菜鮮;她的腿是那樣長,好像象牙尖……”

她小聲哽咽。

她兒子的聲音清亮柔美。

海水沒上她的膝蓋,冰涼苦澀。

她望向古堡方面。

“他還好嗎?”

“他死了。”

“他死了?”她茫然,手足無措。

海水掀起的泡沫,如同一群群遮天蔽日的黑羽渡鴉,翻滾、盤旋、俯沖,用略微彎曲的利喙,不斷啄著她的傷口。

“我朝著島嶼進發(fā)的那天,父親令士兵朝我放箭。我抓住一根,隨手回擲。箭頭刺穿他的胸口,他跌下馬來。我哀聲哭泣,想撥轉(zhuǎn)船頭去說一聲對不起,海面上掀起風浪,命運就這樣把我?guī)У侥愕拿媲??!彼膬鹤佑檬终撇寥ニ樕系难?。每擦去一點血跡,他的手掌就要消失一點。而手掌每消失一點,他的身體就要變得透明一分?!拔以谕纯嘀袙暝嗽S久,后來想明白了?!?/p>

“想明白了什么?”海水淹沒至她的胸口。

“閹人說我終有一日要弒父娶母。說完后咧嘴歡笑。我趁笑容還停留在他嘴角時,用利刃割斷他的喉嚨。他在地牢里待得太久,身體是透明的。死對于他來說是解脫,是恩賜。”她兒子頓了下說,“他是對的。不管你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妻子,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即是他用了一生吟唱的那個女人,那份甜、那種完美。我很高興我能找到你。很高興在尋找你的旅程中所品嘗到的千辛萬苦。這些即是我的意義?!彼齼鹤诱f完最后一句話,笑了笑,吻了下她的臉頰,伸長四肢,像一條透明的魚,慢慢消失在海水里。他身體里的血都流盡了。她臉上的傷口不見了,還是那樣光潔、柔嫩、美。

海水退去。渡鴉鳥,啾鳴著,一只只潛入海水深處。不多時,島嶼重新浮出水面,在灑落的漫天星光,猶如一條背脊?jié)駶?、曲線完美的大魚。

她眼里第一次出現(xiàn)淚水。

淚水滾燙。滴到我的臉頰。我看著她哀傷的眼神,說:“你哭了?!彼焓植寥フf:“是啊。我哭了?!彼龥]有否認這個事實,沒有去尋找一些拙劣的借口。

“淚水是有毒素的,人要學習排毒,尤其是女人,這樣對身體好?!彼笭栆恍Γ杨^枕在我臂膀上,舌尖舔著我右手食指上的牙印,“還想繼續(xù)往下聽嗎?”

這不是一個俄狄浦斯式的故事,雖然有著同樣弒父娶母的情節(jié)。這是對美的贊頌,對女性的崇拜。父親與兒子都是獻給女人的祭品——或者說,婦女用品。我親了下她脖子上這組淡青色的編碼。異樣的觸感。微癢、略酥,如同細小的電流。暈暗的燈光下,它是一句神秘的咒語,一只從數(shù)字時代爬來的異形生物,也是一座被苦心孤詣設計的迷宮,里面不僅有粗線不一的線條,還有許多指紋狀的漩渦。

我又看見了那座在歲月里漂浮的島嶼。

她在島嶼高處用碎石壘起一座塔,把那顆藍色的夜明珠放在塔尖。這成為許多個風暴之夜里水手們航行的燈塔。誰也說不清這座塔到底有多高。風平浪靜的日子里,有人賭咒發(fā)誓說它不過數(shù)米;可等到大海暴怒的時候,更多人親眼看見它高若星辰。這是凝望塔。是慷慨的神靈在凝視著他的子民。從風暴中幸存下來的水手把這座島嶼稱為奇跡之島。只要靠近它,就有可能得到龍涎香、珍貴的貝類、一種蘊滿水分、吃了能讓人如置身天堂的奇異果實等各種匪夷所思的饋贈。但誰也無法真正靠近它。不知從何時起,島嶼四周多出了一些古怪的漩渦。它們是一群讓人啼笑皆非的動物,會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那些魯莽沖動的船只下面,露出頑皮的笑容,把船又送回原處。不管是多么富有經(jīng)驗的水手,也不管是多么大、多么堅固的船,結(jié)果一樣。

