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燕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4)

論元代女詩人鄭允端的詩歌創(chuàng)作

劉 燕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4)

鄭允端是元代最有代表性的女性詩人，著有《肅雍集》。其作詩不滿“纖艷萎靡，流連光景”，主張“鏟除舊習(xí)，脫棄凡近”，以古體見長。鄭允端眼光精準(zhǔn)，胸懷博大，在創(chuàng)作中力圖擺脫傳統(tǒng)女性詩歌囿于庭院、風(fēng)格柔靡的缺陷，從而使得其個人詩歌具備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意識、強烈的功名意識與憂患意識以及進步的婚姻觀念。

鄭允端；創(chuàng)作意識；功名意識；憂患意識；婚姻觀

鄭允端，字正淑，祖籍鄞縣(今浙江寧波)，遷居吳郡(今江蘇蘇州)。生于元英宗泰定四年(1327)，卒于惠宗至正十六年(1356)。鄭允端出身貴胄，是南宋丞相鄭清之的五世孫女。鄭家世代習(xí)儒，其父兄以經(jīng)學(xué)教授諸生，著名吳下。鄭允端“幼承家庭之訓(xùn)，教以讀書識字，在后向?qū)W，剽竊緒余，粗知義理”[1]856，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后嫁給同郡儒雅之士施伯仁。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入平江，其家為亂兵所破，鄭允端本人也因戰(zhàn)亂驚懼而病，郁郁而終。宗族之士謚曰“貞懿”，后人稱之為“女中之賢智者”[1]853。

一、獨特的創(chuàng)作意識

“文學(xué)仿佛是人類生活的鏡子，它總是或多或少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自從有了語言，就有了最早的文學(xué)形式(神話傳說)。而只要有文學(xué)，就有女人的故事。這是一部沒有間斷的歷史：它具體又生動，為女人尋根溯源提供了難能可貴的參考依據(jù)?！盵2]關(guān)于女性的文學(xué)溯源，李小江在《女人：一個悠遠(yuǎn)美麗的傳說》中這樣說道。然而縱觀整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女性的名字卻是寥寥無幾?！八齻兇蠖际乔那牡貋淼绞澜缟?，幾十年后，又悄悄地去了。在社會上，她們沒有地位，沒有榮譽。是的，誰曾見到地位、榮譽會落到奴隸頭上？”[3]冼玉清在談及才女成名的條件時說：“其一是名父之女，少稟庭訓(xùn)，有父兄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是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為之點綴，則聲氣易通。其三為令子之母，儕輩所遵，有后嗣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4]951在這種情形下，有幸能占據(jù)其一或者其二，從而留名青史者實為稀少。在享國不過百年的元代，女詩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

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所錄，有元一代的女性作品，除孫淑的《綠窗遺稿》、鄭允端的《肅雍集》外，還有薛蘭英、薛蕙英的《蘇臺竹枝詞》10首，及管道昇、鄭奎妻等人的詩數(shù)首。除閨閣女子的創(chuàng)作之外, 還有許多歌妓所作的散曲。其中有完整作品流傳于世的有王氏、真氏、劉婆惜、珠簾秀、劉燕歌、陳鳳儀、張氏等人。而整個元代女性詩人群體中，鄭允端是其中存詩最多的一人。鄭允端著有《肅雍集》，存詩150首。其詩作有著鮮明的個人主張，曾自題《肅雍集》曰:“嘗怪近世婦人女子作詩，無感發(fā)懲創(chuàng)之義，率皆嘲詠風(fēng)月，陶寫情思，纖艷委靡，流連光景而已。余故鏟除舊習(xí), 脫棄凡近。作為歌詩，緘諸篋笥，以俟宗工斤正。”[1]857鄭允端作為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為自己的詩文作序的女性詩人，首開女性自序詩文集的風(fēng)氣。在序言中，她毫無保留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想法——因為不滿女性詩歌歷來“纖艷萎靡”的風(fēng)格，鄭允端決心“鏟除舊習(xí)、脫棄凡近”。她的詩歌選材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的閨閣庭院，情感也不再局限于女子的傷春悲秋，而是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新面貌。其詩以古體見長，風(fēng)格清逸自然，意境雋永，深受陶淵明、杜甫等人的影響。

