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這陣子碰到的所有倒霉事,似乎都是由那張賀卡引起的。
卡是一張生日卡,已經(jīng)發(fā)黃的軟紙板上印著一個穿著紅襖綠褲的大頭娃娃。這玩意兒大概已經(jīng)在庫房里壓了二十年了,如今想找一張這樣的賀卡,一定不比找一只限量版的新款路易·威登包包容易。
卡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我得斜著看才不至于暈眼。
阿玉:
初五是你的正(整)生日,我和你爸去楊六的電(店)里買卡片。我條(挑)了這張,因為那個娃像你小時候的樣子。
北京冷不?好好吃飯,不能惡(餓)肚子。
全家都祝你生日快樂,心想事程(成)。
你大概看明白了,寫卡的人是我媽。
我媽在賀卡說的那個整生日,其實有誤。我今年既不是三十,也不是四十,而是三十五。當然,你假若用四舍五入的方法來計算日子,每一個生日都可以是整生日。
我放下卡,松了一口氣。至少我媽沒有在挑我過生日的時候,提起那兩件一想起來就要頭皮發(fā)麻的事:一是討錢,二是催婚——嫁一個有北京戶口的人,最好有房子。鳳凰女在大都市里必然遭遇的兩件事,哪件我也沒能逃得過去。
這樣說也不完全公平。鳳凰女,或者鳳凰男,都有可能遭遇的第三件事,我卻幸運地躲過了,那就是鄉(xiāng)下親戚。自從我考上北京的大學并找到了北京的工作之后,我的老家倒也沒怎么來過人——都是叫我媽攔下的。我媽這些年在老家人緣的急劇惡化,大多跟這件事有關(guān)。
我媽和我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十幾年里產(chǎn)生了逐漸的變化。按事件的輕重緩急排列,過去是平信、航空信、電報。而賀卡,則是航空信拐出去的一個華麗分支,一年僅遭遇一次。前幾年我媽有了手機,它基本是用來接聽我的來電的。在我給我媽打電話時,她的手機取代的是平信和航空信的功能;而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的手機則取代了電報的功能——除非有急事,她極少給我打,怕話費貴。我媽和諸如電郵、QQ、微信視頻之類的電子通信手段之間相隔的距離,是一個宇宙。
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看見辦公室里的那幾個丫頭正沖著我嘻嘻哈哈地笑,說程姐你原來姓的是心想事“程”的程啊。我醒悟過來她們都看見了我攤在桌子上忘了收進抽屜里去的那張賀卡。我在公司對自己身份的介紹僅限于老家在溫州,但沒人知道從溫州機場或溫州火車站下來到我家,至少還要轉(zhuǎn)兩趟長途汽車打一趟摩的。我媽現(xiàn)在幾乎不寫信了,即使寫,也都是寄到我北京的住家地址的。這次我剛搬了家,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新地址,沒想到我媽會照著我丟在家里的名片上的地址把賀卡寄到公司。這張賀卡上的地址和錯別字赤裸裸地暴露了我在鳳凰女色譜上的深淺程度。
還要過幾天我才會發(fā)現(xiàn),我在公司里不再是程姐,或者程小姐,或者程小玉。所有的人都叫我“心想事程”,當然是在背地里。
辦公室的這幫女孩子平均年齡比我小十歲左右,正處在心眼還沒長全的階段,我和她們的區(qū)別,在于我的心思比她們多了幾片芽葉。我知道我不能和她們急,一急就表明了我在意。我鎮(zhèn)靜了一下,沿用她們嘻嘻哈哈的語氣,說在有些國家里,偷看人家私信是要坐牢的,你們這群法盲。她們說好啊好啊,程姐,我們馬上去坐牢,白吃白住不好嗎?還省得天天看阿姨的臉色。
大家散了,一整個上午,我的心里卻像堵著一只蒼蠅。
吃午飯的時候我忘了帶手機,回到辦公室我發(fā)現(xiàn)郵箱里有六封郵件,手機里有三條留言,都來自阿姨,都是催產(chǎn)品代言會的宣傳文案的。那個會假如按照最理想的速度最順利地進展,也將在六個月零七天之后召開。也就是說,現(xiàn)在和那個活動之間的最短距離,是兩個季節(jié),這中間有可能發(fā)生地震、海嘯或者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總懷疑阿姨讀小學的時候沒學好算術(shù),在數(shù)字的概念上一塌糊涂,甚至比我不識幾個字的老媽還要糟糕,越遙遠的事情她越揪心,而擺在眼前的事她倒能順手就忘。
