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故宮博物院研書畫部研究館員
石濤書畫人生中的[絕]
王亦故宮博物院研書畫部研究館員
石濤
[老木高風(fēng)著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圖畫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
石濤(一六四二年~一七〇七年)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一位頗具研究話題的人物,他的身世經(jīng)歷、佛老信仰,交游關(guān)系,書畫理論、詩文解讀、作品辨?zhèn)危瑹o不令后世的書畫愛好者、鑒藏者和研究者們著迷。然而他的這些話題之所以會引起后世如此巨大的關(guān)注度,正是源自他的書畫藝術(shù),在歷經(jīng)三百多年的沉淀之后,依舊散發(fā)著無窮的魅力,給人以新鮮之感。這種魅力便是其每幅作品中無不體現(xiàn)著的詩境、書境和畫境的完美結(jié)合。
石濤的繪畫與畫上的書法題詩被后世稱作詩、書、畫[三絕],例如張大千的老師曾熙便在跋石濤的畫冊時,稱其為[三絕妙跡]。(見故宮博物院藏石濤《清湘書畫稿》卷曾熙跋)其實,石濤也把詩、書、畫[三絕]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追求的目標(biāo),他在四十三歲所作《山水圖》冊(故宮博物院藏)自題中說:[麻姑指東顧,敬亭出西陬。一頃安一斗,醉墨凌滄洲。思李白,憶鐘繇,共成三絕誰同流。]石濤對自己的畫非常自負,同時也自信詩、書是可以比肩李白、鐘繇的。在他心中,[絕]是一種極致的評價,所以[三絕]顯然不是詩、書、畫的簡單組合;其實,他在書畫創(chuàng)作理論中所強調(diào)的[至人無法](石濤《石濤話語錄·變化章第三》),也是一種極致的境界;他晚年常在自己的作品之上鈐蓋[癡絕]一印,以[癡]字表達對書畫藝術(shù)極致境界的不懈追求。當(dāng)我們了解石濤的身世經(jīng)歷后,再欣賞他的書畫作品,就會感受到其所追求的[絕],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人生之孤絕
石濤一生經(jīng)歷坎坷,孤獨之感始終與其相伴。無論是幼年遭國變、家變而被迫逃亡隱居,孤零漂泊;還是遁入佛門后,不愿與禪門內(nèi)部齷齪環(huán)境同流合污;再到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被主流畫壇所認可,這些都令他時時感受到孤獨,并不斷通過其作品表達出來。
石濤原名朱若極,廣西桂林人,是明宗室后裔,明靖江王朱亨嘉的長子,他晚年常自署款[阿長]、[極],并有[贊之十世孫阿長]等印,以表明自己的身世。[贊]為明朝第一代靖江王朱贊儀,石濤是其十世孫。但是,靖江王長子的身份并沒有給朱若極帶來榮華富貴。他出生僅兩年(一六四四年)明王朝就滅亡了,隨后,他的父親朱亨嘉又在南明朝廷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斗爭中失敗被殺。此時,年僅四歲的石濤,不得不由家中仆臣護送逃至全州躲藏,后在當(dāng)?shù)叵嫔剿鲁黾覟樯?,法名原濟,字石濤;他的仆臣也一同在此出家,法名原亮,字喝濤。從此二人以佛門師兄弟相稱。在明末清初政權(quán)更迭的時候,很多不愿降
“癡絕”印取自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對菊圖》軸
清 石濤 陶詩采菊圖軸紙本設(shè)色 縱二〇八厘米 橫九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的明室宗親和文人舊臣除了以死殉國,就只能選擇隱藏身份出家為僧這一條路了,而石濤更要躲避來自清王朝和南明政權(quán)的雙重追殺。隱居期間,石濤讀書臨帖,研習(xí)書畫,同時跟隨師兄喝濤旅居武昌,游歷兩湖地區(qū),后又從武昌順江而下,經(jīng)廬山、南京、松江至杭州,再由越中到宣城。從一六六六年到一六七九年,石濤居宣城十四年,在此結(jié)識了施閏章、吳肅公、梅清、梅庚等當(dāng)?shù)剡z民詩人畫家,經(jīng)常與他們結(jié)伴游覽黃山、敬亭山。他們一起不僅以詩文相唱和,繪畫創(chuàng)作亦相互影響,于筆墨和構(gòu)圖上探索求新。這期間,石濤與喝濤還曾同拜旅庵本月為師,正式確立了在禪林中的地位。然而,佛門身份和朋友交游,并沒有抹去石濤在自己身份上的孤寂感與逃避感,他在作品中,常借山水、人物等題材來表達其孤、隱之意。他這一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人物圖》卷、《山水圖》冊、《陶詩采菊圖》軸等書畫,都有這種心境的流露。
