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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紅世界的孤獨靈魂

2017-04-12 16:08林淵液
廣州文藝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娟女紅母親

林淵液

之一:裂帛

這個場景,是由記憶和想象兩部分組成的。屬于記憶的是那一條樓梯,盤旋著向二樓蛇行。這是一座歐式建筑,曾經(jīng)是天主教教堂。在教堂四圍,是一片灰撲撲的平房,暗啞、落寞、貧窮,反襯之下,它顯得光潔、富麗和不可思議。那一條樓梯盤曲的弧度和它的臺階,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有一種突兀的美感和近乎妖異的明凈。在這個場景中,雯姨款款地踏著臺階走下來。她穿得很普通,但有一種令人驚艷的氣場。一條須邊的紅方巾披在她的肩上,只見她用手往兩邊攏了攏,開始神氣地講話……這么多年來,雯姨一遍又一遍地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只有那條樓梯亙古不變。

那時候,母親在手布局做抽紗,賺錢貼補家用。手布局,就是那座堂皇偉岸的天主教教堂,它由一個宗教場所搖身變成一個手工工場,頗有些滄海桑田的味道。所謂抽紗,其實是從外國舶來的多種女紅技法,與本埠的刺繡技藝通匯而成。大家把它喊作“做布”,分明是奔著實用主義的路徑去的?!笆植肌痹诔鄙欠窖哉f的是“手帕”,但在這里,其含義已經(jīng)擴增了,包含餐布、桌旗、枕套、床眉等等。

抽紗的胚布通常是白色或本麻色的,亞麻居多,手感有點韌有點扎,很有生命感。我對于布料植物質(zhì)感的喜歡應(yīng)該是天生的,總是伺機把它們抱在懷里,用肉身貼著它們的肉身。母親卻不讓,說這些布是耐不得臟的,一點小臟都可能毀了它們。更何況,原材料是從外國送來的,要賠也賠不起。那時候,外國是一個很遙遠很奇特的地方。它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國家,而是囫圇一體的。它很像是一個有著某些癖好的富人。那年代人們當(dāng)街穿的是咔嘰藍的衫褲,難得看到一點靚色,那些亞麻手布上姹紫嫣紅的紗線,便成就了一種高貴而美好的想象。而有些手布,是在麻色布上,用麻色紗鉤花、抽紗、對詩、繡花、貼花,極盡精致和繁復(fù),當(dāng)時對這種低調(diào)的奢華尚未建立起鑒賞力,只覺得外國人的愛好極其生僻,日子肯定過得無聊而任性。

我常常跟母親一起去手布局,當(dāng)年只有六七歲。在那里,我完成了平生的第一件女紅作品:一只針包。針包的外皮是零余布碎,針包的餡是母親剪下的一截烏黑長發(fā),滴了兩滴菜籽油。母親的繡友們給足了我面子,很多人來預(yù)訂我的活計,每天接單應(yīng)接不暇,她們笑說我的生意比母親還搶手。驕傲的心猶如一只功率強大的熨燙機,機子過處,一個小女孩心內(nèi)那些桀驁不馴的褶皺便被熨平了,人也有了坐性。

