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濤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三亞 572000)
中古河東薛氏族屬問題,在北魏時期就引起了爭議。近代學者陳寅恪[1]陳寅恪.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A].金明館叢稿初編[C].三聯(lián)書店,2001.(P82-85)、唐長孺[2]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A].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C].中華書局,1983.(P86)、周一良[3]周一良.瞎巴三千生啖蜀子[A].魏晉南北朝史札記[C].中華書局,1985.(P374)均認為其是來自蜀地少數(shù)民族后裔;而毛漢光則認為其是漢人后裔[4]毛漢光.晉隋之際河東地區(qū)與河東大族[A].中國中古政治史論[C].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P122)。河東薛氏族屬來源,以《魏書》《北史》記載為多;但《北史》對前代史書的增加與刪減,歷代評價不一[5]瞿林東.《南史》《北史》[J].史學月刊,1981,(1);高敏.論李延壽《南、北史》的規(guī)律性刪削失當[J].史學史研究,2002,(2).?!侗笔贰泛訓|薛氏列傳中增加了不少史料;這部分史料對河東薛氏的族屬問題相當重要,但其可信度及其價值,史學界研究不多。本文以《北史》中所增加的河東薛氏史料,結(jié)合有關(guān)墓志,初步討論所增加的相關(guān)史料的可信度。
《北史》卷三六《薛辯傳》中詳細記述了薛辯父親薛強的事跡:
薛辯,字允白,河東汾陰人也。曾祖興,晉尚書右仆射、冀州刺史、安邑公,謚曰莊。祖濤襲爵,位梁州刺史,謚曰忠惠。京都傾覆,皆以義烈著聞。父強,字威明,幼有大志,懷軍國籌略。與北海王猛,同志友善。及桓溫入關(guān)中,猛以巾褐謁之。溫曰:“江東無卿比也,秦國定多奇士,如生輩尚有幾人?吾欲與之俱南。”猛曰:“公求可與撥亂濟時者,友人薛威明其人也?!睖卦唬骸奥勚靡印!狈街鲁娐勚?,自商山來謁,與猛皆署軍謀祭酒。強察溫有大志而無成功,乃勸猛止。俄而溫敗。及苻堅立,猛見委任。其平陽公融為書,將以車馬聘強。猛以為不可屈,乃止。及堅如河東伐張平,自與數(shù)百騎馳至強壘下,求與相見。強使主簿責之。因慷慨宣言曰:“此城終無生降之臣,但有死節(jié)之將耳。”堅諸將請攻之,堅曰:“須吾平晉,自當面縛。舍之以勸事君者?!焙髨苑x,軍敗,強遂總宗室強兵,威震河輔,破慕容永于陳川。姚興聞而憚之,遣使重加禮命,征拜右光祿大夫、七兵尚書,封馮翊郡公,轉(zhuǎn)左戶尚書。年九十八,卒。贈輔國大將軍、司徒公,謚曰宣。
這段記載《魏書》所無,為《北史》增補部分[1]高敏.《南北史》掇鎖[A].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P527)。這段有關(guān)薛強事跡增加部分的史料是否可靠,并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以薛強年齡來考察相關(guān)史事,則有諸多可疑之處。
薛強活了98歲,具體生卒年齡沒有明確記載?!顿Y治通鑒》卷一○八《晉紀三十》記載:“(太元二十一年,公元396年)西燕既亡,其所署河東太守柳恭等各擁兵自守。秦主興遣晉王緒攻之,恭等臨河拒守,緒不得濟。初,永嘉之亂,汾陰薛氏聚其族黨,阻河自固,不仕劉、石。及苻氏興,乃以禮聘薛強,拜鎮(zhèn)東將軍。強引秦兵自龍門濟,遂入蒲阪,恭等皆降。興以緒為并、冀二州牧,鎮(zhèn)蒲阪。”又《魏書·薛辯傳》記載:“父強,復代領(lǐng)部落,而祖、落子孫微劣,強遂總攝三營。善綏撫,為民所歸。歷石武、苻堅,常憑河自固。仕姚興為鎮(zhèn)東將軍,入為尚書?!毖娫诠?96年襲擊柳恭后,在姚興政權(quán)中任職,而姚興卒于公元416年,則薛強卒年在公元396—416年之間。又《魏書·薛辯傳》記載:“強卒,辯復襲統(tǒng)其營,為興尚書郎、建威將軍、河北太守。辯稍驕傲,頗失民心。劉裕平姚泓,辯舉營降裕,司馬德宗拜為寧朔將軍、平陽太守。及裕失長安,辯來歸國,仍立功于河際。太宗授平西將軍、雍州刺史,賜爵汾陰侯。泰常七年卒于位,年四十四?!?/p>
