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fēng)
由于歷代宋帝都奉行“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使得宋朝的文人有著較高的政治和生活待遇,比上,不像魏晉文人須依附強(qiáng)權(quán)且命在旦夕,也不似亂離的唐末五代,須仰武人鼻息;比下,更不像明清文人那般動輒文字獄、血光之災(zāi)。宋代文人在實(shí)現(xiàn)人生理想與政治抱負(fù)的同時,還能滿足個人的現(xiàn)實(shí)欲望,滿足身體與靈魂的多層次需要。宋朝的統(tǒng)治者是仁愛的,也是崇尚和平的,宋朝的詩人是“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也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有宋一朝,皇帝看不上的文臣,幾乎很少會有殺身之禍,通常都是貶謫流放。中國古代的流放法律,起于秦漢,終于大清。中國人奉行宗族主義,聚族而居,安土重遷,將一個人流放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就等于斬斷這個人的一切社會關(guān)系,如果遇到政治斗爭,被貶的官人還有可能會失去性命。在那個時代,貶謫不僅僅是降職,而是屬于比死刑輕一點(diǎn)的嚴(yán)律。但宋朝文人的被貶謫流放,也并非一貶再貶,而是時貶時歸,統(tǒng)治者的仁愛與時局的變幻,也使得文臣們遭貶謫后的生命觀異常達(dá)觀。
蘇軾(1037—1101)是典型的“貶謫文士”,一生主要有三次“遭貶”經(jīng)歷,第一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第二次被貶廣東惠州,第三次被貶海南儋州。他曾有詩言:“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彼麑⒆约旱囊簧H謫生涯視為“功業(yè)”,雖然有明顯的自嘲意味,卻道出了貶謫生涯在自己一生中的重要位置。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shí)的滑鐵盧,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在黃州期間所作《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這飽含人生哲理意味的點(diǎn)睛之筆,道出了詞人在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屬尋常,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fēng)云、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
在惠州期間所作《惠州一絕》中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直抒胸臆,因遭貶作客嶺南的悲戚感完全被發(fā)現(xiàn)幸福源泉的喜悅淹沒。
在離開儋州時所作《雨夜宿凈行院》:“芒鞋不踏利名場,一葉輕舟寄渺茫。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這正是他對這一時期的思想總結(jié),瀟瀟雨夜,簡陋之處,這些對蘇軾的心境其實(shí)已無太大影響。詩人就直接點(diǎn)出自己腳踏芒鞋行天地,不再躋身名利場。在渺茫的人世間,擺脫了名利羈絆的詩人,一直以來都如所乘坐的一葉輕舟一般,有著輕快閑適的心境。不見凄涼,唯有雨聲而已,唯有寧靜而已……
無獨(dú)有偶,范仲淹(989—1052)一生也經(jīng)歷了三次貶謫。第一次被貶時僚友稱贊:“此行極光。”第二次被貶謫,僚友又說:“此行愈光?!钡鹊降谌伪毁H,送行的朋友說的是:“此行尤光?!狈吨傺吐牶蠊笮Γ骸爸傺颓昂笕庖??!边@就是范仲淹的風(fēng)范。
54歲的范仲淹幾經(jīng)貶黜放逐,仍是壯心不已,推行“慶歷新政”。改革告吹,宋仁宗下詔解除范職。范仲淹于悲憤與無奈之下,激流勇退去了鄧州。其間,56歲的他寫下了名垂千秋的《岳陽樓記》。“寵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經(jīng)典名句,是他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人生境界的真實(shí)寫照。他憂國憂民的一生,千百年來激勵著無數(shù)仁人志士以天下為己任。