做女紅的人兒扎堆,總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雯姨的名字就是我在此時聽到的。母親刺繡用的是死功夫,很少見她分心插嘴。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例外。如果話題涉及這個名字,她就失了常態(tài),有時是繡錯了不得不退針,有時干脆把針停在繡繃上一動不動,偶爾還會抬起來頭跟著說上兩句。她們有些話是閃爍其詞的,似乎話題極沉重,普通的綆索根本汲不上來,我聽得似懂非懂,但說到雯姨的美我是聽得懂的。潮汕方言說一個女子生得“大幅”,那大意是,她的美是很大氣疏朗的。說一個女子生得“鵝鵝”,那大意是,她的面影是豐盈的,美感是溫婉的。她們用的更多的形容詞我都忘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有一個詞最貼切,她們不懂得用上,那是“氣質(zhì)”。經(jīng)常有人提到雯姨發(fā)表演說的那一天。她的抽紗做工好,被葫蘆姆表揚,特意請出來介紹經(jīng)驗。葫蘆姆是手布局的管工,取貨交貨都要她來經(jīng)手。母親說從未看過她做抽紗活,也不知道功夫深淺,那氣勢倒是嚇人的,一開口就大聲掰喉,對每個人都嚴(yán)苛至極,活像樣板戲里的老地主。被葫蘆姆看上的工藝,不知道是何等精良,等到看了雯姨,等到聽了她的演講,眾人便都服了。沒有人需要記住她的經(jīng)驗,她們記住的是,她說話的情態(tài)。她說話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她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帶著笑。除了披著那條人盡皆知的紅方巾,還有人記住她齊肩的頭發(fā)是用黑色的發(fā)夾夾上的。后來有一個阿姨,專門為自己的話題系包袱,把大家的談興引回雯姨的紅方巾,又噗地一下抖了包袱:你們知道,她的紅方巾是怎么來的嗎?在眾人翹首注目的時候,她得意地說:她自己做的。有一次我從她家門口走過,看到她用繡花針在剔那塊方巾的須邊,長長的紗線掉了一地……大家面面相覷。在手布局做抽紗的女人們,不說她們個個身懷絕技,只說她們個個技法高超可不是妄言??墒牵l也未曾想到,這些技法除了賺錢養(yǎng)家,還可以用來為自己妝扮。

我懷疑,這些記憶經(jīng)過了多番修改和涂抹,細節(jié)處不見得就是當(dāng)年記憶的復(fù)原。但對于記憶,我是充滿寬容和偏袒的。有一個很雄辯的故事,說一個人記憶力超強,以致他要回憶一天的生活需要用同樣的一天時間來還原。這樣的記憶有何意義。我且由著記憶往更加粗疏的方向去走。

偶爾,母親還會跟我提起雯姨。其實,雯姨是母親那一輩人對她的稱呼。論年齡論輩分,我該稱她雯奶奶才對。

我是很遲才知道一個事實的,這涉及到另一個主角,我們且先來說說。他是我在小城就讀的縣立中學(xué)校長。我讀初一時校長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他很有學(xué)者派頭,教外語出身,經(jīng)常穿著筆挺的白色襯衫和灰黑色西褲,腰間別著一條皮帶。冬天,外面會罩上一件西裝。每天他都面色凝重,像要出席隆重的儀式和宴會。每次周會,他在大講臺上總是引經(jīng)據(jù)典,話題大得沒邊。我在校園里看見他總是繞著走,連招呼也不敢打。有一次課間操之后,去我書法師傅的宿舍,一見校長正在里頭聊天,嚇得趕緊掉頭走人。我當(dāng)時在心底嘀咕,這校長大概半生沒有笑過,連臉上的肌肉都僵了。關(guān)于校長的傳言有很多。有一半是關(guān)于他的人品和敬業(yè)精神的,說是學(xué)校里很多骨干老師都是他的學(xué)生,不少人甚至受過他的恩惠,誰誰當(dāng)年外出求學(xué),是校長把自己的藤篋笥轉(zhuǎn)贈才得以打點行裝。校長被打成右派,遣送去勞動改造之后,又有誰誰追到鄉(xiāng)下向他求教英語,在豬圈旁,他拿起樹枝,一遍又一遍地把語法和修辭寫在沙地上。另一半傳言是關(guān)于他個人生活的,也都是片言只語,不知是否可信。說他妻子三十幾歲過世,遺留下四個孩子,此后,他堅持獨身,床頭一直掛著妻子的人頭像,見過的人都覺得她好美。在校長身上,還有一個秘密,據(jù)說校長返回小城就職之時,檔案里有一句對他不利的話,大概是此人海外關(guān)系復(fù)雜,需要察看。多年之后,聽我書法師傅說,校長的兄弟姐妹在離亂中有幾位出國或者過香港去了,一個兄長是參加地下革命的,被國民黨槍殺。

