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古陶瓷中,我偏愛明清時期的青花——元青花不敢奢望,還有一個品種就是影青瓷。影青瓷是宋元時期我國南方生產的一種重要瓷器品種,尤以景德鎮(zhèn)燒制的最佳。景德鎮(zhèn),這個昌河邊的小城在唐代即以制瓷業(yè)著名,我看到《韓熙載夜宴圖》里就出現了影青的溫碗和執(zhí)壺。這個小鎮(zhèn)周圍有綿延無盡的山巒,山上樹密,伐作燃料。有縱橫交叉的河流,舟子交通,運送瓷器。土質較粘,顆粒幼細,特別適宜制瓷。后來又發(fā)現了高嶺土,搞出了二元配方,瓷器質量實現了歷史性飛躍。早先鎮(zhèn)名為昌南,到了宋真宗景德年間,皇帝賞玩影青瓷后一時高興,才將它改為景德鎮(zhèn)。
影青瓷,在學術界又稱青白瓷,也叫映青、隱青、印青等。釉色介乎青與白之間,因青中泛白,白中閃青而得名。
影青瓷燒得最好的是湖田窯,為青白瓷之冠。湖田窯在五代就開始燒制青瓷和白瓷了,湖田窯的產品是我國宋代青白釉的代表作。湖田窯的小碟子,直徑才七八厘米,在市場上一露面,索價就要五六百。如果是刻劃洗子,俗稱“鏜鑼洗”的,再加價。如果是湖田窯的雕塑,比如胡人、觀音、羅漢,就要好幾萬啦。
20世紀90年代初,上海福佑路市場還在的時候,我覓得好幾件,最低的才二十元一件,只是稍有沖罷了,不影響觀賞。器皿內壁的刻花圖案,隨意性很強,卻雍容華貴,體現了很高的審美趣味。斗笠碗的底足不施釉,有時也會草草地寫字,一般都是工匠的姓氏,或“李”,或“趙家”,這就是沒有走樣的歷史信息。我曾買過好幾件,分贈好友。有一個老同學開外貿公司,我送他一件,囑他放在辦公室桌上鎮(zhèn)宅。有一次日本人來了,談生意到關鍵時刻,老同學無意間將煙灰彈進斗笠碗里。日本人看到千把年前的老古董用來彈煙灰,大驚失色,相信他的公司實力無比強大,不再討價還價了。
我去景德鎮(zhèn)采訪過兩次。有一次住在陶藝家朱樂耕家里,他的家就在湖田窯遺址博物館旁邊。庭院里鋪了一條彎彎小路,星星點點地嵌滿了明清時期的青花瓷片,那是放了膽的奢侈!他自己有很大的工場和兩個煤氣窯,做作品很方便。他跟我發(fā)牢騷:嘉祿你知道嗎?在我們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一個研究生畢業(yè)后還不會拉斗笠碗的坯子,這教育是怎么搞的呢!所以他給研究生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拉斗笠碗的坯子。
宋代留下來的東西,你仔細看看,胎薄得跟紙一樣,坐在手心份量很輕。兩指一夾,中間那層胎可能不到一毫米。拿手電筒照,那道銀光幾乎穿透了碗壁。當時的工匠就是有水平,什么叫藝高膽大,這就是。
近幾年我又收藏了幾件斗笠碗。這東西越來越少了,時不我待。
有一次,我在一個福建人的攤頭上看中幾件影青碗碟,看似出自福建同安窯,磨了半天,以五百元買了一件影青大碗。碗是覆燒的,碗沿有芒口。碗燒成了,工匠再用金屬——比如金、銀、銅等鑲包口沿,以防嘴巴被劃破。經過幾百年泥土下的掩埋腐蝕,金屬腐爛了,卻附著了芝麻大小的殘片。如果用放大鏡看的話,是容易分辨真?zhèn)蔚摹鱾蔚娜藭蒙P的鐵片粘上去,燒成后也會留下黑色斑點,不過是浮在表面的,一剝即落。初入此道者以為真品,常常吃藥。另一個鑒定方法就是直接看刻劃的圖案好了,最靈。過去的工匠天天刻劃,閉著眼睛也能心到手到,一氣呵成,渾然一體,整件作品自然流暢。新仿的東西往往線條遲滯,圖案松散,畫虎成貓,破綻百出。
幾個月后在藏寶樓逛,一起去的福芳兄眼尖,在一個攤頭上發(fā)現了幾件景德鎮(zhèn)窯的影青瓷,有碗、碟、壺等,我看中一件較淺的大碗,直徑不到二十厘米,高四五厘米的樣子,但碗內壁的圖案刻劃得相當精彩,湊至鼻尖細看,嘩!兩朵菊花,一正面,一側面,配以草葉,布局合理,刀法自然流暢。再看胎骨,白得較正,燒結溫度不算很高,而釉面溫潤如玉,也比較堅致。在放大鏡下,氣泡大小不一,而且混雜在釉水中間,并不浮在表面。再細看,胎骨中夾雜著一點點半透明的“糯米?!?,這是瓷土淘洗欠精所致,而這也正是景德鎮(zhèn)窯影青瓷的特征之一。碗沿口有六個分布均勻的小缺口,所謂的海棠口。如果是五個缺口,時間就要早一些。
前幾天還收到一件斗笠碗,刻得相當果斷,寥寥幾筆,心到手到,三朵菊花生動傳神,似有風吹動,現在的工匠絕對達不到這種熟練程度。老板開價兩千五,最后以一千五百元購得,我認為值。付了錢,又看到一堆雜物中間還藏著一件刻劃大碗,碗的輪廓線自然大方,碗底的刻劃花紋自然流暢,不像是湖田窯出品,似乎是江西附近的窯口。從圖案風格判斷,應該是北宋的,可惜碗沿被磕破了,留下缺口,補又沒補好。詢價,200元。我不議價了,馬上付錢。再費辭滔滔太對不起宋代的老師傅了。珍藏如此美麗的殘器,是出于對宋器的追慕,對古人的敬仰。
好一點的影青斗笠碗,在花叢中再刻劃兩個相對而嬉的胖乎乎孩子,這種裝飾圖案在陶瓷史中稱作“嬰戲”,坊間俗稱“娃娃碗”。直徑在二十厘米左右,十年前索價也不過三千元,我在南京西路奇石市場上還看到過,當時以為貴,沒有買,現在呢?去年夏天去重慶采訪,在那里的古玩市場看到同樣的東西,老板開價三萬!
想想宋代人就用如此精致的器具喝茶、吃飯、注水、沽酒,真是不可思議。心頭一激靈:東坡先生也許手持這樣的執(zhí)壺,邀來一輪明月暢飲的吧。還有六一居士,品嘗龍團茶也該用這樣的刻劃斗笠碗?!罢巸善煜憧蓯郏晛黼p鳳品尤精。”影青瓷對得起新茶,也肯定門當戶對。“泉甘器潔天色好,坐是揀擇客亦嘉?!蹦憧?,甘泉,潔器,惠風微熏的暖春,加上好茶和好友,這不是絕配嗎?
影青瓷,湖田窯……它們是雨后的蒼穹,是裊裊升起的炊煙,是花瓣上的露珠,是禪房的磬聲,是朗朗上口的童謠,是情人的明眸,是昌河的精靈,是做了一千年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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