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舟
擅長將人類痛苦心理具象化的愛德華·蒙克,一生創(chuàng)作了11幅以嫉妒為主題的油畫,他筆下的嫉妒女主角都長著同一張面孔——達妮·尤爾。她是蒙克朋友的妻子,19、20世紀之交歐洲波西米亞文化圈的女神,最終被妒火中燒的愛慕者槍殺。對于畫家來說,達妮·尤爾與其說是戀人,更像是嫉妒的化身。
愛德華·蒙克是個古怪的畫家,也是個愛給自己寫注腳的詩人。1895年,在完成了“嫉妒”系列的第一幅作品之后,他立馬寫下了這段話:“一個嫉妒者的神秘主義的凝視。在這對洞穿一切的眼眸中,眾多鏡像仿佛在水晶中聚合。有些警示著仇恨和死亡的東西隱藏其中……兩個男人各享有這女人的一小部分。那個凝視的眼神在尋找,充滿恨意又充滿愛意?!?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4/slzk201707slzk20170707-1-l.jpg" style="">
“小黑豬酒館”的塞壬
1893年,在柏林一家叫“小黑豬”的酒館里,畫家愛德華·蒙克發(fā)掘了他最中意的模特之一——一個沉迷苦艾酒、在酒桌上跳舞的挪威野孩子。
蒙克是為了自己的畫展來到柏林的。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在奧斯陸的藝術(shù)圈子里有了點毀譽參半的名氣。1892年柏林藝術(shù)家協(xié)會邀請他到德國舉辦畫展,但德國人還沒準備好接受他那古怪的表現(xiàn)主義畫風,開展后的幾個小時內(nèi),藝術(shù)家協(xié)會的成員就為了蒙克吵得不可開交,最后蒙克的作品被撤出了展廳。
但這不妨礙他在柏林結(jié)交些有趣的人:幾個月前,瑞典劇作家奧古斯特·斯特林堡來到柏林,看中了一家位于菩提樹下大街和新威廉大街的酒吧,給它改名為“小黑豬”,在這里建立了19世紀90年代最重要的波西米亞文化圈子?!靶『谪i”的??桶ó嫾覑鄣氯A·蒙克、瑞典作家和科學家本格·李德福斯、德國人卡爾·施萊希、波蘭作家斯坦尼斯拉夫·普利茨拜澤夫斯基,以及隨后來到柏林學習的音樂系學生達妮·尤爾。
從達妮的數(shù)本傳記,和那些為她著迷的男人的回憶錄中,我們可以拼湊出一個放浪形骸、肆意人生的波西米亞文藝女神形象。達妮出生于挪威醫(yī)生家庭,父親與蒙克的父親是好友,她堅信自己是挪威古代王侯的后人,后來也的確證明自己具有女王的潛質(zhì)。
1893年現(xiàn)身小黑豬酒館之前,達妮先給酒館寄去了自己的照片,以“引起興趣”,仿佛一張有點挑釁意味的邀請函,歡迎那間著名酒館里的男人們對她投來飽含性意味的眼光:“只要她想,她可以得到任何男人。實際上她并不漂亮,有點平胸——但她神秘莫測又難以預測,沒人能說清那對沉重的眼瞼和神秘的微笑后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達妮的穿著和潮流格格不入,沒人見過那種穿法——叛逆又迷人。在她妹妹的訂婚宴上,達妮穿了一條長長的黑色緊身裙,腰間戴了一條綠色鱷魚皮腰帶,臉上化著濃妝,一副大煙大酒過后的樣子。她的小妹妹認為她是“人格化的罪”,崇拜她的女朋友們則覺得她看起來像個妓女。
自封為斯特林堡的“編年史作者”的芬蘭人阿道夫·保羅清楚地記錄了這位波西米亞女神降臨小黑豬酒館的夜晚,那是1893年3月9日:“她與蒙克手挽著手踏進小黑豬酒館,金發(fā),瘦削,優(yōu)雅,穿著頗具品位……她的笑容激起人親吻的欲望,露出兩列貝齒……她的一舉一動都那么不加修飾,總也睡不醒的樣子,卻能隨時給你閃電般的一擊!”