披著紅方巾的雯奶奶生活在我的意念之中,那時候,她還年輕,而我親眼見到的校長,已經(jīng)顯老了。在我的認知中,他們不曾在同一時空并置過,況且,雯奶奶是屬于情性的,溫柔的,個人的。校長是屬于理智的,孤冷的,公眾的。然而,在某一天某一個時刻,我竟然被告知,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就像一個玩拼圖的孩子,在一堆不同顏色不同風(fēng)格的板塊之中,我尋找不到可以對接的那一塊。母親說過,雯奶奶的父兄也都是讀書人。母親沒怎么讀過書,在她的理解里,讀書人和非讀書人大約分屬兩個不可逾越的頻道。

我的女紅技法雖然來自母親,但與母親走了不同的徑道。莫非這也是讀書人與非讀書人的緣故。我從來就是一個很不務(wù)實的胚子,怎么可以忍受做女紅僅僅是為了現(xiàn)實的目的?小時候在潮劇里聽?wèi)T了三從四德這個詞,甚為憎惡,覺得那是對一個女子充滿惡意的判詞。而女紅,竟然是屬于四德之一,執(zhí)麻橐、治絲繭、織布制衣,古代女子十歲就開始研習(xí)這些技藝。以古代道德觀念來衡量,我肯定是女子中的一個叛徒。奇怪的是,我竟然發(fā)自心底地喜歡女紅。

在記憶更迭的這些年,我做過的女紅種類繁多,它儼然成為我軀體當(dāng)中一根重要的筋骨。這條汩汩而下的江流,源頭一定是在手布局。那時候,我不只會做針包,還會在母親刺繡玫瑰時,幫忙做“踏枝”。到了后來,刺繡的若干針法:柳針、回針、緞針、套針、菊葉針、打子針、蕾花針、鎖鏈針幾乎都盡收囊底,一輩子享用不盡。庸常日子之中,我從來也不曾忘了折騰。有一段時間喜歡自己做披肩。那些日子,棉麻的布料常常大幅大幅地在客廳遍地開花,我赤著腳從這一匹跳過那一匹,抖一下,摸一下,盤一下,親一下,發(fā)呆一下。在布料的深處,有另一個世界。和暖、狹葉的春草、鵝黃、北歐的天空、下午茶、草籽、窗外的光影、善解人意、青苔鳥、十月的銀杏樹……關(guān)于這個世界,我能夠想到的表達紛繁無序,意象和感覺混為一鍋雜燴。每每比劃妥當(dāng)之后,我總是對布料遲遲不忍下剪,她們自會有另外的決裂方式吧。剪一個小口子,雙手輕輕一撕,便有裂帛之聲。午夜時分,聽裂帛,生命有一種被倏然打開的感覺,深深的甬道,深深的口子,有驚覺,有警醒,有陣風(fēng)吹過,有莫名的疼痛。迅即又歸于岑寂。

畢竟不同了。

換季時候,我把花色款式各異的披肩堆放在一張床板上,曬日頭。那陣勢,不用壯觀來形容可是不行。母親剛好過來我處,見狀欲言又止。這景觀,對于做手布的她來說自然是仿如隔世。她拖過一條又一條的披肩,研究它們的制作方法,哪一條是滾邊,哪一條是須邊,哪一條是五線密拷,對她來說自然都是懂得。母親半輩子做的女紅不計其數(shù),不知道裝點了多少人的夢境,只是,她自己從未享用過。

