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生命是一場持久的戰(zhàn)斗,只有戰(zhàn)斗可以激發(fā)情感,活化都市。”75歲的建筑大師安藤忠雄一直奉行這套“拳擊手哲學”,也因此總是令自己處于爭議的中心。
安藤忠雄顯然不是那種安安靜靜地端坐在建筑名人堂里的人物,盡管他完全可以這樣一一非科班出身的他開創(chuàng)了一套獨特的建筑風格,以“清水混凝土詩人”而名,1995年又被普利茲克獎加冕。
恰恰相反,安藤忠雄總是說,建筑即戰(zhàn)斗。他自嘲幾十年的建筑師生涯,沒有一個項目是按照最初的想法順利進行的,是名副其實的“連戰(zhàn)連敗”。但另一方面,他認為,建筑業(yè)在這個時代正身處逆境,能否“連敗連戰(zhàn)”,并且在戰(zhàn)斗中保持對事物窮追不舍的態(tài)度,決定了能否誕生出突破性的建筑。因此,年輕時曾做過拳擊手的他一直保持著斗士的姿態(tài),對抗消費社會里人們膨脹的居住欲望,對抗都市空間的保守僵化,哪怕常常引發(fā)爭議。
去年4月,女建筑師扎哈·哈迪德巨星隕落,人們帶著惋惜之情去回望她同時代的建筑大師,安藤忠雄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他與扎哈又剛剛因東京奧運會主場館設計有了更深入的關聯(lián)。在這次備受矚目的國際競賽中,扎哈方案力挫群雄,被認為“流線型和未來的設計體現(xiàn)了日本想傳達給其他國家的信息,這個體育場將會成為未來一個世紀的世界體育圣地”。做出如此評價的正是時任評委會主席的安藤忠雄,他主導了扎哈方案的入選,隨后又和扎哈一起經(jīng)歷了方案被廢棄的大起大落。方案一公布,就遭到日本建筑界的集體反對,認為造價過于高昂,而且破壞了歷史文脈,最終由首相安倍晉三冒著日本國際信譽受損的風險,宣布重新招標。普遍認為這給了扎哈很大打擊,也將安藤忠雄推至孤立境地。在扎哈突然去世后,安藤忠雄仍堅持對這一方案“新象征”的判斷,也以此表達對扎哈的歉意和敬意。
安藤忠雄的新作——去年7月開放的“頭大佛”更是震驚了世人。即便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它的沖擊力:遠看就是一個長滿薰衣草的山丘,巨大的佛像從山丘頂部露出頭來,宛如披著薰衣草蓑衣,山丘的風景和大佛的頭營造出神秘感。要想看到佛像全貌,必須耐心找到通向佛像的135長步道的入口,先經(jīng)過一個靜謐的水上庭園,再穿越一個混凝土廊道,向上仰望,莊嚴壯觀的佛像就在眼前了。這尊13.5米高的大佛原本是日本札幌真駒內(nèi)瀧野墓園的標志,但人們漸漸對它失去了興趣,墓園主人想要重新聚攏人氣,于是請來安藤忠雄。安藤忠雄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彰顯大佛,而是把大佛層層包圍起來,藏于視線之下,只留下一個神秘的引子,然后經(jīng)過找尋的過程,最終到達大佛的腳下。并不是人人都喜歡“頭大佛”,有人認為它褻瀆神靈,有人覺得它故弄玄虛。不過,無論喜歡與否,都不得不承認它的強大沖擊力,也不得不感慨,這是只有安藤忠雄才會想到的方案。
被“頭大佛”的逆向思維所吸引,我們想要去日本拜訪這位建筑界鬼才,很快收到了安藤事務所的確認,同時還有一個建議,“要了解頭大佛,先去直島看看吧”。
直島,與自然共生
巧合的是,10月底正值瀨戶內(nèi)海藝術節(jié)秋季展期,作為中心島嶼的直島本來就在我們的行程計劃之中。只是之前并不知道,直島和安藤忠雄有這么深的淵源,甚至被稱為“安藤之島”。