阿姨的稱呼可能已經(jīng)讓你產(chǎn)生了誤會。她不是掃地擦桌子端茶遞水送信的那種阿姨,她來自香港,有博士學位,是我們公司新聘任的市場部總經(jīng)理,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阿姨的全名叫王清憶,她的香港同鄉(xiāng)在非正式場合里管她叫阿憶。而我們對她的稱呼則靈活而多元,當著她的面時我們管她叫王總,當著公司其他頭頭的面時我們管她叫王頭,而在確定沒有叛徒在場的時候,我們就叫她阿姨。
我從包包里抽出一片口香糖,想把嘴里那股蒜烤魷魚的氣味去除,剛嚼上兩口,電話就響了,是阿姨。
“看見郵件了嗎?”她問。
我努力把上下牙從口香糖的糾纏中分離開來。
“還沒呢,王總?!蔽铱邶X不清地說。
我撒了一個謊,過后追悔莫及,因為阿姨在電話上把郵件和留言的內(nèi)容又重復了一遍,再加上了無數(shù)的注釋見解和延伸,細致到毛孔。阿姨的指示很長,聽筒幾乎把我的耳朵烤出一個燎泡。放下電話,我忍不住感嘆:若把阿姨的講話錄音整理出來,本身就是一份文案草稿,她何苦雇我打下手?
對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我在公司里的角色。我的職責分工很復雜,寫全了大約需要三頁紙,大致來說是天天給人涂脂抹粉,偶爾參與救火,有時熱場填空,經(jīng)常收拾殘局。我這樣的職務(wù)在人力資源部門有個好聽一些的名稱,叫文案策劃。
放下電話,我的太陽穴里有兩只鼓槌在咚咚地砸著鼓。一整個下午我絞盡腦汁,卻沒有寫出一行讓我自己看得過去的文字。拿出鏡子補妝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發(fā)現(xiàn)我的腦門小了一圈。
我給王匡原發(fā)了一條微信:“晚上六點半在川味火鍋見,一分鐘也不能遲?!?/p>
和王匡原相處就有這點好處:用不著浪費時間,我一錘子可以定乾坤。
王匡原是我目前的男朋友,是我一年多以前在一家電影院里勾搭上的。對不起,我今天腦子不夠使,說話凈犯迷糊。動詞沒用錯,的確是勾搭,錯在主語和賓語的位置上——是他勾搭的我。那天我心煩,一個人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連名字也想不起來的電影。他也心煩,也是一個人。當他偵查清楚我的確沒有伙伴之后,就跨過我們之間的三個空位置,坐到了我旁邊。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包包很有韻味?!蹦翘煳冶车氖且粋€潑墨山水帆布包,不是名牌,不值幾個錢,他夸得我很妥帖??湟粋€人的包包是最安全的溜須方法,因為你捎帶著夸了主人的眼光和品位。退一萬步說,即使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包包也沒法回嘴。
在我們勾搭成奸之后,我曾問過他是不是對每一個單身女孩都說過同樣的話。他圓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說你真復雜。他到底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話。
我之所以把他稱為我“目前”的男朋友,是因為他只能是我生命某個階段的充填物,或者說,備胎。他的老家在山東,他目前是一家銀行的客戶經(jīng)理。工資和業(yè)績親密掛鉤,好的時候可以一個月買一只香奈兒包包,差的時候僅夠填飽肚皮。他和我一樣,買不起車也買不起房,他名下的全部財產(chǎn),只是一張租房合同,兩只裝衣服的箱子——一只裝洗過的、一只裝待洗的,還有一把電子吉他、一本《海子詩集》。有一天他把海子的“春暖花開”隨意譜在吉他曲子里唱給我聽,竟然把我聽哭了。可是我總不能嫁給一把吉他,一本詩集,一副略帶磁性的嗓子吧?
