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躍輝
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已成為20世紀以后文學的主導文類。但語文課堂上的小說教學,與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理論研究之間,出現(xiàn)了嚴重的錯位與斷裂。數(shù)十年以來,小說課堂總是遵循著“四要素”的內(nèi)容,根據(jù)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主題的特點安排教學內(nèi)容,課堂也隨之呈現(xiàn)“板塊特征”:梳理故事情節(jié)、分析人物形象、賞析環(huán)境描寫、概括中心主旨。這種“要素板塊框架”,已經(jīng)成為廣大教師在中學課堂小說教學中的集體無意識。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是《水滸傳》中最為精彩、最為傳神的藝術篇章,對本文的解讀文章、教學設計文章、課堂實錄文章數(shù)不勝數(shù),但整體上都沒有突破“要素板塊框架”。人教版教材在課后的研討與練習題中,設計了如下四個問題:
一、概括情節(jié)要點,理清情節(jié)發(fā)展的脈絡。
二、試總結林沖的性格特點。
三、課文對風雪有哪些描寫,這些描寫渲染了怎樣的氣氛,是如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
四、探討林沖在惡勢力的逼迫下,由安分守己到上山聚義的心理變化過程。
不難看出,上述四個問題正是按照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主題來設計的,這四個問題也恰恰涉及小說的“四要素”。據(jù)此確定教學內(nèi)容,并沒有錯,但這種框架有幾個嚴重的問題,需要思考。第一、四要素之間的關系如何,地位輕重如何?盡管題目三中提到了“環(huán)境”和“情節(jié)”的關系,但四者之間基本上是獨立的板塊。那四要素中有沒有占據(jù)核心地位的因素?第二、概括情節(jié)要點,理清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這無可厚非,但這是一種靜態(tài)的分析,是將情節(jié)視為成品,從賞析的角度進行分析。關鍵問題是:故事情節(jié)是如何虛構出來的?情節(jié)要點和發(fā)展脈絡,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情節(jié)要點究竟是什么要點,情節(jié)脈絡是如何安排的,一句話,情節(jié)是如何敘述出來的,還需要進一步思考。第三、林沖最主要的性格特點在這一回中體現(xiàn)得是否很明顯,是否帶有典型性?林沖怒殺陸虞候、富安和差撥,是不是他性格從忍讓到反抗的轉折點?第四、學生能不能夠獨立完成這些作業(yè)?學生的興奮點與難點是不是在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主題等方面?
正因為有上述思考,筆者認為不應該將教學重心放在情節(jié)的概括與人物性格特點上,而是應該放在情節(jié)的敘述上,即分析作者是如何“講”故事的,作者為什么能夠將故事講得如此精彩。
一、敘述視角:全與限
其實,《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用一句話概括就是:陸虞候勾結管營暗害林沖而未遂。但如何講這個故事,卻大有玄機。我們知道,讀者閱讀過程中獲取的信息是由作者提供的,在文本中,作者化作敘述者,向讀者講述故事。敘述者有時候要讓讀者了解一些信息,于是就充當了全知敘述者,敘述者上天入地無所不知,就連故事中人物的心理活動也了如指掌。但有時候,作者不想讓讀者提前獲取信息,便會有意識地遮蔽一些東西,遮蔽的方法便是視角的轉換。這也是故事中“懸念”與“誤會”形成的機理。
本文從林沖被刺配到滄州講起,首先出現(xiàn)的人物是李小二,可以說,這是一個“沒頭沒尾”的人物,不知從何處來,故事結束之后,又不知到何處去了,一如洪教頭。李小二的敘述功能在于不知不覺中替換全知敘述者,在讀者與故事之間形成某種屏障。李小二出現(xiàn)以后,讀者便不會跟隨林沖的身影,而是將注意力轉移到李小二身上,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作者寫道: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磿r,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后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
此時,全知的說書人悄然隱去,代之而起的是李小二的限制敘事視角。在“敘述者=人物”的視角中,讀者只能通過李小二的眼光去觀察,敘述者觀察到的,就是李小二觀察到的;李小二觀察到的,自然也是讀者觀察到的。也就是說,作者暫時不想讓讀者提前知道這二人是誰,如果是全知敘述,無所不知的敘述者定然知道二人的身份,和盤托出便失去了故事的緊張與懸念性。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既不想讓讀者提前獲取信息,又要讓讀者感受到陰謀氛圍,形成一種針對林沖設計陰謀的期待視野。于是李小二眼中的二人便帶有了“狐疑”的特征,這一點從“閃將進來”“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低頭離開”等詞句可以看出,而二人的“東京口音”也讓讀者有所警覺。
