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建剛

江蘇省特級教師，全國優(yōu)秀教師，教育部首屆教學(xué)名師，蘇州教育名家，2008 年度全國“十大推動讀書人物”。自2005 年以來，管建剛先后出版了《魔法作文營》《不做教書匠》《我的作文教學(xué)革命》《一線教師》《我的作文教學(xué)故事》《我的作文教學(xué)革命》《我的作文教學(xué)主張》《我的作文訓(xùn)練系統(tǒng)》《我的作文教學(xué)課例》《我的作文評改舉隅》《教師成長的秘密》《我的作文教學(xué)六講》《一線表揚學(xué)》《管建剛和他的閱讀教學(xué)革命》《管建剛與后作文教學(xué)》等近20本專著。

問：管老師，現(xiàn)在的孩子，寫自己的憤怒、委屈、不滿時，文字很有殺傷力；可寫自己的幸福、快樂、感恩時，就寫不出什么了，好像生活中沒有快樂、幸福似的。我們該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一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很多老師覺察到了，但僅僅停留在“覺察”階段而已。

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意，數(shù)學(xué)題總得一步一步往下做；不管你心情怎樣，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情緒對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有影響，但不大。作文不是。你有話要說，你想寫，寫的時候會充滿感情，會不知不覺地微笑，會情不自禁地流淚，會把自身的靈與肉傾注其中。你無話可說，你不想寫，每一個句段都將是一場痛苦的奴役。多年前讀巴金的“我之所以寫作，不是我有才華，而是我有感情”，我以為先生矯情。那是我的淺薄。寫作最重要的是內(nèi)心里有想要噴發(fā)的情感，作文就是用文字捕捉你的感情、傾吐你的感情。

兒童的情感還不穩(wěn)定，是情緒化的。今天你對他好，他說老師你真好；明天哪件事兒你批評了他，他馬上就說恨死你了。小學(xué)階段，是“情緒寫作”；中學(xué)階段，是“情感寫作”；大學(xué)階段，是思考寫作；成人寫作，是思想寫作。小學(xué)生作文，情緒本身就是作文的中心，寫著寫著，心里的那份情緒就波濤洶涌了。樂的時候，寫著寫著能笑出聲來；怒的時候，恨不得把筆下的紙戳穿。

有了情緒的介入，學(xué)生作文就不會“干巴巴”，不會“無病呻吟”。你看——“別以為你們是暴烈女就可以欺負男生，別以為你們是暴烈女就可以無法無天……男生不是你們出氣的玩偶，男生不是你們打架的工具……要不是你們女生，男生不會變成這樣子；要不是你們女生，男生不會怕你們；要不是你們女生，男生會看你們不順眼嗎？”——這段文字充滿了情緒，小作者忘了自己是在寫作文，他只想把“窩”了許久的情緒噴發(fā)出來。在此過程中，對比、排比、反問……全都在一瞬間無師自通了。這段文字的作者是四年級一名被貼上了“作文不行”標簽的學(xué)生，他平時的作文讀起來味同嚼蠟，而此時因為有了情緒，寫出的作文與平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這說明不是學(xué)生不想寫好，而是他沒有找到有情緒的寫作材料，或是找到了有情緒的寫作材料，他又不敢寫。

二

人活著，不痛快時多，委屈時多，不安全時多，氣話多，狠話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成人如此，兒童也如此。兒童什么都要依賴大人——買衣服要看大人，買玩具要看大人，理什么發(fā)型要看大人，出去吃飯要看大人，玩游戲要看大人，玩多久的游戲也要看大人。校園生活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其實學(xué)生也請客送禮，也有市場交易，也談情說愛，也有幫派，有“包打聽”，有迷惘有焦灼，有詛咒有報復(fù)；孩子對教育、對學(xué)校、對班級、對老師、對作業(yè)是有意見的。在這些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兒童說的做的有很多是你想不到的。

“繪本界的畢加索”桑達克說：孩子生活在無憂的國度，陽光永遠燦爛。這句話被很多人奉為名言，其實是純粹的欺騙。童年是人生最沒有安全感的一個階段。身在這個階段的孩子，你要他整天寫自己如何快樂、如何幸福、如何感恩，的確勉為其難。情緒化的孩子就是有那么多的不開心、不放心、不耐心、不貼心、不寬心、不省心。當孩子真實地寫下這些情緒時，你還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嗎？你還能由衷地欣賞里面語言的殺傷力嗎？恐怕很多老師不能做到，以致于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時，老師們會追問學(xué)生：“你怎么能有情緒呢？”或者評價說：“他這個人有點情緒化。”“情緒”“情緒化”都有貶義色彩。一篇情緒化的作文或帶有情緒的作文，語文老師看后的第一反應(yīng)，大多是“思想不健康”。