通過與同時代女性詩人的比較，我們更能看出鄭允端在創(chuàng)作理念上的進步傾向。元代有詩集存世的女詩人僅有鄭允端、孫淑兩位。孫淑“生六歲，母卒，父教以書。稍長。習(xí)女工。晨起，獨先盥櫛。適父母所，問安畢，佐諸母具食飲，退治女工。晡時，觀經(jīng)史，或鳴琴自休。既夕，聚家人瞑坐，說古貞女孝婦傳。燭至，治女工如初”[5]291。從這一段關(guān)于孫淑的記錄中我們不難看出，孫淑自小就受到了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教育。從“習(xí)女工”“退治女工”“治女工如初” 三個詞中，更能看出孫淑恪守禮教規(guī)范的自覺。其夫傅若金作于泰定五年九月的《綠窗遺稿序》稱：“故妻孫氏蕙蘭早失母，父周卿先生以《孝經(jīng)》、《論語》及凡《女誡》之書教之。詩固未之學(xué)也，因其弟受唐詩家法于庭，取而讀之，得其音格，輒能為近體五、七言，語皆嫻雅可誦，非茍學(xué)所能至者。然不多為，又恒毀其稿，家人或竊收之，令勿毀，則曰偶適情耳，女子當(dāng)治織紅組釧以致其孝敬，辭翰非所事也?！盵5]336這種“恒毀其稿”的行為，透露出孫淑內(nèi)心深處不以作詩為正途的思想。在孫淑看來，女性當(dāng)以紡織女紅為業(yè)，寫詩撰文則屬偶爾遣懷適情之事，絕不可本末倒置。這種閑適生活之余偶爾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在飽受儒家禮教文化浸染的中國古代女性作家群體中是較為常見的。而與孫淑同時代的鄭允端，則“懼湮沒而無聞, 用寫別楮, 藏諸家塾, 以示子孫”[1]857。這種不甘心湮沒于歷史的大河之中、意欲留下自己生存痕跡的雄心壯志，不獨于女子中罕見，比之于男子立身立言的志向來也毫不遜色。而這樣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決定了鄭允端作品中有著較為明顯的勸誡意味。

二、功名意識與憂患意識

與前代女性作家相比，元代女性作家群體已經(jīng)開始從更多的方面進行自我探索和自我實現(xiàn)。她們不僅追求個人品質(zhì)的高潔，更渴盼參與到社會生活中去。她們將視野從狹窄的閨閣生活轉(zhuǎn)移到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力圖擺脫時代的束縛，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社會現(xiàn)實性的作品。她們的代表人物有鄭允端、范秋蟾、趙鶯鶯等。其中，鄭允端可以說是元代婦女覺醒的最強音。她以天性中的豪氣與豁達(dá)將自己與閨閣庭院盡可能地剝離，并以深切的憂患意識和濃烈的傷世情懷書寫著時代的光明與黑暗。她盡可能地擺脫流麗浮淺的柔婉詩風(fēng)，代之以獨特的個人氣骨。這種對時局的高度關(guān)注、對世俗的無情批判，體現(xiàn)在她的多首詩歌創(chuàng)作當(dāng)中。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收《肅雍集》詩歌共150首，計長篇6首，古詩19首，近體34首，絕句88首，雜言3首。《元詩選》初集(三)所選鄭詩42首，其中古體詩8首，律詩7首，絕句26首，雜言1首。后人對鄭允端詩歌的評價，歷來褒貶不一。明朝的書籍刊刻家潘是仁說：“允端古風(fēng)查晉風(fēng)致”[4]72；《玉鏡陽秋》曰：“鄭詩高素雋永，古體尤勝，五言如《羅敷曲》、《紀(jì)夢》、《聽琴》諸作，七言如《山水障歌》，皆格韻超勝，居然作者。昔濟尼云：謝夫人有林下之風(fēng)，顧家婦乃閨房之秀，以擬孫鄭二媛，淑殆猶顧，鄭乃如謝云”[4]72。在《玉鏡陽秋》的評價中，鄭允端被比作才華與風(fēng)度兼具的魏晉才女謝道韞。梁乙真在《中國婦女文學(xué)史綱》中說：“婦女文學(xué)至元明，又呈復(fù)興之象，就中若鄭允端之幽秀典麗,孫蕙蘭之清新淹雅,管氏姐妹之飄逸，薛氏兒女之清脆,凡此諸人皆元代作詩之能手也?！盵6]314又言：“元世婦女，管氏姊妹外，鄭允端不愧大家。蓋閨閣清才，每工小詩，為古詩者絕少，《肅雍集》盡多古題，高朗閑雅，自異凡流。雖其間筆力時有未遒處，然比之《綠窗遺稿》專以風(fēng)韻取勝者，便勝過一籌矣?！盵6]147梁乙真認(rèn)為，比之囿于閨閣的孫淑來說，飄逸爽朗的鄭允端堪稱大家。而《歷朝名媛詩詞》中則認(rèn)為鄭允端“所著頗多，好為古體，凡閨閣之筆祗宜今體，古詩局法，音節(jié)未諧，欲古不古也。略存幾篇小詩頗幽秀有風(fēng)致”[6]147。但不管后世評價如何，鄭允端詩歌的內(nèi)容豐富、題材多樣、語言平實等特點是不容忽視的，其中所嵌入的強烈的功名意識與深切的憂患意識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這個生于亂世的弱女子，始終以一腔憂時傷世的情懷，注視并書寫著她的時代。