母親說,那一年她走的時候,只有三十幾歲哦。她說的是雯奶奶。對于雯奶奶的懷想,我懷疑,那是母親對于一種夢想的懷想。

那是比我年輕的生命,我覺得叫雯奶奶還是錯了,我應(yīng)該叫她阿雯。

母親說,她是“跳溪”走的,沒人看到她的最后模樣,被打撈上來之后,身上就覆上了一領(lǐng)草席。

那是緊張年。校長被打為右派,在鄉(xiāng)下勞改,阿雯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度日,最小的孩子還在哺乳。那時候,每家每戶發(fā)放有糧食供應(yīng)證,大家把它叫做“米簿”。母親給我看過家里的一本米簿,雖然計劃經(jīng)濟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但母親依然把它放在家里壓箱的包裹當(dāng)中,這個包裹不只有米簿,還有母親與父親的結(jié)婚證,那張結(jié)婚證上面,有林副統(tǒng)帥的最高指示。米簿是大地色,紅布的封脊,封面上的字樣是綠色的。小時候,拽著母親的衣角去城北糧站排隊買米,就持著這本米簿。里面記錄有一個家庭的核定人數(shù),核定每月定量,還有具體某一年某一個月的糧食購買品種、購買數(shù)和累計數(shù)。阿雯當(dāng)年的米簿肯定不是這一款,但大致項目卻不曾變更。那年代的人供糧食,大抵是不足的,所有人都在半飽半饑之間,小孩的定量更少,大人是需要讓給孩子一些的。只是,阿雯家里一個大人拖著四個孩子,如何讓得過。時勢和孩子一同逼迫她去犯錯。她用鴨舌筆偷改米簿,把購買數(shù)改少一些,余額就多出來一些。

事情終于破爆了。偷改米簿,在當(dāng)時是驚天的大事。管區(qū)的干部來了,手布局的管工來了,看熱鬧的人也來,批斗開始了。有人用屐去踢,有人用唾液去啐,有人用手去打,紅方巾飄落了,人群奔過去,碾壓、撕扯,報仇一般瘋狂……第二天,阿雯跳溪去了。母親說,如果她不是心氣那么高的人……

這一天,距離阿雯在手布局演講,很近很近。

問母親,到底有多近。她說,忘記了。當(dāng)年她只是十二歲的小女孩。

如此說來,我在手布局邊做針包,邊聽她們的閃爍之詞,那時候,阿雯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不禁追問母親,她當(dāng)年發(fā)表演講是在手布局嗎?母親說,不是后來你去過的那座教堂哦,是在城東的一座老祠堂,已經(jīng)拆毀了的。

那么奇怪了,關(guān)于那個場景的想象從何而來。這么多年來,阿雯緣何會一遍又一遍地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我不只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了懷疑,對母親的記憶也產(chǎn)生了懷疑。歷史,像鏡框里的一幅畫,地層輕輕一震,畫面就變動一番。

有一天,意外看到烏克蘭攝影家Oleg Oprisco的一個系列作品,名字叫做《美麗世界的孤獨靈魂》。有一幅,是一望平疇的灰色稻田,中間犁開一條田埂。一臺縫紉機突兀而驕傲地站立在畫面的中央,它的針線之下,一匹翻飛的灰色布匹像裙子一樣飄揚出去,一個紅衣裙女子靜默地站在縫紉機后,一手按住機子,一手按住針腳下的布匹,田間的風(fēng)鼓蕩著,她的長發(fā)飄飛起來。

不久前,我先生和我的書法師傅聊天時提起一個人,他們有研究潮汕先賢的共同興趣。師傅說,這個人就是我們中學(xué)校長的老泰山。我心內(nèi)把他的親屬關(guān)系翻譯了一遍,他正是阿雯的父親。這是一個奇人。他是近代有名的數(shù)學(xué)家,兼長文學(xué)、音韻學(xué)、書法和象棋。曾在著名高校任文、理、工三院教授,跨學(xué)科講授。后來,我在先生的藏書中,看到他上世紀(jì)初出版的一本《續(xù)初等代數(shù)題解》,其中的文字、英文和數(shù)學(xué)算式,悉數(shù)以毛筆小楷書寫,以我的書法鑒賞力,把其當(dāng)成字帖臨摹并不為過。

這開叉的一段歷史,不知道又要把人帶往何方。

之二:驪歌

每天上班都會從那爿小店鋪門口走過。春天的大葉榕抽出了新芽苞,嫩嫩的翠綠一朵又一朵地點染在枯褐的枝頭,晨曦一照,便影影綽綽投射下來。如果小店鋪未開門,虛幻的美感是在拉閘門上;如果門已經(jīng)開了,那便是在鋪內(nèi)的擋風(fēng)板、櫥架、縫紉機和三線縫機上高高架起的三個黑色線軸。當(dāng)然,這一切的美化,皆因我是站在門外。有一次,遠遠地看見拉閘門洞開了一扇小門,像老式的門板上,貼著神荼、郁壘那樣的門神,走近了,那個粗壯的門神卻是一晃一晃在急劇地扒拉著什么,原來是店鋪女主人的老公光著膀子在喝稀粥。我猜,店鋪的后門同樣開著,穿堂風(fēng)過處,他的前胸和后脊一樣透涼。女主人的名字叫做阿娟,我沒有看到阿娟,不知道藏在她老公的身后,還是去佛堂念經(jīng)去了。