言為心聲的作文，首當其沖地被道德綁架。有一回，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個六年級的孩子的話：人一結(jié)婚，不出5年，男的就不大敢仔細地完整地看自己老婆了，即使看了，也不會仔細看第二遍。然而，我找男朋友，是大大的有標準的——要富貴如比哥（比爾·蓋茨），瀟灑如馬哥（周潤發(fā)），浪漫如李哥（李奧納多），健壯如偉哥（這個我就不解釋了）。不少語文老師明確表示不喜歡這種表達方式——六年級已經(jīng)知道“健壯如偉哥”了，再不管管，初中談戀愛，高中出事故。我跟老師們說，小作者叫蔣方舟，中學(xué)六年很安全，還考了一個不錯的大學(xué)，叫清華?！把浴笔莾和摹靶穆暋保瑓s未必是兒童的德行。兒童階段屬于情緒寫作，情緒是不穩(wěn)定的，今天的情緒明天完全沒有了，明天的情緒后天又完全不一樣了。

兒童會很敏感地感受到老師的情緒反應(yīng)，當他們明白老師所指的說真話是只能說好話時，他們作文時就很少能享受到心靈宣泄的痛快，很少能享受到忘記“寫”本身的飛起來的感覺。

三

2015年9月2日，有個剛上二年級的小朋友寫下了這么一則日記：今天是新學(xué)期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件傷心事——我的一個好同學(xué)轉(zhuǎn)學(xué)了。我非常傷心，因為她每天跟我玩，跟我聊天。她轉(zhuǎn)學(xué)了，把我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沒法過了。一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和爸爸、媽媽、姐姐聊這事。媽媽說：“你可以去找別的女人啊?！蔽艺f：“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聽我這么一說，爸爸、媽媽和姐姐都無語了。我很想去上?？茨?，可是我沒錢啊，我只好在路橋等你。

此刻的小男孩喜歡小女孩是真的。過了兩三個月，小男孩或許連小女孩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這也是真的。兒童作文就是這樣情緒化的。文中的小男孩用了一個高超的表達技巧——文中的小女孩先以第三人稱出現(xiàn)，后來，小男孩情不自禁地、也天衣無縫地從第三人稱切換到了第二人稱。沒有一個語文老師會教一年級的孩子人稱轉(zhuǎn)換，可見他們言語表達的潛能庫里，就潛藏著這樣的表達技巧。這個小男生的事實告訴我們，教作文，首要的不是語言積累，也不是技巧訓(xùn)練，而是激活——激活耳朵積累的語言，激活嘴巴使用過的表達技巧。激活最重要的途徑，就是充滿了情緒的寫作。

四年級的任馳宇氣沖沖地攻擊周軒：“還有周軒，誰可以證明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可以證明，她不是。假如是的話，為什么我路過那里，她非要打我一下，而且下手那么狠?！蔽覇柸务Y宇：“‘我可以證明，她不是中間為什么加逗號？”他答：周軒如果看到“我可以證明”，心里一定開心，再來個“她不是”，一下子從天堂掉到了地獄。語言的智慧就藏在寫作的情緒里，不管不顧，洶涌而出。

兒童有好的情緒，也有壞的情緒。我們要支持學(xué)生寫好的情緒，也要允許學(xué)生寫壞的情緒。兒童敢于真實地寫他的壞情緒，這是兒童作文發(fā)生重要變化的開始。一個人什么時候最有創(chuàng)意？安全感十足的時候。當作文不用考慮哪些話該寫、哪些話不該寫時，學(xué)生的語言就會像自來水一樣通暢。

四

正如提問老師的擔(dān)心，允許孩子寫壞的情緒，作文里的負能量如何消解？語文老師當然要講道德，但這個道德不是“講”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道德更多的來自人的影響，而不是來自老師的說教。一群身正的老師，自然能帶出一批身正的學(xué)生。

作文里，你不允許學(xué)生寫這，不允許學(xué)生寫那，說這不陽光，那不正氣，那么，學(xué)生不只找不到真正能帶上充沛情緒的作文材料，而且會把心里那些“不陽光”“不正氣”藏起來。注意，是藏起來而不是消解掉。作業(yè)里，“善”的反義詞是“惡”。生活中，道德里，“善”的對立面不一定只有“惡”，還會有“偽善”?！短忑埌瞬俊防锏乃拇髳喝瞬⒉惶珢?，《笑傲江湖》里的任我行也不太惡，最惡的那個人叫岳不群，因為他偽善。兒童拿起筆來就藏起自己的壞情緒，做出完全天真、完全可愛、完全善良、完全美好的樣子來。這不能不叫人擔(dān)心，因為這樣做，真正的“善”的對立面已經(jīng)開始了。好的情緒、壞的情緒都寫出來，你才會了解到一個真實的孩子。了解了一個真實的孩子，教育才有了真正開始的可能。人性都有惡的部分。人性的惡的消解本質(zhì)上不是靠“堵”而是靠“導(dǎo)”，只有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來，你才能看清楚，“導(dǎo)”才會有清晰的方向。

作文教學(xué)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shù)問題，而是“人”的問題——學(xué)生的“人”的問題，教師的“人”的問題。從“寫作情緒”看作文教學(xué)，我忽然明白：從來沒有作文教學(xué)，只有作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