所幸,宋仁宗有兩個難能可貴的優(yōu)點(diǎn),一是對文人相當(dāng)尊重和寬容,二是真心誠意接受批評、建議,有過則改。正是由于宋朝前期幾代皇帝謹(jǐn)記祖宗的訓(xùn)誡,使得宋代讀書人的生命和人格尊嚴(yán)得到了基本保障,士大夫敢怒敢言的良好氛圍逐步形成。范仲淹們知道和皇帝較勁風(fēng)險不大,行事自然就敢于對自己的良心負(fù)責(zé)了。
同時期的名臣?xì)W陽修(1007—1072)被貶到安徽滁州之后,一度寄情于山水,經(jīng)常悠游于水光山色之間與民同樂。所以,39歲竟然已有醉翁之號,在寫下《醉翁亭記》的那段時間,公務(wù)之余,他讓下屬在官邸四周種了無數(shù)的鮮花,并在公文上批示道:“淺紅深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眹?yán)肅的官衙,被他弄得花團(tuán)錦簇,蜂來蝶往,滿頭花白的他坐在里面,樂顛顛地端著酒杯子。“我要這花開到永遠(yuǎn)。”這是以有涯向無涯挑戰(zhàn),是一種疲憊生活中不死的英雄夢想。
上文提到的“烏臺詩案”,在文禍稀少的北宋政壇上躍然搶鏡。我們要提的就是這起文字獄的制造者之一,舒亶(1041—1103)。他是堅定的新法擁戴者,為了維護(hù)變法,他收集蘇軾的詩文,夙夜埋首其中,然后一頂頂帽子扣過來,瞬間扳倒蘇軾。舒亶一直做到御史中丞,主管御史臺,敢作敢為的舒亶被連續(xù)委以重任,一些朝官對以舒亶為首的御史臺因此多有不滿。由于得罪的人太多,他的仕途不久便黯然中止。舒亶隨后回鄉(xiāng),遷居鄞縣,那一年他僅42歲。
舒亶在謫居中寫下了《虞美人·寄公度》:“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笔裁词歉锩鼧酚^主義精神?這就是?;赝L安,他的來路,只看見寒冷潔白的積雪,但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雪又是孤高而堅貞的,一如他對自己的期許。他希望,他相信,這首詞的讀者,那位親切的故人,早晚會去那高臺之上,折下最早開放的一枝梅花,把那江南的春色寄來。那枝傲雪開放的梅花,是故人的友情,是寒意里不滅的溫暖,是終將到來的春天的訊息。
身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1045—1105)一生坎坷,命運(yùn)多舛,曾兩次遭貶謫。宋哲宗主政以后,黃庭堅的政敵彈劾他在纂修《神宗實(shí)錄》時“修先帝《實(shí)錄》類多附會奸言,抵斥熙寧以來政事”,黃庭堅因這個罪名被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別駕。在此期間,他作了《贈嗣直弟頌十首(并序)》,詩前有《序》云:“涪陵與嗣直弟夜語,頗能明古人意,因戲詠云:‘人皆有兄弟,誰共得神仙?!痹谒脑娢闹幸材芸吹剿梅鸬?、公案來寫自己的悟道心得體會,表現(xiàn)的正是詩人在獲得生死解脫之后所體會到的人生哲理,所有詩句無不指向不受世俗污染的淡泊志向,是“平常心便是道”的審美愉悅?!氨【瓶膳c忘憂,丑婦可與白頭。徐行不必駟馬,稱身不必狐裘。無禍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秉S庭堅的安貧樂道,閑適自在是不受名利、物欲所侵?jǐn)_的。
“蘇門四學(xué)士”里年紀(jì)最小的張耒(1054—1114),遭遇更坎坷。替蘇軾舉哀,被貶黃州,只能在柯山旁租屋而居?;臉淇菽?,蓬蒿滿眼,自然令人惆悵,但“江上魚肥春水生,江南秀色碧云鬟”,倒也給他不少安慰。到了晚年,衣食無著,仍以聞道蘇軾自負(fù),終生恪守不移,即使遭受打擊也不后悔,且引為人生最大的志趣。困守山中時,他也只是淡然地說:“人生隨分足,風(fēng)云際會,漫付伸舒。”
其實(shí),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難免會遭遇“貶謫”的境遇,但是,拋開眼下的茍且,“貶謫”未嘗不是一次富有詩意的遠(yuǎn)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