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盡管我曾經(jīng)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著北京,無比熱愛著北京,然而卻還是不得不離開。現(xiàn)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時,北京成了我的遠(yuǎn)方。我愛著遠(yuǎn)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時,我還是拒絕了,盡管我無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過去。
我曾經(jīng)許多次去過北京,最終又離開了。
24年前,17歲的我懷著文學(xué)夢想第一次來到北京,在朝陽區(qū)十里堡的國棉一廠親戚家住了兩天,想找份工作。我不切實際地想做編輯,親戚是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可以安排我在廠報做事,可我卻拒絕了,原因是廠報上沒有文學(xué)欄目。那時我還沒有正式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帶著本寫滿分行文字的灰色筆記去找工作,可想而知,不會有單位接受那樣的我。在高樓林立的北京游走了兩天,身上只剩下回程車票的錢時,我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第二年我再次到北京,是開詩會。在石景山的一個部隊招待所里,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聆聽了張志民、鄒狄帆、李瑛、謝冕等一些詩壇名家的課,之后虔誠地向他們要了簽名。那年冬天我去了遙遠(yuǎn)的西藏,次年19歲的我穿著軍裝再次來到北京參加筆會,又見到了崔道怡、金蟬、鄒靜之等一些文壇名家,還向一些人討要了留言。崔道怡先生給我的留言是,“做創(chuàng)造世界的人”,那句話正切合了過去的那個年輕人的心。三年后,21歲的我第四次來到北京。我仍然不現(xiàn)實地想要成為一名編輯,自然也沒有找到理想工作,最后在通州的一家預(yù)制廠打了一段時間工。那時寫詩的、滿懷理想的我習(xí)慣了過有紀(jì)律的軍旅生活,在一群無組織紀(jì)律、愛說些粗俗笑話的民工中間顯得特別格格不入。不久我便清楚那樣下去沒有前途,于是決定繼續(xù)求學(xué)。
第五次來北京時我已在西安一家雜志社工作。那時27歲的我剛剛寫了幾篇小說,也都順利地發(fā)表了。我的編輯老師問我想不想來北京做編輯,一直向往北京的我自然是樂意之極。為了在北京做純文學(xué)的編輯,我放棄了原來在時尚雜志每個月4000塊的收入,選擇了每月只有1500塊錢的工作。來到北京之后,我的收入只能使我租住在單位附近的地下室里。五六平方米的房間,狹窄得只能放一張小床、一把椅子。里面看不到一絲陽光,進(jìn)屋只能拉亮電燈??諝鈳е还擅咕?,在里面待久了會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那樣的房間,一個月也要收460塊錢,此外還要交20塊錢的管理費。即便如此,我的心也是興奮的、滿意的,因為畢竟是在北京做著一份喜歡的工作。只可惜第二年就來了“非典”,在人心惶恐的情況下單位要求我回到西安去?!胺堑洹边^去半年后我放下在西安的工作,第六次回到了北京。最初在一家做出版的公司做了兩個月的編輯,終因所做的不是純文學(xué)而辭了職,跳到另外一家文學(xué)選刊做編輯。我曾在六里屯住過幾個月,后來搬到單位在周家井的集體宿舍,再后來還在三間房和定福莊分別租過房。我曾經(jīng)住過的一些地方如今全都變了樣,原來我住過的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樓、一個個高檔小區(qū)。那如同一種根植于靈魂深處的記憶,被無形的大手給硬生生地抹去了,著實令我傷感了一陣子。
在北京也并非沒有收入高的工作可供選擇,實在是為了一種文學(xué)理想,為了所喜歡的事,我一再選擇了做純文學(xué)的編輯。純文學(xué)雜志本身讀者不多,賺不了太多錢,因此我在北京的收入一直不高。即便是并不多的稿費貼補進(jìn)去,生活起來仍然捉襟見肘。那時像樣一點的飯館是不敢去的,體面點的,稍稍有些貴的衣服也不敢買來穿,因為錢總是有限的。我在北京漂著的一些文友,大約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發(fā)了工資,或來了稿費,我們獎賞自己的方式便是一起去吃一頓炒肝,喝幾瓶啤酒。平時我們吃得最多的是小館子里的河南面,當(dāng)時3塊錢一碗,面湯里有著少得可憐的、雪花一樣薄的羊肉片,幾根墨綠色的海帶絲。煙也是不敢抽好的,通常是當(dāng)時兩塊錢一包的都寶,再好一點便是便宜些的中南海。也不敢一條一條地買,怕抽得過多,通常是一包一包地買。即便是在經(jīng)濟上那樣困窘,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相反我為能夠在北京有份體面的、滿意的工作而慶幸。