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作家近年來寫得最好的一篇小說,偷醋,這故事彌漫著豐富的氣息,小中寓大,鮮活、有趣,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吸引你讀下去。
地主張磨油家祖上是開油坊的。聽說他爹正在磨油,油垛上的油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滲涌出來。他娘去油坊送飯,看著高興,咕嘟一聲,在油垛旁邊生下了他。
娘問他爹:“這孩兒叫啥?”
他爹說:“磨油?!?/p>
我對張磨油有印象時,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村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油坊,也就沒有看到張磨油磨油。在我的印象里,張磨油天天賣醬油賣醋。他肩上一根油膩膩的扁擔(dān),挑著兩只木桶,一桶裝醬油一桶裝醋。扁擔(dān)鉤上懸掛著大小不一的幾個竹提桶,有一錢的、半兩的、一兩的、二兩的,相互間磕磕碰碰嘩啦嘩啦響。最響的是張磨油手里的木魚。他走村串街,手里的短木棒,敲著木魚“梆——梆梆——梆——梆梆——”響,嘴里喊:“打醬油打醋,香醋五分,醬油一毛?!?/p>
割麥天,我媽在搟面條。聽見喊聲,吩咐我:“去,拿個雞蛋,換點醋?!?/p>
醋在農(nóng)村是奢侈調(diào)味品。不過年過節(jié),農(nóng)閑期間,家里是從來不吃醋的。
換醋回來,我媽看看說:“咋才半瓶?應(yīng)該多半瓶啊。”
我沒吭聲,放下瓶跑了。
晚上吃飯,我媽講故事:“恁姥姥村里有個人叫留福,到西安他大伯那里學(xué)徒。他大伯開的糕點店。留福去的頭一天,看見店里的糕點,黃澄澄香噴噴的,他肚餓嘴饞,偷偷吃了兩塊。晚上,他大伯給他端了一盤新出爐的糕點,熱乎乎暄騰騰的,讓他放開了肚子吃。留福哪見過恁好的糕點?三扒兩口就吃光了。他大伯說你路上累了,睡吧。第二天醒來,他大伯又讓他吃了一盤新出爐的糕點,不讓他干活,他吃了又睡。連續(xù)吃了睡了三天。留福后來做了一輩子糕點,從來不吃糕點,說看見糕點就直惡心?!?/p>
我媽一邊喝粥一邊講故事,并不看我,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的心里卻像抱了只兔子,撲騰撲騰直跳。雞蛋換醋回來路上,我偷喝了兩口醋。
這得怪我奶奶。我奶奶常說:“鹽筋醋力?!币馑际嵌喑喳}長筋骨,多喝醋有力氣。實踐證明,肚子再餓,幾口醋下肚,就神清氣爽,渾身輕松,走路腳步輕快,干活不覺得累。因此我經(jīng)常想偷喝瓶里的醋。我媽講她娘家留福吃糕點的故事,我知道是敲打我的。農(nóng)閑時一天喝兩頓糊涂,饑餓像一把刀,在我的肚子里刮來刮去,刮得我走路直想摔跟頭。我像一只餓極了的耗子,常盯著窗臺上的醋瓶看。那醋瓶太小,醋也太少,喝一口下去我媽就會發(fā)現(xiàn)。一旦讓我媽逮著,我媽就動手不動口了。
