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圻
越是物質(zhì)貧乏的地方,越能練就充實、穩(wěn)固、強大的精神,這恐怕是王陽明先生給予后世的一個特別的啟示。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以“經(jīng)世致用、建功立業(yè)、修齊治平”為己任,說白了,讀書就是要做官,否則,個人的價值就體現(xiàn)不出來。兩千多年,“官本位”是最高的價值尺度,不管是誰,只要是讀書人,全都一樣。毋庸諱言,這種價值觀所包含的政治弊端、社會陋習及歷史局限性都不少??v觀歷史,極少有儒生、士大夫能夠在這樣的文化氛圍里伸張自如、游刃有余。王陽明是一個最大的例外。在良知與德行、道義與事功的互補、統(tǒng)一方面,王陽明說得好,做得更好;在堅守道義的前提下求取功名,在求取功名的過程中伸張道義,這是王陽明“致良知”“知行合一”學說的世俗表達。換句話說,王陽明秉持了心性與實踐、理論與修為之間的平衡,兼顧了精神上的堅韌、獨行與功利上的進取、豁達兩方面的協(xié)調(diào)。
千百年來,中國文人、士大夫無不熟諳孟子關(guān)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義理,但這個義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易,尤其是在個人遭遇坎坷(即“窮”)的時候。即便是像司馬遷、陶淵明、白居易、柳宗元、王安石、蘇東坡、朱熹、顧炎武這樣的思想文化巨擘,當他們在現(xiàn)實政治或事態(tài)紛爭中受挫、受窘、受難時,或憤世,或忍讓,或隱居,他們都以某種“退避”的方式讓自己的靈魂得到安居。唯有王陽明,選擇在“入世”與“出世”間穿梭游走:或蹣跚,或緩步,或疾行,除了在貴州的三年,他在仕途上行走了一生。其結(jié)果,立德、立功、立言,他做到了“真三不朽”;談笑間,精神追求與功名摘取兩不誤。
歸根結(jié)底,王陽明的心靈是足夠強大的。這一點,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極少有人能夠與他相比。一般來說,道德知識(知善)與道德行為(行善)之間,總是存在著距離,這個距離的大小決定了一個讀書人的品行高低。但王陽明從小就立志實現(xiàn)的,是達到兩者之間的“零距離”,這就是他一生孜孜追求的“圣人之道”,也是他的“知行合一”學說的歸宿。
在這里,自律和修身至關(guān)重要。在王陽明看來,從知善到行善,動力不在外而在內(nèi),因而為善去惡的道德實踐就是一個主體自律的過程。王陽明賦予儒家“格物致知”說以新意,強調(diào)“格物”對主體的反省、修煉、鍛造、蕩滌、祛蔽等工夫,最大程度地淡化、去除小我、私欲、情緒等等,以圣人為標桿,克己內(nèi)求,達到“良知”境界。這個過程殊為艱難,他稱之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而一旦大功告成(即“龍場頓悟”),良知與德行合二為一,則一切外在的苦樂、得失、榮辱、利害、輸贏等等,便均不在話下了。
陽明先生28歲從政,因開罪朝中權(quán)臣,遭貶貴州修文龍場驛,被“自生自滅”。以明初的生存標準看,修文絕對是一個偏僻、困苦、險惡之地,匪盜猖獗、虎狼橫行、人跡罕至。王陽明在這樣的地方,既要生存下去,更要歷練膽略、修磨思想。然而,正是在這種物質(zhì)極端貧乏的地方,他的精神世界獲得了極大的充實,境界得到了升華。在山澗竹林間,在幽幽山洞中,在“何陋軒”草屋里,“心即理”“知行合一”這些閃光的思想、命題,逐一提了出來。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個“生”,在陽明先生那里主要是心態(tài)的平靜、思想的澄明和意志的堅定。官場的險峻和生活的窘困,練就了心靈的強大,他做到了寵辱不驚。
后來朝廷發(fā)生開明變故,王陽明離開貴州,重返仕林。曾擔任縣令,以后在刑部、吏部、文部、兵部任職,一帆風順、步履穩(wěn)健,最高做到了兵部尚書,還多次擔任討逆將軍,平定叛亂。不論是做基層小吏還是身居高位,陽明先生忠誠、勤政、愛民、廉潔,從一而終,他的業(yè)績和操守有口皆碑。一千年前北宋名相范仲淹希冀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為政境界,被500年后的王陽明身體力行。
