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文
(韓山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 廣東 潮州 521041)
采購與推銷:清季駐外使節(jié)與駐華公使的軍火商角色
曾志文
(韓山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 廣東 潮州 521041)
清廷于光緒初年始陸續(xù)派出駐外使節(jié),這些使臣除處理日常使事外,在購買外洋武器上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駐外使節(jié)的派遣常隱含著各種政治力量的博弈。他們購何種武器、購買數(shù)量的多寡等,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幕后政治力量的旨趣。駐華公使運動于清政府實權派人物之間,大力推銷本國武器裝備。使臣們對武器的采購與推銷,既反映了清政府加強軍事建設的迫切心態(tài),亦折射出列強借武器兜售分割、攫取在華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的亂象。
清季駐外使節(jié); 駐華公使; 采購與推銷; 軍火
使臣在清季武器的輸入方面,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既往研究對清廷駐外使節(jié)的武器采購略有論述①,但忽視駐華公使的推銷作用。本文舍棄之前單向度的研究方法,擬對兩者在軍火購銷上的舉措做統(tǒng)一考察,以管窺政治影響之下清政府駐外使節(jié)采購外洋軍火的作為,并揭示駐華公使借推銷軍火攫取在華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的歷史實態(tài)。
清政府派出駐外使節(jié),是在“西力”沖擊之下不得已的舉措。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獲得在北京常駐使節(jié)的權利,而清政府只是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應付外事,并未派出駐外使節(jié)。由于英美等駐華公使的不斷游說,清政府于1860年代中后期方先后派出斌椿游歷團和蒲安臣使團出洋考察;直至1875年“馬嘉理事件”發(fā)生,清政府迫于英國外交壓力,才決定派出駐外使節(jié)。經(jīng)總理衙門奏定,由“在京王大臣等,如真知有熟悉洋務,洞澈邊防,兼勝出使之任者,具疏保薦?!盵1]后在李鴻章舉薦下,清廷派出郭嵩燾作為使臣赴英處理糾紛,常駐英國,標志著中國正式派駐使節(jié)的開端。
清政府在使節(jié)派駐上如此游移不定,主因仍是“天朝上國”的理念作祟,認為派駐使節(jié)有失“天朝”顏面,仍期待之前各方來朝,而非朝中出貢。另外,就個人而言,忌憚國外險惡,出使他國會有性命之憂;且出使即是與“洋鬼子”打交道,還將背上“賣國”罵名;使臣官職又非實缺,難以升遷,前途暗淡,等等,因而多數(shù)士大夫不愿出使。張祖翼在《清代野記》中記載:
郭嵩燾之奉使英倫也,求隨員十余人,竟無有應者。豈若后來一公使奉命后,薦條多至千余哉!邵友濂隨崇厚使俄也,同年公餞于廣和居,睢州蔣綬珊戶部亦在座,竟向之垂淚,皆以今日此宴,無異易水之送荊軻也。其愚如此。及曾惠敏返國,又遣派十二游歷官,遍游泰西,朝士始知有外交之一事,又知外洋并不無故殺人。誰之咎歟!時文害之,科名害之也。[2]46-47
光緒十二年(1886),曾紀澤卸任駐英公使歸國,對京曹官員“多迂謬,好大言,不達外情”,甚為憤慨,乃“建議考游歷官,專取甲乙科出身之部曹,使之分游歐美諸國,練習外事?!盵3]165但駐外使節(jié)的身份地位仍處于尷尬境地,為時人所鄙視。至庚子事變后外務部設立,清政府的使臣制度方逐步完善,光緒三十三年(1907)四月,外務部奏定《變通出使章程》,規(guī)定:“嗣后簡派各國二等公使定為二品實官,屆時由臣部將歷充外國參贊隨員多年及通曉外國語言文字之合格人員開單請簡,三年一任,任滿回國后,候旨簡用。如辦理交涉得力,不妨接充聯(lián)任,懇恩晉秩增俸,俾終身于外交一途,以盡其才?!雹谌绱耍v外使臣的官職才被正式認定,其身份地位亦得到時人認可。