(一)功名意識

《左傳》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7]儒家歷來鼓勵男子立功、立德、立言，相對而言，女性則沒有途徑實現(xiàn)個人價值。宋代理學(xué)步入元代，不僅沒有銷聲匿跡，反而朝著逐漸成熟的態(tài)勢發(fā)展。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儒家教條規(guī)范之下，女性被禁錮于閨房之內(nèi)，向來無馳譽之心。清末的著名學(xué)者辜鴻銘曾說，“在中國，一個婦人的主要生活目標(biāo)，就是做一個好女兒，一個好妻子和一個好母親”[8]，這可以算作是對中國女性的最普遍的要求。而同樣自小接受禮教文化熏陶的鄭允端卻表現(xiàn)出與時代不符的功名意識。試看《效古二首》：

人生天地內(nèi)，翕歘如轉(zhuǎn)蓬。有材不早用，老去悲途窮。甘羅豁達(dá)士，意氣自豪雄。 奉辭使列國，十二登上公。早達(dá)勝晚遇，應(yīng)鄙垂釣翁。[9] 238

人生天地內(nèi)，功業(yè)貴壯強。不見漢庭士，狼署嘆馮唐。一朝舉大用，奈此毛發(fā)蒼。所以終賈輩，年少力昂揚。[9]238

在鄭允端看來，有才華就要早日建功立業(yè)，否則老去之后徒然悲傷。她為壯志難酬的馮唐惋惜，又對白發(fā)蒼蒼仍在尋求機遇的姜子牙頗有鄙意。作為敏感細(xì)膩的女性詩人，鄭允端亦有感嘆青春不再、年華流逝這樣纏綿閑雅的閨閣之作。但同時，堅韌頑強的性格和豁達(dá)的人生觀又使她得以擺脫女性身份帶來的局限性。她欣賞馳騁沙場的英豪：“大節(jié)光千古，高風(fēng)立懦夫。男兒操守處，到此是良圖”[9]243；贊賞恪守忠義的壯士：“舍生歸北闕，效死只南冠。血化三年碧，心存一寸丹。偶遺詩卷在，把玩為悲酸”[9]245。她抒發(fā)閨怨之思，卻更理解男兒大志：“芙蓉賬薄不禁秋，欹枕頻聽漏轉(zhuǎn)籌。不是夫君相棄去，男兒及壯要封侯?！盵9]242

這種將保衛(wèi)邊防置于個人得失之上的深明大義，來自于鄭允端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功名意識。而這種功名意識又讓她于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了“期男心理”——恨不能身為男兒，親手實現(xiàn)抱負(fù)。“筆生來自吳興郡，贈我霜毫秋兔款。我雖識字不善書，徒用珍藏心耿耿。請君持獻(xiàn)白玉堂，翰林學(xué)士擒文章。更放巨管如長虹，寫出天家日月光?！盵9]237詩人感激友人以好筆相贈，卻耿耿于不能像翰林學(xué)士般擒筆作賦，展現(xiàn)才華。她在《將軍出獵圖》一詩中說：“八月霜風(fēng)野草枯，將軍較獵過灤都。短衣疋馬非吾事，坐對晴空看畫圖?！盵9]236詩中有明顯的對建功立業(yè)的向往，以及對自己女兒身的惋惜。“但恨在世時，立善名弗彰。名茍可垂后，愈久愈芬芳”[9]255“婦人不作功名夢, 閑看南柯蟻往來”[9]252，這些頗為懊惱的詩句更是深刻地表現(xiàn)了作者積極入世卻空懷壯志的郁憤。