這爿小店鋪就開在我所生活的小區(qū),我其實已經(jīng)對這個小區(qū)厭倦了,生活不便利,管理吊兒郎當(dāng)。當(dāng)初來這里住下,大葉榕只有人高,稚童模樣,是一只不知名的小鳥讓我安居下來,它居然在大葉榕上做了一個窩。我想,小鳥宜居的地方,應(yīng)該合適人類居住。這一住就是十多年。如今,我已有了新厝,在這里走動的時日頗為有限了。新厝的綠化環(huán)境不錯,園心池畔種著一棵刪繁就簡的金鳳樹和三五棵高大的麻楝樹。正是春天季節(jié),火焰樹開著紅色的花盞,垂柳抽出翠綠的芽茬。我們樓前的小徑轉(zhuǎn)彎處,兩株開花的雞冠刺桐身后是桂樹和竹。池塘里每天有鴨子數(shù)只悠游,某一日,一個天外來客撲騰著從空中俯沖下來,要把鴨們逗樂,結(jié)果卻把它們嚇得不淺,經(jīng)鑒定說是大飛鴨,是鴨們散失在野的近親。這種審美,我是站在門內(nèi)的。日常也好,意外也罷,這景致皆非老厝可比??墒牵覟楹芜t遲不愿搬遷呢?

拖延的確令人生厭,但我懷疑,每一場拖延的背后是有原因的,只是這種原因太過瑣屑或者太過難言。也可以用其他的理由來搪塞和辯解的吧。比如我,辯解的理由是,我必須親手為新厝制作布藝,窗簾、床品、沙發(fā)墊、飄窗墊、靠墊、腰枕、書寫臺布、桌旗、杯墊、電視蓋布、空調(diào)套……這浩大工程的意義不只在空間上,當(dāng)然,還在時間上。

把布藝工程承攬之后,我便先把兄弟牌縫紉機購置下來。購置縫紉機,于我來說是一個重大事件。對阿娟來說,也是一個重大事件。只是,她在暗處,并不知情。

我對于女紅的愛好是與生俱來。在現(xiàn)代人的詞典中,女紅這個詞匯已經(jīng)泛舊、卷邊,打著舊折痕。有人把它封存在古舊的戲劇里,在小姐的繡幃中,有人把它搭放在舊時光的收納筐里,在祖母或者母親漸行漸遠的手藝中。這個老靈魂,在我心里,卻像老式院子里供著的那缸蓮,是有活氣的,葉子褪了,藕還在,不時發(fā)出新莖。一開始是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了新領(lǐng)地,用一塊小布頭,做一個小頭飾。因為它的唯一性,外人的贊賞倒在其次,自己心內(nèi)的那點心思先自幽幽地自燃起來。因為忙,這樁愛好經(jīng)常慘遭打壓。忙,是一個很坐實也很模糊的怪物,誰也不知道它到底長成什么模樣。但自己內(nèi)心是有不安的,父母親的嗔怨也未曾間斷。

那就假手于人吧,阿娟的店鋪就在樓下。

阿娟撐著一個小店鋪在做縫紉活。腰身寬了給改合身,褲腳長了給改短,校服的拉鏈壞了、橡皮筋松了給換新的,這些都是她勝任的。阿娟鋪面的線軸有頗多顏色,但常常是,某一件衣衫來了,那顏色比對來比對去,還是有區(qū)別。這么多年下來,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喜好。她最喜歡的是改短褲腳,因為對此工藝最為熟悉。而她最喜歡接的件是白色和黑色的,因為不用老去換下縫紉機和線縫機上的線軸。這樣聽下來,準(zhǔn)會有人以為,這女人的功夫一定湊合著過。錯了,她的功夫卻是極好的。接件時,她會跟你掰手腕:

“內(nèi)里的縫線就不用同色線了吧,沒人看見不是。”

“那不行,我看見。而且,風(fēng)吹動起來呢?”

