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巧暉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史論叢】

文化交流與民族特性的凝鑄：基于京族口頭敘事的考察

毛巧暉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口頭敘事是表達民族文化的一種方式，文章通過對京族口頭敘事中的遷徙與家園主題的闡述，呈現(xiàn)了在京族敘事中遷徙敘事的漸趨隱匿與家園構筑的過程。遷徙的隱匿并不意味著遷出地文化的消失，越南的生活經(jīng)歷依然留存在京族的民間藝術與祭祀儀式中，并成為京族文化的“默示性知識”。另外京族通過口頭敘事及其相關的信仰與儀式文本的傳承，積極吸納與融入遷入地漢族、壯族的文化?！凹覉@意識”成為京族族群敘事的核心與重要主題，逐步熔鑄了其新的文化特性。

京族；遷徙；家園敘事；社會記憶；文化選擇

中國有22個人口較少民族，京族是其中之一，2010年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為28199人，此外京族還是國內(nèi)唯一從事海洋漁業(yè)生產(chǎn)的少數(shù)民族。京族自稱是用越南語“Kinh”，這一發(fā)音與漢語“京”相近，因此漢譯為“京人”，過去又被稱為“越族”①“越”或“越族”更多是他稱。，“1958年成立東興各族自治縣時，根據(jù)其歷史、語言、文化藝術、生活習俗的特點和本民族的意愿，經(jīng)國務院正式公布，定名為京族?！盵1]京族主要聚居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東興市由防城港市代管江坪鎮(zhèn)管轄下的澫尾、巫頭和山心三個行政村，人們習慣將這三個村稱為“京族三島”。與京族同源的“越族”是越南的主體民族，占越南總?cè)藬?shù)近90%。我國少數(shù)民族中有34個都是跨境民族，在我國民族數(shù)量中占到60%以上，跨境民族主要兩種類型，第一類為國境線劃分所形成；第二類則因民族遷徙而形成。京族是第二種類型的跨境民族?？缇趁褡濉耙蛘Z言相通、文化習俗相似等便利條件為中國和周邊國家關系的發(fā)展建立起民間交往的橋梁?！盵2]

就京族而言，從21世紀中國－東盟自由貿(mào)易區(qū)（CAFTA）的啟動，廣西沿海地區(qū)成為面向越南等東盟國家的重要橋頭堡，中越文化交流對于經(jīng)濟貿(mào)易也是重要的促進。2013年9月和10月，習近平主席在出訪中亞和東南亞國家期間，先后提出共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簡稱“一帶一路”）的重大倡議，得到國際社會高度關注。2015年3月28日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員會、外交部、商務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一帶一路’建設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要堅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則，積極推進沿線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相互對接。為推進實施‘一帶一路’重大倡議，讓古絲綢之路煥發(fā)新的生機活力，以新的形式使亞歐非各國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互利合作邁向新的歷史高度，與亞洲其他地區(qū)，以及歐洲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盵3]京族所在區(qū)域處于歷史上的“海上絲綢之路”，因此對于其民族文化的形成及其特性進行分析，有助于當下我們促進中越的彼此聯(lián)系，且這一文化互動過程，將會對兩國雙邊關系的發(fā)展產(chǎn)生積極影響。

口頭敘事是表達民族文化的一種方式，正如羅蘭·巴特所說，敘事產(chǎn)生于我們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和我們用語言描述該經(jīng)驗的努力之間，它“不斷用意義來代替被敘述事件的簡單副本”。[4]16世紀，京族從越南涂山一帶遷徙到廣西沿海，至今已有五百年余的歷史，但是對于京族的文獻記載較少，尤其19世紀80年代之前，可以說無文字資料可查。京族民眾對于歷史的追述，主要憑借口頭敘事，他們通過口頭敘事表述歷史，“構筑”族群文化。京族口頭敘事主要內(nèi)容關涉遷徙、家園、生計等，本文重點論述京族口頭敘事中的遷徙和家園構筑。