清 石濤 山水人物圖卷紙本水墨 縱二七·七厘米 橫三一三·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人物圖》卷是石濤在二十三歲到三十六歲之間陸續(xù)畫成的,描繪了石戶農(nóng)、披裘翁、湘中老人、鐵腳道人、雪庵和尚五位高隱之士,并分別加以題識。其中對前三位時代較早的隱士,石濤的題語僅引述《莊子》、《韓詩外傳》和《博異志》中的相關(guān)記載,未發(fā)感想;而對后面的兩位明代隱士,石濤則有感而發(fā)。他在述及鐵腳道人登祝融峰竟飄然而去后,感嘆道:[余昔登黃海始信峰觀東海門,曾為之下拜,猶恨此身不能去。]而雪庵和尚,則曾為明建文帝時大臣,靖難之役后逃亡至重慶,在大竹縣善慶里觀音寺出家為僧,他引屈原為知已,借《楚辭》以抒懷,尤為特立獨行。石濤于畫卷最后為此人畫像,似有將自己的身世隱喻其中之意。這一時期,石濤還常以陶淵明及其詩文為題材作畫,以表達其對隱居生活的陶醉。但是,這種看似悠閑隱逸的生活,雖有友人相伴,卻并不能化解其內(nèi)心的孤獨,他在同一時期所畫《山水圖》冊中題詩云:[孤鶴韻遙天,鳴琴秋水邊。]冊后題贈友人的詩句中,他再次寫到:[誰憐旅逆同孤雁,一夜凄清系小舟。]在三十五歲所畫另一本《山水圖》冊中自題云:[悠然獨□望,孤鶴下云橫。]石濤在詩畫中常以孤鶴、孤雁自比,道出了胸中難以排解的凄涼之感。
清 石濤 山水圖扇面紙本水墨 縱一七·九厘米 橫五五·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此后,步入中年的石濤,渴望于藝術(shù)上獲得更大的認可,遂在三十九歲時從宣城移居繁華的金陵。此時的南京既是寺院林立的佛教勝地,也是明代遺民的聚集之地。石濤亦憑借這兩個身份在此廣交各方朋友,不斷拓展自己的活動空間,并逐漸在書畫創(chuàng)作上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藝術(shù)風(fēng)格。但是佛門中的爭斗和主流畫壇的不認可,使得性情孤傲的石濤不僅無法得到他想要的藝術(shù)認同,還失去了他在宣城的閑逸環(huán)境;康熙南巡的接見和博爾都的北上邀請曾使他感到希望,但也很快在現(xiàn)實中破滅。此中痛苦,石濤只能借詩畫以自嘲或傾訴。他四十六歲時在所作《山水圖》扇面上曾自嘲道:[當(dāng)時苦瓜和尚是這等習(xí)氣。]晚年曾反復(fù)書寫的《南歸賦別金臺諸公》詩云:[鯤翼覆千里,百翎難與儔。]贈好友吳驚遠的詩,開篇既云:[余聲孤癖難同調(diào),與世日遠日趨下。時人皆笑小乘客,吾見有口即當(dāng)啞。]在晚年所畫《橫塘曳履圖》軸自題云:[孤雁南來悲慨遠,疎鐘初覺韻聲長。]這些詩句都道出了石濤孤傲難容于世的無奈與痛苦。
清 石濤 蕉石圖軸紙本水墨 縱九一·七厘米 橫四九·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石濤 橫塘曳履圖軸及局部紙本水墨 縱一三一·四厘米 橫四四·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明宗室的身份,往往是后世研究者解讀他有亡國之恨、遺民心態(tài)的主要依據(jù);但是,他幼年喪父的孤獨感似乎比王朝覆滅之恨更強烈,渴望被認可的心理勝過對遺民身份和名聲的認同。因此,中年的石濤并不排斥以臣民身份接駕新王朝的皇帝南巡,反而在詩畫中表現(xiàn)出了感恩和喜悅之情,其在畫作中鈐蓋帶[臣]字的印章,書法中避康熙的[玄]字諱,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而在第二次接駕康熙時得識博爾都,則讓孤獨中的石濤看到希望。作為清室皇族,博爾都是一位頗具慧眼的書畫鑒賞家,石濤從他的賞識中找到了藝術(shù)認同感,故接受了博爾都北游的邀請。