況且,海子已死,我還活著。
昨天王匡原告訴我,待我過生日時,他會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去年他也是這么說的。去年我過生日時正好是我們認識的第四十九天——那是他說的,我從來沒數(shù)算過。他寫了四十九張紙條,不同的顏色、不同的紙質(zhì),記載著他認識我以來每一天的心情。他把這些紙條折疊成各種花樣,放在一個寶藍雜明黃的流彩玻璃瓶里,當作花送給了我。我躺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拆那些紙條,上面的話有些酸,看得我?guī)缀蹩逎裾斫?。那一夜我差一點拿起手機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想嫁給他。可是臉頰上的淚一干,心也跟著冷了。我總不能做他的水母,為他的指頭在吉他弦上劃出的每一根弧線,為他朗誦海子詩句時每一個揪心的停頓,為他每一句落到心尖上的好話,獻上我一輩子的淚水吧?派作這種用場的眼淚,一輩子不能沒有,沒有是白活了;可也不能天天有,天天有就是活膩了。
所以,當他告訴我他還有一個驚喜等在路上時,我只云淡風輕地一笑。離我的生日還有五天,每天我都想對他說今年我不要驚喜,去年我已經(jīng)把一輩子的驚喜都預支光了。今年我希望有一輛車,不要寶馬,不要奔馳,只要一臺小小的坐得下我們兩個人的奧拓,讓我不用在下班累得賊死的時候,為了和他約會還得擠兩趟地鐵再打一趟滴滴。
當然,若是一張房契便更好。哪怕是一居室,哪怕在五環(huán)外,我們就可以不用每次趁著室友不在的時候偷歡。這種偷歡給我留下的長遠后遺癥,就是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地干的事,我也喜歡偷偷摸摸——那是習慣使然。
地鐵非常擠。地鐵永遠是擠的,地鐵很靠譜,很少給人驚喜,只是今天比往常更擠。我被兩個男人夾成一張紙,渾身的肌肉繃成一根根鋼絲,努力收緊身上的每一個凸出部位。下班時走得匆忙,忘了換上運動鞋,腳趾頭被高跟鞋尖箍在一處的感覺,讓我想起被麻繩五花大綁的鹵豬蹄。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耐心、持久、永不言棄。我無法騰出手來掏包,胳膊沒有松動的空間,腦子也沒有。我任由鈴聲停了再響,響了再停,把我的帆布包包(還是去年的那一個)鑿出一個個的洞眼。
地鐵終于把我一程一程地送到川味火鍋店門口。挑了這個地方吃飯,是因為它味正。當然,更因為性價比。我遠遠就看見王匡原等在那里。中等偏高的個子,夾克衫的前襟敞開,送出一個關(guān)于肌肉的隱約暗示。假若頭發(fā)能和摩絲產(chǎn)生更好的合作關(guān)系,他幾乎算得上英俊。我從沒把他太當真,可這一年多里我也沒遇上什么像模像樣的男人。也許是因為他擋在我的道上,我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我。一葉障目。對,就是一葉障目。尤其是,當這片葉子還算順眼的時候。
他看見我,急急地跑過來,接過我肩上的包。他正想把一只空閑的手習慣性地搭在我的腰肢上,我聽見自己大吼了一聲:“不要碰我!”門口的服務(wù)生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們一下,假裝沒有聽見。王匡原沒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我,眼神無辜,也無措。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像是被一層隱形的優(yōu)質(zhì)保鮮膜包裹著,任世上什么樣的泥塵污穢也無法滲透。
我的心軟了,嘆了一口氣。
“累。”我說。
