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博

1997年，馮小剛39歲。前北京電視劇中心美工馮小剛，憑借《甲方乙方》這部中國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賀歲片，成為家喻戶曉的導(dǎo)演。這一年，馮小剛開始成為馮小剛。

馮小剛在北京西郊的市委黨校大院里長大，自幼家貧，最喜歡吃開水泡飯就剩菜。后來父母離異，他和母親以及姐姐搬出大院，但大院情結(jié)卻在他的人生和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同時被他銘記的還有“出息”二字，因為他始終忘不了母親對他說的一句話：“你有出息，我的罪就沒有白受?！?/p>

想在大院孩子里做最有出息的那一個，并不容易。聽聽這些名字你就能感受到其中的難度——王朔、葉京、鄭曉龍、趙寶剛、粱左、王中軍、王中磊……和他們相比，馮小剛的確是個屌絲。或許，這也是他極度反感“屌絲”這個詞，并數(shù)次在微博上吐槽的原因。

高中畢業(yè)，馮小剛進入部隊文工團擔(dān)任舞美設(shè)計。部隊精簡整編后，被迫提前退伍轉(zhuǎn)業(yè)，到北京城建開發(fā)總公司做工會文體干事。后來，馮干事認(rèn)識了北京電視劇藝術(shù)中心的鄭曉龍，并通過他調(diào)到了電視劇中心，當(dāng)了個美工。說是美工，其實只不過是個打雜的。跑劇務(wù)，干場記，給美工打打下手，偶爾還當(dāng)個群眾演員。

電視劇《凱旋在子夜》中，馮小剛就既當(dāng)場記、又當(dāng)美術(shù)，還客串了個越南軍官，齜牙咧嘴地調(diào)戲婦女，有臺詞有特寫，下場是被我軍擊斃了。順便說一句，我的女神，《西游記》里的女兒國國王朱琳是這部戲的女主。馮小剛在電視劇《凱旋在子夜》中的形象，感受一下1986年的畫質(zhì)……這個反面小角色讓很多觀眾記住了馮小剛，以至于后來他把徐帆追到手時，很多人都說：“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嫁了一越南人，真糟蹋了?！?/p>

1985年的某天，鄭曉龍在片場翻一本雜志，站旁邊的馮小剛跟著讀完了雜志上的一段小說，對小說作者驚為天人，立刻請求鄭曉龍把作者介紹他——該小說的作者，正是王朔。通過鄭曉龍和王朔，沒背景沒關(guān)系的馮小剛，終于在影視圈混了名聲?！毒庉嫴康墓适隆罚屯跛范际蔷巹。弧侗本┤嗽诩~約》，他和鄭曉龍同為導(dǎo)演。此時的馮小剛，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出人頭地，打擊卻接踵而至。

1994到1997年，馮小剛的三部作品：《月亮背面》、《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我是你爸爸》均未通過審查，他和王朔一起創(chuàng)辦的好夢公司更是賠得血本無歸。還好，時間到了1997年。時任北京電影制片廠副廠長的韓三平拍一部反映下崗工人社會熱點的電影，先后找了張藝謀和陳凱歌，都沒談成。這時，韓三平想到了馮小剛，因為馮小剛曾經(jīng)在韓三平面前這樣描述自己：天性里有和觀眾溝通的暢順通道。聽了韓三平的想法，馮小剛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下崗工人是沒有心情去看電影的，在崗的人又不能理解下崗人的心情?！钡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在現(xiàn)實中承受苦難的人，需要在電影里獲得解脫。于是，馮小剛向韓三平推薦了王朔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小說被改編成劇本，由幾個小品式的故事構(gòu)成，取名為《甲方乙方》。

《甲方乙方》的拍攝資金只有340萬，馮小剛為此動用了自己朋友圈里的所有資源——為那場“巴頓將軍”的戲，葉京貢獻了一個營的坦克。葉京后來在采訪里說：“你知道坦克要多少錢嗎？就擰一下鑰匙點一下火磨合一下，每輛坦克就要五六千塊錢一個小時”。馮小剛深知，這一次，容不得失敗。電影第一次給院線、影院工作人員試映時出了問題，聲畫不對位。馮小剛當(dāng)時急瘋了，在現(xiàn)場放聲大哭，眼淚鼻涕都下來了，自己臨時租車，非要拉著院線的人到其他影院去重放。這給當(dāng)時在場的新影聯(lián)副總經(jīng)理高軍留下極深的印象：“之前馮小剛的作品已經(jīng)連續(xù)幾次中途夭折，一般的導(dǎo)演要是經(jīng)受這樣的打擊就一蹶不振了?？神T小剛不服輸，當(dāng)時是拼命要冒這個尖，像那種大石頭下面壓一個小苗，壓著出不來，拼命從旁邊鉆也要鉆出來。”

