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艷紅
(山東財經大學 公共外語教學部,山東 濟南 250014)
??思{與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對比
房艷紅
(山東財經大學 公共外語教學部,山東 濟南 250014)
美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思{和我國作家汪曾祺雖然根植于不同的文化傳統,但作品中卻閃爍著共同的人性光輝。由于西方基督教文化異于中國儒道文化,他們書寫人文情懷的方式又不盡相同:??思{側重于以神性之光關照人性,而汪曾祺則著力展現鄉(xiāng)土里的唯美世情;在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下,??思{在表達對人的終極關懷方面,其筆下的人物通過“向死而生”而走向救贖之路,而在汪曾祺筆下,面對生存困境,眾生則以超越的態(tài)度詩意棲居。
??思{;汪曾祺;文化傳統;人性;人文精神
文學即人學,其本質是對人的關懷。美國作家??思{在其小說中通過展示美國南方人的生存狀態(tài),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憂慮和關注。無獨有偶,中國作家汪曾祺的作品也同樣是關愛眾生,悲憫人世,與??思{具有相通之處。??思{與汪曾祺都深深地植根于各自的文化傳統,但是前者受基督教文化傳統的影響,其作品著力批判美國南方社會現世之惡而導致的人的墮落,表現出自由、平等、博愛的基督教人道主義情懷,而汪曾祺則受中國儒道傳統的影響,糅合了儒家仁者愛人與道家灑脫超越,具有濃厚的中國式人道主義情懷;在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下,??思{在表達對人的終極關懷方面,其筆下的人物通過“向死而生”而走向救贖之路,而在汪曾祺那里,眾生則以超越的生存態(tài)度詩意棲居。
跨越大洋兩岸的??思{和汪曾祺雖然浸漬在迥異的文化傳統中,但其作品都閃爍著相似的人性光輝。
??思{出生在美國南方的“圣經地帶”(Bible Belt),以加爾文主義為核心的清教思想構成了南方社會文化傳統的基礎,滲透至南方人日常生活和思想之中,規(guī)定著其思維方式,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觀察世界和辯識身份的獨特視角。??思{成長在一個傳統的基督教家庭里。母親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其祖父要求家里所有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早餐前一律流利地背誦一段《圣經》,否則不能吃飯。??思{小時候上過美以美教會(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的主日學校,婚后與妻子定期參加圣公會( Protestant Episcopal Church)的禮拜儀式。處在這樣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之中,基督教文化成了像??思{這樣的“南方鄉(xiāng)下孩子背景的一部分”,他“在其中長大,不斷消化它,從而不知不覺地吸收它”(Gwymn & Blotner,1965:86)。
“人的問題是所有宗教的核心內容。宗教的最終目的和意義……在于為其信仰者提供對人類命運和個人人生問題的說明。”(羅竹風,1991:129)費爾巴哈也認為:“人是基督教的上帝,人本學是基督教神學之秘密”(費爾巴哈,1995:429)。因此,基督教是隱形的人本主義,而非神本主義。??思{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是從基督教人本主義出發(fā),主要指向人、人的存在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這一點在??思{接受諾貝爾文學獲獎典禮的致辭上可略見一斑:
我相信人類不僅能夠生存下去,而且能夠蓬勃發(fā)展。人之不朽并非因為在所有生物中唯獨他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因為人有靈魂,有憐憫、犧牲和耐勞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在于把這些東西寫出來。詩人和作家的特殊光榮就是振奮人心,提醒人們記住人類昔日的榮譽——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Faulkner,2004:120)