只是在30歲那年,我有些想要去我從未到過的南方看看了。作為編輯,文學(xué)上的朋友遍天下,在南方也有平時有聯(lián)系的朋友,他們希望我去,和他們一起寫作。我夢想著做個自由撰稿人,因此他們的建議有些打動了我,使我變得不太現(xiàn)實起來。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南方的那段時間,我特意去了西單、王府井、三里屯、香山等一些地方。潛意識里,我是不舍得離開的,北京畢竟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對于寫作的我來說是吸引我、能夠影響我、給我?guī)砀玫陌l(fā)展的地方。然而,那顆年輕的、并不安分的心還是動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個失眠的夜晚,我起床后沒有目的地走出了家門。我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后來街上的車與人漸漸多了,才想著回家。那時太陽升起來了,大街兩旁的綠化樹也睡醒一般,靜穆地站著。空氣尚有一點涼,我走在一個十字路口時發(fā)現(xiàn)許多人聚集在一處。我并不是一個喜歡圍觀的人,但有一種力量吸引著我過去。一個60多歲的男人側(cè)身躺在柏油路上,極短的花白頭發(fā),身上流出的血有1米多遠(yuǎn),鮮紅得刺目。肇事車輛距死者有4米左右,車蓋變形,擋風(fēng)玻璃碎裂了。車的前方20多米處是一輛自行車,也變形了,生硬地蜷曲在地上。圍觀的人在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我等到救護(hù)車來后也難過地走開了。也可以說是一場車禍改變了我的思路。那還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目睹那樣的場面,我的心被觸動了,感到每個人的生命都無比脆弱。那天晚上睡覺前,我的海腦中卻出奇地浮現(xiàn)出許多許多的樹,而在車禍中死去的那位陌生人也變成了其中的一棵,在都市的森林中無聲地飛翔著。多少有些是莫名的,我便下了決定,要暫時離開北京去南方了。決定去南方后,我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地投向了遠(yuǎn)方。我覺得有一種存在需要遠(yuǎn)方。我需要走出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者沒有原因,也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去遠(yuǎn)方看看??稍谖肄o了職,準(zhǔn)備離開北京時,從故鄉(xiāng)來北京發(fā)展的三個一起長大的伙伴來到了我的住處。他們承包了一個裝修工程,要在我的房子里暫住幾天。我們吃過飯聊了一會兒,他們累了,便在我的床上睡了,一會兒便發(fā)出鼾聲。他們睡得很香,我卻失眠了。我無法開口讓他們第二天到別處去睡,我的世界抵抗這種侵入,卻又得承受。他們常在晚上8點鐘走進(jìn)來,穿著藍(lán)色的工裝,帶著一股難聞的汗臭味。走到房子里他們都熱得脫光了衣服,只穿著條短褲,說著家鄉(xiāng)話——而我的心思那時卻在遠(yuǎn)方……樹,樹,我想到故鄉(xiāng)的樹林、西藏的樹、西安的樹、北京的樹,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樹的化身,我也是樹的化身。想到幾天以后他們又將會去別處,而我也要去南方,突然覺得時光里的一切都在滾滾向前,而我感受中、記憶中的那許多樹,在都市叢林中密密麻麻地生長著……而我渴望飛翔,渴望變化,渴望奇跡。我需要去尋找,去發(fā)現(xiàn)。終于,我打點好行李,坐上開往南方的列車。
盡管我曾經(jīng)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著北京,無比熱愛著北京,然而卻還是不得不離開。兩個月后,身在南方的我在寫《歐珠的遠(yuǎn)方》這篇小說的時候,借歐珠的存在寫出了我離開北京時的感受:“第二天一大早,歐珠起床把帳篷和糌粑裝到瑪瓊的身上,告別了梅朵和孩子,離開了縣城。歐珠走出縣城的時候回頭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他生活過的地方變成了一幅畫,被他輕輕地卷起來,裝到心里去了……” 現(xiàn)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時,北京成了我的遠(yuǎn)方。我愛著遠(yuǎn)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時,我還是拒絕了,盡管我無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過去。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