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2017年臨近歲末,在我們向蘇軾誕辰九百八十周年揮手道別之際,一種莫名的困惑縈繞心頭:四十余年創(chuàng)作生涯,四千八百多篇文、二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數(shù)量居北宋文學家之冠;“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些千古傳誦的句子,是他唯一想留給這個世間的?
辭世的前幾月,蘇軾給朋友寫了封信,確信此生沒有虛度,因為完成了傳世著作,儒家事業(yè)有了交代。但賜予蘇軾“文忠公”謚號的是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感嘆蘇軾未盡的王佐之才。在學生秦觀眼中,政治才干和文藝創(chuàng)作不過是“與世周旋至粗者”,老師最大的成就是道德修養(yǎng)上的“性命自得”。而到了明代小說中,蘇軾又儼然是一個“風流帥”。若徜徉于西子湖畔、漫步蘇堤之上,或在孤山腳下的樓外樓小酌一番,則有文人雅士一邊品嘗“東坡肉”,一邊欣賞子瞻先生(蘇軾字子瞻,源于“登軾而望之”)的墨跡。
其實,在蘇軾身后的物質(zhì)和精神世界里,還散落著更多的生命與文化焦點,可謂琳瑯滿目、觸手生春。蘇軾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耳”,宋代人也以“文曲星”視之。中國古人相信,神仙在塵世間可以幻化諸相,且諸相非相。蘇軾的本真真是令人琢磨。
開封府的“魔鬼歷練”提升處理繁瑣政務能力
看京劇的時候,覺得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是何等的威風。但在北宋政治現(xiàn)實中,開封府判官其實是個勞碌命。司馬光曾形容開封府獄訟繁多,“自旦至暮,耳不暇聽,目不暇視”。
蘇軾于熙寧二年冬來到這里做代理判官,干了整整一年。之所以有此差遣,乃是拜王安石所賜。王安石在朝中主持變法,蘇軾屢次表達異見;王安石遂“欲以吏事困”之,想讓他忙得不可開交,更無暇開口。據(jù)說,蘇軾在開封府“決斷精微,聲問益振”,鍛煉了處理繁瑣政務的能力。這種能力在日后的仕途中得到驗證。
從建安七子劉楨的“沉迷簿領(lǐng)書,回回自昏亂”開始,感慨沉淪下僚、俗務纏身成為中國古典詩文的一大主題。但面對類似的種種情形,蘇軾似乎沒有什么抱怨。他不僅把政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而且完成得極為瀟灑。
《梁溪漫志》記載,蘇軾在杭州為官期間,經(jīng)常在西湖邊上辦公,早晨從涌金門泛舟而來,中午到普安院吃飯,于冷泉亭據(jù)案斷決,處理公文時“落筆如風雨”,傍晚則乘馬以歸。據(jù)說,道路兩旁燈火通明,站滿了人,等待一觀太守風采。
蘇軾何以有此超能力?開封府的“魔鬼歷練”可能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清波雜志》一書中還道出了關(guān)鍵因素:蓋坡為郡日,當直司日生,公事必著于歷,當晚勾消,唯其事無停滯,故居多暇日,可從詩酒之適。原來,蘇東坡有工作日志,當天事務當天了結(jié),并在日志上用筆勾畫,從不拖延。到了南宋,這些工作日志成了書法墨寶而為人珍藏。
蘇軾《前赤壁賦》(局部)
如此關(guān)心民瘼、勤政為民,即便沒有那些勞什子詩詞,蘇軾也應該留名史冊。他在杭州賑災浚湖,除夕夜竟野宿在城外;他在杭州設立公立醫(yī)院,三年內(nèi)治療了一千個病人;他在密州齋戒吃素,為受到蝗災的人民祈福;他把藥方用“大字報”抄寫在密州市鎮(zhèn),讓看不起病的百姓得到幫助。
徐州發(fā)洪水的時候,他幾十天過家門而不入,說“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而且,他不是在抗洪前線慰問性“走一遭”,而是住在城墻上兩個多月,與民眾共患難。他還在黃州成立“救兒會”以改變溺嬰陋俗,又募捐錢款向那些應允養(yǎng)育嬰孩的家庭給予資助。
晚年受到極大政治迫害被貶惠州、儋州后,蘇軾仍然不頹唐。他一方面從精神上尋求安慰,把萬里流放視為對自己的考驗,“恐是諸佛知其難化,故以萬里之行相調(diào)伏耳”;另一方面直面現(xiàn)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當時,廣州人飲食用咸水,經(jīng)常生病。蘇軾就獻策,建議用竹筒把20里外蒲澗山的淡水引過來。他還在惠州推廣“碓磨”“秧馬”等農(nóng)具,以減緩當?shù)剞r(nóng)民的勞苦。
黃庭堅感言,蘇軾的個體生命雖渺小如“太倉一稊米”,但“至于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始終”。
善于根據(jù)變化調(diào)整心態(tài)從而獲得欣樂自足的平衡
蘇軾的愛民勤政,不僅緣于所接受的儒家教育,而且更有人生哲學作支撐。他善于根據(jù)人生際遇的變化調(diào)整心態(tài),以使自己長期處于一種生氣活潑、欣樂自足的境界。
《莊子》主張“物化”,蘇軾則喜歡講“應物”——“平生為道,專以待外物之變”“天道何常之有,應物而已矣”?!拔锘薄皯铩碑斎徊皇菍O悟空的七十二變,而是一種無執(zhí)的心靈,不固執(zhí)某一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或某一目的,超越現(xiàn)時刻、現(xiàn)階段乃至現(xiàn)世的生命,以追求永恒的精神價值。然而,超越并不是拒絕、否定、逃避。蘇軾是在接受、順應、調(diào)整中逐步實現(xiàn)超越的。
“應物”不是對現(xiàn)實的默認與妥協(xié),更非讓心靈拱手認輸,而是相信現(xiàn)實本身也時刻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中:“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爆F(xiàn)實本身沒有執(zhí)著于當下,那心靈又何必于當下執(zhí)著?