我一直想去偷張磨油家的醋。
我注意觀察過,村里批斗“五類分子”時,雖說是張磨油也站立其中,除了馬鷂眼兒王狗頭那幾個兒貨,很少有人去打他罵他揭發(fā)他啥罪行。這不光是張磨油逢人笑瞇瞇,像個彌勒佛,主要是村里有人說他太冤枉。解放初斗地主搞土改,把他爹和祖上積攢下的豐厚家業(yè)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他沒享過幾天當(dāng)?shù)刂鞯母?,卻戴上了地主這頂災(zāi)難深重的帽子。貧下中農(nóng)家的閨女都愛憎分明,階級立場堅定,誰肯嫁給他?張磨油體壯如牛精明似猴,錯過了娶妻結(jié)婚的機會,孤身一人,住在村東頭。
我也想到過萬一失手咋辦?失手了不怕。因為張磨油是地主,在村里屬于被管制對象。我是老貧農(nóng)家的孩子,偷他這個地主家的醋,就是被他抓住,他又敢把我怎么樣?馬鷂眼兒常說:“哎,好人打好人——誤會;好人打壞人——應(yīng)該;壞人打壞人——隨便;壞人打好人——不行。”張磨油就是個壞人,他即使真的抓住我,也不敢打我。老貧農(nóng)階級地位的優(yōu)越感,使我偷醋的心更加堅定。
張磨油的拿手好戲是做醋,賣的醬油據(jù)說是從縣供銷社批發(fā)的,搭配著賣(據(jù)說當(dāng)時有規(guī)定:不賣公家的東西,就不準(zhǔn)賣私人的東西)。我有事沒事愛到張磨油家周圍溜達(dá),裝著無所事事的樣子向他的院子里張望。半人多高的一圈土墻,院里一座三間草上房,還有一間草棚是灶火,灶火就是廚房??臻e地方長滿了荒草小樹。最顯眼的是那三棵高大的柿子樹。秋天了,三棵柿子樹葉已落盡,樹上掛滿了磨盤柿子,紅彤彤的。張磨油就像一條忠于職守的看家狗,天天搬把椅子坐在柿樹下,看守著他的柿子樹。我發(fā)現(xiàn)他用柿子做醋。他做柿子醋時,一個人鉆在屋里關(guān)門封窗,秘不示人。
司馬狗勺媳婦馬鷂眼兒他媽幾個老女人爬在墻頭看,嚼張磨油:
“這個老娼子,一天到晚鉆奸窟窿里不出來?!?/p>
“關(guān)在奸窟窿里,也不怕把他憋死?”
張磨油曬柿子醋時,才把醋缸搬到院里。那醋缸敞開,醋香散發(fā)開來,彌漫了大半個村莊。中午,不僅是我,半條街的大人孩子老人都端著碗,或蹲或坐或站的,圍在他家大門口吃飯。張磨油有時會用二升盆端半盆醋出來,用小提桶給圍在門口的鄉(xiāng)親們碗里點醋,有點像佛主給眾信徒們摸頂灑圣水的場景。點到醋的人喜眉笑眼,交口夸贊:“磨油這醋真好,比香油還香?!薄袄夏ビ?,謝謝恁那醋啊?!庇袃纱沃形?,我好不容易盼到我媽搟的雜面條,我舍不得吃,端著一碗面條,滿心希望地跑到張磨油家大門口,眼巴巴地等著張磨油給我點醋。可兩次都是快輪到我時,盆里的醋就點光了,好像是張磨油故意整我似的。人要是倒霉,連想點一滴醋都不順。
我心里的火氣油然升起,開始怨恨張磨油,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輪到我就把醋點光了。偷張磨油醋的念頭,像鉆在我身體里的一頭野獸,整天的上下奔竄四處跳躍,攪鬧得我腸胃發(fā)癢渾身燒灼十分難受。