二人離開之后,李小二的敘述功能便終止了。讀者的目光再次回到林沖身上,跟隨林沖的活動,了解林沖的心理與行為。街上尋仇、替換老軍、看管草料場、市井買酒、雪壓住所、棲身山神廟等等情節(jié),作者又轉回全知敘述,甚至林沖在草料場的心理活動如“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又沒打火處,怎生安排”等,敘述者也了如指掌。而當林沖借宿山神廟時,敘述視角再一次發(fā)生了轉換,從全知視角轉化為林沖的視角,這也是本文最精彩的篇章:
只聽得外面有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里來,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推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shù)內(nèi)一個道:“這條計好么?”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nèi)這病必然好了?!庇忠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nèi)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干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庇忠粋€道:“小人直爬入墻里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里去罷?!币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nèi)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p>
很顯然,這是林沖的視角,或者說是故事人物的限制視角。不過這個限制視角與李小二視角的區(qū)別之處在于:李小二實際上不認識陸虞候和富安,因此讀者也就不知道來人是誰,而此時,林沖是認識這三個人的,既然敘述者知道,林沖認識,自然讀者也應該認識。但作者依然不愿讓讀者提前獲知,要讓“懸念”進行到底。這就是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造與藝術匠心了,如果改為“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其中差撥說‘這條計好么?陸虞候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比绱?,故事就索然無味了。具有吊詭意義的是,作者只是通過林沖的視角告訴讀者三人分別是誰,但自始至終,讀者也沒有確切地知曉究竟是誰講了哪句話,讀者只是根據(jù)情理進行合理推斷而已。
二、敘述時間:顯與隱
在小說中,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是不一致的。其中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故事可以在同一時間內(nèi)發(fā)生,敘述總是有先后區(qū)別。也就是說,對于同一時間發(fā)生和進行的兩件事,作者是沒有辦法同時敘述的,呈現(xiàn)在文本中,總是會有先后之別。出于無奈,作者只能采取“分述兩事”的方式,古代小說經(jīng)常采用“花開兩朵,各表一枚”“按下不表,單說某某”的語言形式。更高明的作者在分述兩事時,會將一方的活動有意識地隱去,留下空白,等待讀者進行“填空”。
在《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作者就采取了這種方法。故事中是有兩方的活動,一方是林沖,一方是陸虞候、富安、差撥、管營。大部分情況下,當一方處于明處時,另一方便被隱去。當讀者眼光聚焦到李小二身上時,陸虞候、富安的行動便在明處,只不過是靠推測,林沖的活動便退回幕后。只不過林沖的活動無關緊要,作者沒有展開。而當林沖“走上舞臺”,陸虞候等人便退回幕后,讀者又將眼光聚焦到林沖身上。
此時文本的一個不起眼的關鍵之處出現(xiàn)了: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料場。作者強調的“十五里”經(jīng)常被讀者忽視,其實這就是雙方展開行動的空間,同時也安排了時間上的偶合。按照作者的安排,故事應該是這樣的:林沖領命之后,和差撥一起到草料場與老軍交割。差撥回到滄州城中,和陸虞候、富安會合,一起前往草料場放火,這中間花費的時間要與林沖買酒、夜宿山神廟的時間大致吻合。于是,這些表示路程的里數(shù)便具有了情節(jié)意義上的作用,而且是非同小可的作用。