她便趴在縫紉機上,吃吃地笑:“風(fēng)!”

等到手腕掰完,她倒是恪守約定的。有時還會在細節(jié)上為你完善:

“這個我用了卷邊刀,邊小,飄逸哦……”

這時候的阿娟,幾多可人。只是,若因此對她的容貌有了過多想象,現(xiàn)實中會跌得很慘。阿娟長得人高馬大,皮膚赤糠,頭發(fā)粗梗,整個女漢子。唯一有點柔婉氣象,是她的嗓音,嗓門雖然是直的,但笑起來有婉轉(zhuǎn)。我懷疑,就這點婉轉(zhuǎn)也是她后來念佛經(jīng)修煉得來的。

當(dāng)年小區(qū)里并非只有阿娟一個裁縫,還有一個師傅叫阿玉。裁剪成的布料,就如自家孩兒一般,所托非人,心會疼。我對阿娟有過不信任。阿玉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以做細活的人。她約莫比阿娟大三兩歲,但膚色白皙細膩,藏得住年齡。阿玉的習(xí)性剛好與阿娟相反,每次當(dāng)面極盡諛言,幾乎應(yīng)承了你所有的要求,但過后,手頭的活計往往跟不上嘴舌。我怕這種人,連她當(dāng)面的香糯之言,也覺得頗難忍耐,便斷了再去之念。只是,十多年來與阿娟還是糾葛不斷。有一段時間,迷戀上做披肩。選用輕薄的棉紗,做成雙層,兩層配色或撞色,也有用配色滾邊的。剪裁妥當(dāng),就送去阿娟店里,請她機縫。回去之后,我開始帶著美好的心進行等待,一天,兩天,三天,下班回家的時候,路過阿娟的小鋪面,便探頭過去問詢,她總是遠遠就急急地擺了擺手,口里吱呀著,那意思就是還沒有完成。這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每次如是,我焦灼的心便涼了。前番送去的活計還在阿娟那里艱難地等待覲見,今次的活計我硬著頭皮又去找阿玉。這一次的縫線橫平豎直,倒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只是,又有令人不快。阿玉的鋪頭常有一投暮男子在那獻殷勤,談?wù)撆t話題,這投暮男子杵在那里也就罷了,還參嘴參舌,讓人心里瘆得慌。這真是奇了怪了,談?wù)撆t,竟然像談?wù)撆宋男貎?nèi)衣,體己、私密。阿娟鋪頭是沒有這種景況的,雖也不乏人氣,卻都是些嚼舌頭的婦人,她們懂也罷不懂也罷,都是無關(guān)干礙的。

手工縫制的念頭是在她們共同的脅迫下冉冉升起的。對那通往葡萄架的長長的路,蝸牛不知道是否望而生畏過,我對那布匹上長長的直線,確曾望而生畏哦。只是,一針一線緩慢地走過之后,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也沒有預(yù)想的那么難。甚至,手工縫制成為我生命當(dāng)中的一種修行。至忙至亂之時,山窮水盡之處,反而需要女紅的撫慰。常常是,在一條路子上走不下去了,需要停一停了,我就會安靜地搗騰一陣子。手縫、繡花、貼布繡、鉤花、棒針編織,幾乎都做過。就像一個扛過鋤頭拿過鐮刀的農(nóng)家小子,在城市里壓抑了、受挫了,自覺不勝了,一踏回黃色的土地,心就安定下來。