事實證明，馮小剛鉆出來了，《甲方乙方》大獲成功，拿下3600萬票房，這個數(shù)字在當(dāng)時絕對算是個奇跡。

“說到底，馮小剛能混出來，其實就靠一點：會做人?！痹形恼氯绱嗽u價馮小剛。對此，馮小剛并不否認(rèn)。他曾對媒體公開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重視人際關(guān)系的人：“人每天都活在各種關(guān)系里，你要集中你全部的人生智慧去應(yīng)付。每天面對的都是這些問題，你一旦掉以輕心，‘嘣就出問題。別說跟你的同事的關(guān)系，你跟你爸媽掉以輕心都容易出問題，忽然間，老頭不高興，老頭說，嘖，寒心了?！隳翘?，怎么怎么了？我就會想，‘我怎么怎么了？”。他甚至?xí)f自己善于逢迎，善于抓住機會。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馮小剛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個故事：為了給片子爭取過審，他請人吃飯拍馬屁：“您是誰啊，您是站天安門城樓上，看看北京城這邊說這邊燈太多有點晃眼，這邊的燈就都要立刻給滅了?！?/p>

馮小剛努力結(jié)交的朋友圈里，有中國最好的京味作家王朔，有拍出《渴望》、《北京人在紐約》、《甄嬛傳》的鄭曉龍，有中國最有特色的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寫作者劉震云，有"中國第一編劇"之稱的劉恒，有中國最好的男演員葛優(yōu)。

眾所周知，在馮小剛的早期創(chuàng)作中，受王朔的影響最大。馮小剛是這么對王朔的。他請王朔和鄭曉龍一起吃飯，尊稱王朔是“王老師”，從此“王老師長王老師短”，經(jīng)常把王朔夸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編輯部的故事》王朔丟了臺本，馮小剛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坊間段子甚至說馮小剛為了討好王朔，“在飯局上被攆來攆去敬陪末座，吃殘羹冷炙都在所不辭”。

王朔要當(dāng)導(dǎo)演，拍了部電影《我是你爸爸》，男一號就是馮小剛。事實上，王朔只提供風(fēng)格、意識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想法，在片場的大部分具體事務(wù)則由馮小剛承擔(dān)。馮小剛特別在意朋友王朔對自己的看法。電影《一聲嘆息》拿下埃及某電影節(jié)的獎項，有記者問王朔的意見。王朔說：“在我的印象中，埃及電影節(jié)就相當(dāng)于中國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獎?！甭牭竭@話，馮小剛的反應(yīng)是——哭了，真哭。

1997年，王朔遭遇打壓遠(yuǎn)赴美國，《我是你爸爸》也被斃。臨走前，他告訴馮小剛，“咱們分開吧，他們是沖著我來的。你有機會活，不要一起死”。從這句話來看，王朔也是把馮小剛當(dāng)好朋友的。這一年，馮小剛的《甲方乙方》上映，這部電影恰好是改編自王朔小說，本著“不要一起死”的原則，電影也確實沒給王朔署名。這是否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共識，旁人不得而知。但坊間卻有言之鑿鑿的傳聞稱，馮王兩人因此翻臉，馮小剛給王朔送了5萬塊稿費，王朔看不慣，直接給扔了出去。

另一位和馮小剛“翻臉”的朋友就是給馮小剛找來一個營坦克，還客串了吃雞企業(yè)家的葉京。葉京曾公開批評過馮小剛，說他是一個“為了自己成事，什么都肯做的人”。我沒查到兩人“交惡”的具體原因。被坊間傳得最廣的是，葉京在他的名作《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里，找了一個和馮小剛長得很像的演員出演一個角色，角色的名字也姓馮，叫“馮褲子”。只是兩個人后來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葉京導(dǎo)的電影處女作《記得少年那首歌1969》，請了馮小剛友情擔(dān)當(dāng)總監(jiān)制。馮小剛主演的《老炮兒》上映，葉京帶著團隊出現(xiàn)在首映禮上。