我們坐下來,他脫了我的鞋子,把我的腳擱在他的腿上,開始給我調(diào)蘸料,涮豬腰子——那是我最愛吃的玩意兒。
“七下剛好,八下就老了?!彼f,火鍋的蒸汽在他的臉上熏出一層接近橄欖色的油光。
多么羨慕他啊,可以把苦巴巴的日子過成一朵花??墒俏也恍?,我們不是同一物種。
包里的手機突然嘟了一聲——那是信息提醒。我這才想起那一串鍥而不舍地追了我一路的電話。打開手機,有四個未接電話、一個留言、一條短信息。留言和短信息是同一件事情的重復,只是信息失去了語氣的佐助,顯得更為干澀。
“明天早上九點,會議室見面討論文案?!?/p>
這是阿姨的話,又不全是。阿姨真正想說而沒說也不必說的話是:今天晚上你把文案趕出來,你可以選擇熬夜,或者通宵不眠。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我聽見碎屑掉進火鍋里發(fā)出的滋滋響聲。
我想也沒想,就回了一條信息,沒有標點,沒有停頓,一氣呵成:
“我爺爺死了我是他的長孫女我必須在場我正在趕往葬禮的路上。”
然后我關(guān)閉了手機。
我當時絕對沒有想到這條信息將要引發(fā)的一系列后果。
回家的路上我無比興奮,在地鐵上全然不顧其他乘客的眼神,吊在王匡原的脖子上,笑得渾身直顫。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七年,得到過小頭(我指的是阿姨之前的那個)無數(shù)次稱贊和大頭兩次公司年會上的提名表揚??墒俏野哑吣昀锼械娜兆佣妓褜ち艘槐?,竟然沒找著一個比剛才更痛快淋漓的時刻。
王匡原有些難堪,但他沒挪開身子。他只是用手輕輕拍著我的背,仿佛他是我爺爺,或者,我是他的貓狗。
“你真,胡鬧?!彼f。
“做壞事,真的,很容易。”我說。
那晚回家我把音響開得山響,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并在龍頭底下荒腔走板地吼了幾句周杰倫。然后,我關(guān)掉水龍頭,關(guān)掉電吹風,關(guān)掉音響,關(guān)掉每天都放在一個設(shè)置上的鬧鐘,關(guān)掉室友張在半路的嘴,關(guān)掉一切有可能發(fā)出聲響的物件,鉆進被窩,立刻墜入黑甜鄉(xiāng)。第二天一睜眼,已經(jīng)是十點三十七分。
我洗過臉,吃過早飯,敷了一個青瓜面膜,然后打開電腦,慢悠悠地開始寫文案。當阿姨的磁場不再干擾我的磁場時,我發(fā)覺我文思泉涌。明知道這個文案從此刻到實施的六個月中還會經(jīng)歷七七四十九次面目全非的修整,我還是忍不住把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都修改到悅目賞心的地步。
改完最后一個標點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半。我沖了一碗泡面,一邊等著面條松軟膨脹開來,一邊打開手機。我期待看見阿姨九千九百九十九條留言,結(jié)果一條也沒有。只有五六個節(jié)哀之類的問候,都是同事微信群里發(fā)的。唯一的一個未接來電,來自我媽。
我知道要是沒有大事,我媽不會輕易在上班時間給我打電話。我渾身的汗毛錚錚地炸成了針,撥回電的時候指頭在簌簌發(fā)抖。
“阿玉,你在北京結(jié)下了什么仇???”我聽見電話那頭我媽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一頭霧水。
“有個叫王清憶的,是你什么人???”我媽問。
我的心一下子扯到了喉嚨口。
“她,她怎么啦?”我顫顫地問。
“她咒你爺爺呢,大清早送來一個花圈?!?/p>
我費了半個小時用一個又一個前赴后繼的謊言,終于把我媽安撫了下來。那天我才第一次發(fā)覺,我的腦子不是一般的管用,尤其是在救火的時候,每一個細胞都各司其職。不,是超常發(fā)揮。