我終于按捺不住。一天夜深人靜,月高星稀,我一個鯉魚翻身,跳墻到張磨油家偷醋。
我想,他的醬油桶醋桶一定是放在灶火。灶火的門沒有鎖,我往門軸上撒了一泡尿,灶火門無聲無息就推開了。夜幕下,隱約看見兩個桶放在靠門口的地方,我揭開一個桶蓋聞聞,是醬油味。另一個不用說就是醋桶。我掂掂桶鋬,桶很沉,看來醋不少。我一陣喜歡,揭開桶蓋,一股醋香撲鼻而來。我興奮不已,提起桶,雙手捧著往嘴里倒。噗——半桶稀乎乎黏溜溜酸苦苦的東西,像拉的稀屎一樣,劈頭蓋臉的,倒了我滿嘴滿臉滿脖子,渾身上下都是。
他媽的,原來是半桶醋糟。
我渾身酸臭狼狽不堪,一蹦一跳地跑到村東的大水坑邊,脫下腥酸爛臭的衣褲,放在水坑里洗了洗,又跳進(jìn)水坑里撲騰幾下,洗去了渾身的醋糟,赤裸著身子偷偷溜回了家。
我想起了老賊張六指的話:“賊不走空。凡是走空,都是動手前沒把情況瞭哨清楚。”
又一個夜晚,我翻墻進(jìn)了張磨油家的院子,沒有絲毫猶豫,就直奔草上房的西房間。西房間里堆著葦席高粱稈箔大釬鋬镢鋤頭十指耙五指爪等雜七雜八的農(nóng)具,靠墻根立著兩個半人多高的川口缸。川口缸肚大口小,像兩個沒長腦袋的彌勒佛。揭開一個川口缸蓋子,媽呀,醋香迎面撲來,沁入肺腑。我激動萬分,雙手顫抖,剛要往缸里伸手,忽聽門外有響動。我趕緊縮下身子,蹲藏在一個角落的葦箔后面。
張磨油進(jìn)來了,手里提著一盞紙糊的紅燈籠。那紅燈籠使我想起了電影《紅色娘子軍》,南霸天的家丁們在搜尋逃跑的吳瓊花時,手里提的燈籠和張磨油的差不多。我家是老貧農(nóng),只有兩盞煤油燈,還沒有燈罩??粗t燈籠我想到了南霸天,由南霸天想到了張磨油是地主,心里自然也就不怎么害怕了,即使我是一個蹲在黑暗角落里偷東西未能得手的賊。
人聰明還是愚笨,反應(yīng)敏捷還是遲鈍,心理素質(zhì)好與壞,要看他在遇到突然降臨的危險面前,能否瞬間找到壯膽的理由,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了就會有辦法。我很冷靜。
我看到張磨油手里拿著一把笊籬。他把笊籬伸進(jìn)了川口缸,攪和了幾下,從里面撈出三四個柿子,放在大碗里端走了。
我心中竊喜,爬在川口缸上,把手伸進(jìn)了缸里。沒想到竟然抓了兩把稀粑粑一樣的東西,又酸又臭。我明白了,上面一層是腐爛的柿子,好醋柿子肯定在下面,要不張磨油咋會拿一長把子笊籬?我伸開胳膊,使勁往缸下面勾探。川口缸圓鼓鼓的大肚子頂著我的小肚子,我個子小胳膊短,蹦了幾次,一直勾探不著稀粑粑下面的醋柿子。
眼看著到手的美食卻勾探不著,其間也只是差了那么一點點距離,你想想我是啥心情?
我溜出西草房,在草房的土墻上四處巡視。我想找到一把笊籬。土墻上楔著一些木頭橛,橛上掛著一串串曬干的蘿卜茄子辣椒大蒜等。窗戶上貼著陳舊發(fā)黃的報紙,報紙上透出微弱的淡黃色的光。我耳朵貼著窗戶,聽見張磨油的聲音,他和一個女人在屋里說話:“你摸摸,軟不軟乎?”
“軟乎?!?/p>
“像不像你那大奶?”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p>
“來,用嘴片摁著,吸,看好吃不好吃?”