“我弟弟住在西宮市的海邊,因此我對瀨戶內(nèi)海有著特殊的情感。小時候一到夏天,我們就去鳴尾附近的海灘玩耍。遠遠望去,淡路島若隱若現(xiàn),靜謐安寧,直至夕陽西下才戀戀不舍地回家。正如明治時期訪問日本的德國自然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所說:‘這里的風景超越了地中海,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之一?!卑蔡僦倚刍貞洠⒉贾?00多個島嶼的瀨戶內(nèi)海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但是,40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從空中俯瞰瀨戶內(nèi)海時,往日印象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當時由于緊急事務,他乘坐直升機飛過直島上空,看到的卻是因嚴重缺乏綠化而光禿禿裸露在陽光下的島嶼地表,還有殘留的開采廢棄物。他不禁感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日本,人們忙著追求“富?!钡纳睿鷥r卻是失去了更美好的東西。
直島后來的復興是由貝樂思企業(yè)社長福武總一郎推動的。安藤忠雄說,1988年,福武社長突然找到他,說想為小朋友興建一座宿營場地,選址在直島?!袄蠈嵳f,我當時覺得不可行。直島是個離島,交通很不便利,再加上這里長期受金屬冶煉產(chǎn)業(yè)影響,自然環(huán)境荒蕪,人口流失嚴重?!钡歉N渖玳L一直堅持,而且提出推動直島發(fā)展成自然、藝術與建筑融為一體的構(gòu)想,最終要讓這個衰敗的小島以文化之島的姿態(tài)重生。安藤忠雄被他的構(gòu)想和意志打動,參與進來,此后20年陸續(xù)在島上設計了四個美術館,與直島越發(fā)密不可分。2010年開始,福武總一郎又將越后妻有大地藝術季的發(fā)起人北川富朗請到這里策展,帶動了瀨戶內(nèi)海以藝術為目的的跳島旅行,直島更是一躍成為這一新興藝術圣地的中心。
前往直島的旅程有些朝圣的儀式感。即便在藝術節(jié)舉辦期間,去往瀨戶內(nèi)海的各個島嶼也并不方便。我們從東京飛到瀨戶內(nèi)海最近的小城高松,再乘渡輪,直島是去往各島的第一塊跳板。渡輪大多是50分鐘的慢船,在船上有充分的時間看起伏的大小島嶼,或者隨光和風變化的海水和天空,仿佛進入了杉本博司的系列攝影名作《海景》之中。
海天一線的印象還未消散,杉本博司的《海景》作品竟然真的出現(xiàn)在了直島的貝樂思之家美術館里。建成于1992年的貝樂思之家美術館也是安藤忠雄在直島的第一個作品。從渡輪碼頭望出去,并不能看見這座美術館,因為它位于三面臨海的岬角地,為避免破壞環(huán)境,建筑的大部分都置于地下。但是,當我們進入其中,卻發(fā)現(xiàn)美術館里充溢著從屋頂?shù)膱A形天窗射入的陽光,這源于安藤忠雄早年歐洲旅行時的體驗:他曾在羅馬萬神殿仰望它巨大的圓形屋頂,被隨時間而變化的光線魔術深深吸引。安藤將這一手法復制在貝樂思之家里,而且設計了回旋的線路,引領參觀者不斷地在圓形展廳中仰望天窗,進一步強化這一體驗。美術館建造過程的結(jié)束,同時代表著展陳的開始。安藤忠雄說,如果只是購買現(xiàn)成作品,是無法構(gòu)筑理想中藝術、建筑、自然融為一體的美術館的。于是藝術總監(jiān)嘗試各種可能性,在原本不會當作展示空間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藝術作品,這讓身為建筑師的安藤忠雄,甚至感到有些“可怕”。但是,“正因為有這樣挑戰(zhàn)建筑的藝術創(chuàng)作,使得空間的質(zhì)感驟然一變,也讓自然的海景看起來更為鮮明和強烈”。比如幾幅排列在陽臺墻面上的杉本博司的《海景》,畫面中的海平面恰巧與不遠處真實的瀨戶內(nèi)海海平面連成一線,模糊了自然與藝術的界限。
2004年建成的地中美術館,顧名思義,是安藤忠雄將貝樂思之家美術館的地下概念進一步純粹化,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在地下展開的“黑暗空間”。從山上鳥瞰,只能看到沿著山坡的幾個平面開口,梯形、方形、三角形。與熟悉的觀看方式不同,一踏入清水混凝土構(gòu)筑的長回廊,我們就不再被允許拍照了。最初會覺得無所適從,后來發(fā)現(xiàn),反而更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空間本身的欣賞和體驗中。如同安藤忠雄自己的解釋:“沒有什么比自己的眼睛和身體能帶來更真實、更深刻的體驗?!