漩渦日復一日,終于掏空島嶼的底部。

一個清晨,風和日麗。島嶼飛上空中,事先無半點征兆。

附近海域三艘船上的旅客有幸目睹這個奇觀。一艘掛有一面印有黑色骷髏頭“海盜旗”的軍艦,一艘載有701名旅客的豪華郵輪,一艘準備赴遠洋打撈的漁船。

軍艦上掌管雷達的通訊兵最早發(fā)現(xiàn)這座飛起的島嶼。歪戴水兵帽的小伙子,提醒他的指揮官,這可能是某個國家研發(fā)的戰(zhàn)略性秘密武器,也可能是外星飛船。神色冷峻的指揮官沒有理會士兵的僭言妄語,用望遠鏡觀察著這個沐浴在陽光下,通體金黃的龐然大物?!皼]有哪種飛船的外殼是懸崖峭壁,這不吻合空氣動力學。外星人的飛船也要講科學?!敝笓]官的目光落在島嶼下方那塊有數(shù)平方公里大的陰影里。他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垂頭低聲說道:“贊美主。就是此刻?!?

郵輪甲板上的旅客并不多。一對來度蜜月的年輕夫婦在船頭上演“泰坦尼克式”擁抱。當島嶼浮起的那刻,男人松開手,剛成為新娘不久的女人立刻跌入水里。沒人聽見女人的慘叫,包括那個身體像自慰器一樣不斷震顫的丈夫。人們從艙房里奔出,仰頭觀望這個完全顛覆了他們認知經(jīng)驗的事實。越來越多的人全身發(fā)抖、呼吸困難。一個教授模樣的老者用手使勁拍打自己的臉,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這是集體癔癥。我一定是在夢游……噢,不對,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往哪里去?”一個少女率先掏出手機,以這座飛起的島嶼為背景迅速自拍,還不忘比畫了一個剪刀手。少女第一時間把這幅照片分享到她的推特賬戶,加了一個小標題,“世界就要滅亡了,我還是這般美麗‘凍人”。

少女的自拍行為讓感覺窒息的游客如夢驚醒,紛紛掏出手機與相機,要記錄下這個動人的歷史時刻。

漁船上有一個赤足少年,他也在仰頭望著這座浮在天上的島嶼,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嘴里喃喃說道:“要是我能撈到這樣大的一條魚就好了?!?/p>

島嶼巋然不動,靜靜浮著,既不向上,也不朝下,不往前后左右,也不去東西南北。但,它在膨脹變大,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這是一個加速度。在它變大的同時,孕育它的母體星球在以相同的速率變小。急速趕來的科學家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個奇異的負相關變化,也急忙勸慰大家不必對此過分焦慮,這必將是一個持續(xù)數(shù)千年的漫長過程。

“它再能吃,不可能一口就把胎盤吞掉的。它不是黑洞,只是一種我們目前尚還無法理解的存在罷了。等到它把我們腳下的星球吃了一半時,想必我們也已經(jīng)找出它的秘密,那時,或許我們已經(jīng)可以移民銀河系的任何一個角落?!?/p>

科學家們信誓旦旦。

島成了全球旅游的新景觀。有關于它的歷史也以各種媒介方式重新進入公眾視野。人們修建各種大小的凝望塔,在塔前樹起無數(shù)根陰莖狀的石柱,還用自己的美學邏輯,在塔里為她建造各種材質(zhì)的塑像。在甲地,她金發(fā)碧眼,膚白勝雪;在乙地,她黑發(fā)棕眼,肌若綢緞;在丙地,她螓首蛾眉,膚如凝脂;在丁地,她妖嬈性感,膚似墨玉……她有了億萬種關于美的姿態(tài)與容貌,讓億萬人頂禮膜拜的姿態(tài)與容貌。