一、遷徙：京族文化之重要事件與文化記憶隱匿

族源敘事是各民族口頭敘事中重要內(nèi)容，對于京族而言，從越南遷徙到廣西防城港江坪鎮(zhèn)，通常來說,這一遷徙事件會成為其族源敘事的核心。但是在京族的口頭敘事中并非如此。

京族從越南遷徙到中國廣西沿海，這一歷史事件與遷徙過程沒有文獻記載。目前所見較早的就是清光緒初年，澫尾島京族所訂立的《鄉(xiāng)約》，“承先祖父洪順三年貫在涂山，漂流出到……立居鄉(xiāng)邑，壹社貳村各有亭祠。前……券例，各各有言，置……分說明……理宜循集，且亭祠奉事列位香火，前少后……不便馴。至嗣德貳拾捌年季夏屆節(jié)，具祭……旬，為此，會合再立新約，券例各各，事神永為恒?！雹購V西省民族事務委員會：《防城越族情況調(diào)查》，內(nèi)部資料，1954年，第85頁。這段鄉(xiāng)約內(nèi)容，清晰講述了京族從越南遷離的時間和方式，即“洪順三年”“漂流至此”。洪順是越南黎襄翼帝的年號,洪順三年即明武宗德六年(1511）。之后相關的文獻也記載了京族從越南遷離的原因：“有一次在海上捕魚，發(fā)現(xiàn)一群魚群，一直追到白龍尾地方，發(fā)現(xiàn)那里水深魚多，是一個好的天然漁場，往后又發(fā)現(xiàn)巫頭、山心、澫尾也是很好的捕魚場所，于是他們便先遷到巫頭島，再遷到山心、澫尾、潭吉居住。后來，又有一部分京族群眾遷到臨近的貴明、佳邦、紅坎、恒望、竹山等地，定居繁衍，建立家園?！盵1]“漂流”“追逐魚群”呈現(xiàn)了京族的遷徙主要是生計原因，正如黃安輝所說，“極有可能是由于打魚的原因，從越南的涂山等地不斷地沿海岸線向東北方向移動，最終來到現(xiàn)在的京族三島的?！盵5]另據(jù)人口較多的阮、劉二姓的長者追述，“他們的祖先原住越南吉婆島，后遷到越南涂山沿海打魚為生，有一次，在北部灣追魚群來到巫頭島（當時叫米山島、后又叫米木山島）見這里荒無人煙，又有較好的漁場，便定居下來，至今約十七八代了”。[6]

在京族口頭敘事中，對于遷徙的描述為：“閑來座談古代時，越南涂山是祖籍；洪順三年的一天，先祖來到福安②福安：即澫尾舊村名。京族祖先遷居此后，為其起的村名。里?！盵7]“京族姐妹與兄弟，且聽傳唱古代時。先祖原籍在涂山，打魚來到福安地?！盵7]在《澫尾京族簡史》《憶澫尾京族史》中的記述，是由京族老人編唱，文本雖然不是口述詞句原封不動的記錄，但它是“以傳統(tǒng)為取向的文本”（tradition-oriented text），通過編輯者的匯編，往往“帶有民族性或國家主義取向”。[8]從族源敘事中，文本確定的遷徙時間,提及不多。除了《鄉(xiāng)約》，就是《澫尾京族簡史》，據(jù)黃玲對整理和編撰者蘇維芳訪談，這個時間應該來源于《鄉(xiāng)約》。其余相關口頭敘事文本，鮮有提及。一般有關京族起源的時間記述就是“約1500年”：“約1500年，越南涂山熟人，駕小舟逐一碩頭魚群，沿海東上。歷七天七夜，至現(xiàn)今巫頭島，見島四周灘緩水淺，灣多浪細，乃天然漁場，且無人居住，遂于海岸伐樹搭棚暫居……”[9]鄉(xiāng)約“是鄉(xiāng)村社會中以教化為主要目的民間基層組織形式”，“它用通俗的語言規(guī)定了處理鄰里之間關系的基本準則，規(guī)定了鄉(xiāng)民修身、立業(yè)、齊家所應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以及過往送迎、婚喪嫁娶等社會活動的禮儀俗規(guī)，有利于培育和增強鄉(xiāng)民的社會共同體意識。”[10]它類似于方志這樣的“文類”，一般刻在碑碣等公共空間或以書寫的形式流傳。埃里希將文本定義“為‘再次接收的消息’。在他看來，文本的元形式不是被評注的作品，而是從中傳達出的信息；但其共同的特點卻很明顯：再次接收?！盵11]盡管鄉(xiāng)約規(guī)范著村落民眾的生存，但它并未進入口傳敘事?！?500年”卻成為民眾遷徙敘事的時間節(jié)點。人生活在記號的世界里，這些“記號”有實踐和象征兩個層面的意義。例如，“給茶壺裝飾上圖案或形象后，它的日常功能并不見得更好。但是這種裝飾后的茶壺卻贏得一種形式上的簡明性。那些讓考古學者可以鑒定的標記在時間、空間、社會和功能方面越來越多。這些裝飾過的客體物品不是像物體自身的記號那樣可以向?qū)＜彝嘎蹲约旱膩碓矗强梢杂眠@些標記來讓人在觀看時，傳遞某種信息?！盵11]因此“洪順三年”與“1500年”的符號意義完全不同，也呈現(xiàn)了在京族口頭敘事中，越南封建王朝與地域的記憶淡化，遷徙事件漸趨隱匿的過程。“涂山”作為京族的遷出地在口頭敘事中留存，但是在敘事表述中，它的空間記憶并不明晰，沒有文本之外的“延伸場景”。