同樣身處那個圈子的作家弗蘭克·瑟威斯則將達妮形容為能釋放藝術(shù)沖動的魔女:“她只需看向一個男人,將她的手放在他胳膊上,很快就能讓他找到一種藝術(shù)的方式,來展現(xiàn)他長久以來無助地沉思的東西。是她釋放了那些吟游詩人掙扎在創(chuàng)作的痛苦中的思緒。但沒有一個接近她的人能感到舒服,就連那些最渴望她的人也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國王會脫下他的冠冕,但她永遠不會,那頂鐵冠被命運焊在她的額上。”
達妮從小和男孩一起上學,習慣了與男人們稱兄道弟,若無其事地和他們勾肩搭背,拿他們唇間的煙點燃自己的煙,熟練地講些下流的故事,能把大多數(shù)男人都喝倒在桌下。豪放的作風與瘦弱的外表形成有趣的對比,達妮因此成為智慧、靈性、神圣性和淫蕩的集合體,產(chǎn)生致命的吸引力。她那永遠位于喧囂中心的能力、毫無節(jié)制的人格、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為她在小酒館的男人們中贏得了女神般的地位。
蒙克最初可能并沒有把達妮視為愛慕的對象,盡管兩家是世交,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在柏林之行以前,兩人有超越疏遠的朋友的關(guān)系。達妮的傳記作者將小黑豬酒館視為她人生中劃時代的節(jié)點——在此之前,她在家人眼中只是個乖巧的音樂系學生,只在這間充滿了微醺的知識分子的小酒館里,她才褪下了那層外殼,成為癲狂又迷人的塞壬。
在這重沖擊之下,蒙克也逐漸開始重新理解達妮,于是便有了1893年的《達妮·尤爾肖像》。身著深藍色長裙的達妮懸浮在星空般的藍色背景里,面部清晰柔和,的確有點“睡不醒”的神情,微微側(cè)頭微笑著,雙手背在身后。這幅真人大小的肖像與蒙克為妹妹作的畫像仿佛姐妹篇,她似乎還沒有褪去那層鄰家姐姐的親和神情,但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誘惑力,向前直視的雙眼好像在邀請觀看者進入她的世界。
達妮身上那股強勁的頹唐氣息,讓蒙克很快沉溺在為她作畫的快感中,這一時期蒙克的大量代表作都與達妮聯(lián)系在一起,包括后來被稱為“生命的飾帶”系列中非常重要的幾幅。畫面的色彩愈來愈濃郁,畫布上郁結(jié)的情緒也愈發(fā)詭譎。
同一時期生活在柏林的作家阿道夫·保羅描述了一段蒙克作畫的場景:“我在房間里遇見了另一個模特,她帶著一種猛烈的噴涌而出的氣質(zhì),猶如奔流的鮮血。”蒙克朝保羅大喊:“跪在面前并把你的頭放在她的膝蓋間!”女孩俯下身來,將她的嘴唇放在保羅脖子上,紅色的頭發(fā)披散到保羅身上,于是便有了《吸血鬼》。毫無疑問,這個模特便是達妮·尤爾。她那雙下垂的臂膀柔情又殘忍地囚禁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身體,長發(fā)仿佛向下流淌的鮮血,原本溫情的擁吻畫面在猩紅色調(diào)的渲染下,噴薄出令人恐懼的意涵。
另一幅以達妮為主人公的名畫是《圣母瑪利亞》,有人說畫中人是蒙克的妹妹,但更多人愿意將這個裸著上身、半閉著眼睛、披散長發(fā)、姿態(tài)頹靡的女人與達妮·尤爾聯(lián)系起來。蒙克完全拋棄了傳統(tǒng)圣像畫中圣母瑪利亞少女般圣潔、安詳?shù)男蜗?,轉(zhuǎn)而捕捉這個年輕女子在得知受孕時刻略帶困惑不安的神情,她近似于毀滅與慈悲的結(jié)合體:“在整個世界將停止它的進程時,你的臉收攬了地球上所有的美……一個僵死的微笑出現(xiàn)在你的嘴角,死亡即將來臨,那條曾經(jīng)世世代代束縛人們的精神鎖鏈已經(jīng)打制出來一一它將世世代代束縛已經(jīng)出生和將要出生的世世代代的人們。”畫家仿佛在用畫筆追問達妮的靈魂,她究竟是攝人心魄的塞壬,還是純真無邪的圣母?也許二者兼有。