這一切她仍然是一無所知。

她不清楚島嶼為什么會來到天上,也不想去弄明白。時間過去了這樣久,她已經(jīng)忘掉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是誰在島嶼高處修建了那座奇異的塔。當月亮升起的時候,塔尖會掛住一縷形若有質(zhì)的清輝。取下它,用手來回細捋十三個晝夜,清輝會凝結(jié)成一根絲線。攢出一筐,編織成衣裳,穿上,起舞。沾在衣裳上的月光就會滾落,掉入島嶼下方的海水里,化成一顆顆透明的圓。很難用言語與詞語形容這個神奇的圓,它存在而又不存在,超越了“圓”本身固有的屬性與字面意義,好像隱藏著這個宇宙最深的奧秘。開始,人們用它來裝飾女性的頸脖與手指,后來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把這樣一顆圓吞咽入腹,再在凝望塔前,對自己所愛上的那個人說“我愛你”,那么,不管是霸道總裁,還是傲嬌蘿莉,也不管他們曾經(jīng)有過多么轟轟烈烈或靜水流深的愛情,這個人一定會拋掉過往,拋棄所有,全身心愛上自己,沒有絲毫保留,目光再也無法離開自己半刻。

這種不可思議的功能顛倒了眾生。

誰不渴望愛呢?尤其是當愛能夠被這種確定的因果關系清晰呈現(xiàn)時,人們對這顆圓的追逐幾至瘋狂。你是否愛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否能擁有這顆圓。

她不知道島嶼下方那個星球上發(fā)生著的事。

她只是活著,偶爾跳舞,看露珠傾瀉。更多的時間她看從星球上飛來的各種航空器。這些奇形怪狀的航空器,不管如何努力試圖靠近,都被島嶼外一個透明的屏障阻擋在外。有兩位從航空器里走出的宇航員還拉出橫幅,說他們是秉承著全世界的愛而來,請允許他們登陸。她哧哧笑出聲。如果她清楚怎么做能讓他們登上島嶼,她早就這么做了。她只能抱歉地笑,看著他們怏怏而歸。更多時候,她只是看,不假思索,看這些航空器在空中所畫出的各種曲線——它們是一道關于求解這個世界最終奧秘的方程式。她推演幾步,感覺異常熟悉。她想她應該在哪里求解過它。某個黃昏,她信手用樹枝寫出答案,然后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伸腳擦去。她還是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渾渾噩噩。

又過去了一些年,星球上的科學家不無絕望地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島嶼的質(zhì)量已逾臨界點,要不了多久,島嶼會像一個饕餮之獸,對星球產(chǎn)生致命的威脅。

這讓活在星球上的大多數(shù)人的不安與日俱增。他們提議要設法改變島嶼與星球之間的距離,最好是給這座島嶼套上一條繩索,使之偏轉(zhuǎn)出那條危險的軌道,不再吸吮星球質(zhì)量,同時又能孕育露珠;而隨著臨界點的日愈臨近,他們不約而同忘掉了這種奇怪的露珠,決意動用核彈來毀滅這座邪惡之島。是的,邪惡之島。越來越多人憂心忡忡地打量著天空,用這四個字談論著這個詭異的存在。但那層透明的屏障完全超出他們的認知。一艘艘航空器發(fā)射出的各種武器,像發(fā)了瘋一樣的褐色鳥群撞擊過來,在屏障上化作一朵朵燦爛的煙花。她津津有味地看著,看煙花生滅,看這些聒噪的鳥群終歸于虛無。

這樣的日子是美好的。她對自己說。

終于有一天,她看見那個星球上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因為恐懼而互相殺戮的人。

現(xiàn)在星球只有原來的一半大了。在塌陷。

一個塌陷的波函數(shù)。

她對自己說,一種深深的疲倦從心底涌出。她來到凝望塔前,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說:“走吧?!彼獾拿髦槁弦粚拥{色的光線,光線朝頂部集中,變幻,凝聚成一束。她的身影消失在光中。緊接著,島嶼與星球原本恒定的距離改變了。