族源追溯是人類的共同心理，在各民族或族群的口頭敘事中，它都是重要內(nèi)容。京族的口頭敘事中，作為民族源起重大事件的“遷徙”時空、過程并未形成儀式性敘事或者重要敘事文類。遷徙在京族中沒有形成顯性文化，它只是在京族通過家園敘事的歷史建構中若隱若現(xiàn)。

二、家園敘事與家國意識：族群的歷史建構

家園，不僅僅是地理空間，更是人心靈的詩意追求。它是古今中外文學敘事的重要原型與母題之一。中國歷代文學與文化都注重“家園”敘事，追逐回歸家園。《詩經(jīng)·大雅·綿》中亶父經(jīng)過占卜在周原之地安家，即“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盵12]《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則成為游子期盼回歸家園的名句?！吨芤住芬鄰娬{(diào)“安吉之象”，認為家庭安吉與天下的安定關系密切，對遠行及旅居則認為是“小享”。西方文化被喻為海洋文明，文學有大量旅居與遠行的主題，但是從古老的《荷馬史詩》開始，敘事者就關注“歸家”的主題，《奧德修紀》就主要描述了主人公奧德修斯歷經(jīng)十年，戰(zhàn)勝了各路敵人和妖魔鬼怪，歷盡艱難險阻才返回“家園”。