由于薛辯也在姚興政權(quán)中任職,由“辯稍驕傲,頗失民心”,這種情況需要一定時間積累才能完成。“劉裕平姚泓,辯舉營降裕”,據(jù)《資治通鑒》卷一一八《晉紀四十》記載:“(義熙十三年,公元417)檀道濟、沈林子自陜北渡河,拔襄邑堡,秦河北太守薛帛奔河東。又攻秦并州刺史尹昭于蒲阪,不克。別將攻匈奴堡,為姚成都所敗……丙子夜,沈林子將銳卒襲鸞營,斬鸞,殺其士卒數(shù)千人。紹又遣東平公贊屯河上以斷水道;沈林子擊之,贊敗走,還定城。薛帛據(jù)河曲來降……裕以薛辯為平陽太守,使鎮(zhèn)捍北道……(元煕元年,公元419年)司馬順明、司馬道恭及平陽太守薛辯皆降于魏,魏以辯為河東太守以拒夏人?!笨梢耘袛啵q投降劉裕在公元417年。綜合薛辯領(lǐng)兵時間,可以大致判斷薛強去世在公元410年左右,出生在公元312年前后。只有這樣,《北史·薛辯傳》中薛強祖父和父親才能活動在西晉時期,符合“曾祖興,晉尚書右仆射、冀州刺史、安邑公,謚曰莊。祖濤襲爵,位梁州刺史,謚曰忠惠。京都傾覆,皆以義烈著聞?!?/p>
但如果薛辯出生在公元312年,則有很多疑問。首先是薛辯的出生時間與《魏書·薛辯傳》存在令人不解的地方。據(jù)《魏書·薛辯傳》記載,“(薛辯)泰常七年卒于位,年四十四……(薛辯子薛謹)(太延)五年,為都將,從駕北討,以后期與中山王辰等斬于都南,時年四十四……(薛謹長子初古拔)(太和)八年三月,詔拔入朝,暴病卒,年五十八……(初古拔長子薛胤)(太和)二十三年秋,遇疾,卒于郡。時年四十四。”泰常七年為公元422年,則薛辯出生于公元379年;太延五年為公元439年,則薛謹出生于公元396年;太和八年為公元484年,則初古拔出生于公元427年;薛胤出生于公元456年。從薛辯到薛胤,兒子出生時,父親不到三十歲;按照這一規(guī)律,薛辯出生時,薛強也是30歲左右;則薛強出生于公元339年左右。實際上,若薛強出生在公元312年左右,薛辯出生時,薛強為57歲;而薛強在此前沒有兒子,這是令人懷疑之處。或許正是薛強年齡不可靠,《北史·薛辯傳》中,對薛辯以及其后裔去世時年齡一律不載。
此外,薛辯與王猛見桓溫一事中,有關(guān)薛強部分不可靠?!稌x書·苻堅載記下附王猛傳》中記載:“遁而不應,遂隱于華陰山。懷佐世之志,希龍顏之主,斂翼待時,候風云而后動?;笢厝腙P(guān),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溫默然無以酬之。溫之將還,賜猛車馬,拜高官督護,請與俱南。猛還山咨師,師曰:‘卿與桓溫豈并世哉!在此自可富貴,何為遠乎!’猛乃止?!币勒铡稌x書》記載,王猛所詢問的是其老師,而非薛強?!稌x書》“載記”部分取材《十六國春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就大量引用《十六國春秋》,該書直至南宋初年還存在[2]陳長琦,周群.《十六國春秋》散佚考略[J].學術(shù)研究,2005,(7).。薛強建議王猛不要見桓溫一事,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并沒有記載,清人在《十六國春秋輯補》有關(guān)王猛傳記部分中也未采用,可見該事可信度并不高。
《北史·薛修義傳》與《北齊書·薛修義傳》相比,明顯增加了一段:
初,神武欲大城晉,中外府司馬房毓曰:“若使賊到此處,雖城何益?”乃止。及沙苑之敗,徙秦、南汾、東雍三州人于并州,又欲棄晉,以遣家屬向英雄城。修義諫曰:“若晉州敗,定州亦不可保?!鄙裎渑唬骸盃栞吔载撐?,前不聽我城并州城,使我無所趨?!毙蘖x曰:“若失守,則請誅?!滨山鹪唬骸斑€仰漢小兒守,收家口為質(zhì),勿與兵馬?!鄙裎鋸闹?,以修義行晉州事。及西魏儀同長孫子彥圍逼城下,修義開門伏甲侍之。子彥不測虛實,于是遁去。神武嘉之,就拜晉州刺史。