瞬間,彈指,剎那。

島嶼離星球的距離已有數(shù)十萬公里。這個超越光速的移動中,島嶼上的山勢地貌迅速改變。山巒崩摧,峽谷隆起,萬木折斷。這是一系列宛若神跡的變化,深藏于島嶼深處的某個物體按照某種神秘的規(guī)律,拼裝組合,不多時,一個圓形飛船便抖落數(shù)萬年覆蓋在身上的石塊與塵埃,出現(xiàn)在茫茫太空。它是如此復雜、精巧、美妙、龐大。

那個歪戴著水兵帽的小伙子說對了。

這座島嶼是一艘來自異世界的飛船。她站在船艙中央,站在寂靜深處,若有所思。光照耀她的臉容。她臉容上有這個宇宙所有的光。一個半凹的機械裝置,悄無聲息地浮現(xiàn)于手邊。她突然就明白了,只要把手中握著的這顆明珠擱于此處,她就能獲得失去的記憶,不只是數(shù)千年前她在那個星球上的記憶,而是自數(shù)萬年前在她還沒有跨越宇宙進行河系飛行前以來的所有記憶。

“就是這顆珠子嗎?”我摸過她頸脖上的吊墜。上面所鑲嵌著的,是一個藍色的水晶珠子,不是六方結(jié)構(gòu)的藍鉆,不是產(chǎn)于黑蝶貝體內(nèi)的藍珍珠,而且肯定不會在夜晚發(fā)亮。在我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城市,這種水晶珠子吊墜的零售價不會超過兩百塊錢。她的手臂纏繞上我的頸脖,目光迷離:“是,也不是?!?/p>

我有些困意。她說的故事,與我在許多二三流的科幻電影里看到過的,沒有太大區(qū)別,更與她肩胛骨上的這組編碼沒有關系。如果她是高考學生,我是改卷老師,我會在她講的這個故事上批改上六個字:“離題萬里,零分?!蔽蚁胛业哪托目煲谋M。這組編碼也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刺青本身。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沒有意義的人與事。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把藍色的水晶珠子放回她胸口,說:“開頭在島嶼外面不讓人接近的漩渦,后來那個籠罩著島嶼外的透明屏障,就是飛船的能量罩吧。”

“是的。”她又吻了一下我的額頭,“你真是一個好情人。”

我啼笑皆非。說我是一個好聽眾還差不多。睡意沉沉襲來,我打了個哈欠,說:“后來她怎樣了。你撿要緊的說,說梗概?!?/p>

“后來,她還是取回了一部分記憶。這是一艘來自異世界的流放船。她是指揮官,奉命把異世界里一批最為窮兇極惡的罪犯流放至這個宇宙,都是男人,雄性。她喜歡上其中一個罪犯。在漫長的押解途中,這個長著謝耳朵一般清秀臉龐的罪犯,總能弄出各種各樣的笑梗。有誰會不喜歡一個個笑話呢?尤其是一個女性,尤其是當她寂寞的時候。

在很多時候,喜歡與愛是難以區(qū)別的。

她幫著這個長著謝耳朵一般清秀臉龐的罪犯,以及其他囚犯在這個原本到處流淌火焰與巖漿的荒蕪星球上生存下來。這違背了她的使命。更糟糕的是,為奪得飛船的控制權(quán),她喜歡的男人殺死了她,還用她的細胞克隆出無數(shù)個子體,S/N EB05241560即是其中一個?!?/p>

她的聲音異常悲傷。

我打斷她的話:“克隆體也能擁有母體的記憶?還有,其他克隆體都上哪里了?”

