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日出西邊雨
《白蛇傳》第一場“游湖”,說的是許仙和白娘子游湖借傘一折。劃船的艄公看出點曖昧,唱了兩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蔽已莸聂构栟r(nóng)演許仙,李楠演小青,左羽演的白素貞。
厲農(nóng)不大愿意參加同學聚會,每次聚會都是一些自以為混得不錯的同學扯著嗓子的聲音。其實真正混得好的同學不大出聲,比如厲農(nóng),他是很多大企業(yè)和政府部門的智囊人物,厲農(nóng)赴同學會都是我拉他的:“去吧,都是要奔六的人了,見一面少一面了。”
在一陣陣羨慕別人和自謙和驕傲的談吐之后,有同學又提起紅顏薄命的左羽,這是我們的一個永恒話題。左羽是我們同學中唯一一位“成名成家”的人,因為形象好,從學校畢業(yè)后拍了幾部電影,成了明星,那幾年的新年掛歷都有她的照片。不幸的是在她24歲時,在趕赴另一場外景拍攝地的路上,車毀人亡。
照例是幾個男同學追述當年情景。說皮膚如何潔白,臉蛋如何漂亮,身材如何勻稱。說我和左羽小學就是同學,我?guī)妥笥鸫蜻^背包,左羽曾經(jīng)送給我飯票。說話中借著酒勁有意無意地透露當年對左羽是如何的暗戀,膽子大的說,還有點曖昧。幾次談論下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表示對左羽有暗戀之心的在15人以上,表示左羽對他也有好感的有三個男生。
每次開始這個話題,厲農(nóng)和我一樣總是默默地聽著,不說話。因為,在我們心里有著一份對左羽的愧疚,不是欠她什么,我?guī)缀鯖]有跟她說過什么話。之所以愧疚,是因為在我們同學那些年,在她生前,我們對左羽很有一點不屑,對她有一個共同的、今天看來是很荒唐的看法:“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p>
從年齡大一些的同學和老師的口中,不時地會聽見他們對左羽的贊美,都是說她漂亮。漂亮的程度,在她死后更加拔高了。說左羽是當時省城文藝界里面最漂亮的。厲農(nóng)和我都是從農(nóng)村來,或是因為土,或是因為年齡小幾歲,我們從來不覺得左羽漂亮,就知道她喜歡打扮,說喜歡打扮,也不是說她有多少好看的衣服,而是她總是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其他女生練完毯子功最多洗把臉,背后還是汗水的印跡,就出現(xiàn)在下一堂課上了??墒亲笥鹉?,衣服是干的,頭發(fā)梳過了,臉上還擦了百雀羚。一個練功的人怎么能這么要干凈呢?一般的學生為圖方便大多時間都是身穿一套練功服,練功服的褲子很寬松,老百姓稱之為“燈籠褲”,左羽除了毯子功和形體課,不得不穿練功褲外,其余時間都是盡可能換成自己的衣褲。她就是愛臭美。還有,遇見個四腳蛇,會發(fā)出夸張的慘叫,看見我們吃山莓、覆盆子,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對那些借著佛光照自己的男同學我老想損他們幾句,但是礙著紅顏薄命的左羽,再說也都是借著酒膽才敢說的話,我便不言語了。我想,厲農(nóng)的不言語和我是一樣的。
我和厲農(nóng)一個房間。泡上茶,點上煙,點煙的舉動有點突兀,因為厲農(nóng)知道我不抽煙。厲農(nóng)說:“我今天也想跟你聊聊關于左羽”。我略感驚訝,因為自從左羽不幸之后,我倆從來沒有談論過她。
厲農(nóng)從背包里找出一個用手帕疊成的布包,打開來,是一塊毛巾,這毛巾讓我眼睛一亮,這是1970年代的那種小尺寸毛巾,直條簡單的花紋,很薄,當年學校曾經(jīng)發(fā)過這樣的毛巾。我奇怪厲農(nóng)還保存著這樣的東西。毛巾的右下角繡著兩個字:“厲農(nóng)”。我說:“這是……”?“這是左羽繡的”。“左羽去世后,李楠給我的。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們真的很可笑,我們都號稱聰明人,但我們愚蠢得可憐”。李楠是左羽最好的同學,今天的說法叫閨蜜。
厲農(nóng)是作家,一件小事,他習慣聯(lián)系起時代。我不是,我此刻更感興趣的是左羽怎么會給厲農(nóng)繡毛巾。
“拿到這個東西我也驚呆了,仔細回憶,想起有這么一個情節(jié),當時我去為我們組領毛巾和肥皂,路過女生宿舍前的草坪,左羽坐在草坪上給自己的毛巾上繡名字,見我路過,問我要不要也繡上名字,好像還說,‘毛巾花樣都是一樣的,不做個記號很容易弄錯的’,我當時笑笑說‘不用’走了,顯然她是買了一塊一樣的毛巾繡上了我的名字?!?/p>
“記得那次巡回演出到新登的一個小山村,四周山巒重疊,我有點小狗落糞坑的得意,一大早一個人走過幾戶人家,翻過一個山坡,劃了一個倒U字形,一路上‘咦咦咦啊啊啊,樹尖兒樹葉兒’地練嗓。正當我擠眉弄眼做表情時,草叢里突然立一個人來,我嚇了一跳!一看原來是左羽。我說‘你一個人膽子這么大?’左羽漲紅臉著不說話,我看她這樣難為情的表情,是不是剛才在……可能是蹲在草叢中小解,怕我會走進草叢,才突然站起。我尷尬地也紅了臉,趕緊走了?!?/p>
“還記得嗎?趙老師在我們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好幾次在課堂上夸獎左羽,我們倆都很不屑的。有一次趙老師專門約我談話,談論很多畢業(yè)后的話題之后,表面上很不經(jīng)意,但其實是那天約談的目的,他問我對左羽的看法如何,并且說‘看人看事情不要偏激,左羽其實對你印象很好。’”
……
我大感驚訝!腦子里卻始終趕不走與此相反的畫面。
幕間換場,左羽分到一個拿壓鐵的任務,就是用一塊方鐵壓住布景,以固定布景,厲農(nóng)每次看見左羽吃力地拿著壓鐵卻故意不做舉手之勞:“就得讓這種人鍛煉鍛煉”;那次厲農(nóng)恰巧接到左羽打來的電話,說找李楠,厲農(nóng)問也沒有問,一句“不在”就把電話掛了;那次厲農(nóng)在校外商店邂逅左羽和李楠,左羽買了一雙將近兩塊錢的尼龍絲襪,那年月,厲農(nóng)半年的零花錢也就是兩塊錢。厲農(nóng)回來說:“新舊社會兩重天啊!”
難怪厲農(nóng)從來不在人前談起左羽。
“我們當年對左羽的荒唐的看法,再次證明了人不能離開經(jīng)濟基礎,我們的局限導致我們以小雞肚腸揣測君子之腹。今天看來,左羽真實,我們虛偽。盡管我們的虛偽是真實的虛偽。相比左羽,我很渺小,很愚昧?!眳栟r(nóng)再次王顧左右而言他,避免直接說出他和左羽之間的究竟來,我沒有追問,因為我也覺得他說不出個究竟來。
《白蛇傳》里艄公另有四句:“最愛西湖二月天,斜風細雨送游船,十年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彼麄兇蟾胖恍薜檬?,若要共枕眠,再修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