對阿娟的忙我生有好奇。一個人再怎么忙,關(guān)于飯碗的事情總是推拖不得的。她跟我歷數(shù)過一天當(dāng)中的活。家庭主婦都要忙于一日三餐的,她還好,孩子有仨,可以輪流安排他們干活,連早餐也不必早起的。每天上午她是必得上菜市場一次的,菜籃子把一天的用度裝滿了。她說,回來之后剛剛在縫紉機前坐下,午飯時間就到了。這倒也是,手工活是最磨工的,又忌憚碎雜事兒打攪。午飯后照例是要睡一場覺的,睡眼惺忪起來之后,調(diào)好機腳,這才從堆積如小山的活計里取下兩件來做。這生活節(jié)奏聽起來真是慢,慢得讓人心生羨慕。不止如此,她還隔三差五就去佛堂念經(jīng),把一家子的閑雜事情拋下了,連中午也不回,就在佛堂吃齋菜。阿娟對佛堂的生活充滿了自豪,去佛堂是需要換下齋服的,人一換了齋服,就變了,變得干凈、虔誠、心無旁騖,整個人似乎也高尚起來。阿娟的鋪頭懸有一個小小的錄音機,每天頭頂?shù)睦壬隙荚诓シ胖鹎h(huán)往復(fù)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含混的音質(zhì)與佛曲的清幽顯得格格不入,多年來卻奇怪地堅持不懈。不管我對女紅愛得多么由衷,只是,時間經(jīng)常由不得人,與阿娟的精神格斗便也一直未曾停休。經(jīng)常是我等呀等等得花兒都謝了,不得已打上門去,逼她趕工。

她不給我回話,只把當(dāng)日去佛堂聽來的課講給我聽。正是禽流感流行季節(jié),師父與時俱進,給講了這么一節(jié)。

“這禽流感真正的病原是什么?三毒。世間很少人知道,佛知道,所有一切的毒害、不善都是這三個根生的。所以師父說,你要問我怎樣把這個禽流感病毒完全消滅?在我不難,把三毒轉(zhuǎn)變成三善根,這個毒菌沒有了?!?/p>

我聽著只覺神奇,笑著應(yīng)和了一句:

“師父厲害!”

她接著引用了師父的例證:

“日本的科學(xué)家江本勝博士,他用水結(jié)晶來做實驗。從他這個實驗我們就能夠得到證明,如果是惡的念頭,這個水的結(jié)晶很兇惡、很不好看;但是一個善的念頭加給它,它就轉(zhuǎn)變了,變成非常美的結(jié)晶給你看?!?/p>

講佛經(jīng)的人如果只講佛經(jīng),那也就足夠了,怕的是還要援引科學(xué)的根據(jù)。我皺著眉頭,實在無心戀戰(zhàn)。第二天我要出差,那件衣衫放在這里等待修改已經(jīng)三天了,我才不去管他江博士的水結(jié)晶是偽科學(xué)還是真佛法。

我把話題拉回來:

“小立領(lǐng)改為深V領(lǐng)。三十分鐘可以搞定的。”

她溫吞地翻看衣衫,不置可否。

我出門的行李尚未收拾好,繼續(xù)催。

她倒好,對我說:

“人家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這是用《金剛經(jīng)》勸我。我生氣了:

“佛不是教人這般做事情的。”

她愣住了。她的丈夫正在旁邊走動,也停了下來。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對付這個講佛法的老婆,現(xiàn)在有些幸災(zāi)樂禍。

我不顧她的錯愕,手里似執(zhí)刀斧,一句又一句劈過去:

“佛有一個德號,大勇健,對治懈怠的。又說,‘精進是菩薩唯一善根。這勇猛精進,才是做事的根本?!?/p>

多年前看過幾段文字,是盧斯的《裝飾與罪惡》。從此心里落下了病根。當(dāng)內(nèi)心的女紅情結(jié)膨大時,我總是捫心自問:裝飾是為何而存在?它僅僅是為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欲望嗎?巴布亞人的瘢痕文身,印度女人別出心裁的額飾和鼻飾,維多利亞時期的蕾絲、荷葉邊、羊腿袖、高腰和抓褶,哥特式建筑上繁復(fù)的浮雕和巨大斑斕的玻璃畫,它們都是為了什么。難道真如盧斯所認為的,在實用品上取消裝飾是文化的進步,所有的修飾都是審美的童稚之見?我怎么在裝飾的不斷重復(fù)中,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民族、一件事物、一落建筑的審美意趣,它們的精神甚至借由裝飾的表達獲得了更大的自由。而我心中之所以還一直心存憂煎,緣由應(yīng)該更在盧斯所認為的社會的和經(jīng)濟的因素。他覺得,裝飾之所以是一種罪惡,是因為它浪費了勞動力和材料。甚至,裝飾的生產(chǎn)者也難以獲得應(yīng)有的報酬,中國的雕花匠工作16個小時而美國工人只工作8小時。顯然地,對于這個問題我無能為力。我能夠做到的是,每次付給阿娟更多一些的工錢,我自己能夠做的工序,盡量地留給自己完成。其實,對于這后一項,我心內(nèi)又犯了嘀咕,如果她更加勇猛精進一些,我這不知是幫她還是害她。