一陣吸吸溜溜的聲音。
女的說:“好吃,真好吃,酸甜酸甜的?!?/p>
“以后常來吃?!?/p>
“嗯。”
屋里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黑黢黢的。夜晚寂靜,屋里好像是兩個人的吸溜聲。吸吸溜溜,喃喃呻吟,清晰入耳,歡快撩人。
我實在忍不住,想吸溜口水……
聽說話聲音,那女人好像是王狗頭媳婦。王狗頭媳婦二十八九小三十歲的樣子,山東徐州人,細(xì)高挑的個兒,屁股肥碩,奶頭高聳,皮膚白皙,狐媚溜眼的,秋波蕩漾,一天到晚臉上帶著笑。前兩年徐州發(fā)大水遭災(zāi),那女的來要飯,看到王狗頭家磚墻瓦房,院落齊整,就嫁給了王狗頭。王狗頭整年半病,一條腿因小兒麻痹瘸著,面黃肌瘦膩膩歪歪的,一陣風(fēng)就能刮他仨跟頭。剛解放時村里辦夜校掃盲班,他識了幾個字,學(xué)會了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就跟著老攪當(dāng)了幾年隊會計。老攪一下臺,他也就無事可干了。
不過,張磨油能廝跟上王狗頭媳婦,確實令人難以相信。
為了不弄錯人,我躲藏在張磨油家的麥秸垛后面,直到看見一個女人從張磨油的房間里出來。那女人像一只夜晚跑出來偷嘴吃的貓,抹拉兩下嘴片兒,四處張望一翻,躡手躡腳的,溜出了張磨油家的院子。
天上的啟明星已經(jīng)很亮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是王狗頭媳婦。她手里提著一個瓶子,瓶子里裝的醋還是醬油搞不清楚。
后來,我干脆自己帶著一把笊籬,潛伏到張磨油家,從川口缸里撈醋柿子吃。那醋柿子表皮細(xì)薄柔滑,柔滑得猶如緞子。捧在手里,圓溜溜軟塌塌暖乎乎的,像捧著一包細(xì)紗軟緞裹著的瓊漿玉液,脹鼓鼓的,充盈柔軟,在手心里微微顫動。那感覺真是美妙無比,令人激動不已。
至于像不像王狗頭媳婦的大奶,大概只有張磨油和王狗頭能說得清楚。
我把醋柿子輕輕地貼到嘴唇,使勁吸溜著。一股黏稠的液體涌進(jìn)嘴里,通過嗓子,流入肚子。那味道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dá)。我說話本來就木訥,一高興就更木訥,簡單說就是:甜中有酸,酸中有甜,酸甜都有,美味可口,比醋好多了。
白天,我開始關(guān)注王狗頭媳婦的奶。她的那兩個奶確實很大,脹鼓鼓的,像兩個灌了八成滿的豬尿脬,掛在她的胸前,悠來晃去,不停地顫動。
連續(xù)好幾天,我像著了魔一樣,腦子里不停地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脹鼓鼓圓溜溜軟膩膩暖乎乎的東西,那東西絲綢般的油滑細(xì)膩,充盈柔軟,在手心里微微顫動。
那究竟是張磨油的醋柿子,還是王狗頭媳婦的大奶?我沒那工夫也沒有心思去區(qū)分清楚。
有一點是堅定不移揮之不去的,就是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去偷張磨油的醋柿子吃。能堅定這個想法的巨大誘惑是,我經(jīng)常偷了張磨油的醋柿子,蹲在窗戶外面小心翼翼地輕輕吸溜,偷聽張磨油和王狗頭媳婦在屋里歡快地吸溜,喃喃呻吟。就像是吃著一頓香甜可口的圣餐,同時欣賞著一首美妙無比的音樂。
不知道為啥,每次我只要把笊籬伸進(jìn)川口缸,立馬就想到了我媽講她娘家的留福吃糕點的故事,知道人不能太貪婪,做事要適度,要細(xì)水長流。因此,我每次撈醋柿子不敢太多,一兩個為宜,最多一次撈過仨。
我有時也順手牽羊,偷張磨油做好的醋。他做好的醋放在一個小缸里。我開始用手捧著喝,喝多了肚子里難受,像一團火在烈烈地燃燒。幾天不喝又想喝,想得難受。后來我就干脆拿一個瓶子灌,灌滿了拿回家藏到柴草垛里,沒人時自己偷偷喝兩口。
一天,我媽說:“你咋整天身上酸溜溜的,從張磨油醋缸里鉆出來的?”
我心里一驚,沒敢吭聲。
我媽難道真是火眼金睛?后來一想,不會,她大概是在詐我,也可能是順口說說。
一次偷醋,聽見張磨油在屋里和王狗頭媳婦說話:“俺家以前不做醋,開油坊。俺爺?shù)苄治鍌€,開油坊起家,生意越做越紅火,掙了大錢,在湨梁村置辦了半條街,叫張半街…”
王狗頭媳婦問:“后來呢?”
