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讀書,偶見一段關于辣椒的記錄,辣椒原產中南美洲,相傳明代中晚期由海路傳入兩廣及云南等地(一說為從西北絲綢之路傳入),《遵生八箋》(1591)有載:“番椒叢生,白花,果儼似禿筆頭,味辣,色紅”,傳入中國各地后,其名稱亦有變化,如湘之“番椒”、川之“海椒”、黔之“辣角”等,鮮為人知的是,明代辣椒傳入之初,實為觀賞之物,直至清代,才有文獻記載,黔、湘、川、贛四省“種(辣椒)以為蔬”,康熙年間黔地《思州府志》中有云,“海椒俗名辣火,土苗(民族)用以代鹽?!睗h地食用辣椒,大致以此為始。
對于飲食人類學而言,辣,從“味”到“品”,無不耐人尋味。辣椒之“辣”,源于常識的偏見,因為“辣”并非味道,而是辛辣物質(主要為辣椒素中的堿類)所帶來的口腔以及消化道刺痛與灼熱,進而促使唾液及其它消化液分泌增加。此外,為平衡痛苦,人體又分泌內啡肽,在增進食欲的同時,還制造出類似快樂的感覺,于是,感官與認知的不經意對接,自然被嵌入了文化,成為喜辣的根源。
既然辣椒并非本土之物,還是應當略為回溯其舶來的歷程。辣椒為一年生茄科植物,最初的品種源于中美洲、南美洲以及北美洲南部熱帶地區(qū)。大約三千年前,生活于中美洲和北美洲南部的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已開始種植、食用辣椒。公元十五世紀,在西班牙國王資助下,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率船隊四次橫渡大西洋,在其與中南美洲原住民接觸中,漸次學會用辣椒烹調食物。返航時,他們將辣椒種子帶回西班牙,隨后,辣椒被再度引種至歐洲、亞洲許多國家和地區(qū)。
物種既有先來后到,對辣的味覺感知,便經歷著從“辛香”到“辛辣”,從“舶來”到“落地”的流變。蜀地好辣,世人皆知。東晉《華陽國志》言蜀人“尚滋味,好辛香”,此處之辛香,乃姜、茱萸、花椒,非辣椒也,因此,蜀地好“麻”,或更為準確。而辣之體驗,在辣椒到來之前,亦各地有異,如北方胡蔥、青蘿卜生吃,亦能產生殊異之辣。而辣味的豐富,更在于各種香辛之物的相輔相成,如桂林人常年作伴的“蒜蓉豆豉辣椒”,以及貴州凱里的酸辣口味等等。更為甚者,辣,某種意義上,也是顏色的感知,紅紅火火,連帶味覺記憶,觸景生情,胃口大開,殊不知,色香味俱全,也是生物與文化“協(xié)同”設下的陷阱,人們往往樂在其中,卻不知,這只是生物習性與文化慣習之間的一場游戲。
時下常常睹見各種舌尖上的味道,透著濃濃的鄉(xiāng)韻,甚至帶出各種食辣趣事,比如,坊間流傳已久的“四川人,不怕辣;江西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辣中之魁,究竟花落誰家,眾說紛紜。于我而言,家在彩云之南,故鄉(xiāng)的菜式,酸辣微麻,重油醇厚,幾乎每道菜都會放辣椒,可謂無辣不歡。而僅在烹飪時加入辣椒,對于嗜辣之人,已不足夠,于是有人將小米辣、指天椒和燈籠椒混在一起爆炒,或者選擇其中一種,佐以折耳根(魚腥草)、姜絲、蒜泥,配醬油涼拌,食之火冒三丈,甚至連火都變成綠色,此菜由此得名“鬼火綠”。
辣也并非漢人所好,滇西南一帶少數(shù)民族,多喜酸辣,平素吃飯,多以清水煮菜,配辣椒蘸水食之,甚至直接用小米辣就鹽下飯。去年德宏三臺山田野考察,再度領略民族飲食中辣的風采。較之辣椒之辣,德昂族對辣的認知更加豐富,不同的辣椒,配上不同的野菜、香料,可以調制出不同口味、不同層次的辣,勁道十足,周身冒汗之余,讓人不得不佩服天地造物之妙。
而辣在口味清淡地區(qū)的傳播,則是食辣文化中的另一道風景。比如,在寧波,傳統(tǒng)菜式強調原汁原味,鮮嫩軟滑。民國時年,辣椒乃家用玩賞之物,極少入食。于是,新女婿初到岳家,年輕男女暗地在女婿飯里拌點辣椒,捉弄一番,睹見新郎辣到皺眉,又不好發(fā)作,眾賓客嬉笑哄然。而在當時彼地,身旁偶有人食辣,甚會招來異樣目光,視如蠻夷,非我族類。我在香港求學時,偶爾也會有香港同學“好辣”,更喜一邊品嘗,一邊用一至五星品評辣度,若能勝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此為非辣群體中的“秀異”,然而這在食辣人眼里,卻是云淡風輕。