放下電話,我蹲在地上,笑得抽成一團亂線。笑完了,不知怎的,心里有點空。
我從阿姨的眼皮底下偷走了兩天半的時間。準確地說,是三天,但其中有半天是在為她干活,不計在內(nèi)。這三天里我不敢出門,肚子餓了就叫外賣,不敢接手機,也不敢留下任何可追尋的電子蹤跡。那兩個晚上我都和王匡原混在一起,兩人躲在我的小房間里滾床單,滾累了就趴在床上翻來覆去看《泰坦尼克號》的影碟,直到我們幾乎可以背得下甲板上那個橋段里的每一句對白。
最后一個晚上王匡原走的時候,神情有點古怪。到了電梯門口,又停下,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欲言又止。在被我踢了一腳之后,他才開口。
“小玉,假如杰克沒淹死,你覺得他和露絲,有戲嗎?”他問我,眼睛卻沒有看我。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說。
“你知道我想說什么。”他依舊沒有抬頭看我。
“那得看露絲是什么年紀。露絲要是十八歲,多半有戲。露絲要是四十歲,那就難說,因為露絲已經(jīng)沒有機會,翻身?!?/p>
我看著王匡原走進電梯,腦后有一撮被床單揉亂的頭發(fā),隨著他身體的動作一蹶一蹶的,像兔子的尾巴。
早上我起床洗臉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三天休整帶來的驚人后果:鏡子里的我面色水靈,唇紅齒白。我用略微深色的粉底蓋住了臉頰上的桃紅,又用手指潤著眉筆在眼睛之下抹出兩個黑眼袋,才背著包包出了門。
那天我在公司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接受哀悼時神情憔悴麻木,是少一分不及,多一分太過的恰到好處。我甚至懷疑我當年是否填錯了高考志愿,假如我填的是中戲或者北影,我說不定已經(jīng)在某個電影節(jié)的紅地毯上亮過相了。
我去了阿姨的辦公室,對那個被我媽憤憤地燒成灰燼的花圈表示了最誠摯的謝意,并不失時機地告訴她:即使是在治喪期間的一片混亂中,我也沒有忘記她布置給我的任務(wù),我把文案趕出來了,在碎片一樣的時間里見縫插針。
當我把那六頁紙的文案呈現(xiàn)給她時,我發(fā)覺她的眼睛里浮起一絲茫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搜尋一件久已忘卻的舊事。
“哦,那個事啊,不急,放這兒吧,我有空再看。”她揮揮手,示意我把文案放到桌角一個金屬文件架上。
那一刻我的舌尖聚集起三千九百句對她母親的親切問候語。它們找不到出口,就在我的腦門上鼓出一個赤紅的包。
我最終無言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這才幡然醒悟:我浪費了一個如此天衣無縫的謊言。我本該把它留著用在將來某個更加急迫的場合的。
我到底還是,沒有經(jīng)驗。我心想。
我剛坐下,撥成靜音的手機就震動起來,低頭一看,又是我媽。
有過了那天的經(jīng)驗,這次我就不再那么一驚一乍。天大的謊我都圓過了,接下來都不過是麥餅上抖落下來的芝麻。
“什么事,媽?”我盡量平靜地問。
電話那頭沒人說話,我只隱約聽見了抽鼻子的聲響。
“你爺爺,走了?!卑肷?,我媽才開口。
我怔了一下,一時沒聽懂我媽的話?;蛘哒f,我的腦子聽懂了,我的心不想聽懂。
“去了,哪兒?”我問。
“沒了。昨天晚上還跟你爸喝了半斤米酒,早上一摸,冰冷鐵硬了。”我媽的聲音裂開了好幾條縫。
“都是那個王什么妨的,送錯花圈,她怎么就沒送到她自己家去?”
“你趕緊回來吧,你那兩個妹妹是廢物,管不了事?!?/p>
我媽的詞語漸漸失去了邊界,一個跟一個的混淆在一起,我耳邊只是一陣嚶嚶嗡嗡的嘈雜聲,仿佛飛著一萬只蜜蜂。
怎么,可能?我那個胃口好得像豬身子壯得像牛的爺爺,怎么可能,就這樣沒了?