這些人類“昔日的榮耀”正是基督教思想和精神最直接的外化形式。在基督教里,人的觀念是在神學意義上界定的,人性的本質寓于神性之中,在神性的尺度下得以彰顯而獲得升華,??思{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覺沿襲了這個陳述命題。在他看來,人性和神性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皩τ谖?,證明人類的不朽……上帝的理念,是有價值的,事實就在于他書寫、創(chuàng)作音樂和繪畫。它們是人類的天空。它們能夠證明上帝是否存在,而他想讓我們看到他已經證實了的東西,即人類的存在,那將是明證?!?轉引自王鋼,2013:47)
同??思{一樣,汪曾祺也深受來自祖父的嚴格訓誡。他出生在一個傳統的士大夫家庭,祖父是清末拔貢,曾親自給汪曾祺講授《論語》。汪曾祺的父親熟讀經史子集,多才多藝,精通琴棋書畫,他對汪曾祺的影響很大。開明的父親不僅讓汪曾祺從小接受新式教育的啟蒙,還專門為他延請鄉(xiāng)里高師,講授書法和桐城派散文。汪曾祺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傳統文化的熏陶。汪曾祺的故鄉(xiāng)高郵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這里不僅是著名詞人、婉約派詞宗秦少游的故里,還誕生過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可謂文風昌盛、源遠流長。可以想見儒學對汪曾祺的影響之大。就這樣,從長輩到鄉(xiāng)賢,濃厚的傳統文化氛圍塑造了汪曾祺傳統的人格和文化品格,他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
他曾說:“中國人必然會接受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的影響?!容^起來,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汪曾祺,1985:328)。《尚書.泰誓上》說“惟天地萬物之母,惟人為萬物之靈” (李明、王健,1980:192),在《孝經.圣治》中孔子也說:“天地之性,人為貴”(汪受寬,2004:42)。 因此,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叭省弊鳛槿寮宜枷氲暮诵挠^念之一,其基本內涵是“仁愛”、“愛人”、“愛眾”,充分體現了人本精神,本質上是一種人道思想。汪曾祺對自己所受的儒學影響是這樣解釋的:“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有人情味的思想”(汪曾祺,1985:328)。顯然,他所接受的儒家“講人情”的一面正是儒學的人道思想——以人為本,仁者愛人。
除儒學之外,汪曾祺還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他自己稱,在西南聯大時曾聽劉文典先生講莊子,“在昆明教中學時案頭常放的一本書是《莊子集解》”(汪曾祺,1998:328)。道家哲學不僅追尋生命根源,探討生命存在的方式,而且積極探討人生價值和處世哲學,追求精神的超越和超然。汪曾祺接受的正是道家關懷生命的思想,這種思想在其作品中表現為崇尚生命的本真、追求通達超脫的品格和大仁至慈的人文關懷。
不論是西方的基督教還是中國的儒道,都或隱或顯表現人本主義思想,其核心都是對人的關懷;盡管福克納和汪曾祺都從人和人性出發(fā),關注人的生存和命運,但在表現方式上又各有其特點。
3.1 神圣光照下的人性關懷與鄉(xiāng)土市井間的唯美世情
對福克納而言,基督教思想深深地影響著他的思維習慣和創(chuàng)作?!妒ソ洝分械牡涔屎蜕裨捠歉?思{作品中引用次數最多的資料。根據杰西·考菲的統計,在??思{的19部長篇小說中,共引用和參照《圣經》379處,其中《舊約》183處,《新約》196處。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大量采用《圣經》人物原型,像《喧嘩與躁動》中的白癡班吉,《八月之光》中的喬·克里斯默斯,《去吧,摩西》中的艾薩克·麥卡斯林,從不同側面影射了耶穌的形象?;浇痰摹霸锱c報應”、“原罪與救贖”的思想對??思{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大影響。他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主要描寫了由于種族等罪惡導致的南方豪門世家的沒落以及后代所遭受的懲罰或所做的救贖。這些都是基督教文化影響的結果,因此,有評論家認為福克納是基督教作家。