在北京期間(一六九〇年~一六九二年),石濤為博爾都創(chuàng)作了大量書畫,博爾都也利用各種機會向京城名流推介石濤的作品。但這些努力并沒有讓石濤被主流畫壇所接受,遂于一六九二年秋離京南返,再次回歸他徜徉于江南山水間的閑逸生活。然而內(nèi)心的孤獨與苦悶依舊,其所畫《山水圖》冊(廣東省博物館藏)的題詩云:[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如冰。]他在五十八歲時畫《太白詩意山水圖》軸自題云:[李白將進酒。此詩何可畫?雖似任達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詞耳。吾亦借此詩,寫此畫,消吾之歲月云。]這些都是石濤晚年回到揚州后,孤獨失落心境的真實寫照。
清 石濤 太白詩意山水圖軸紙本設(shè)色 縱二〇三·八厘米 橫六三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一生,無論是身份還是藝術(shù),都渴望遇到知音,渴望被認可,但他所秉持的高潔之性,又不愿與流俗相迎合,正如陳鼎在《瞎尊者傳》中所說:[負矯世絕俗之行者,多與時不合。](陳鼎《留溪外傳》卷十八)石濤生不逢時,令其藝術(shù)天賦難以被當(dāng)時的主流所接納,但個性倔犟的他始終堅持自己書畫理念不放棄,并最終為后世所認可。
書畫之奇絕
石濤[孤絕]一生的經(jīng)歷,或許正是他書畫追求[奇]境的土壤。李驎《大滌子傳》說石濤少年時就[懷奇負氣]。汪繹辰跋《大滌子題畫詩跋》云:[大滌子本先朝后裔,失國后抱憤郁之志,混跡于禪,凡為詩文字畫,皆磊磊落落、怪怪奇奇之氣流露于其間。](《美術(shù)叢書》第三冊)石濤書畫以[奇]名于世,是學(xué)術(shù)界公認的,但觀其作品,并非以乖張不羈為[奇],而是以高超的藝術(shù)境界來達到與眾不同的[奇]的效果,就像他所欣賞的陶淵明詩句所言[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這恰好反映了他不為奇而奇的境界。
石濤一生在繪畫領(lǐng)域追新求奇時,始終堅守兩條準(zhǔn)則,一是師古人而化之,主張[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石濤《畫語錄·變化章第三》);二是法自然而化之,強調(diào)[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石濤《畫語錄·山川章第八》)這一帶有禪宗思辨精神的理論,保證了石濤繪畫的創(chuàng)新不會墮入向壁虛造的荒誕之奇。故其畫作無論巨制還是小品,在當(dāng)時摹古盛行、千人一面的環(huán)境中,確實給善鑒書畫者以出人意料的新奇之感。正如潘季彤跋《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云:[此畫一開卷如寶劍出匣,令觀者為之心驚魄動,真奇筆也。寓奇思于奇筆,即以奇筆繪奇峰,石濤子洵無愧為一代奇人已。]
說到《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它確實堪稱石濤繪畫的[奇絕]之作。如果我們要從眾多石濤畫作中只選一件他的代表作,那么一定就是這件了。此畫對于石濤藝術(shù)成就而言,是其繪畫的巔峰絕品;而對于中國繪畫史而言,則具有劃時代的標(biāo)桿意義。這幅作品是石濤五十歲時為友人所畫,此時正值他北游京師之際,面對來自所謂正統(tǒng)畫派對自己的攻擊,石濤利用此畫予以回擊。畫中構(gòu)圖將自然界南北方山水有機的結(jié)合起來,峰巒重列,叢林茂密,水岸相連,曲徑流溪時隱時現(xiàn),古橋房舍掩映其間。全卷景物描繪,疏密得當(dāng)渾然一體,筆墨點染縱橫隨意。此畫的創(chuàng)作既涵蓋了宋元傳統(tǒng)山水之技法,又囊括了畫家游歷各地山川之精粹,構(gòu)圖奇絕,氣勢恢宏,酣暢淋漓,極富個性,展現(xiàn)了畫家以[眾法成我法]的藝術(shù)境界和筆墨功力,是石濤山水畫的集大成之作。石濤更在卷后題語中,將[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理論作詳盡闡述,他說:[今之游于筆墨者,總是名山大川未覽,幽巖獨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那容半年。