(二)憂患意識

元代享國不過百年，在這短短百年之中，社會也是極度動蕩不安。生活于其中的女性詩人們，也自然難逃時代的浩劫，其命運多坎坷曲折，其詩歌創(chuàng)作多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相連。鄭允端雖出身顯貴，但她所生活的元代晚期，統(tǒng)治階級窮奢極欲，大肆壓榨下層百姓，社會內(nèi)部矛盾日趨激化，漢族與蒙古族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人民苦不堪言。鄭允端身處這樣風(fēng)雨飄搖的時代之中，內(nèi)心時?？M繞著一種憂時之感。命運無常，人生短暫，容顏老去，貧病相煎。詩人在對世事變遷的慨嘆中，透露出亂世文人的敏感和不安。其詩中多有反映戰(zhàn)爭的篇章，如《擬寄衣曲》：“男兒遠(yuǎn)向交河道，鐵馬金戈事征討。邊城八月霜風(fēng)寒，欲寄戎衣須趁早。急杵清砧搗夜深，玉纖銅斗熨帖平。裁縫制就衣襖裙，千針萬線始得成。封裹重重寄邊使，為語夫君奮忠義。好將勛業(yè)立邊陲，要使功名垂史記?！盵9]25男子們不畏嚴(yán)寒、戍守邊疆，家中女子們雖有無限牽掛惦念，但依然深明大義，支持夫君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這首詩深刻反映了當(dāng)時戰(zhàn)爭頻仍的社會現(xiàn)實，也體現(xiàn)了元代女子們胸懷天下的氣度。彼時的元代社會，個人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身不由己，男子多被迫參軍。《思妹》詩中道：“有妹隨夫婿，之官在匡廬。到今一年久，音問絕書來。近聞群盜起，總在大江西。所至剽城邑，殺人血成渠。不知患難中，生死竟何如，懷哉鹡鸰原，獨坐渺愁余?！盵9]244親人卷入戰(zhàn)爭，生死未知，允端只得擔(dān)驚受怕，卻無計可施。在《送內(nèi)弟從軍帥》中，詩人寫道：“中原正格斗，令弟且從戎，分閘持高節(jié)，推心秉至忠。勿為兒女態(tài)，頭展丈夫雄。戮力清王室，毋言復(fù)論功?！盵9]246而當(dāng)親人戰(zhàn)死沙場，允端悲痛欲絕，只得徒然落淚，正如《丙申二月一日聞仲兄死于兵》一詩所寫：“人物嗟何及，文章遂不支?？諏M眼淚，揮灑向庭帷?！盵9]246

作為有元一代最有代表性的女性詩人，鄭允端的目光并沒有局限于狹小的家庭，而是擴展到了當(dāng)時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在《田家》一詩中，作者將筆觸延伸到人民大眾的水深火熱上：“錐髓刳膚事可磋，催科縣吏尚喧嘩。君心不化光明燭，照我逃亡有幾家。”[9]244戰(zhàn)爭頻繁的元代社會，下層百姓生活艱辛。當(dāng)時，上層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一意擴張版圖，下層民眾則為此承擔(dān)著種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下層人民，尤其是漢人，不堪政府的重重壓迫，紛紛四處逃亡。此詩寫出了動蕩時代普通百姓的無奈、心酸和凄慘，作者于此十分同情與憤懣，卻只能將這一腔憂慮訴之筆端。