其實,??思{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基督教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更傾向于世俗性和世俗中的人。1955年,在致霍蘭德(Harold E. Howland)的信中??思{表示他感興趣的是人,相信人和人性,關心人的處境和未來(王鋼,2013:46)。能集中表現福克納對人和人性關懷的,莫過于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了。在這些作品中,他始終以“人”為出發(fā)點和歸宿,把“人”置于上帝之上,人始終是第一位的。1955年,??思{在回答日本記者時曾坦言他希望唯一屬于的、愿意屬于的流派是人道主義流派(李常磊、王秀梅,2010:44)。對此,柯林斯·布魯克斯評述說:“他本質上是基督教人道主義……或者確切地說,是一種斯多葛式的基督徒”(Brooks,1987:124)。作為一位人道主義作家,??思{超越了南方人理性主義思想的局限,從基督教人本主義出發(fā)剖析并批判了南方社會的種種罪惡所導致的人的扭曲和墮落。
首先,他把矛頭指向加爾文主義支持的種族制度。在??思{的筆下,黑人被恣意地虐待,他們被看作是一群“可被詛咒的野牛”,沒有任何自由、尊嚴、權力和社會地位,被白人隨意打罵、買賣,甚至被處以私刑?!栋嗽轮狻分?,種族身份不確定的喬·克里斯默斯從小被外祖父遺棄,被養(yǎng)父殘暴虐待;白人社會歧視他,黑人提防他,最后他殺死白人情人,自己被白人暴徒們肢解?!堆荷除?押沙龍!》中的查爾斯·邦也是種族主義的一個犧牲品。因為母親具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白人父親拋棄他們母子,為了得到父親的承認,他不惜選擇與同父異母的妹妹的亂倫婚姻為代價,結果被同父異母的兄弟射殺?!度グ桑ξ鳌分械暮谌伺让鹘z被白人種植園主霸占生下一女,女兒長大后又被生父蹂躪產下一子,絕望的尤明絲在一個圣誕節(jié)晚上投水自盡。面對種族制度造成的人性摧殘和毀滅,福克納發(fā)出了“讓全體美國人都因為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而受良心譴責”(戴維·埃斯蒂斯,1983:58)的人道主義吶喊。其次,??思{還無情地鞭撻了清教婦道觀和父權制度。清教婦道觀和父權制度“使自己的女眷變成淑女……使淑女變成鬼魂”(??思{,2014a:13)。在《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高貴而寧靜的愛米麗小姐是眾人仰慕的南方淑女。其父獨斷專橫,為了家族的聲譽,趕走了愛米麗所有的求婚者,犧牲了愛米麗的人生幸福。父親死后不久,愛米麗立即愛上了北方佬荷默。因結婚無望,愛米麗毅然買來砒霜毒死荷默,余生與其尸體為伴。愛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她去世了,全鎮(zhèn)的人都來送葬,因為“一座紀念碑倒下了”(??思{,2015:28)。福克納獻給愛米麗的玫瑰包含著深切的同情與惋惜?!堆荷除?,押沙龍!》中的羅沙幼年失怙,無依無靠,為求果腹,住進姐夫薩德本的百里地莊園,在戰(zhàn)爭中度過了寡然無味的青春。后來姐姐去世,薩德本向她求婚,前提是先和她生個兒子。作為淑女長大的羅沙被羞辱而震驚,憤怒之下返回父親的老宅,幽閉起來度其殘生?!胺路疬@兒像座墳墓,緊閉著整整四十三個炎熱難當的悠悠歲月中所發(fā)出的全部嘆息”(??思{,2014a:10),一種難以言說的凄涼讓人深深同情。
在探索人的罪與罰、造孽與贖罪問題上,??思{關于人的觀念與神的維度始終交織在一起,并以神性之光關照人性。小說《押沙龍,押沙龍!》就是《圣經·舊約》中大衛(wèi)王故事的翻版,押沙龍是大衛(wèi)王最寵溺的兒子,結果卻誅殺兄弟、背叛父親?!堆荷除垼荷除?!》的主人公薩德本為了締造自己的白人帝國,不惜拋棄有黑人血統的妻兒;憑借巧取豪奪的手段建起百里地莊園,并同一個白人女子結婚,生下子女。薩德本缺乏道德和高尚,其行為充斥著背棄、暴力、流血與罪惡,完全喪失了人性。??思{以基督的莊嚴與神圣懲罰了他,于是《舊約》中因天怒而導致的兇殺再現:薩德本的白人兒子殺死了另外一個被他拋棄的混血兒子,致使他女兒未婚便成為寡婦,他本人也死在一個窮白人佃農的鐮刀之下,百里地莊園被大火燒為灰燼,廢墟之上只剩下一個白癡黑白人混血后裔。薩德本的悲劇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現代人類的悲劇,因為現代人違背了基督死前對門徒所做的“你們要彼此相愛”的教導,濫用自己的意志和權利,所以遭到了懲罰?!度グ?,摩西》中的莊園主卡洛斯·麥卡斯林霸占女黑女奴,與自己的親生女兒亂倫,其滅絕人性的罪孽折磨著后代子孫。為了贖罪,其后代艾薩克·麥卡斯林放棄了罪惡的祖產,住到樹林里,以做木工為生。“上帝創(chuàng)造人……可不是讓人和他后裔一代又一代地對一塊塊長方形、正方形的土地擁有不可侵犯的權利,而是在誰也不用個人名義的兄弟友愛氣氛下,共同完整地經營這個世界,而他索取的唯一代價就只是憐憫、謙卑、寬容、堅韌以及用臉上的汗水換來面包?!?福克納,2014b:218)《舊約》中,摩西為猶太人的民族英雄,受上帝之命,率領被奴役的希伯來人逃離古埃及。借助小說題目的典故,??思{暗示了作為奴隸的黑人終將會走向自由,就像摩西領導猶太人擺脫奴役一樣。