京族從越南涂山一帶遷徙到廣西沿海島嶼，遷入地是他們新的生存空間。16世紀，京族的祖先初到澫尾，他們在此地以打魚為主要生計方式，并逐漸定居下來，生息繁衍。正如京族所傳唱的，“京族祖先幾個人，因為打魚春過春，跟蹤魚群來澫尾，孤島沙灘不見人。澫尾海上魚蝦多，打魚生產(chǎn)有門路。大家住落生活好，找出各處好海埠。九頭山上到澫尾，路程迢迢八九千，大家住定有幾年，娶妻生子不搬遷。捕魚捉蝦一代代，抗風斗浪年過年?！盵13]但是對于他們而言，澫尾等地不僅僅是新的地理空間，他們逐漸將澫尾、巫頭、山心等地變?yōu)樽约旱募覉@?！稘衔簿┳搴喪贰发佟稘衔簿┳搴喪贰窞槿钫裼啵校?002年，92歲，澫尾村13隊人）于新中國成立前編唱，蘇錫權為其作喃字，蘇維芳收集，蘇維芳、蘇凱、孫繼彬翻譯，韋樹關注國際音標，陳增瑜修改整理。下文有關《澫尾京族簡史》不再做具體說明，只是說明引用出處。中記述了“家家設立祖神堂，村村建起廟亭祠，財物豐盛生活好，人丁興旺勝往年；每年六月初十時，唱哈祭祀樂數(shù)天。滄桑經(jīng)歷十幾代，前繼后接涂山人。大家同心共發(fā)誓，克服困難建家園?！盵7]家園“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系，而且涵蘊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地棲居的存在真意?！盵14]他們逐步認同了新的生存地，正如《巫頭史歌》中所唱“故鄉(xiāng)遠隔千萬里，生根開花在此地”[7]，故鄉(xiāng)隨著遷徙敘事的時空虛化，漸趨淡出了京族口頭敘事，他們在新的棲息地建立祖祠，而且對于不同家族的祖先進行共同祭祀，這不同于漢族的縱向祭祀（即各個家族只祭祀本家族祖先），他們注重家族之間的橫向親緣網(wǎng)絡，某種意義上也建立了一種模擬的親屬關系。這與當時京族遷入初期的遭遇應該有一定聯(lián)系，正如《中華文化通志》所言：“京族的這種既共同祀神又共同祀祖的習俗，顯然是在獨特的歷史條件和環(huán)境下形成的，它是‘宗祠’習俗的一種變異?！盵15]《山心史歌》也記述了共同祭祀家先以及當時的歷史情境，“祖先決心住這里，大家定心來安居。后有盜賊來搶掠，遇見美女便抓去。當時祖先共商量，要立香案聘祖堂。遂派人回故居地，拜別宗靈迎祖香。先祖眾人許諾言，建立哈亭迎神靈；‘諸家先靈’同供奉，拜祭神王建哈亭?！盵7]通過這種特殊的祭祀方式，京族進一步加固了家族之間的橫向聯(lián)絡以及新的“家園”之構建。他們注重“添丁發(fā)財家興旺，建亭建祠安祖靈。紀念前輩卻心愿，‘十二家先’建哈亭。姓裴姓陶段黎阮，劉何吳武潘孔黃；十二姓人互相依，巫頭島上聚一堂?！盵7]

京族口頭敘事中缺失對于遷徙時空的詳實演述，但是他們對于“京族三島”澫尾、巫頭、山心的來歷進行了新的闡釋。他們認為三島是“鎮(zhèn)海大王打敗蜈蚣精”形成的，即在白龍尾島（京族所居住的澫尾島對面）上有一條吃人的蜈蚣精，它經(jīng)常會把出海打魚的漁船一口吞進肚子里，后來一位乞丐模樣打扮的老人，幫助出海漁民想了辦法，下次蜈蚣精再張口吞人的時候，直接把一個熱南瓜塞進了蜈蚣精的嘴里，蜈蚣精被燙死，它的身體化成三截，就是現(xiàn)在的京族三島。[16]京族在口頭敘事中，對于新的生存空間進行了在地化的重新闡釋，他們將地理與生態(tài)意義上的居住空間轉(zhuǎn)化為“家園”，將家園的構建訴諸外力——“鎮(zhèn)海大王”。鎮(zhèn)海大王的信仰當?shù)貪h族也有，而且應該是在漢族中出現(xiàn)較早?！皬木┳迕耖g村社習俗和信仰習俗來考察，京族漁民的‘鎮(zhèn)海大王’崇拜，當來自漢族漁民的‘鎮(zhèn)海大王’崇拜?！盵17]

除了鎮(zhèn)海大王信仰外，京族民眾中還流傳著“莫大將軍”、“黃馬將軍”、“白馬將軍”的傳說。相傳莫大將軍從小孤苦無依，后得神仙指點帶兵打仗，在戰(zhàn)爭中，他有兩個得力部將黃馬將軍和白馬將軍，最后三人在澫尾戰(zhàn)死，暴尸野外，螞蟻搬運沙土掩埋他們的尸首，后這三位將軍被視為本境本地保護神靈。同時，京族民眾在自己院落都設有護院保平安的本家土地神位。另外在京族民眾中傳頌最多的就是民族英雄杜光輝的故事。在哈亭中有杜光輝故事的喃字和漢譯文本，“救國功高人民愛，援越抗法浩然氣。光輝事跡載青史，并肩抗法美名揚。聲望顯赫南疆地，英名威震萬古芳。京族后世人人頌，子孫萬代永奉供;哈亭立位來祭拜，生為人杰死英雄?！雹?015年3月，筆者拍攝于澫尾哈亭。杜光輝援越抗法的故事在京族三島廣泛流傳，而且在當?shù)貪h族和壯族中流傳也較多。這是京族將家園意識進一步提升至家國意識的重要彰顯。