边@個昏暗的長回廊被精心設計成5.9度的傾斜角,挑戰(zhàn)著人們體感的平衡,戲劇性的天光自斜切的條狀開口透出。借微弱光線的導引,我們慢慢深入地下空間,眼前突然出現(xiàn)集中了三大藝術家作品的“光的空間”。首先是莫奈的五幅《睡蓮》,是畫家晚年視力退化后借由天色、水痕和蓮葉的反復描繪而追尋的光之印象,安藤忠雄則通過自然光充盈白墻面的方式,讓觀者進入這個感傷又純粹的感官世界。更讓人驚嘆的是安藤忠雄與美國當代藝術家詹姆斯·特瑞爾(James Turrell)共同完成的作品“光庭”,其實是一個屋頂開了方形天窗的房間,就像一個光的教堂:參觀者都靜靜靠著傾斜的墻壁坐著,仰望開口處的天空變幻,體驗因光而生的感動。
在貝樂思之家和地中美術館之間,是安藤忠雄在直島的第三座美術館一一為韓國藝術家李禹煥建造的美術館。安藤忠雄說,李禹煥作品之所以引起他的興趣,在于其作品中所推崇的“留白”概念,“這似乎是一種處于畏懼之下而產(chǎn)生出的抵抗的姿態(tài)”。他用高聳的墻壁、尖銳的三角來營造這種微妙的緊張感,也是借此呼吁人們對凌駕于自然之上的人工世界進行反思。
直島最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是在南寺。南寺屬于直島本村地區(qū)老屋復興的“家計劃”的一部分,這里原本是代表傳統(tǒng)島民精神的地藏寺,為了重現(xiàn)這段記憶,而請安藤忠雄進行了再造。當天的預約早就滿了,管理員因為我們專程遠道而來,破例讓我們進入。從外觀看,安藤忠雄在這里放棄了標志性的清水混凝土,保留了寺廟原本的木造結(jié)構(gòu),用暗褐色木板嚴嚴實實地圍合成一個完全不透光的黑盒子。引導員指示我們一個挨一個地進入其中,但在這樣一個完全漆黑的空間里移動,失去了慣常依賴的視覺,每一步都是與內(nèi)心恐懼的對抗,就怕一腳踩空,跌入深淵。我一度失去了方向感,不敢再移動,被工作人員上前拉著走。漸漸地,似乎聽覺、觸覺甚至嗅覺放大了無數(shù)倍,不那么害怕了。在黑暗中默默等待了好幾分鐘后,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長方形的微光,像霧一樣輕薄,仿佛前方還有另一個世界,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朝著光源走去,伸出雙手想要抓住一點。我們這才意識到,這也是一個與空間共生的藝術作品,同樣出自詹姆斯·特瑞爾之手的《月亮背面》。安藤忠雄解釋,進入南寺,每個人都需要安靜地待上10分鐘,在這10分鐘里,有的人會受不了黑暗帶來的緊張、壓迫或恐懼,也有人受不了空茫的等待,離開了。他說:“先離開的那些人,人生也就差不多可以到此為止了。因為失去了好奇心,人生就不會再有什么進展了?!?/p>
安藤忠雄曾提到,在建美術館之前,其實直島上首先進行的工程不是建設,而是造林。就像生物繁衍一樣,從造林開始,直島20多年來不斷進行持續(xù)的生長。他意識到,唯有花費這么長時間,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思考,一邊使用一邊思考,才能創(chuàng)造出“活著”的場所,而且原生地的山、海、木、土、風、光,都是與藝術共生的存在。
大阪,行走與儀式
如果說直島是安藤之島,大阪則是安藤之城。他在大阪出生長大,20多歲開業(yè)做建筑師之后,也一直以大阪為主要據(jù)點。我們從東京到大阪,明顯感覺到這兩座城市內(nèi)在精神的不同。東京是精致而禮貌的,大阪則更隨意自由,安藤忠雄形容這里是由“市民”打造出來的都市。
安藤忠雄的大部分項目都在關西近郊完成,而且以紀念性的公共項目為主,這也是他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泡沫經(jīng)濟”來臨,日本的都市空間完全被失控的市場機制所左右,他開始有意識地遠離商業(yè)建筑,認為“若建筑淪為炒地皮的工具,就無從展現(xiàn)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了”。