次年,蒙克在《灰燼》中創(chuàng)造了一名白衣女子的形象,她袒露胸部,血紅色的內(nèi)衣隱約可見,雙手埋在散亂的長發(fā)中,向下的嘴角和圓睜的雙眼透露出焦灼感。畫面的左下角,一個灰衣男人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只手抱著頭,面孔朝下,仿佛在逃避身后那個美麗又絕望的女人。背向達妮,心神不寧、缺乏安全感的形象,幾乎是當時達妮身邊每個男人的寫照。蒙克為這幅畫做出了注解:“激情在它燃起的瞬間又熄滅了。她直立在他身邊梳理著頭發(fā),姿態(tài)仿佛女王。她表情中的某種東西讓他驚恐。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4/slzk201707slzk20170707-2-l.jpg" style="">
“Ducha”和“Lady”
達妮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化名:后來成為她丈夫的普利茨拜澤夫斯基稱她為“Ducha”,也就是波蘭語中的“靈魂”,而蒙克堅持稱她為“Lady”。
有人相信蒙克與達妮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以此來解釋蒙克那股熊熊的妒火,但關(guān)于這一點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蒙克有過一段獨占達妮的短暫時光,至少在剛剛來到柏林時,她還是他一個人的繆斯。蒙克起初不愿帶她去小黑豬酒館,害怕他人搶走她。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從達妮踏進酒館的那一刻起,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與人分享這位放浪的女神。
也許因為蒙克是第一個挽著達妮手臂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才對她產(chǎn)生了天然的主權(quán)感,但達妮顯然不歸他一人所有。蒙克很快失去了她,并且不止一次——先是64歲的劇作家斯特林堡,隨后是瑞典作家和科學家本格·李德福斯、德國人卡爾·施萊希,最后是蒙克的摯友斯坦尼斯拉夫·普利茨拜澤夫斯基。
達妮很快成為那個“能引爆酒桌邊那圈男人”的中心人物。她扭轉(zhuǎn)了原本男性主導的柏林波西米亞文化圈。過去這些自視甚高的知識男性談論的是女人的姿色、藝術(shù)和性,將女性作為審視的對象?,F(xiàn)在嫉妒主導了一切,并不是作為一個話題,而是籠罩在酒桌上空的、壓倒性的、有著真實重量的低氣壓旋渦。弗蘭克·瑟威斯復現(xiàn)了這個充滿醋意的時空:“我們中的一個人可以和Ducha共舞,其他人只能坐在桌旁眼睜睜看著:一個旁觀者通常是蒙克,另一個是斯特林堡,屋里的男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
時年24歲的普利茨拜澤夫斯基在遇見達妮的這一年剛出版了他第一部小說《死亡的重量》,此后他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走上了作家的道路,而幾乎所有后來的小說、戲劇和長詩的靈感,都來自達妮·尤爾。他給小黑豬酒館的女神取名為“Ducha”,將她視為靈魂之火。相較之下,蒙克對達妮的稱呼出奇地克制:“女士”。同樣偏好這個稱號的柏林出版商米爾·格雷費如此解釋:“她有種無法定義的、強大的女性力量,回想起來,我再也找不出能與她相比的,如此威嚴的女貴族?!泵煽藢⑦_妮視為一位現(xiàn)代女性之神,她身上那種鮮明的現(xiàn)代性——自由、不拘、模糊邊界、才情橫溢——都成為驅(qū)使蒙克為她作畫的動機。
同時為達妮著魔的兩個男人呈現(xiàn)出有趣的關(guān)系:普利茨拜澤夫斯基為蒙克這一時期“愛情系列”中的所有畫作都做出了詳盡的注解,他還以日記的形式寫下了小說《地獄》,將自己與蒙克為達妮爭風吃醋的心路歷程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兩個男人像斗氣的幼稚小孩,相互競爭,又忍不住去刺探對手的心思。