同??思{對人的同情與關注一樣,汪曾祺懷著儒家的“仁愛”之心描寫市井鄉(xiāng)里古樸的人情味和卑微小人物的人性美。無論是儒雅的知識分子還是庸常的市井人物,在汪曾祺的筆下都具有儒家傳統的道德風貌:仁愛寬厚,愛人愛眾。《歲寒三友》中,靳彝甫為解救瀕于絕境的王瘦吾和陶虎臣,慷慨賣掉自己的三塊祖?zhèn)魈稂S石章,那可是他“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的寶貝(437)。①《故里三陳·陳泥鰍》中的陳泥鰍靠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謀生,卻將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錢周濟了鄉(xiāng)鄰陳五奶奶;《大淖記事》中做小生意的“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錫匠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十一子被劉號長打傷后,他們“頂香請愿”、上街游行,迫使政府將劉號長驅逐出境(470-482)。這些人物都懷有一顆“仁愛”之心,體現了儒家“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樸素感情。
市井陋巷里的小生意人,因為世事的艱難,本該是捉襟見肘的局促或者困頓,可是,在汪曾祺的筆下,呈現的是一番世情的唯美?;蛟S受道家的影響,汪曾祺的人道主義超越了世俗。他以寬容的胸懷肯定生命本真和個性自由。例如,在《受戒》中,明海當和尚純粹是迫于謀生的壓力。他剛完成受戒儀式,就答應娶小英子做老婆。庵子里其他的和尚也并不持守清規(guī)戒律:他們公開打牌聊天、殺豬吃肉。大師傅仁山不穿袈裟,還吃水煙;二師父仁海的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三師傅仁渡是個打牌高手,“飛鐃”行家,還會唱最俗的情歌,愛和大姑娘、小媳婦答話?!斑@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 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416)。汪曾祺以道家的寬容和悲憫肯定了這種自然舒展、不受壓抑的健康人性,表達了對沒有清規(guī)戒律束縛、不壓制人性的社會的向往。汪曾祺筆下也有曠達超脫、適性隨意的人物形象。但他們絕非桃花源里的隱士,而是以道家的悲憫關懷救助他人?!夺恪分械恼勱稘O為地方名士,他不收取年少失怙、家境貧寒的高北溟的“脩金”,并視他為高徒,悉心教導。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因此他品望極高,但是“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539)。《故鄉(xiāng)人·釣魚的醫(yī)生》中的鄉(xiāng)間名醫(yī)王淡人風雅淡泊,獨自面河垂釣,賞“一庭春雨,滿架秋風”(564)。自己節(jié)衣縮食,對他人卻仗義疏財,在洪水中冒著危險駕船往返救人。通過他們,汪曾祺表達了道家大仁、至慈的人文情懷。
??思{與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思想呈現出相異的色彩,這是不同的文化背景使然。??思{從基督教人道主義出發(fā),強烈地譴責和批判了美國南方扭曲人性、導致人性異化和墮落的種族制度、父權制度和婦道觀,展現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基督情懷。與??思{不同的是,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是一種儒道接合的人道主義思想,他懷著儒家“仁愛”之心,用人道主義的溫情而絕少激烈的批判去關懷市井小人物,贊美、欣賞他們的美好而健康的人性,同時又以道家的寬容胸懷追求生命的本真和人生的通達。
3.2 “向死而生”的救贖之路與“詩意棲居”的超然存在