以“辣”為核心的飲食與飲食方式,還涉及辣椒傳入、食用的地理分布與歷史生態(tài),以及遷徙、流動中的物物交換、味覺認知與文化再造。宏觀而言,食辣文化帶連通古巴、委內瑞拉、美國、墨西哥、中國、泰國、印尼、韓國、朝鮮、意大利、西班牙、埃及、蘇丹、尼日利亞等國,而在中國,則可大致勾勒出以長江上游和中游為中心的食辣文化區(qū),究竟是日照、寒熱、干濕、人口等環(huán)境使然,還是人、物流動中的巧合與際會,辣食又如何嵌入地方,想來大有文章。
回歸日常,食辣,也關乎民族精神(ethos)與本體認知。因此,關于辣的理解,也和一個民族的日常生活與文化經驗息息相關。在古代中國,食辣,往往與溫中散寒,除風發(fā)汗等中醫(yī)藥理相聯(lián),“辣茄,性熱而散,亦能祛水濕”,姚可成《食物本草》亦載,“辣,可消宿食,解結氣,開胃口,辟邪惡,殺腥氣諸毒”。而這亦非中華文化獨有,在印度,食物也被分為熱性與涼性,辣,被歸為熱性,易引發(fā)焦渴、疲憊、炎癥以及加速消化,必須謹慎對待,以涼性食物如牛奶、水果輔之平衡,以求精神愉悅,心神安寧。
善用辣味,川菜、湘菜甚之,而今川菜、湘菜在各地流行,乃至走出國門,欲與粵菜一比高下,也昭示著更為多元的新移民時代的到來。“老干媽”系列的辣食,漸漸成為出國留學、居家旅游必備,即使在南美洲的巴拿馬,“老干媽”豆豉,已成超市中尋??梢娭铩ky怪年輕的游子們戲言,出了國,“老干媽”才是真正的女神。而品味的流轉與交融,使得嗜辣,某種意義上成了跨界尋求認同的標識,從原先的食辣與地域認同,諸如“四川人不能吃辣,還算什么四川人”,逐漸演變到如今的“我們都能吃辣”,常常把湘、蜀、滇、黔、閩以及不同民族的饕友,甚至遠在南洋,外出就餐都帶著Tobasco辣椒醬的老師連在一起。
說起Tobasco,則是另一個關于辣的故事。1868年,Edmund McIlhenny創(chuàng)制由辣椒、蒜蓉以及醋發(fā)酵而成的Tobasco辣椒醬。最初,辣椒醬的辣椒全部產于埃弗里島,隨著產量的俱增,島上生長的辣椒逐漸僅被用作種子庫存,然后運到外地如美國中部和南部種植,這些地區(qū)可預測的天氣和現(xiàn)成的農田確保了辣椒的常年供應。如今,亦如麥當勞一般,Tobasco已成為全球流動的標識,從百年手工作坊到企業(yè)規(guī)模生產,標準化運營中映射著食物的商品化與原真性,而它的用途,已然超越了食辣與品辣,更成為夜店里的醒酒劑(wake-up juice),以及美國宇航局宇航員菜單中抵制清淡口味的重要調料,隨著航天飛機,一同飛向太空。
于個人而言,辣,更是一種具體而微的感知與記憶,歲月無痕,如此味道,卻實實在在嵌入生命體驗之中。對于旅居海外的印度人,印度餐廳中的咖喱飄香與“辣”的滋味,帶來的,是漂泊的離緒,是歸家的情愫,是故鄉(xiāng)的惆悵。還記得當年來自山東的大學同窗,不勝辛辣,食堂里的番茄炒蛋,一吃四年。畢業(yè)之后,北上求學,兜兜轉轉,又定居昆明,嫁作他人婦,不知如今能食辣否?而我卻久居南國,口味清淡,家鄉(xiāng)的味道漸漸模糊,多少成了遠遠近近的鄉(xiāng)愁。一次去成都開會,街邊隨意點來的麻婆豆腐,辣到大汗淋漓,不由感慨,歲月驚鴻,而今已不擅食辣。但無論如何,故鄉(xiāng)的辣,依舊是抹不去的心心念念。
食辣與辣食,情懷之中的食之品,物之趣,人之味。
作者簡介:段穎(1978-),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人類學系講師、博士。廣東廣州510275
收稿日期:2017-01-06責任編輯:趙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