每一個小黑豬酒館的男人都聲稱自己陷入了這個套路。達妮成為每個人的繆斯,吸引他們的目光,讓他們陷入愛情(真實的或藝術(shù)想象中的),并無情摔碎他們的心。若從先來后到的順序來講,蒙克的確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愛情顯然不講先來后到。周而復始的競爭關(guān)系拆散了男人們的友誼,很快,無法承受拉鋸戰(zhàn)痛苦的作家、畫家和科學家們絕望地各奔東西,只有普利茨拜澤夫斯基留了下來。相識幾個月之后,達妮嫁給了普利茨拜澤夫斯基,后者為了她離開了已經(jīng)給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事實妻子瑪莎·福爾德。
如今重新審視達妮與蒙克的關(guān)系,我們也許很難將達妮視為蒙克生命中一位重要的愛人。蒙克終生與普利茨拜澤夫斯基夫婦保持著親近的關(guān)系,兩人的通信平淡又冷靜,絲毫看不出爭風吃醋的意思。達妮在蒙克愛情史中的重量遠遠比不上他的其他情人,無論是早年被他稱作“海伯格夫人”的有夫之婦,還是為了追求他以自殺相要挾,反而擦槍走火打斷了畫家右手手指的圖拉·拉森。
與其說對達妮的愛慕讓蒙克嫉妒,不如說這種與一整個酒館的男人共享繆斯的體驗,讓蒙克看到了生命中痛苦的另一種形式——嫉妒。蒙克對愛情的理解至此逐漸定型:“愛情就是雄螳螂對雌螳螂的必敗斗爭?!边@群情感豐沛的男人在強大的女性面前認識到了自己的卑微、軟弱,他們受盡了女人的擺布,跪倒在女人腳下,飽嘗屈辱、挫敗與憤怒,卻仍然欲罷不能。包含著所有極端的沖突,極端的靈性和極端的欲望的達妮·尤爾,就是嫉妒本人。
蒙克一生都對精神上的慘叫聲既抗拒又沉迷,他的代表作《尖叫》中,畫中那個面容扭曲的尖叫者所站的位置,被認為是奧斯陸海灣大橋,橋下就是屠宰場和精神病院,兩種地獄發(fā)出的慘叫聲在橋上聽得一清二楚。他在遺稿中說:“我繼承了人類最大的敵人——肺結(jié)核和精神病的遺產(chǎn)。病態(tài)、瘋狂和死亡是站在我搖籃邊的天使,他們伴隨我一生?!币粡堈掌苤庇^說明畫家對于逼真的痛苦的執(zhí)拗追求——在挪威隆冬的大學中,蒙克站在畫作邊,與自己的作品共同置身于自然帶來的痛苦之中。由此推之,蒙克可能要感謝達妮·尤爾讓他獲得了“嫉妒”的沉浸式體驗。無論是當真對達妮如此癡迷,還是藝術(shù)性的臆想夸大了他的痛苦,蒙克選擇讓自己的筆觸泡在嫉妒的染缸里,于是便有了1895年的《嫉妒》。
淺景深的畫面是蒙克作品的特征之一,這一點在“嫉妒”系列中尤為突出。在距離觀眾極其近的地方,畫面右前方,一個面孔扭曲的男子直視著我們。他慘白的面孔在濃烈的紅綠色背景下格外突兀,幾乎要戳出畫布。呆滯而絕望的雙目透露出無可排遣的痛苦,明確地傳達出一種信息:他知道身后正在發(fā)生什么,但沒有勇氣介入。畫面遠景里濃密的綠色叢林中,一位身披紅色拖地長袍的女士手扶著蘋果樹,正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殷勤,她看似天真又無意地將自己的全部身體袒露在外,一只手抓著樹上的紅蘋果。很明顯,蒙克將畫中的女人與作為罪人的伊娃形象畫上了等號,他譴責她誘惑男人的行為,又無法抗拒她那無辜的妖艷,只好背過身去,憤憤地詛咒一切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
1896年,蒙克又將這個畫面復現(xiàn)了一次,類似的深淺景深交接,將畫面切割為兩個部分。左側(cè)一團黑色背景下的男人圓睜雙目,面龐更為瘦削,背景中同樣是一個裸體女子正與另一個男人交談。此時達妮早已經(jīng)嫁為人婦,成為普利茨拜澤夫斯基夫人,但作為嫉妒的化身,她在蒙克的畫作中被永遠定格下來,并不斷重現(xiàn)。
嫉妒的化身
日本心理學家詫摩武俊在《嫉妒心理學》中這樣定義嫉妒:“有了激烈的感情,而不一定立刻顯現(xiàn)于表面,這就是嫉妒。引發(fā)事端的場合,反而是冰山一角,許多嫉妒都是深藏在人們的心中的,使烏黑的功能發(fā)酵,以歪曲的形態(tài)爆炸開來?!?/p>