如今,我自己購置了縫紉機,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的工序都只留給自己。在我還沒有離開老厝之前,我已先離開了阿娟。每天從她鋪頭走過,似乎每一次都比原來走得更遠。有時看見他們一家在熱鬧地吃著晚餐,旁邊堆積的是別人家送來的手工活,內(nèi)心便有些感慨。人與人是如此不同,我與她對接過的活計不知道有多少,她與其他人家對接過的活計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她過的依然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人生。有一次阿娟對我說,鄰里一個送手工活的阿姨對她說:我如果是你,肯定每天睡不著覺。她說,我每天都一覺睡到天亮呀。她家的鋪子是租賃來的,上房下鋪,睡房那幾個平米的地方,住的是一家五口。

我是天生的勞碌命,新厝的布藝工程,從窗簾開始了。有幾幅是落地的,像戲臺的布幕一樣可以遮天蔽日,也可以藏污納垢。有一天,我從布匹里抬起頭來,想起一件陳年往事。

那年月,我與幾個朋友一起做一個親子網(wǎng)站,聚在一起的都是愛臭美的女人。最高峰的時候,后臺有近十個人在做事情,前臺有將近二十個斑竹在管理,一幫人天南海北,卻廝混得像親人一般。很意外的不幸事情發(fā)生了,一個氣質(zhì)型斑竹妹妹生了病,白血病,類型很不好。她還是一個單親媽媽。當(dāng)惡劣的疾病在年輕時候來臨時,我們最大的體會是感同身受。那一段日子,我們每天在屏幕前共同廝守,一邊任由淚水汩汩地流淌,一邊等待著她的點滴信息,為她祈福。我經(jīng)常被逼問道:我們能夠做什么?

我們能夠做什么?她需要輸血的血源,她需要精神的支柱,而我們遠在天邊。對于一個做網(wǎng)站的人來說,我太明白了,炒作一個事情是如此容易,但炒作之后的負面反應(yīng)不至于傷害到她的脆弱和寧靜,這有多么難。

我說,給她寫一個祝福帖吧,給她的主任醫(yī)生寫一封信吧,大家簽名完,由當(dāng)?shù)氐木W(wǎng)友為我們帶去病房。然后,我們開始了捐款。為了不致自己垮下去,我強打起精神來做女紅。做的是三條披肩,在我們的網(wǎng)站上義賣,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美麗與愛同在”。在這個場合宣揚女紅實在是不合時宜,但我一直記得那個鏡頭。那一天,她給我發(fā)了短信,是幾張自拍照。歷經(jīng)化療的她把自己光光的頭顱披露出來,她說道,我們是一家人,不再保留。她穿著醫(yī)院的條紋服,而她的肩上披著的正是我的女紅作品“愛在東籬”,藍色的細條絨上開滿了紅蕊的白菊花。這件披肩,以十倍于它本身的價值被網(wǎng)友競拍了去,而實物,它被同時快遞到了病榻之邊……

這世上真有奇跡,她在鮮花簇擁中走出了病房,她在我們的默默眷念中幸福地生活著。

這事情,還有一位幕后英雄,除了我誰也不認識她。

是阿娟。“愛在東籬”那條披肩是她親手制作的,她拒絕收取工費。而且,這一次,她非常地勇猛精進,一點都不拖延。

單單這一件,我想,我會時常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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