讓安藤忠雄重新開始思考大阪的區(qū)域性和歷史性的,是興建于1994年的近飛鳥博物館。位于大阪東南郊的近飛鳥博物館距離市中心要一個半小時車程,我們到達時已經(jīng)是下午16點,標志性的方塔屋頂整個浸入金色柔光里,古墓的肅殺被沖淡了,增添了幾分讓人頂禮膜拜的神圣感。工作人員告訴我們,“近飛鳥”這個地方相對于奈良的飛鳥,因靠近古代難波宮而得名。古代貴族有在附近建造巨大墓葬群的傳統(tǒng),周邊有300多座古墓,最著名的是仁德天皇陵寢,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1978年這里因挖掘出大修羅的契機,發(fā)起了興建傳達古墳時代風格博物館的計劃。我們仰望著金光中的方塔,一步步爬上劇場般的階梯廣場,古墓周邊延伸出去的自然景觀也漸次展開,層層疊疊的樹木,蕩漾著水流的池沼,自然的轉(zhuǎn)換全部映照其中。大臺階的頂端有一條樓梯通向方塔頂端,工作人員特地開了鎖帶我們上去,這里平時是不開放的,因為塔頂象征人界和天界的連接,是神圣之地。站在這里眺望城市,更讓我們體會到,古墓是進入另一個時空的入口。這個巨大的階梯廣場也是博物館的屋頂,“現(xiàn)代古墓”的各種展示功能都收納其下,由大階梯下斜切的一條通道進入,某種意義上,就像人生的窄門。
設計近飛鳥博物館的過程,讓安藤忠雄重新認識到大和川擁有的歷史意義。過去在大阪被稱為難波津的時代,大阪是大陸文化傳遞到大和國家的門戶,甚至曾貴為首都,繁盛一時。作為這一文化傳遞使者的,則是舊大和川,孕育出了仁德天皇陵寢等古墓,還有飛鳥、布留、奈良等文化。2001年安藤忠雄設計的狹山池博物館,就是為了展示大和川流域中日本最古老的蓄水池。從遠處看狹山池博物館,就是兩個方盒子,似乎沒什么特別。安藤忠雄仍然設置了一個迂回行走的儀式,我們順著一路向下,逐漸與外界的嘈雜隔絕,進入一個寧靜的水的中庭:兩側(cè)對稱傾瀉的水幕墻,如戲劇舞臺般的圓形石庭院,所有的一切都讓人強烈意識到狹山池的存在。更讓人感動的,是博物館與堤岸整體環(huán)境的融合。順著博物館坡道走上去就是古老的堤岸,沿岸種滿了櫻花,附近居民都愿意來這里散步、慢跑、騎自行車。
我們最后一站去了司馬遼太郎紀念館,也是一個溫暖的收梢。司馬遼太郎是日本戰(zhàn)后的著名作家,紀念館位于他的東大阪故居旁,周遭樹林茂密,據(jù)說司馬喜歡在林中思考問題。雖然紀念館從外觀看依然是被一整面混凝土外墻包裹,但走進其中,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挑高的三面弧形墻面完全被溫暖的木質(zhì)書架填滿,抬頭仰望,猶如走入作家深刻而博學的腦海中。安藤忠雄希望吸引到更多孩子來這里參觀,他告訴我們,1996年去世的司馬遼太郎有本寫給21世紀孩子的書,關于人和自然、家族、社會如何共生共存。
安藤忠雄沒有接受過科班建筑教育,他認為,旅行是他唯一的老師?!耙嬲斫饨ㄖ仨毻ㄟ^自己的五官來體驗建筑空間,去感受隨時間而移動的光影,吹過的風攜帶的味道,建筑里人們的交談聲,周邊空氣的皮膚觸感……”我們也逐漸體會到,安藤忠雄讓我們先去直島,去大阪近郊各處看他的建筑的深意??朔贿m和疲憊去探尋的過程本身,其實也是一種接近建筑師的方式。
“拳擊手”的都市游擊戰(zhàn)
想要更深入地理解安藤忠雄,得回到他最初的生活環(huán)境。他從小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大阪的一幢寬二間、深八間的兩層木造長屋里,一直到他45歲時外婆去世,早已習慣了又窄又暗、冬冷夏熱的居住條件。在悶熱的夏日傍晚,感受晚風吹過的清涼,或者呆望著黃昏時分從后院流瀉而入的陽光,讓他體會到即使在狹小的住宅內(nèi)部,還是可能感受到自然的無限廣闊,就如同一個小宇宙一般。年輕時去美國旅行,他被那種大量消費的社會習慣所震撼,于是開始思考,日本應選擇更適合自己的生活形態(tài),在狹小的土地上尋找富足。