《中庭對月有感》一詩，則更集中地體現(xiàn)了鄭允端的憂患意識：“中庭夜氣涼于水，坐看青天轉(zhuǎn)玉盤。萬里清光明海宇，十年殺氣暗長安。閨人只憶丹心苦，戰(zhàn)鬼偏憐白骨寒。我欲排云叫閶闔，瓊樓玉宇路漫漫。”[9]244至正年間的元朝，實是風(fēng)雨飄搖。至正十三年，泰州鹽販張士誠起兵抗元，攻占高郵。次年，張士誠自稱誠王，定國號為周，并接連攻陷常州、松江、湖州、常熟等地。至正十六年，定都平江。至正十七年，降元，被封太尉，并繼續(xù)擴張。至正二十三年，攻陷安奉，自稱吳王。至正二十七年，大敗于朱元璋，自縊而死。這首詩的時代背景即是張士誠的叛亂。從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鄭允端受杜甫詩歌的影響十分明顯?！叭f里清光明海宇，十年殺氣暗長安”脫胎于杜甫“萬里共清輝”[10]3904、“十年殺氣盛，六合人煙稀”[10]5724、“峻炯?xì)夂?，少海旌旗黃”[10]4083等詩句?！皯?zhàn)鬼偏憐白骨寒”也明顯模仿自杜甫的“戰(zhàn)地骸骨白”[10]3768。此詩直觀反映了當(dāng)時江南地區(qū)的民不聊生以及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深刻揭露出當(dāng)時國亂民憂的社會現(xiàn)實。作者對國家的前途命運充滿憂慮，一心求乞社會的安定清明、生活的和諧平靜，這種憂國憂民情懷，確實頗有杜甫遺風(fēng)。關(guān)于這一點，曾亞蘭曾經(jīng)著文詳述。曾亞蘭認(rèn)為：“鄭允端的詩‘鏟除舊習(xí)，脫棄凡近’步趨杜甫，而她成為元代‘閨秀之學(xué)杜者’，除了受元代尊杜學(xué)杜詩風(fēng)之影響外，還與宋代閨秀學(xué)杜之影響有關(guān)?！盵11]無論如何，鄭允端在時代與個人的雙重影響之下，其詩歌中的顯著的憂患意識在元代諸多女詩人中堪稱一大特色。

三、進步的婚戀觀念

元代社會等級森嚴(yán)，蒙古貴族一夫多妻不受任何限制，“每一個男人能供養(yǎng)多少妻子，就可以娶多少妻子”[12]，一個男性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能力直接決定了他可以占有多少妻子。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女性被商品化，幾乎完全喪失了作為人、作為女性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淪為傳宗接代的工具。鄭允端出身于豪門望族，相比普通女性，擁有著相對較大的婚姻自主權(quán)。面對整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她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婚姻觀。

作為一位創(chuàng)作意識十分自覺的女詩人，允端作詩不是聊以消遣，而是有著自己滿腔的寄托。在女性題材的詩歌上，除了傳統(tǒng)的關(guān)于女性日常生活的內(nèi)容之外，鄭允端將目光和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上，表達(dá)著自己對生活的獨特見解和對婚姻的深刻體悟。在《羅敷曲》一詩中，允端寫道：“邯鄲秦氏女，辛苦為蠶忙。清晨出采桑，采桑不盈筐。使君從南來，五馬多輝光。相逢在桑下，遺我雙明珰。聽婦前致辭，卑賤那可當(dāng)。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郎。請君上馬去，長歌《陌上桑》?！盵13]此詩改編自漢樂府《陌上桑》，刪去了原詩中繁復(fù)的外貌及裝扮描寫，主要集中于贊美羅敷忠于夫君、不為富貴權(quán)勢所動的美好品質(zhì)。

“高歌一曲妙無倫，今日青樓別此身。不惱蘇州常刺史，便尋衡岳魏夫人。陽春白雪都休論，內(nèi)景黃庭自可親。笑殺潯陽江上婦，茶商嫁得白頭新?！盵9]253這首《歌姬入道》寫的應(yīng)是當(dāng)時名動一時的名妓李當(dāng)當(dāng)入道一事?！赌洗遢z耕錄》中關(guān)于此事記載著：“李當(dāng)當(dāng)者，教坊名妓也，姿藝超出輩流。忽翻然若有所悟，遂著道士服。江浙儒學(xué)提舉段天佑贈之以詩：‘歌舞當(dāng)年第一流，洗妝今日別青樓。便從南岳夫人去，肯為蘇州刺史留。琳館月明簫鳳下，瑣窗花老鏡鸞收。卻憐愁絕潯陽婦，嫁得商人已白頭?！盵14]鄭允端對才華橫溢卻紅顏薄命的名妓持同情態(tài)度，但同時也認(rèn)為，“老大嫁作商人婦”絕對不是她們最好的選擇。與其嫁與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商人，日日枯守船頭，還不如出家入道，至少遵從了本心，求得了自在。