我伏在桌子上號啕大哭。
辦公室的人聽見響動圍攏來,紛紛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我猛然想起來,我不能告訴他們真相,我已經(jīng)預支過了屬于我爺爺?shù)陌?/p>
“王匡原,得了病,需要住院手術(shù)?!蔽颐摽诙?。
其實在那個時候,肚腹里同時奔走著好幾個借口,只是王匡原的那個走得最快,第一個走到了舌頭。
說完了我才意識到這個謊言可能存在的風險。什么???哪個階段?怎么治?過程?費用?預后?我馬上預見到了可能會蜂擁而至的問題。關(guān)于死人的謊言很簡單,是一條決絕而狹窄的死胡同;而關(guān)于活人的謊言有一千條歧路,哪條路都可能布著陷阱,充滿著隨時需要填補的漏洞。但話已出口,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只有明天見過醫(yī)生,才能知道進一步的詳情?!?/p>
我用這句話堵住了她們的嘴,盡管是暫時的。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想一步。
當我再次走進阿姨辦公室時,我兩眼紅腫如桃。這次,沒用任何化妝品。
她驚詫地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怎么了?還在想你爺爺?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哭的先兆。
千萬,別在,她面前,哭。我嚴厲地告誡自己。
可是沒用,我的神經(jīng)松了,再也系不住淚腺。
她沒勸我,聽任我窸窸窣窣地用了她半盒面巾紙。
“七年了,在公司,我只休過一次年假,五天。”
“你可以去人事部調(diào)出勤記錄,沒請過一天事假,這么久,除去這三天?!?/p>
“從來沒有誤過,一個文案期限,七年。”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鉆過千山萬壑,嚅嚅地爬出舌尖和牙齒之間的那條縫隙,柔弱、蒼白、毫無底氣。
“想說什么,就說?!彼裆届o地說。
她的磁場嚴重干擾了我,我發(fā)現(xiàn)從我腦波段里發(fā)出的,全是些破布絮般的雜音。
“開刀,住院,情況不好,我男友。三十五歲,我,剩女,不好找?!?/p>
天,我竟然在沒有任何威逼的情況下跳進了自己編織的網(wǎng)羅,把自己和王匡原不可分割地綁在了一起。
阿姨長久地沉默著,我看見她額角上有一根筋,在輕輕地跳動著。撲噴。撲噴。撲噴。我知道那是兩股想法正在匯集人馬,兵戎相見。
“這種情況,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解決的。長假的話我們需要請人替你?!卑肷?,她才說。
我從她的話里找到了一條剛好容下我身子的縫。
“短假,短假。我只要三天,甚至,兩天半,一旦明確了治療方案,接下來的事會找護工?!蔽壹鼻械卣f。
我已經(jīng)把從北京到溫州的整張行程表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來回都選夜里最后一個航班,假如不轉(zhuǎn)長途汽車而提前安排人駕私家車來機場接我,那么我在家至少還能待上兩整天,甚至兩天半。
我在機場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王匡原我的突發(fā)行程。我只說了爺爺?shù)乃溃瑓s沒提他被生病的事。
葬禮期間發(fā)生的一切至今回想起來都是模糊不清缺乏細節(jié)的,如同是一部老電影的片尾部分,隱隱只記得幾個飛來飛去的斑紋。我父母對我的期待大部分都落了空,除了付錢之外,我對鄉(xiāng)俗里操辦白喜時需要面對的一萬條規(guī)矩一竅不通。真正管事的,還是那兩個被我媽輕蔑地稱為“廢物”的妹妹和她們的丈夫。離家十七年了,站在熟悉的景物之前我卻是個外鄉(xiāng)人。家是一條河,我走,它也走,只是等我回頭的時候,我已不是原來的我,水也不是原來的水,我們彼此感覺陌生。
回北京前,我一個人在爺爺?shù)哪骨白税胩臁N野质俏覡敔數(shù)拈L子,也是獨子,我奶奶死得早,我爺爺一輩子都和兒子一起生活。我是我爸的長女,也算是我爺爺?shù)陌雮€長孫,因為我父母努力了二十年也沒能給爺爺生下一個真正的孫子。我爸爸早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我是在爺爺?shù)谋成祥L大的,五歲之前我還一直以為爺爺和爸爸是同一個意思。