1974年,他得到將這一居住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機會,委托人居住的房屋與他家的老屋格局幾乎相同,而且左右兩側(cè)都被長屋夾擊。安藤忠雄的解決方案是,將住宅的外部空間幾乎全部包裹在清水混凝土表面下;不設除入口之外的其他任何開口;把已經(jīng)十分狹小的箱形房子再切成三等分,中間當作中庭使用。這就是著名的住吉長屋,因為做法純粹而被人關注,也因為不實用而廣受抨擊。安藤忠雄認為,讓生活融合在自然中才是居住的本質(zhì),在有限的空間中,首要任務是如何最大限度地體會自然的變化,于是犧牲了方便。可貴的是,住吉長屋的業(yè)主夫婦接受了建筑師的用心,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30多年。而通過住吉長屋,安藤忠雄表達了與高速經(jīng)濟下不斷擴張的都市空間對抗的個人意志,他稱之為“都市游擊住宅”。
安藤忠雄事務所也是這樣一座“都市游擊住宅”。在大阪的梅田附近的老街上,循著地址很容易找到,因為這幢占地lOO平方米的五層樓,也采用了安藤標志性的清水混凝土外立面,在木造民居群落中格外顯眼。這幢建筑早于住吉長屋,來自安藤忠雄剛開業(yè)做建筑師時一個友人的委托,友人家是四間的長屋,想把北邊一間改造成一家三口居住的空間,但預算不寬裕。為了節(jié)約成本,安藤采取了混凝土澆筑法,不設隔斷,創(chuàng)造一個無間隔無房門的空間。后來因為友人又生了一對龍鳳胎,這房子根本容不下五個人,安藤忠雄干脆負責到底,買下來做了自己的工作室。隨著事務所的不斷擴大,這座房子也幾經(jīng)改造和加建,最終變成地上五層、地下兩層的規(guī)模,臨街的側(cè)墻也縱向開了窗,以滿足采光的需要。不過整體仍保留了低調(diào)的風格,門牌也只是門左側(cè)小小的一塊“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
我們在約定時間到達,有工作人員來開門,一個挑高的開放空間展現(xiàn)在面前。據(jù)說,安藤忠雄的座位在最底層,正對著進門的玄關處。安藤自己也說,他就像一個統(tǒng)攬全局的指揮長。從他的座位大喊一聲,聲音可以傳到每個角落。只要爬上樓梯,每個員工在辦公桌前工作的樣子也一覽無余。早就聽說安藤忠雄的脾氣火爆,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他眼皮底下的員工們想必隨時有如臨戰(zhàn)場的緊張感。
如同冷峻的混凝土空間里透進的光,強硬的安藤忠雄也常常流露出溫柔的一面。比如他經(jīng)常為兒童設計建筑,對收養(yǎng)了18年的愛犬柯布也像對孩子一樣,經(jīng)常在嚴肅的演講會上放它的照片,談它的趣事。安藤忠雄本來給愛犬起名為丹下健三,但當時大師還健在,他顧慮到這樣紀念自己崇拜的人不太合適,便給狗改名為柯布西耶,昵稱柯布,也是以此激勵自己一步步靠近理想。到底哪一面更接近安藤忠雄本人?他本人的性格和他建筑的性格相似嗎?我們期待著去發(fā)現(xiàn)答案。
我們的采訪被安排在事務所對面的一棟L形箱式混凝土建筑里,布局更緊湊,專門接待來賓。因為聽說要錄像,安藤先在下面化妝準備,我們在頂層的會議室里等待。這間會議室的一側(cè)是整面落地窗,環(huán)抱著窗外的一株楠樹,另一側(cè)是書架,放置著安藤忠雄的各種方案圖集,墻面上也是他的建筑模型和照片。正對長桌一端墻面上的綠色相框比較特別,上面歪歪扭扭的紅色手寫文字,仔細一看,是日文的“祈健康”,簽名是“BONO”,U2樂隊的主唱,也是與安藤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幾年前安藤忠雄因為癌癥做了手術,雖然病情被暫時控制住了,但健康情況仍令外界擔心。不過他自己對疾病的態(tài)度一直是,既然今后發(fā)生什么都難以意料,那么更得好好生活,全力以赴地過好每一天。
安藤忠雄終于出現(xiàn),看上去精神不錯,只是臉色有些灰暗,嗓音也沙啞著。助手要我們把問題一股腦地全丟給他,因為他會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回答,或者說,他希望完全由自己來掌控節(jié)奏。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一旦沒有鏡頭對著,他會趁機閉目養(yǎng)神,興致來了也會滔滔不絕。和他的建筑一樣,完全就是率性而為的“拳擊手”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