夜色里她的瞳孔深處有一點湛藍的微芒。

“他培育克隆體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勞力與食物。從性價比來說,克隆體確實再合算不過,一份培養(yǎng)基再加一點光能量就行了??蛇@個長著謝耳朵一般清秀臉龐的罪犯,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罪犯會愛上那個在他看來只是工具與食物的S/N EB05241560,他們還誕下一個孩子,是男孩。自視為父神的他決意為這樁可怕的意外畫上一個徹底的休止符。而更多罪犯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克隆體不僅能充當勞力與食物,還能繁衍生命,他們聯(lián)合起來反抗父神。父神逐一殺死他們,包括原本分發(fā)給他們的克隆體。這是一場異端殘酷的漫長殺戮。血流滿整個星球。尸體所形成的腐殖層也使原本的焦土漸成沃土。當星球上只剩S/N EB05241560最后一個克隆體時,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罪犯找到重新開啟飛船的法子,拿出威力強大的武器,率領剩下來的人反撲,把父神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在父神老巢里,兩個男人展開生死決戰(zhàn)……”她嘆口氣,目光在天花板上移動。

“誰贏了?”

我撐起一條胳膊。

“他贏了。最后走出來的那個男人,是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男人?!彼f道。

我哦了一聲。這個故事還是這樣庸俗不堪。

她的聲音驀然尖利起來:“可S/N EB05241560知道,那個最后走出來的男人,是父神。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罪犯死了,死之前還被父神改變了容貌,變得跟父神一樣。S/N EB05241560知道他死了,她就是知道,雖然最后走出來的那個男人與他一模一樣,就像她終于明白了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一樣??梢磺懈菜y收。她知道他就是父神。但她什么也不能說,還不得不跟著所有的人一起歡呼勝利。她是那么恐懼、害怕,每天還得努力在父神面前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她是這樣恨他,可又有什么辦法呢。父神的偽裝真好啊,比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罪犯生前對她還要好。誰都看不出來??伤褪侵?。她也知道父神對此心知肚明。她恨??伤龥]辦法……”

她放聲痛哭。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月光下,她肩胛骨上的S/N EB05241560這行編碼,像一只活了過來的蜈蚣,心里有點發(fā)毛,毛茸茸的毛。我咳嗽一聲,低頭看了看右手食指滲血上的牙印,小聲說道:“從那以后,在無盡的輪回里,S/N EB0524156就到處尋找那個有著深綠色血液的男人,對嗎?”

她抬頭凝視我。我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她的淚水真多啊,一層一層,涌出眼眶。

“你明白了。你終于明白了。親愛的,我找得你好苦啊?!?/p>

她哽咽著,雙手捧住我的臉。

“親愛的,不管你這輩子叫什么名字,我找了你三十萬年。我的情人、我的愛人、我的骨、我的血肉、我的魂靈,請你不要再離開我!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叫,用拳頭敲打我胸脯,還用力咬我的手指,咬出血,再淚眼迷離地說道,“你看,血是不會騙人的。你體內(nèi)深綠色的血?!?/p>

她錯了。我的血是紅色的,暗紅。她是色盲。一種先天性色覺障礙疾病。我抱住她劇烈顫抖的身子,試圖說些什么,可話在嘴邊又不見了。鼻子有點發(fā)酸。我在想她的現(xiàn)實生活,在想她所曾經(jīng)遇到過的男人。她所說的與一場夢境無異??上也皇歉ヂ逡恋拢瑳]法解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平靜下來,重新在我身邊躺下,沒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我,好像只要一撒手,我就會從這個簡陋的房間里消失。我在她懷里蜷曲著,像一個嬰兒那樣蜷曲著,嘴唇緊貼她那對豐滿的乳房。

我在等待天亮。

天真的亮起來時,我睡著了。

等我揉醒睡眼,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

房間里沒有女人留下的痕跡。沒有散落在枕間的長發(fā)、被淚水打濕的枕巾……床頭柜上有一沓人民幣。十五張。整整齊齊。我暗自皺眉,洗漱完,提著行囊下樓來到旅店柜臺前。她在俯身記賬,手中拿著一支鋼筆。鋼筆可能有點問題,她不時拿鋼筆醮一下柜臺上那瓶敞開的墨水。她還是穿著昨天那件灰格子的高領外套。胸前那根鑲嵌著藍色珠子的吊墜在來回搖晃。物的單調(diào)運動容易將人催眠。我沖她笑。她也抱以禮貌的笑容。我說:“麻煩退房?!彼f:“稍候。我去查下房?!边^不多時,她回來了,手中舉著那沓人民幣,眼里不無疑惑:“這是您的錢吧?”