我十八歲離家上大學時,爺爺把我拉到門外,悄悄告訴我一個驚人的秘密:他手頭藏著一根金條,要等到我結(jié)婚的時候送給我做嫁妝。這些年我每一次回家探親,爺爺都用期待的眼神詢問我是否到了處置這根金條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讓他失望。我?guī)缀鹾蠡诮衲昊丶疫^年時沒帶上王匡原。在北京的這些年里,我為比這小得多的事情都撒過謊,我為什么就不肯給爺爺哪怕是一個虛幻的希望呢?爺爺?shù)攘耸吣?,把我和金條都等老了,也沒等到把它交到我手里的時候。他一直沒告訴任何人金條的來源和藏處,因為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有把握。他以為他能活到地老天荒,活到我生下一筐豬玀。
假若不是我那個一時沖動的謊言,興許,爺爺還在。
世上唯一管我叫阿囡的那個人去了。那個我每次回家他都會把自己灌得爛醉,我每一次走他都會把我的箱子扛在肩上和我一起站在路口等摩的的人,已經(jīng)化為了青煙。我發(fā)覺我竟然沒有眼淚。眼淚并沒有遺棄我,只是眼淚和生命一樣,都是有定數(shù)的,我把它浪費在了不值當?shù)牡胤?。它本該灑在爺爺墓前的,我卻把它送給了辦公室。
回程的路上,我才想起我的生日已經(jīng)過了,王匡原居然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突然覺得我很想得到一個生日禮物,哪怕是另一個裝滿了紙條的玻璃瓶。前兩天他給我打過無數(shù)個電話,我卻一直沒有接。
我在登機前給他打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到北京已是半夜,我又連接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依舊無人接聽。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絕無僅有的稀罕事。通常我的電話就是他的集結(jié)號,無論是半夜,無論是凌晨,無論他在刷牙,在撒尿,在做任何可以示人或者不可以示人的事情,他都會立即接聽。即使不能立即接聽,也會在幾分鐘之內(nèi)回復。
我的心里開始泛上隱隱一絲不安。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單位就給他的銀行分機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男聲。
“王先生不在?!?/p>
那人像一管快要使完了的牙膏似的,擠起來很是費勁。在我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逼問之下,他終于一口一口地吐出了實情。
“腎結(jié)石,急性發(fā)作,昨天,在單位。住院,手術(shù),有可能今天,還不確定。北醫(yī)三院……”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手機掉落在地上,玻璃面裂成一張蜘蛛網(wǎng)。一個輕浮的隨意的謊言,再一次被我演繹成了嚴酷的現(xiàn)實。
我再也沒有假期,可以用來照料這個可憐的被我提前預約了疾病的人。即使王總,或者王頭,或者阿姨,不為難我,我也不可能再給公司提供另一個借口。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敢,我怕心想事成。我不能為了照料因我致病的那個人,而去詛咒另外一個無辜之人。一個謊言需要另外一個,甚至一群,謊言來遮掩彌補,每一個謊言一經(jīng)過我的嘴,便將成為事實。我的嘴是茅坑、是墨池、是地獄,我唯一可以斬斷這個歹毒的怪圈的方法,就是停止制造心愿和借口。
我沒有請假,只是在下班之后直接趕去了醫(yī)院。手術(shù)是在早上做的,麻醉的效應雖然過去了,他依舊半睡半醒。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朦朦朧朧地睜開了雙眼。
“疼嗎?”我問他。
他的頭動了一動,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
“很多個電話,我打過?!彼邶X不清地說。
“忙暈了?!蔽艺f。
我看見他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只空水杯,就問他要不要喝點水?他說不渴。我又問他吃沒吃飯?屋里坐著的一個老太太,大概是旁邊那張床的病人家屬,就呵呵地笑了,說這姑娘看你那樣子大概沒照顧過病人吧?他這個手術(shù)是全麻的,這會兒不能吃飯。你可以給他喂點水。
我說他不渴啊。老太太又笑,說你可以用棉簽蘸點水,給他潤潤嘴唇。我問哪里有棉簽???老太太說問護士。我正要起身,王匡原攔住了我。
“真的,不用?!彼f。
“你家里知道你動手術(shù)了嗎?”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媽媽患有嚴重的高血壓,他大概不想驚動她。
“這兩天有人照顧你嗎?”