總之，在京族的口頭敘事中，他們注重將澫尾、巫頭、山心從地理意義上的居住地轉(zhuǎn)化為精神的追求“家園”。在他們的敘事中，故鄉(xiāng)漸漸淡化，通過“十二家先”獨特的“宗祠”祭祀習俗強化了京族內(nèi)部聯(lián)絡；“鎮(zhèn)海大王打敗蜈蚣精”的敘述則在地化了京族三島的空間敘事；信仰中“護院保平安”以及“莫大將軍”、“黃馬將軍”、“白馬將軍”維護村落安寧的本境、本地神的信仰強化了家園意識；民族英雄杜光輝的推崇則將家園進一步推至“民族-國家”敘事，實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的“家國意識”。

三、社會記憶與文化選擇

在京族的口傳敘事中，我們可以到“故鄉(xiāng)”在京族的文化記憶中漸漸遠去，他們在遷入地逐步構建起了新的“家園”，家園敘事以及家國意識成為其文化記憶中的強力因素。

哈節(jié)是京族最隆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同時也是京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哈節(jié)活動主要分為迎神、祭神、入席宴飲與聽哈、送神。哈節(jié)及其相關文化事項，全面呈現(xiàn)了京族的信仰文化。其中關于哈節(jié)起源與京族信仰的口頭敘事呈現(xiàn)了文化記憶中“遷徙”的淡化與濃郁的家園意識。巫頭與澫尾哈亭祭祀的主神都是鎮(zhèn)海大王，而且在哈節(jié)起源敘事中，“鎮(zhèn)海大王打敗蜈蚣精”流傳最廣。這與王明珂所說“根祖歷史敘事規(guī)范”相似，這種“模式化敘事情節(jié)”[18]是漢人文獻整合邊緣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方式，而京族三島來歷依附于了當?shù)貪h族的神靈“鎮(zhèn)海大王”，更多強調(diào)地域文化的共享，促進京族融入三島。

哈亭祭祀神中的興道大王，他是越南陳氏王朝的陳國俊，因當時抵抗元朝侵略有功，被尊奉為“興道王”，現(xiàn)在大家對其鮮有提及，很多民眾不知道“興道大王”的來龍去脈。點雀大王作為京族哈亭供奉的另一神靈，京族民眾對其可以說是有信奉無口傳敘事。[19]點雀大王在越南涂山一帶信仰興盛，被稱為“雀印大王”，當?shù)貙⑵湟暈橥可降摹俺勤蛏瘛?，在祭祀期間一般舉行斗牛習俗。[5]20世紀50年代初，山心島每年八月初十的哈節(jié)除了迎神、拜神、唱哈等，還有“斗?！绷曀祝皇堑浆F(xiàn)在，當?shù)匾呀?jīng)“遺忘”。文化學將記憶視為與文化、歷史等緊密相關的概念范疇，而且記憶不僅是個人的，更是一種集體的社會行為，莫里斯·哈布瓦赫就提出了“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概念，并指出記憶的建構深受權力關系的影響。1989年，美國學者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用“社會記憶”的概念取代了“集體記憶”，認為社會記憶主要通過紀念儀式與身體實踐來傳遞和維持，可見他側(cè)重歷史的延續(xù)性。[20]京族對于“興道大王”、“點雀大王”的記憶，受到國家話語、文化宣傳等因素的影響，在儀式的踐行過程中，漸漸淡出了京族的社會記憶。