張磨油吸溜吸溜嘴,沒再吭聲。
張磨油家祖上的事我知道一些,聽我奶奶說的。我奶奶說:“張磨油的老奶(湨梁村把曾祖母稱老奶,曾祖父稱老爺)一口氣生過五個兒子。兩口子啃著窩窩頭,喝著清溝里的水,跑黃河渡口背鹽,北山拉煤,沁陽城倒缸,溫縣城賣甕,吃盡了千般苦,受盡了人間累,省吃儉用,攢些銀兩讓五個兒子讀書,硬是把五個兒子供養(yǎng)出來。五個兒子個個都有出息。張磨油的爺爺排號老大,在湨梁村開油坊。二爺在北京大柵欄經(jīng)營綢布店、中藥鋪。三爺在上海開紡紗廠。四爺在廣州用輪船往外國賣鐵棍山藥地黃牛膝菊花四大懷藥。五爺是國民黨師長。他們有錢有勢,在湨梁村置地蓋房,轟轟烈烈地弄了半條街的家業(yè)?!?/p>
我奶奶告訴我張磨油家祖上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事,教育我:“不要胳肢窩里夾著書本,耳朵上夾著鉛筆,一天到晚瘋來瘋?cè)?,從小要好好讀書學(xué)習(xí)。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將來也像張磨油祖上一樣,置地蓋房,光宗耀祖。老古語說,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p>
我奶奶只要教育起我來,話就特別多,聽得讓人心煩。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我好好讀書,將來也干出一番事業(yè)來。
王狗頭媳婦問張磨油“后來呢?”是指他這幾個爺爺?shù)慕Y(jié)局。
解放前夕,張磨油的五爺跑臺灣去了。他爺爺和返鄉(xiāng)養(yǎng)老的二爺四爺,被土改工作隊亂棍打死,半條街的院落家產(chǎn)和田地被分了,分給了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三爺不知所終。土改工作隊把張磨油他爹趕到了這個破院里。
這個破院原來的主人叫王飛龍,就是王狗頭他爹。
王飛龍家和住校貧宣隊的頭頭黑老癱家一樣,解放前幾代老貧農(nóng),農(nóng)忙時打短工,農(nóng)閑時溜墻根。一家人窮得蓋不上被子,幾個人穿一條褲子。窮人恨死了富人。得紅眼病的人世代都有。湨梁村搞土改斗地主時,王飛龍是積極分子,懷著對地主富農(nóng)的刻骨仇恨,手里掂著一根短頭棍,整天圍著四分區(qū)工作隊長老焦轉(zhuǎn)悠,分浮財時明爭暗偷,開斗爭會時把地主富農(nóng)往死里打。湨梁村的斗爭會是在夜里開的,會場上點著幾盞馬燈。土改青年突擊隊員們掄起短頭棍,雨點般落在張磨油二爺四爺和幾個地主惡霸身上。張磨油的爺爺就是被王飛龍一棍子打得腦漿迸流,當(dāng)場斃命的。張磨油后來說,他當(dāng)時正偷偷爬在斗爭會場旁邊的老槐樹上看。老焦為了獎勵王飛龍,把張磨油家的老宅院分給了王飛龍。王飛龍夫婦像新婚大喜一樣,興高采烈地帶著爹媽和王狗頭,住進(jìn)了張磨油家的磚墻大瓦房里,睡上了張磨油家的雕花大紅木床。只可惜,王飛龍夫婦沒有福氣,三五年間都相繼去世了。
村里人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些財富本來就不該他們夫婦兩個享受?!?/p>
再后來,王飛龍的爹媽也撒手西去,只留下瘸腿王狗頭孤身一人。
張磨油他爹也夠慘的。他帶著張磨油九十多歲的曾祖母,像一窩驚魂落魄的狗,住進(jìn)了王狗頭家的土院子草上房。據(jù)說,張磨油的曾祖母整天在家里長吁短嘆,不停地絮叨:“俺幾輩人省吃儉用,一滴汗一滴血積攢下賊大的家業(yè),咋說沒就沒了?王飛龍和他爹他爺,幾輩人都好吃懶做,偷雞摸狗,憑啥霸占俺家的祖業(yè)?他憑的啥?”