貶居貴州的三年,為王陽明后來的人生輝煌奠定了深厚的學理和心理基礎(chǔ)。500年前王陽明來到貴州,除了物質(zhì)生活的極端困苦,還有精神上因謫貶帶來的悲憤、抑郁、凄楚、思鄉(xiāng)等等,簡直就要把人壓垮。但陽明先生挺過來了,他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比較自在、比較安詳,有了鄰里、朋友、學生,還可以賞玩自然風光、體察風土民情。最重要的是,他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堅持“學做圣人”,苦思冥想、殫精竭慮、反省自我、格物致知。終于悟出:“圣人”之道,原來就在人的心中,“心即理”;“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心中的“德”與心外的“行”,原是一個東西。達到了這般境界,便可進退自如、寵辱不驚。
王陽明心靈的強大來源于在貴州幽暗山洞里從格物到醒悟,再到開悟,最后頓悟。擁有了強大精神的他,在后來的政治博弈與世俗較量中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亂云飛渡仍從容”。陽明所說的“難破”的那個“心中賊”,其實就是精神的困惑、壓抑、掙扎,說到底,是私心雜念。要破掉這個東西殊為不易!通過洞中修煉、龍場悟道,這些東西一一打破,達到了“置之度外”的程度,于是,內(nèi)心世界由淺入深的清澈與寧靜,就自然而然;人格的豐滿與完整,就順理成章。這個過程不曾見諸文字,屬于“不可言說的言說”;但一定少不了他對自己過往經(jīng)歷的回顧、反省、品讀、比較。而一旦平復了心中之賊,則任何山中之賊,即外在的取舍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讀王陽明的修為和業(yè)績,不能不感慨系之!一個思考者,一個踐行家,一個廟堂客,一個江湖君,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王陽明!歸根結(jié)底,思想的力量攻無不克,義理的價值無堅不摧,這就是“精神變物質(zhì)”。
我們正處在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代,國家需要強盛,民族需要復興,個人需要成功。這里的“成敗”二字應該從廣義理解:個人奮斗的成功與否,如果不與全面小康事業(yè)、“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緊密相連,早晚會成為過眼煙云。我們完全可以借鑒貴州人文精神的開創(chuàng)者王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思想,力求國家、社會的“大道”“大功”與家庭、個人的“小道”“小功”之間的相容、相通。不必憤世嫉俗,也不必無欲則剛,應該找到結(jié)合點。尤其不能學魏晉“竹林七賢”,追求無風無雨。當然,沒有大欲望,就沒有大驚擾;欲望太強烈,會活得很累,也非常不可取。在這方面,陽明先生值得借鑒。他的一生大起大落、榮辱兼?zhèn)?,而他的最大成功是練就了?nèi)在的強大,也就是解決了“幸福感”的問題。在事態(tài)紛繁、競爭激烈、變動不居的情況下,如何做到既積極進取,又從容不迫,考量的是人的定力。
世界上最強大、最無情的是時間,沒有人能夠與之抗衡。多少榮華,多少熱鬧,在時間面前都是浮云。也許有一天,炙手可熱的暗淡了,阿諛奉承的失勢了,春風得意的落魄了,前呼后擁的冷清了,鞍前馬后的翻臉了。這種時候,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談何容易!那就想想陽明先生吧!一個人在生理上、物理上或許可以隨波逐流,但在心理上、精神上只有堅如磐石,才不會遭到時間的嘲弄?!盃柌苌砼c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500年前的王陽明做成了“真正的自己”,今天的我們沒有理由做不成。(作者系貴陽孔學堂文化傳播中心黨委書記、理事會理事長 責任編輯/袁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