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廷峰
回望20世紀中國美術史,吳冠中與周韶華兩位先生以其在中國畫之現(xiàn)代革新歷程中所做出的巨大貢獻而成為后學者不可回避的兩座高峰。時至今日,吳冠中之“繪畫的形式美”“筆墨等于零”,周韶華之“全方位關照論”“橫向移植與隔代遺傳”,仍然如大道洪鐘,在當下中國畫的集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振聾發(fā)聵,為中國畫的未來走向提供了具有指向性的探索途徑和行之有效的思維方法論。
作為中國美術界的扛鼎砥柱,兩位先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因社會時代的重疊互有交叉,因生存體驗的差異又大相徑庭。二者之繪畫,皆偏愛風景題材,吳冠中筆下景致宛若江南淑女,溫潤雋美,婉約優(yōu)雅。早年間的留法學藝,為其日后的創(chuàng)作拓展了視域,法國印象派對自然物象的生動描繪在吳冠中的繪畫中得以延續(xù),敏感于生活周遭的隱秘魅力,其造型對象往往呈現(xiàn)出對實物的半抽象提煉,形成清新舒朗且暖意彌散的獨特美感?;貒?,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又賦予了他更多的靈感,毛筆的柔軟綿勁,水墨的氤氳疊染,敷色的含蓄淡雅,被他重新演化糅斂為一種獨特的東方詩學的浪漫氣質,置入其作品之中,樸素中見格調。
周韶華筆下氣象更似北國硬漢,縱橫捭闔,渾厚雄闊。其氣度和胸襟之大,實已超越常人甚多,觀之畫作便可得窺一二。其風景往往不做具象描繪,不似人間煙火,而直指浩瀚宇宙的鴻蒙混沌,與遠古的天地溝通,他著迷于對大道本源的探求,試圖以個體渺小的能量去感應世間萬象的運轉軌跡,從中獲得神性的啟示與指引。其筆下的恢宏意象,實際上是問道溯源的心靈投影,亦是神游物外的激蕩體悟,放筆直取,無所羈畔,甚至有一股凌駕于“大寫意”之上的極致張力和濃烈到無法化開的洶涌情緒。
從西方到中國,從寫生到表現(xiàn),從表現(xiàn)到抽象,吳冠中以個人的獨特審美視角將“形式美”推向了極端。他主張形式的美感可脫離于內容而獨立存在,由線條、顏色、體積之間的某種關系構成的沒有利害感的形式,其本身可以獲得集體意識的共鳴。這一論斷在當時的中國美術界掀起軒然大波,各種批評之聲蜂擁而至,然而,吳冠中就是在這樣的控訴斥責中,頂住了整個時代的輿論壓力,并以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為反擊手段,回應了質疑和嘲諷。他在大量的藝術實踐活動里把構成形式的諸要素進行核對、比較、觀察,從而發(fā)現(xiàn)了最能引發(fā)觀看對象心理愉悅的組合結構,這種審美愉悅的發(fā)生僅僅是依靠作品內部的結構和整體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而生成。
如果把吳冠中作為“形式派美學”的代表人物,那么周韶華則是“移情派美學”的領袖翹楚。此處所講的“移情”不同于文人畫孤芳自賞式的借物抒懷,囿于個人體驗而聊以自娛。周韶華的“移情”顯露為一種普世價值的情感灌注,他將具有民族象征意義的黃河長江等圖騰物象引入作品,一方面是對西方文化強勢滲透的警惕和憂慮;另一方面則是對本土集體意識的召喚和吶喊,他以極具氣勢的繪畫語言歌頌大美河山、遠古神話、勞作群眾以及浩瀚宇宙,為之傾注積極強勁的主觀情感,實是其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種責任使然,希望借由作品與觀者產生交感,來打開斑斕色相背后的眾妙之門,從而將文化復興的人文期許傳遞給大眾。此外,周韶華的“移情”還體現(xiàn)在對自我覺知能力的超感官體認之中,其作品通過對客觀對象表層形式的剝離,不被外物所累,不受形骸所拘,呈現(xiàn)出一種意象化的心靈圖像。他將以樸素的力量溝通和領悟“大美不言”的精神本質,進入到某種微妙玄通的深層境界,使自我之生命不再困于生理官能的局限,而獲得超越感覺世界的心性自由。
僅從地域而言,吳冠中和周韶華并稱“北吳與南周”,但就藝術風格而言,二者恰恰相反,應該是“北周與南吳”。可面對藝術,我們要記得的是,這兩位老人帶給時代的共同之處:獨立不羈、立排他議的全新藝術創(chuàng)造,這種精神才是這個民族最珍貴的,它超越地域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