我苦笑,接過錢,看見自己的心理陰影面迅速擴大,“是的。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彼龥]接話,手腳麻利地替我辦好退房手續(xù)我,埋頭繼續(xù)工作。她所做的、所說的,與我見過的任何一個旅館老板娘并無二致。我嘆口氣。昨夜應該是一枕黃粱,只是這夢境太過真實。我背起包,轉(zhuǎn)身準備出店,突然聽到一陣歌聲。

“她的唇是那樣軟,好像蠶絲棉;她的乳是那樣圓,好像饅頭甜;她的腰是那樣細,好像蕨菜鮮;她的腿是那樣長,好像象牙尖……”

是她在唱。這些漢字因為她的嗓子,是這般動人。

是的,千真萬確,是我昨天晚上聽到的那首。

我如受雷擊,回頭看她。上午的陽光照進柜臺里。她的臉龐在陽光映耀下閃閃發(fā)亮。我的眼淚不知為何就涌了出來。她感覺到什么,抬頭,目光驚訝。

“先生,您沒什么事吧?”

我很勉強地擠出笑容,說:“沒事。只是想起了一個人。她的樣子很像你?!?/p>

她的嘴角露出鄙夷與不屑。她見多了這種老套乏味的搭訕。她又低下頭,沒再理我。我在她唇上讀到一個句子。我想我是讀懂了。沒再猶豫。我又回到柜臺前。

“如果我沒有錯的話,你的左肩胛骨處有一塊文青,是一串字母與數(shù)字組合成的編碼,S/N EB05241560?!蔽叶⒅难劬?,緩慢地說道,“如果它確實存在于你的左肩胛骨上,你有興趣聽一聽它的故事嗎?”

膏藥的效果并不大好,脖子還是扭的,我的樣子與屋外那棵歪脖子的槐樹差不多。

很可笑。

我在等著她的回答。

穿花衣裳的少年沖進屋,不知道是什么事讓他如此激動,口里有風聲,模樣跟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他用那只怪模怪樣的手一把推開我。我攀住柜臺,沒倒下。在步出房間時,我忘記拉上雙肩包的拉鏈。聯(lián)想筆記本電腦掉出來,摔在柜臺,咣當?shù)囊宦曧?,打翻了柜臺上的墨水。我瞇起眼。陽光照著筆記本后蓋上那行電腦主機序列號:S/N EB05241560。

我笑起來,歪著頭笑。

她手中的鋼筆落到地上,瞳仁深處有了一小束光。

黃孝陽,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人間世》《旅人書》等。

猜你喜歡
島嶼星球
海水里浮現(xiàn)的島嶼
摧毀吞噬星球
我畫上一座島嶼(四首)
蜿蜒曲折的島嶼迷宮
星球杯環(huán)保箱
51號星球
沒有大海,如何會有島嶼
星系·宇宙中的島嶼
囊谦县| 澳门| 富阳市| 罗甸县| 千阳县| 淅川县| 通州区| 澄迈县| 神池县| 淄博市| 云龙县| 阿克陶县| 东阳市| 石棉县| 三河市| 岳阳市| 千阳县| 吐鲁番市| 通州区| 甘德县| 尼勒克县| 密云县| 玛纳斯县| 新河县| 中超| 昌吉市| 崇信县| 安仁县| 台北市| 诸城市| 阿合奇县| 政和县| 若羌县| 开原市| 恩平市| 子长县| 屏南县| 北流市| 镇沅| 伊宁县| 永登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