詩人贊美堅貞不渝的女性，批判背叛愛情的不忠之人?！锻蚴芬辉妼憣幙苫髋褪膊晦D(zhuǎn)移心志的忠貞女子，其詩曰：“良人有行役，遠(yuǎn)在天一方。自期三年歸，一去凡幾霜。登山臨絕巗，引頸望歸航。歸航望不及，躑躅空彷徨?；魃筋^石，兀立倚穹蒼。至今心不轉(zhuǎn)，日夜遙相望。石堅有時爛，?？莩商锷！Ｊ癄€與?？荩腥藲w故鄉(xiāng)。”[9]236而《愚婦行》一詩則表達(dá)對見異思遷、嫌貧愛富的女子的批判：“女子謂嫁而曰歸，一與之齊終不移。豈以貧賤易相守，百年恩愛生別離。君不見會稽愚婦輕夫婿，一朝厭棄長辭去?？崭柚朗该宜?，柏舟難繼共姜衛(wèi)?！盵9]237

《吳人嫁女辭》一詩，是作者婚戀觀念的集中表達(dá)?！胺N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路人將取，嫁女王侯不久長?；渖デ樽兏x鸞破鏡終分張。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9]237這首頗有民歌風(fēng)味的詩歌，對于封建時代的女性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警示意義。當(dāng)時的普通百姓以將女兒嫁入豪門貴族為榮，而絲毫不考慮女性是否能夠真正獲得幸福。在作者看來，嫁與田舍郎雖然日子相對艱辛，但卻能平平淡淡相守到老。嫁與諸侯王雖然能夠攀附更高的門第，卻要承擔(dān)紈绔子弟朝秦暮楚的痛苦。這種不以貧賤論短長、唯以幸福做標(biāo)準(zhǔn)的衡量尺度，無疑體現(xiàn)了女性的覺醒。這種在利益面前懂得取舍、在丑惡面前懂得抗?fàn)幍木?，同樣值得后世女性思考和學(xué)習(xí)。

鄭允端生于豪門，婚姻美滿，其作詩不存馳譽之心，卻有著濃重的寄托和豐富的情感表達(dá)。作為妻子與母親，她“有容有言、有學(xué)有識”[1]853；作為詩人，她“鏟除舊習(xí)、脫棄凡近”[1]857。小到家庭，她“敦睦宗族，秩姑具序”[1]853；大到國家，她關(guān)心時事、憂國憂民。其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獨特創(chuàng)作意識、功名意識與憂患意識以及進步的婚姻觀念，是詩人獨特人生觀和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也奠定了詩人在元詩史乃至整個詩歌史上的特殊地位。

[1] 鄭允端.肅雍集·敘傳[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李小江.女人：一個悠遠(yuǎn)美麗的傳說[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3．

[3] 馮沅君.古劇說匯[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68:394．

[4] 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 李修生.全元文：第49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6] 梁乙真.中國婦女文學(xué)史綱[M].上海:上海書店,1990.

[7] 徐仁甫.左傳疏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343.

[8]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70.

[9] 鄭允端.肅雍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7.

[10] 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11] 曾亞蘭.元代學(xué)杜女詩人鄭允端[J].杜甫研究學(xué)刊,1994(3):50.

[12] 道森.出使蒙古記[M].呂浦,譯.周良霄,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3:821.

[13] 鄭允端.肅雍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7:257.

[14]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1959.

[責(zé)任編輯 邱忠善]

On ZHENG Yunduan's Poetic Writing in the Yuan Dynasty

LIU Yan

(School of literature,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4,China)

ZHENG Yunduan i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female poet in the Yuan Dynasty. She is the author ofCollectionofSuyong, which has a total of 150 poems. She was dissatisfied with those poems which have only a luxuriant style but no substance, so she advocated "eradicate old habits, and get rid of meager minds". ZHENG Yunduan was good at the pre-Tang poetic writing; in the meantime, she had unerring eyes and a broad mind. She tried to get rid of the soft style and the fixed court-directed themes of traditional female poems, so her poems have a unique creative consciousness, a strong consciousness of fame and a crisis consciousness and a progressive marriage concept.

ZHENG Yunduan；creative consciousness；consciousness of fame；crisis consciousness；marriage concept

2017-03-28

劉燕(1992-)，女，安徽淮北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E-mail: liuyanyeso@163.com

I207.22

A

1004-2237(2017)02-0061-05

10.3969/j.issn.1004-2237.2017.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