這段為《北齊書·薛修義傳》記載所無,高敏以為反映了薛修義之忠于職守和機智[1]高敏.《南北史》掇鎖[A].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P584)。但這重大事件,在《薛修義墓志》幾乎沒有記載,“聲振關(guān)中,氣凌灞上。匈奴不敢犯塞,昔聞其語;秦兵不敢東出,今見其人。朝嘉誠烈。拜儀同三司,尋除使持節(jié)都晉州諸軍事,晉州刺史,將軍儀同如故。”[2]薛修義墓志[A].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續(xù)編[M].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122)
按照《北史·薛修義傳》的記載分析,是薛修義直接向高歡建議。而《北齊書·薛修義傳》則記載:“元象初,拜儀同。沙苑之役,從諸軍退。還,行晉州事。封祖業(yè)棄城走,循義追至洪洞,說祖業(yè)還守,而祖業(yè)不從。循義還據(jù)晉州,安集固守。西魏儀同長孫子彥逼城下,循義開門伏甲以待之,子彥不測虛實,于是遁去。高祖甚嘉之,就拜晉州刺史、南汾、東雍、陜四州行臺,賞帛千匹?!庇帧侗饼R書·高市貴傳》記載:“天平初,復除晉州刺史。高祖尋以洪峒要險,遣市貴鎮(zhèn)之。高祖沙苑失利,晉州行事封祖業(yè)棄城而還,州民柴覽聚眾作逆。高祖命市貴討覽,覽奔柴壁,市貴破斬之。”此外《北史·封懿傳附封隆之傳》記載:“興之弟延之,字祖業(yè),少明辨,有世用。封郯城子,位青州刺史,多所受納。后行晉州事。沙苑之敗,延之棄州北走,以隆之故,免其死?!笨梢娧π蘖x勸說晉州行事封祖業(yè)未果,占據(jù)晉州,打敗西魏的進攻。
《北史·薛修義傳》增加部分,主要部分是斛律金一句話:“還仰漢小兒守,收家口為質(zhì),勿與兵馬。”很明顯,“漢小兒”是指薛修義,此處借斛律金之口,表明薛氏為漢族身份。漢兒、漢子等詞匯在南北朝時期大量出現(xiàn),有時是口語,但更多時候與民族相關(guān)[3]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A].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P34-39)。
《北史》中增加河東薛氏的史料,《資治通鑒》并沒有采用,可知其可信度并不高。參與修《晉書》的有河東薛強后裔薛元超,薛元超娶李淵之弟女兒為妻,也算是皇親[4]樊英峰.唐薛元超墓志考述[J].人文雜志,1995,(3).。所以,《晉書》中有關(guān)河東薛氏的記載是可信的;《晉書》中沒有記載薛強與王猛之間的關(guān)系,大致可以判斷二者之間沒有多大交集,故《北史》中增加河東薛氏資料并不可靠。唐長孺先生以為,《北史》與《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完全抹去了河東薛氏源于蜀人的痕跡,而且敘述諸薛在位官爵也大大提高,其原因在于薛氏在隋朝時期名人輩出[5]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A].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M].中華書局,1983.(P86)。高敏也指出《北史》中,如果《魏書》列傳中其后裔有在隋唐為高官者,則其祖宗支系會增補列傳[6]高敏.李延壽與《南北史》[J].學習與探索,2000,(2).。但增補列傳的史料價值如何,還值得研究。但從《北史》有關(guān)河東薛氏增補情況來看,其所增加列傳的史料主要表明河東薛氏是漢人后裔,但史料價值不高,基本不可信;研究北朝河東薛氏,史料還是以《晉書》《魏書》為主。
(責編: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