追溯“嫉妒”的詞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來自一個古代法語詞的變體“zealous”,被賦予了熱情與憤怒兩方面的含義。與“羨慕”不同,嫉妒多數(shù)情況下被束縛在愛情的領(lǐng)域中,它是一種“負氣的投入”,產(chǎn)生于人對于性和愛情最原初的獨占欲。
在波西米亞式的文化氛圍中,愛情的自由是至高無上的,嫉妒被視為一種神經(jīng)官能癥,或者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是迂腐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才有的矯情毛病。但無論人類如何試圖創(chuàng)造和平共享的社會范式,愛情似乎永遠不在“共產(chǎn)”的范圍之內(nèi)。即使身處19世紀末德國最前衛(wèi)的、完全性開放的朋友圈里,蒙克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無法澆滅的痛苦之焰。
這一星摻雜著憤怒、恐懼、悲傷和羞恥的火苗,最終燒到了達妮·尤爾身上。1902年,年僅33歲的達妮在賓館房間里被一名波蘭男青年開槍殺死,他是她妒火中燒的愛慕者之一。在殺死達妮前,這個年輕人在信件中寫道:“她不屬于這個世界,她過于飄忽,以至于沒有人能理解她的本質(zhì)?!?/p>
達妮的悲劇很快登上了法國、德國和挪威的報紙,她的死亡幾乎等同于一個神話的破滅一個現(xiàn)代女神之死。她曾是一切,藝術(shù)家、自由女性、音樂家、劇作家、情人、妻子、母親,“打破了將女性囚禁于家庭之中的社會牢籠”,但在打破一切的過程中也跌碎了自己。
蒙克在達妮死后試圖為她抹去蕩婦的污名:“她在我們之中自由又驕傲地走動,鼓勵我們,安慰我們,只有一個女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她的存在本身就能讓我們感到足夠?qū)庫o,并帶來靈感。只要她在旁邊,我們就能獲得新靈感、新想法,創(chuàng)造的欲望之火便能常新?!?/p>
“嫉妒”系列的創(chuàng)作在達妮死后仍沒有停止。達妮早己死于非命,但蒙克潛意識中還是將她作為嫉妒情感的假想對象,他逐漸將嫉妒的雙方抽象化為某種符號,嵌入到各種場景中一張直面觀眾、背對愛人的面孔;一對沉浸情欲、對黑暗角落里的瘋狂第三者毫無察覺的愛侶。
在繪于1907年的《嫉妒》中,同一張絕望又憤怒的面孔出現(xiàn)在畫面最前方,這一次主人公已經(jīng)氣得臉色發(fā)綠,而背景中的白衣女人舉起雙臂慵懶地放在腦后,臉上還是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天真表情。同年的《嫉妒2》中,1895年那個紅袍女子又出現(xiàn)了。這次是在一個房間里,戴著黑色氈帽的“單身狗”坐在前景中的紅色沙發(fā)上,蒙克有意拉大了主人公與那對男女的距離,隔著貼了綠點壁紙的房間,紅袍女子和她的情人在房間的另一端,倚著門楣深深擁吻,整個空蕩的房間都塞滿了癲狂又悲傷的醋意。
在《浴室里的嫉妒》中,嫉妒的男子干脆只剩下一張綠色的臉,好像一張掛在紅色墻壁上的面具,而貼著綠瓷磚的浴池里的女子,有著雪白的身體和棕紅色的頭發(fā),身軀幾乎融化在了浴缸的水波中,我們?nèi)钥呻[約抓到達妮的形象特征。而在創(chuàng)作時間最晚的《花園里的嫉妒》里,左下方嫉妒者的雙眼血紅,身后情侶站在花園另一端的墻角處,他們在畫面中占的比例如此之小,以致前景中臉色發(fā)青的男人成了畫面最大的焦點。
也許嫉妒正是這樣一種情感:在自我的焦慮、憤怒和自卑不斷放大的同時,愛情本身反而退縮到了次要的地位,嫉妒者愈覺得自己卑微,眼中愈發(fā)沒有他人。蒙克半生都為這種扭曲的情緒著迷,大概是因為深陷其中而看到了人性的可憐、可悲與可笑之處。無論從濃度、烈度還是苦澀的程度來講,愛情中可能沒有更適合蒙克的“心理素描”的素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