這問題誰能回答?
沒多久,這個年近百歲的老太婆魂歸西天去了,帶走了這個苦思冥想日思夜想也沒有弄清楚的疑問。
張王兩家的這種結(jié)局,奶奶并沒有給我說,我也沒聽見張磨油對王狗頭媳婦說。我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我是聽村里很多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的。
不過,我喜歡思考。張磨油他曾祖母提出的問題,曾引起過我深深地思考。思考的結(jié)果,還是覺得我媽說的一句話好像有點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里無的不能強求,命里有的不用發(fā)愁。命由天定?!笔|蕓眾生拼命勞作,誰不是一心想過上好日子?可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享受榮華富貴,那要由老天爺來定。
父親常說:“人這一輩子只遇到三件事:老天爺?shù)氖?,別人的事,自己的事。老天爺?shù)氖吕咸鞝斦f了算,別人的事別人去干,自己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我自己的事就是偷張磨油的醋柿子吃。
夜幕下的世界,環(huán)境密閉,寬松自由,萬物盡情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本質(zhì)和需求。賊偷東西黃鼠狼偷雞老鼠偷雞蛋,包括張磨油廝跟王狗頭媳婦,不都是選在了夜里?
一天后半夜,下著小雨,我特地選擇這個時辰去偷醋柿子。
當(dāng)危險突然發(fā)生時,所有處于這個境地的人都認(rèn)為自己是最安全的。我絕對沒有想到,剛撈出來一個醋柿子,正準(zhǔn)備下笊籬撈第二個,張磨油突然闖了進(jìn)來,把我抓了個正著。
他揪著我的耳朵,拖到他住的屋里,喝令我:“跪下!”
給你跪下?真是笑話。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啥成分?
我已經(jīng)很快鎮(zhèn)靜下來,沒搭理他。
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話:最大的輕視就是無言,而且一句話也不說。
張磨油說:“快一個月了,你偷了我多少柿子?偷喝了我多少醋?”
我依然保持沉默。
張磨油聲音嚴(yán)厲起來,說:“不老實交代,我剁掉你的爪,你信不信?”
我還是沒有搭理他。
張磨油簡直是有些暴怒了,他說:“當(dāng)年張六指偷生產(chǎn)隊東西,老靳讓他剁掉一根手指頭,你也在場,都看見了吧?”
我理直氣壯地起來,說:“張六指偷的是生產(chǎn)隊的東西,那是挖社會主義墻腳,他的手指頭該剁。我不是?!?/p>
張磨油大概聽出了我的話外音,愣了幾秒鐘。但他很快就跑去搟面板上抄起了一把切菜刀,對著我的臉忽閃了幾下,啪的一聲拍在八仙桌上,惡狠狠地喝道:“你要不說,看我敢不敢把你那爪剁下來?”
我說:“你敢剁我手,我就跑出去吆喝你?!?/p>
張磨油說:“小兔崽子,你吆喝我啥?”
我說:“吆喝你廝跟王狗頭媳婦?!?/p>
我有時餓了,猛地吃了一大塊紅薯,嗓子會被噎住,半天喘不過氣來,無法吭聲。張磨油聽了我這句話,就像我吃紅薯被噎住了似的。他絕對沒有料到,我的手里有殺手锏。
張磨油撲哧一聲,竟然笑了。
這個老地主心理素質(zhì)真好,遇事不慌,冷靜沉著,反倒笑得我一頭霧水。
最后,我兩個達(dá)成一項交易:有醋柿子時,他時常不斷地給我醋柿子吃;沒有醋柿子時,就給我醋喝。他廝跟王狗頭媳婦的事,我要替他永遠(yuǎn)保密。
他廝跟王狗頭媳婦,與我有鳥關(guān)系?