他說同事輪班,來來回回。
他似乎已經(jīng)使完了他的力氣,又昏昏地睡了過去。屋里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仿佛是蜜蜂的翅翼在輕輕扇動。我發(fā)現(xiàn)他睡著的時候變了一個樣子,變成了嬰孩,睫毛長長地覆蓋在眼窩上,猶如一把細密的刷子。臉上的皮膚變得平滑而柔軟,我甚至不敢下手去摸,怕我手上的毛刺會鉤出線頭。
我一直坐到了護士過來趕我走。臨走前,他終于醒了,直直地看著我,眼光像一層萬能膠水,黏得我?guī)缀鯚o法起身。
“別走?!彼f。
“我明天白天過不來,我真的不能,再請假了?!?/p>
我差一點要說出緣由,卻最終忍住了。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話,我沒聽懂。我俯到他嘴邊,讓他再說一遍。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他說。
轟的一聲,一股火從我的心里竄了上來,幾乎燎著了我的喉嚨和舌頭。我想說我昨晚飛機晚點回到家已是凌晨三點鐘,醒來沒吃早飯就趕去上班,開了一天的會又誤了中飯,下班直接趕到醫(yī)院,我還沒吃晚餐。我就是千里馬我就是發(fā)動機我就是母夜叉我也需要糧油。你可以問我葬禮怎樣,你可以問我錢夠不夠花,你也可以問我吃沒吃過飯,你還可以問我阿姨的臉色好不好看??墒悄銢]有。你一句也沒問。
我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病房。當我坐進地鐵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在不知廉恥地發(fā)出一連串響亮的吶喊,我覺得那些聲響不僅顏色污穢而且氣味難堪。我覺得我的身上貼滿了毛刺似的目光。
老天,你給他再找個女朋友吧。我實在沒有力氣,這樣兩頭奔走了。
我喃喃自語。
一個腳踩風火輪給他上班養(yǎng)家,另一個給他洗臉洗腳做老媽子。
說出這句話,我突然覺得氣通了,每一個毛孔都松了蓋子。
第二天下班后我又直接趕去了醫(yī)院,還在走廊上我就聽見從他的病房里傳出一陣說話聲。那聲音很低,含混不清,我能分辨出來的,只是那些浮在詞語表面或者游弋在字和字之間的東西,比如音調(diào),再比如語氣。
那個聲音里藏著一種如同彈性最好的橡皮筋那樣幾乎可以扯到無限的耐心。
我從門里望進去,我發(fā)現(xiàn)王匡原的床前站著一個消瘦的女人,她的長發(fā)從肩膀上滑落下來,輕柔地撫過他的臉。他有些癢,想伸手去拂,她攥住了他的手,用一條濕毛巾,一根一根地擦著他的手指。
我咳嗽了一聲。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吃了一驚,五指在半空中凝成一朵石膏鑄就的蘭花,濕毛巾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坑。她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她。我在王匡原的舊相冊里見過她,或者說,她的一個更年輕的版本;而她認出我,我猜想,是從王匡原發(fā)的微信朋友圈。從照片的新舊程度來判斷,她是王匡原的舊雨,而我是王匡原的新知。
然而,世上沒有哪一種關(guān)系是恒久不變的。天下大事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況我等凡人瑣事。我和她的位置是可以隨時替換倒置的,比如在今晚。
“信息時代,消息真的,傳得很快?!蔽椅⑿χf。
她開始收拾自己的包包。
“匡原,我走吧?”她問他。她把話尾上的那個語氣助詞吊上去,做成一個猶猶豫豫的問號。
他用眼神壓住了她的腳。
“不用。”他說。
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陌生語氣。我發(fā)覺他的那塊石頭其實并沒有離開他的身體,只是從腎臟挪移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硬度和質(zhì)感。
“那,我走?”我的話和她的一樣,都是以問號結(jié)尾。
他沉默不語。
那晚我回到家的時候,接到了王匡原的一條微信:
我在南四環(huán)買了一處二手房,家里付了百分之五十的首付。本來我是想把它送給你做生日驚喜的,但我感覺你并不在意我這個人,所以我不想以一幢房子改變你的想法。
我猜想這大概就是王匡原的分手宣言。
那一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幾乎天亮才入睡。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又回到了老家。我在村口的那條小溪里洗著一樣東西——是我媽寄給我的那張生日賀卡。我洗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用手,后是用一把硬得像豬鬃的刷子,想洗去賀卡上那“心想事程”四個字。
我把一條溪流的水都洗黑了,依舊沒能洗去那四個字。
張翎,作家,現(xiàn)居加拿大多倫多。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余震》《金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