差撥辦完事之后,離開草料場,和林沖在草料場之后的行動是同時進行的。作者特意交代:“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也就是說,滄州城和草料場這段路上沒有賣酒的地方,如果有的話,林沖到這個路段買酒,就很有可能與陸虞候三人碰面,后面的精彩情節(jié)也就無從談起了。因此作者一定要將買酒的地方安排在草料場的另一方向,即繼續(xù)向東。金圣嘆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細節(jié):“有此句便使老軍投東一語不謬,又令花槍葫蘆,斷不遇著三人也?!蹦遣顡苡袥]有可能沒有回到滄州,他和陸虞候、富安約好了地方在半路會合?答案是否定的,差撥一定是回到了滄州城中與陸虞候、富安會合。因為差撥此次行動是負責林沖與老軍的手續(xù)交割,他不僅要和林沖一起到草料場,同時還要和老軍一起回到滄州城,才算完成了使命。作者特意交代:“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币簿褪钦f,差撥回到城中,和陸虞候、富安再次回到草料場,他走了30里路。這路人的行動及其時間是隱藏在故事里的,作者沒有明確交代,但是他們的行動相對簡單,就是:差撥回到滄州,走了十五里路;然后和陸富二人會合,再回到草料場,又走了十五里路。
就是說,陸虞候這路人的活動是隱藏在幕后的,林沖的活動則是在臺前。一隱一顯,故事便陡然緊張。最終,雙方的活動匯集于山神廟。至此,雙方才開始了正面的交鋒。
三、敘述細節(jié):情與理
小說的本質是虛構,虛構就是編造,但編造不是胡編亂造,而是刻意營造某種真實的情境。這似乎是一個悖論:虛構的目的在于刻畫真實,明明是編故事,卻要讓讀者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此處的“真”,是以生活真實為基礎的藝術真實。其最典型的體現(xiàn)就是細節(jié)的真實。
真實,首先是生活情理上的真實,或者說故事要合情合理。這其實是《水滸傳》敘事的一大亮點。舉一個經(jīng)常被讀者忽視的細節(jié),李小二敘述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時,他無意中提到:“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边@里的“營”,指的就是滄州的牢城營,即收官發(fā)配囚犯的地方。李小二的店為什么要開在這里呢?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安排這一細節(jié)的精妙之處:一、正因為李小二的店開在牢城營前,而林沖卻是發(fā)配到此地的囚犯,二人活動的地點相距不遠,活動區(qū)域會有交集,因此,才會有見面的可能。只不過李小二夫婦二人是“個體戶”,他平時要在店里照看生意,一般不出來,那這次為什么會在街上遇到林沖呢?細心的作者特意交代:“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二、正因為李小二的店開在營前,陸虞候、富安二人從東京來到滄州之后,首先選擇的是離牢城營不遠的李小二的茶酒店,這樣就為后文李小二閣子背后聽說話做好了鋪墊。而李小二之前就是東京人,所以才會一下子聽出了陸虞候二人的“東京口音”。三、正因為李小二的茶酒店離牢城營很近,他一定認識營里的管營和差撥,因此,陸虞候才會差遣李小二去請管營和差撥??傊?,開在營前的茶酒店,成了各路人馬活動的匯集地,作者這一安排,可謂合情合理,巧妙至極!
其次,故事的合情合理還在于細節(jié)的照應。當林沖聽了李小二的講述之后,立刻到街上買了一把解腕尖刀,結果沒有找到陸虞候和差撥,這把刀也失去了蹤跡。此后,林沖被安排看管草料場,又去買酒,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住處被雪壓塌了,然后又到山神廟過夜,陸虞候等三人出現(xiàn),林沖用花槍殺死差撥和富安。此時,解腕尖刀再次出現(xiàn):“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前后的情節(jié)才有了照應。林沖來到草料場之后,想起老軍說的草場二里外有一個市井,于是便冒了風雪,去那里買酒喝。去的時候,作者寫:“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钡攘譀_喝完酒,又買了一些牛肉和酒,回來時,作者寫:“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nèi)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回來?!弊⒁猓譀_去的時候是“背著北風”,回來的時候是“迎著朔風”,一“背”一“迎”,非常符合自然規(guī)律和生活情理,這就是作者的“細心”之處。
總之,將教學內(nèi)容從“要素板塊框架”轉化為“敘述框架”,我們便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解讀中不曾發(fā)現(xiàn)的藝術創(chuàng)造,以“敘述”為核心的教學內(nèi)容的確定,既是根據(jù)情節(jié)類小說的體式特征,又在學生的理解能力之外,因此具有最大的教學價值。
[作者通聯(lián):廣東中山市教育教學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