存在主義是一種典型的人本主義思潮,在現代文明的基礎上提出了人為什么活著,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個人如何達到真實的存在,獲得本真的自我等深刻的哲學問題。這種終極關懷是文學精神的體現,因此,存在主義和文學之間有著一種天然的聯系。??思{與汪曾祺的作品都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表達了對人的終極關懷,因此與存在主義在思想上具有高度一致性。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但是個體可以做出自由選擇。??思{作品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凸顯了美國南方社會荒謬、極端的生存處境。他筆下的人物被放置在極端的生存處境中,面臨荒誕性沖突的局面,為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做出了自由選擇。如《押沙龍,押沙龍!》中,薩德本為了建造自己的白人王朝做出了拋棄有黑人血統的妻子和殺死兒子的選擇;《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的愛米麗為愛情而做出了毒殺戀人的選擇;《圣殿》中的譚波兒為了私利而做出了作偽證的選擇。結果,他們也都因為自已的選擇而被懲罰,最終走向墮落或滅亡。
死亡是存在主義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也是??思{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主題。在《喧嘩與騷動》中,昆丁·康普生潛意識里將自己視為南方精神的繼承人,擔負著振興家族的使命??墒敲鎸易搴驼麄€社會的衰敗,他深陷精神困境和生存危機,最終選擇了溺水死亡?!栋嗽轮狻分械膯獭た死锼鼓篃o法面對自己混血的含混身份而陷入痛苦的深淵,一生都在種族對立的困境中尋找身份和自由,最后從容不迫地以死亡來反抗這個虛無的世界。在海德格爾看來,個人只有在其孤獨的非理性情緒體驗,諸如畏、煩,尤其是對死亡的先行理解中,本能地領悟自己的存在,從沉淪和異化中覺醒,才能達到本真的存在。昆丁·康普生和喬·克里斯默斯用自己的生命背負了南方人苦難的十字架,選擇用死亡來對抗異己的世界,使受難變成一種救贖,彰顯了人的尊嚴,即“向死而生”。在福克納的筆下,死亡給空虛的生活帶來意義,給虛無的人生增添了一抹絢麗的色彩,實現了人真正的自由,使人獲得重生。
受存在主義的影響,汪曾祺的作品也表現了由于生存處境的惡化而導致的個體焦慮、無奈與荒誕。《老魯》中的老魯十幾歲就開始行伍,吃過豬食、棉花;從部隊下來后輾轉于不同的城市,攢了點錢弄了個磨坊,結果一打仗,磨坊丟了;后來在學校里干點雜活,又攢了點錢,買大豆囤積,豈料豆子價格直跌,最后半生顛沛流離的老魯連攢點錢回老家的愿望都無法實現了。《故里三陳·陳小手》中的陳小手是一個民間男婦科醫(yī)生,醫(yī)術高明,享譽鄉(xiāng)里。給難產的團長女人接生,忙活半天,保得母子平安,卻被感到“怪委屈”的團長一槍打落馬下。
但是,與??思{不同,面對艱辛和苦難的生存困境,汪曾祺作品中的人物沒有選擇激烈抗爭或死亡,他們或庸常窘迫,或屈從命運,或隨遇而安,無不真實地存在著。汪曾祺曾說: “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讀者以喜悅, 讓讀者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以欣賞的……小說的作用是使這個世界更詩化”(汪曾祺,1996:11)。汪曾祺從審美的角度超越悲涼的現實,追求人的詩意存在。在涉及到人的生存本質問題上, 汪曾祺與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的精神向度不謀而合。他將苦難的生存體驗以審美的方式展現出來,悲苦的人生和詩意的希望交匯在一起,刻畫出超越自我、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惰b賞家》中的葉三,雖然是一個以賣水果為生的小商販,卻深得藝術鑒賞的精義。他賣果子是“自在的存在”,欣賞季匋民作畫是“自為的存在”。通過與季匋民的“神交”,葉三完成了此在的超越,他自在自為地活著,這是一種生命處于自由狀態(tài)的適然?!豆世锶悺り愃摹分?,陳四踩高蹺如同庖丁之解牛,達到一種游刃有余的境界。在不得不與高蹺告別后,他以糊紙燈為業(yè),糊的燈“精致”、“靈巧”:陳四超越在場失敗, 又用另一種方式開始新的生活, 彰顯了人性的不屈和尊嚴?!峨u鴨名家》中炕小雞的余老五、喚鴨高手陸長庚都在為“自在存在”的工作中實現了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