“應物”可以減少現(xiàn)實處境對心靈的束縛,使生氣活潑的狀態(tài)重獲平衡。在蘇軾眼中,荒山大江的黃州與西湖美景“未見議優(yōu)劣”,同樣可以“飲村酒醉后,曳杖放腳,不知遠近,亦曠然天真”。而“九死南荒”的海南生活,何嘗不是冠絕平生的奇游?當北歸無日的時候,蘇軾就把自己看作一個累舉不第的惠州秀才,“有何不可”?
“應物”哲學是逼出來的。烏臺詩案雖沒有被處死,但蘇軾的心靈已經(jīng)死過了一次。獄中寫給弟弟蘇轍的訣別詩表明,他“自度不能堪”,是準備死在獄中的。經(jīng)過這番鍛打淬煉,他終可“談笑于死生之際”了。
蘇軾《黃州寒食帖》
“應物”的過程中,一方面是腳踏實地。烏臺詩案后貶謫黃州,衣食堪憂,負債累累,怎么辦?只有“痛自節(jié)儉”,限定每日開銷,把錢串掛在屋梁上,并將挑錢的畫叉藏起來;又躬耕于東坡,與泥土接觸中體味“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牛羊肉吃不起,就買些豬肉,誰知一吃就吃出了道千古名菜。后來在惠州仍吃不起羊肉,卻突然發(fā)現(xiàn)把羊蝎子蘸鹽微烤,竟然美如“蟹螯逸味”。徐州的酒薄,不如官釀,便隨手將一位朋友的順口溜寫成《薄薄酒》:薄薄酒,勝茶湯;粗粗步,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傲膭儆跓o”畢竟也是一種“有”,稻草雖弱卻亦能救命。流放海南,即便感到“無復生還之望”了,仍然可以先做事——“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死即葬于海外罷了。
“應物”的過程中,另一方面是精神自信。蘇軾在惠州時乘舟遇雨,河水暴漲,“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蘇軾不是怕死,卻怕自己的心血結(jié)晶——《尚書》《周易》《論語》注釋稿就此沉溺。于是,只能內(nèi)心禱告:“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惫?,最終有驚無險,而蘇軾的幼子蘇過一直在旁邊鼾睡,百呼不應……委運任命不是悲觀頹唐,而是不暇預慮過多,不暇杞人憂天。
“水到渠成”是蘇軾經(jīng)常用來自我寬慰的詞。他似乎對水情有獨鐘:“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流水為蘇軾照鑒出天地自然的本真。水的“隨地賦形”,最能契合蘇軾的“應物”哲學。
在平凡的事物中感受天地的生氣活潑
“應物”的生命永不枯寂,蘇軾的世界也是豐贍而多彩的。
晚年從海南貶所歸來,雖然蘇軾說自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但從《邵氏見聞錄》來看,其風采依舊不減當年: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座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
千萬百姓觀瞻蘇軾,這讓人不禁想起元豐二年蘇軾到揚州平山堂揮毫寫詞的場景。當時,“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爾”。
“應物”,所以要接受天地萬物的不齊,“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被秦觀視為蘇軾最高成就的“性命自得”,即順應萬物而不執(zhí)于一。而蘇軾最不滿意王安石之處就在于,后者拒絕萬物不齊,喜好并強迫他人隨同自己,“網(wǎng)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陳述,作新欺人”,且欲以其學同天下。
“應物”,所以蘇軾的生活實踐、文藝實踐才如此豐富。蘇軾總善于在平凡的事物中感受天地的生氣活潑。連村里造橋乃至掩埋尸體這樣的事,都能讓蘇軾感到“條理”,體味人生的慰藉。
蘇軾《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詩帖》
宋代理學家認為“作文害道”,蘇軾卻將寫作視為一種樂趣、一種時常發(fā)作的癮:“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達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后來,袁宏道承蘇軾之語說:“我輩非詩文不能度日。”
不可否認,即便萬斛泉源的蘇軾,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也必然要花費精力時間。而人生光陰總是有限的,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會妨礙其他事務。蘇軾采取的方法是取消文、道之間的二元對立。錢塘有一少年僧人思聰,醉心文藝,彈琴、書法、作詩樣樣精通,亦愛研讀《華嚴經(jīng)》。蘇軾對他說,對于修道而言,《華嚴經(jīng)》不過是一種暫供休憩的蘧廬而已,琴棋書畫更微乎其微。悟道不能從虛空入,還是要從實踐入手。蘇軾認為,人生問題的解決,只有“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無別勝解”,即凡心即超越,即色即空,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
由此,蘇軾毫無保留地馳騁遨游于文學與藝術(shù)天地,盡凡心于其中,開辟了歷史上的大境界:詩文開宋代新貌,詞開豪放,書法開尚意,繪畫開文人。
蘇東坡是文人,更是哲人。他留給世間的,既有一個豐富的文藝世界,更是一種具有溫度、厚度、韻度的生命哲學。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shù)》中區(qū)分了幾種人生態(tài)度:“現(xiàn)實”減“夢想”等于“禽獸”,“現(xiàn)實”加“夢想”等于“心痛”,“現(xiàn)實”加“夢想”加“幽默”等于“智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蘇軾比較接近第三種。
這是一種不易達到的高境界。用秦觀的話來說是“與世周旋”,用朱光潛的話來說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如果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寶繪堂記》《醉白堂記》《超然臺記》這五篇名作中的話來說就是:人生如寄,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與無盡藏之造物者游,安往而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