越南越族常見的《天柱神》《龍子仙孫》《山精水精》《金龜傳》《稻谷神》《火神》等神話，在中國京族間較少流傳。[21]隨著在遷徙地的長期居住，京族開始習得移入地的習俗。口頭敘事的變異熔鑄了“有意為之”的因素。另外京族在越南涂山一帶，曾經(jīng)掌握了以“喃字”為基礎的文化傳統(tǒng)。正如杰克·古迪所說：“口頭文化中的記憶和識字文化中的口傳成分中的記憶不同”，在識字文化的口傳中，往往是“文字擁有者”掌握著口頭敘事的傳播過程。因此隨著最初他們從涂山一帶遷徙到廣西沿海，他們的神話、傳說、信仰等文化“文本”被族群“權威”逐字逐句傳遞給民眾，但口頭“逐字逐句”與文字文本不同，人們沒有大腦意外儲存的區(qū)域或手段，口頭文本會“從他本人記憶的異文和個人化的模式出發(fā)”，“換言之變異是得到承認的，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受到鼓勵的。”[22]

但是在京族文化中，從遷入地越南涂山一帶所習得的文化因素并沒有完全消失。芬特雷姆與威克姆認為社會記憶的傳承有其相關的“外在情境”（external context）和“內(nèi)在情境”（internal context），王明珂做了進一步闡釋，即“在以語文表述的社會記憶中，它們分別對應于‘表述性知識’（knowledge of representation）與‘默示性知識’（knowledge of revelation）”。[23]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說，京族是我國唯一的海洋民族，以漁業(yè)為主。但是在京族文化中，留存了大量“山”的記憶和稻作文化記憶。在《京族簡志（稿本）》中，就有“知友兩三人，采茶上山巔，茶葉已盈筐，下山暢談心。呵，叮當叮當！”①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廣東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組編《京族簡志（稿本）》，內(nèi)部資料，1960年，第30頁。京族舞蹈“跳采茶”，由四名女子表演，內(nèi)容是歌頌采茶女的勞動和愛情?？梢姴刹铇I(yè)曾經(jīng)是京族的重要經(jīng)濟依托。對于從山地轉(zhuǎn)向海洋文化，李斯穎《從“山”至“海”：從口頭傳承變遷看京族文化特性的漸變》一文有詳盡論述。京族文化中的“稻作記憶”首先表現(xiàn)在點雀大王信仰上，雖然京族口頭敘事已無點雀大王的具體事跡，但他作為神靈存在京族的信仰體系中。其次稻作記憶呈現(xiàn)在京族哈節(jié)的祭品中。哈節(jié)的祭品，必須有糯米飯以及用細竹杠支撐的粽子葉包裹的米飯。在其他節(jié)慶以及祭祀中，也是多以雞、羊豬牛三牲、糯米飯、糖粥、茶、酒等為主，《澫尾京族簡史》中所說:“初十宰豬煮糯飯，奉上祭品許諾言。首先拜請海龍王，二祝當?shù)乇娚窕?三求自己先祖堂，賜福人間萬年長?！盵7]作為海洋民族，在祭祀中卻沒有海產(chǎn)品。彭兆榮認為“人類通過特定的儀式——既是一種工具形式，也是一種文化制度——建立一種特殊的語境結(jié)構，通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制度將主食神圣化?！盵24]越南越族的稻作文化記憶留存在了京族的儀式祭食中。

通過對京族口傳敘事的研究，可以看到，在京族文化中，“遷徙敘事”在京族的社會記憶中因情境改變等因素漸趨淡化與隱匿，但是越南的生活經(jīng)歷依然留存在京族的民間藝術與祭祀儀式中，并成為京族文化的“默示性知識”；京族通過口頭敘事、信仰、儀式的傳承，積極吸納與融入遷入地漢族、壯族的文化?！凹覉@敘事”與家國意識成為族群敘事的核心與重要主題，逐步熔鑄了作為中華民族一分子——京族的文化特性。這或許是我們今后研究京族以及其他有相似經(jīng)歷的跨國民族應該關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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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9

A

1002－3240（2017）02－0133－05

2016-12-05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國家話語與民間文學的理論建構（1949-1966）”（13CZW090）階段性成果

毛巧暉（1975－），女，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研究員，研究方向：民間文學學術史、民俗學。

［責任編校：陽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