你可以說這是成年人之間的友誼——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但馮小剛也得到過朋友這樣的評價：馮小剛這個人“沒殼兒，真是可愛，喜怒哀樂，他都有表達(dá)，絕對不藏著掖著。”他受到表揚時，裝著謙虛，很快繃不住了，小孩一樣手舞足蹈；生氣了，在片場摔東西罵人，拂袖而去；酒過三巡，時常掉淚訴衷腸?？傊痪湓?，“小剛值得你天天跟他在一塊?！?/p>

張國立答應(yīng)主持春晚，也是因為馮小剛。張國立在春晚劇組有意多參加會議，“不是給晚會起的什么作用，只是因為我這個兄弟在那兒，讓他不會有一種孤獨感?！?/p>

無論拍了多少電影、賺了多少票房，出了多大的名，馮小剛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事——1993年的夏天，他看了劉震云的調(diào)查體小說，《溫故1942》，自此，心里便有了惦記。這是我最欣賞馮小剛的一點，無論拍了多少部喜劇，心里真正惦記的卻是另一種格局的故事。他并不滿足于眼前的成績，而是希望從電影的本質(zhì)上證明自己。作者劉震云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覺得這本小說沒法拍成電影，每次馮小剛提起，他都不接話茬。但馮小剛熱情高漲，張羅座談會，請著名導(dǎo)演、專家，討論如何把這本小說改編成電影。

2002年，劉震云松口了，寫出14萬字的劇本。從那以后，馮小剛?cè)纬闪ⅰ兑痪潘亩穭〗M，每次都因為劇本、審查、市場回報等種種問題而泡湯。怎么辦？妥協(xié)吧！你又不是沒有妥協(xié)過。拍《天下無賊》時，馮小剛本想找姜文演后來劉德華飾演的角色王薄。姜文開出的唯一條件是，把王薄的道德底線再往下踩一腳。姜文覺得，王薄這個角色“不是在地面，是在茶幾上”。可馮小剛沒辦法讓王薄直接摔到地上，因為過不了審，領(lǐng)導(dǎo)就一句話：“為什么拿賊做主角，社會意義在哪兒？”他告訴姜文，“你非要我跺地下，片子就沒法拍，拍就得在茶幾上”。

但這一次，馮小剛沒放棄。他第一次沒有預(yù)測自己電影的票房，也做好了輸?shù)镁獾臏?zhǔn)備。如果票房不好賠了本兒，他會再拍一部喜劇片把錢掙回來。

2012年11月29號，《一九四二》上映。首映禮上，馮小剛剛開口就哽咽了，說了好多遍感謝。但不幸的是，首映票房2600萬，開局不利讓投資方華誼一夜之間市值蒸發(fā)13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6000萬小成本投資的《泰囧》，以12億票房打破國產(chǎn)電影票房紀(jì)錄，還在口碑和評分上擊敗了《一九四二》。令人倍感諷刺的是，《泰囧》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喜劇片，而這本是馮小剛最擅長的題材。一份調(diào)查顯示，六成以上的觀眾希望在賀歲檔里看到“輕松爆笑”的喜劇電影。就這樣，創(chuàng)造了“賀歲檔”概念的人，在那一年的賀歲檔，得到了一個大大的“輸”字。我至今記得當(dāng)年在電影院連著看《泰囧》和《一九四二》的情景?！兑痪潘亩纺且粓?，我前排坐了一對河南口音的白發(fā)老夫妻，全場哭成淚人。

據(jù)說馮小剛后來自己也哭了，因為“他過不去”。他的確一直是個“過不去”的人，突出表現(xiàn)在他頻頻和各種人發(fā)生沖突，和同行撕、和影評人撕、和院線撕……很多人因此嘲笑他，說他沒氣度，沒有一個“電影大師”該有的氣度。其實，馮小剛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和習(xí)慣并擅長的自己過不去。

在中國人的習(xí)慣中，“59歲的馮小剛”其實也是“60歲的馮小剛”。六十耳順，只是不知道一年后，馮小剛是否能夠真的耳順，但無論如何，他的確做到了“出息”，從39歲到59歲，將自己變成了那個想成為的馮小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