交泛濫之酒杯,貨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縱橫習(xí)氣,安可辯焉?自之曰:此某家筆墨,此某家法派,猶盲人之示盲人,丑婦之評丑婦爾,賞鑒云乎哉。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學(xué)者知之乎?]從言辭中可以看出,石濤對當(dāng)時京城主流畫壇摹古之風(fēng)已有深刻的認識,也知道自己以[無法之法]作畫被批評為不守規(guī)矩的[縱橫習(xí)氣]。因此,他在反駁摹古派不識自然真山水的同時,也強調(diào)自己學(xué)古人是[不舍一法]的,而且自信自己對古人山水創(chuàng)作的理解,高于那些盲目摹學(xué)某家某派者。
清 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及局部紙本水墨 縱四三厘米 橫二八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繪畫的奇不僅表現(xiàn)在山水題材上,在花鳥等題材上也奇思不斷,新意迭出。例如他為友人所畫《墨醉圖》冊,內(nèi)容除兩開山水外,都是各種花卉果蔬,并帶有濃郁的江南生活氣息。此畫是為知已而作,心情愉快,狀態(tài)放松,加之使用友人提供的宋代佳紙,更可見石濤用墨設(shè)色之功力。畫面構(gòu)圖雖較簡單,卻筆法靈動,紙墨相發(fā),韻味十足。畫上的題詩,書體風(fēng)格各異,詞句意味深長,如蓮藕一開自題:[根老子香兩奇絕,世人豈復(fù)知從來。]此冊每一幅都注重題詩的內(nèi)容、書體及章法布局與畫的內(nèi)容相協(xié)調(diào)。石濤自言作畫時處于酒醉筆酣、[渺不自知]的狀態(tài)中,故以[墨醉]名此冊,視之為極得意的神奇妙筆。這類花鳥卷冊雖多為尺幅小品,仍不墨守成法,注重作品[奇]境的表現(xiàn)。他在北京時所作一幅墨梅圖(見故宮博物院所藏《詩畫合璧》卷),截取梅花樹中間的一段枝干,以雙鉤畫老干兩株,枝枒交錯,筆法或凝重或勁俏,墨色或濃或淡,表現(xiàn)出枝干的蒼老和新嫩,以及畫面的空間層次感。行楷書自題詩:[春光入夢一千丈,獨向孤峰折冷枝。午后書來都不用,只將澹墨發(fā)清奇。]此畫從構(gòu)圖到筆墨,從詩句到書法,意境相合,無半點仿他人的痕跡,使人有一種清新奇崛之感。
清 石濤 墨醉圖冊(第五、第九開)紙本 共十二開 每開縱三二·二厘米 橫二一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書法上的[奇]也極具個性。從他的學(xué)書經(jīng)歷看,李驎《大滌子傳》說他早年喜歡學(xué)顏真卿,不喜歡當(dāng)時流行的董其昌。三十歲時[得古人法帖縱觀之,于東坡丑字法有所悟,遂棄董不學(xué),冥心屏慮,上溯魏晉以至秦漢,與古為徒],這說明石濤的書法也是博采古今眾家而來。從其書法的用筆和結(jié)字特點看,楷書主要取法鐘繇、二王,行書多規(guī)模蘇軾、米芾,篆隸書則宗秦法漢,并借鑒倪瓚、徐渭題畫書法的特點。與他的繪畫一樣,在師法古代書家上也遵循[不舍一法,不立一法]的宗旨,而且在其年輕時便已如此。他早年《山水人物圖》卷畫中每段人物上的各書體題識,楷學(xué)鐘繇,隸取漢碑,行書則取勢欹側(cè),規(guī)模蘇軾,獨無當(dāng)時流行的董其昌書風(fēng)的影子,倒是有幾分的金石氣。中年所作《行書自書詩》扇面更是兼有蘇軾、米芾、倪瓚、徐渭等各家筆法,但已能把他們的特點巧妙的融合在一起為己所用。關(guān)于篆書,傳世作品中極少見到,故宮博物院藏《清湘書畫稿》卷結(jié)尾有其篆書自題[老樹空山,一坐四十小劫]一句,筆法蒼古,頗有金石韻味。他自題畫作時也曾說過[道過華陽,似點蒼清山,客獅子巖,予以篆法圖此]這樣的話(見故宮博物院藏石濤三十五歲所畫《山水圖》冊),表明他對篆書的用筆也是很熟悉的。
清 石濤 行書自書詩扇面故宮博物院藏