我這人沒啥追求,有幾個醋柿子吃,有幾口醋喝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張磨油每天照常挑著擔(dān)子敲著木魚喊著號子,走村串街喊:“打醬油打醋,香醋五分,醬油一毛?!?/p>
我時不時地去他家,吃上一兩個醋柿子,喝上一小碗醋。不過去的時間變了,都是白天去,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去的。
張磨油廝跟王狗頭媳婦的事,在他活著的時候,我真的是信守承諾,裝在肚子里,讓喝下的醋、吃進(jìn)的醋柿子把它發(fā)酵漚爛,消化得無影無蹤。
“人做事要有底線,說話要講信用?!边@是我媽對我的諄諄教導(dǎo)。
王狗頭媳婦臀肥乳豐,活力無限,真能生養(yǎng),像生產(chǎn)隊的那頭英雄的老母豬,接二連三地生孩子,竟然生下了五個兒子二個女兒。
村里人說:“這媳婦嫁給二狗頭兩年,沒生出一個屁毛。這些年是咋了,生了五男二女?”
“咋了?王狗頭這些年摸對路子了?!?/p>
摸對路子的王狗頭也沒享幾天福,文化大革命開始第六年還是第七年,反正是在一個冬天,北風(fēng)呼嘯,雪花飄飄,他就一命嗚呼了。
王狗頭媳婦一人頂著一個家的天,關(guān)鍵是王狗頭媳婦也學(xué)會了做醋,賣醋成了她家的一筆大的收入。她的兒女們正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代,個個都有出息。大兒子在村里先開造醋廠,又到縣城開榨油廠,后來到濮陽中原油田開公司倒騰石油,當(dāng)上了省石油集團公司的副董事長。二兒子在鄭州廣州香港倒騰鐵棍山藥牛膝菊花地黃,后來在莫斯科開中藥鋪,買了一棟樓,娶了一堆媳婦,生了一群兒孫。老三搞房地產(chǎn),在湨梁村修建了半條街的房子院落。大女兒在英國讀博士,老四在廣州搞進(jìn)出口貿(mào)易,老五在部隊當(dāng)團長。二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深圳工作。
王狗頭媳婦住慣了老式的磚墻瓦房,半條街的產(chǎn)業(yè),空蕩蕩的老宅院,就剩下了王狗頭媳婦一個人,孤零零的。她像一只被吸干了營養(yǎng)的老母狗,身架猥瑣,皮松肉散,兩個豬尿脬一樣大的乳房,像曬干的癟茄子耷拉在胸前。只是那兩只狐媚溜眼,依然水波閃動,透露出當(dāng)年的神采。王狗頭媳婦也去兒女們那兒住過,但住的時間都不長,說:“不習(xí)慣,住哪兒也沒有住自己家隨勢兒,舒坦。”
張磨油地主帽子也摘了,醬油醋早已不賣了。他年近八十,說話聲如銅鐘,行走腳步帶風(fēng),身子板依然硬朗。這大概和他年輕時做醋喝醋、走村串街賣醬油賣醋有關(guān)吧。
一天,王狗頭媳婦對張磨油說:“到俺家過吧?!?/p>
張磨油真的去了,一句客氣話也沒說。這個老地主。
村里人說,張磨油躺在那張雕花大紅木床上,王狗頭媳婦給他洗臉擦背,捶腿捏腳,溫順得像個老丫鬟。
王狗頭媳婦說:“以后就住俺家吧,我天天伺候你?!?/p>
張磨油說:“恁家?這原本就是俺家?!?/p>
作者簡介
馮俊科,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研究室副主任、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局長?,F(xiàn)任中國期刊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圖書評論學(xué)會副會長,北京出版發(fā)行業(yè)協(xié)會主席,首都出版發(fā)行聯(lián)盟主席。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xué)》獎。出版有《馮俊科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yuǎn)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xué)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xué)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xué)》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fā)行。
(標(biāo)題書法:老村社員)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