在直面人生苦難,表達人生無常、聚散無定的無奈和焦慮的同時,汪曾祺將人的生存審美化、藝術化,揭示了凡庸、卑微之外的詩意,以審美的方式追求人的詩意棲居,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儒道傳統的浸潤;同樣面對人與環(huán)境的緊張激烈沖突,在福克納那里,個體則是激烈抗爭,甚至做出死亡的選擇,積極為自己的“罪行”救贖,為美國南方人指明了未來的出路和希望,這在相當程度上則源于基督教文化中救贖和幸福之間的密切聯系。
“青山一道同風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處于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思{與汪曾祺,其人文精神雖然具有不同的血脈源流,但卻殊途同歸,都以滄桑而博大的人文情懷關注人與人性。??思{剖析了美國南方社會現世之惡導致的人的墮落,并以神性之光關照人性,指出“向死而生”的救贖之路;汪曾祺則汲取中國儒道文化的精華,以儒家仁愛之心和道家灑脫寬容的胸懷展現鄉(xiāng)土世情、悲憫人世,面對生存困境,以超越的態(tài)度詩意地展現鄉(xiāng)土市井中的唯美世情。正是對人類命運的共同關注,福克納和汪曾祺的作品超越了地域、民族和文化的局限,終將獲得普遍而持久的解讀生命。
注釋:
① 本文所引均出自《汪曾祺小說全編》。括號中的數字表示該引文在該書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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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秀香)
A Comparative Study of Humanism Based on Faulkner’s and Wang Zengqi’s Literary Works
FANG Yan-hong
(School of Applied Foreign Language,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Jinan 250014, China)
William Faulkner, an American Nobel Prize winner in America, and Wang Zengqi, a renowned Chinese writer, were deeply rooted in different cultural traditions, but the humanity reflected in their literary works is similar. Because of the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Western 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hey expressed humanism in different ways. Both of Faulkner and Wang Zengqi were influenced by the ethos of Existentialism. The former placed emphasis on the humanity under the care of divinity, expressing his ultimate concern with man in the way “being towards death” to redemption, while the latter, whose ultimate concern is that living beings can be out of mess in a rather detached way, focused on displaying aesthetically worldly affairs.
William Faulkner; Wang Zengqi; cultural tradition; humanity; humanism
10.16482/j.sdwy37-1026.2017-04-008
2017-01-20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6BZX12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房艷紅(1972-),女,漢族,山東臨朐人,文學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
I106
A
1002-2643(2017)04-006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