清 石濤 行草書臨閣帖卷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晚年的書法進一步將各種書體,各種風(fēng)格熔于一爐,特別是隸書和行楷書,這也許和他喜歡臨習(xí)鐘繇的楷書有關(guān)。石濤書法中臨帖之作不多,如他五十五歲時所作《行草書臨閣帖》卷,乃分別臨《淳化閣帖》中隋僧智果《評書帖》、晉衛(wèi)夫人《稽首和南帖》、秦程邈書《天清帖》、梁蕭子云《列子帖》、唐褚遂良《家侄帖》、魏鐘繇《宣示表》、《還示表》,雖是意臨,甚至將鐘繇兩帖內(nèi)容臨寫混淆,但對晉人書法神韻的把握,特別是帶有隸意的楷書、行書的把握。還是很到位的。另一件他所作《行書贈高翔刻印七古詩》軸,是其晚年以隸書筆勢寫行楷書的典型之作,他將行楷書與隸書的巧妙結(jié)合,使筆法、結(jié)字、章法皆產(chǎn)生新奇的效果,對后來[揚州八怪]的書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清 石濤 行書贈高翔刻印七古詩軸故宮博物院藏
從石濤傳世的作品看,其單純的書法作品并不多,除了與友人往來信札或唱和詩稿外,絕大部分是為了題畫而寫,因此他特別看重一幅畫作中,書法的字體、章法與畫面內(nèi)容的協(xié)調(diào)性。他這種[以書入畫]的模式,在書畫創(chuàng)作中堪稱一絕,其妙在書與畫不僅僅是書法與繪畫于形式上同處一幅作品中,更要在風(fēng)格內(nèi)涵上和諧統(tǒng)一。這對書法的要求是很高的,因為你不能像一般畫家那樣,僅以一種書體或一種風(fēng)格面貌題在各種畫作上,而是要隨著繪畫題材、繪畫形式,甚至詩文內(nèi)容的變化而不斷調(diào)整,即便是同一首詩,在不同的畫面環(huán)境中,也需要有不同的書寫風(fēng)格與之相適應(yīng),這正是石濤書法的又一魅力所在。在石濤眼中,畫是畫,字也是畫,甚至詩也是畫,他對書法和詩詞的態(tài)度與畫是一致的,因此這三者才能在他的作品中完美結(jié)合成一個整體,成為真正的詩、書、畫[三絕]。
后世之絕響
石濤的一生是多面的,其人生信
仰、朋友交往,常常充滿變化甚至是矛盾,這從他在書畫作品中大量使用不同的別號,亦可窺見一斑。但對他一生安身立命的一管毛筆來說,堅守自己的書畫之法不動搖,不被古人所囿,不被時俗所惑,融匯百家之法,搜盡天下奇峰不斷求新求奇,始終展現(xiàn)出一種[癡絕]的態(tài)度。他在《東坡詩意圖冊》中自題詩云:[冰輪索我臨池興,盡掃東坡學(xué)士詩。筆未到時意已老,焦枯濃淡得新癡。]在《題畫梅石竹子》詩云:[苔色水聲千丈畫,梅花竹子一山詩。予生徒向風(fēng)塵老,爛醉揮毫有是癡。](汪繹辰輯《大滌子題畫詩跋》)石濤一生歷盡滄桑,放棄或改變的東西很多,唯獨對書畫境界的極致追求癡心不改。
一生懷才不遇的石濤沒想到在自己百年之后,其畫論和畫作會如此受到關(guān)注與推崇,影響了清代以至近現(xiàn)代的中國寫意畫的發(fā)展,引無數(shù)人以他為師。但石濤是無法模仿的,曾熙說:[世人莫不效石濤,嗟乎,無屈子之心,而但摛其藻艷以為工,直盜跖操舜弦耳。二百年間贊賞無間,然者前有麓臺,后惟鹿床,心難怨而不傷,石濤變不失正,其庶幾矣。](見故宮博物院藏石濤《清湘書畫卷》跋)此話道出了石濤之畫不易學(xué)的原因,正在于其人生經(jīng)歷,和由此塑造出的性格與境界。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是,后世書畫家也常將自己的詩、書、畫并稱[三絕],但隨后又往往把自己的詩書畫排出個優(yōu)劣次序來,即所謂[我的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等等。其實,對于極為自負的石濤而言,他眼中的詩、書、畫是一體的,三者都要發(fā)揮到極致,哪一項不足,都難稱其[絕],因此是無所謂第一第二之別的。而那些想博得[三絕]之名,又要分出一二等級的后世模仿者,多少有些東施效顰了。
多面的石濤留給后世大量令人賞玩不已的藝術(shù)佳作,也留下了無數(shù)難解之謎,屬于他的傳奇仍然影響著后世,但屬于他的書畫境界則無人能及,幾成絕響。多少人對他的畫語加以注釋、解讀與發(fā)揮;多少人循著他的畫理而創(chuàng)新,摹仿他的風(fēng)格而學(xué)畫,并最終卓然成名成家;多少人為收藏到他的真跡而細心比對,詳加考辨。我們或為石濤這些謎題所困擾,但更為這些絕世妙筆的佳作所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