由此觀之,清末新政之前,清廷派駐使節(jié)并不容易,時人對出使頗有抵觸。好在仍有人為利而動,或通達外情愿意出使。由于出使大臣須有朝中較具影響力的人物推薦,因而駐外使節(jié)的政治背景極為復雜,并非常人所能擔任,他們表面上是清政府的外務管家,卻也是一方勢力的代表。略觀清廷陸續(xù)派出的60位駐外使節(jié)(其中甲午戰(zhàn)前20位,甲午戰(zhàn)后40位,未含副使)[3],可知其端倪。甲午戰(zhàn)前,以李鴻章為首的淮系與朝中清流摩擦較大,此時期使節(jié)派駐多受這兩股勢力影響。如由李鴻章舉薦或贊成出使的,有郭嵩燾、許鈐身、容閎、曾紀澤、李鳳苞、許景澄、張蔭桓、劉瑞芬、洪鈞、黎庶昌、崔國因、薛福成、李經(jīng)方等14人[4]。此外,首任駐美大使陳蘭彬等10人(包括個別副使)與李鴻章有私僚關系。以李鴻藻為首的早期清流,直接保舉劉錫鴻為首任駐英副使,以牽制郭嵩燾。李盛鐸與李鴻藻私交甚密,另有洪鈞、何如璋、許景澄、李家駒、汪鳳藻等均與李鴻藻有程度不一的交集。
甲午戰(zhàn)后,中國政壇兩極格局逐步分化,加之1901年外務部的設立,派駐使臣已作為一種制度建立起來,外交官已呈現(xiàn)職業(yè)化走向,政治派系對使臣的影響不如以往,但仍然存在,尤其是政壇新勢力榮祿、張之洞、袁世凱等均對使事有所介入。如與榮祿有私函往來的可舉許鈺、梁誠、蔡鈞、蔭昌、吳德章、楊兆鋆、孫寶琦、伍廷芳、呂海寰等9人,胡惟德受張之洞推薦出使,袁世凱曾奏請改訂《出使章程》[5]。
各種勢力的牽扯,國內外局勢的變動,導致出使大臣的目的與任務紛繁復雜。大致可分如下數(shù)點:其一,應急處理外事糾紛。如派駐使節(jié)至英國解決馬嘉理糾紛案、甲午戰(zhàn)爭與庚子事變善后的使臣派駐等;其二,保護華僑、華工權益。如首任駐美及駐秘魯使臣的派遣;其三,購辦軍火,加強軍隊建設。如李鳳苞出使歐洲,李鴻章囑其尋訪合適的鐵甲艦??疾炖铠P苞的出使經(jīng)歷,可知其為購買軍艦、槍炮等物質花費了巨大精力,采購軍火成為其出使的要務,赫德甚至認為李氏是一位軍火商③。以李鳳苞為發(fā)端,多數(shù)駐外使節(jié)均有購辦外洋軍火的經(jīng)歷④。
1870年代末,日本侵占琉球,將之改為沖繩縣;俄國霸占伊犁,拒絕交還,且派兵艦在渤海一帶游弋,進行恫嚇,中國海防危機加劇。左宗棠率軍基本平定新疆,清廷遂將目光由“塞防”轉移到“海防”,李鴻章此時亦覺察到赫德代購的蚊子船頗不適用,已有意購買鐵甲艦,委托李鳳苞負責購辦。李鳳苞于光緒三年(1877)二月作為船政監(jiān)督赴歐,抵英之后,即開始考察歐洲各國的艦船、槍炮⑤。
光緒三年(1877)八月,李鴻章給船政提調吳仲翔的函件中,對李鳳苞在英購槍之事作出指示:“亨利馬梯呢槍少買價貴,躉買則較廉,以每桿六十九絲林六便士核算,當十二兩五錢一分,子彈千顆六磅九絲林,當二十三兩二錢二分,如購槍萬桿、每桿子彈五百顆,加以保險運腳,約需二十六萬上下。前已轉屬李丹崖(李鳳苞),取洋槍一桿,寄津試驗……聞英人近又酌改新式,此次定購,自應查明確系已經(jīng)兵部試驗便利輕堅之新式,方為合用。以赫德所開價目比較,則槍較前為賤,而彈較前為貴,務請函致丹崖,加意考核詳晰?!盵6]114數(shù)月前,江蘇補用道胡雪巖與德泰來洋行商訂承購馬梯尼后門槍,曾呈交槍樣圖紙給李鴻章閱看,但李鴻章已決意由李鳳苞在英考察代購,認為其可購到地道槍支,較在洋行購買更為妥當、便宜,明確拒絕了胡的購辦[6]50。后李鳳苞經(jīng)細致查驗比試,選擇了當時最精利的亨利馬梯尼后門槍,訂購一萬余桿,受到李鴻章贊賞。
光緒四年(1878),經(jīng)駐英公使郭嵩燾保舉,李鳳苞受命擔任駐德公使??偫硌瞄T考慮到李鳳苞事務繁多,恐無精力兼顧出洋學生及采購軍火等事,準備另派員專管。李鴻章出面表示反對,稱其照料學生勤懇用心,別人無法替代;在采辦軍火方面,李鳳苞探討已久,對各種艦船、槍炮已有一定熟悉度,且可采用信函方式與各廠送樣議價,并不妨礙使事辦理;日本采購兵船,皆令駐洋公使為之,效果甚好,曾紀澤抵英、法后,兩人更可相互商榷、照顧[6]363。由于李鴻章極力維護,李鳳苞繼續(xù)承負購買軍火的重擔。
光緒六年(1880)六月,李鴻章從軍事教官德國人漢納根處得知,德國兵部存有特來思舊后門槍40萬支,較毛瑟槍分量稍重,曾為德兵制勝之槍支,每桿帶子彈100粒,僅需銀二兩左右。李鴻章認為這些雖屬德國已棄槍支,但在中國實屬難得,遂令李鳳苞與漢納根之父在柏林細致查驗,交待若單價僅二三兩,即訂購二三萬支[6]561。約略而計,光緒六年至十年,李鳳苞受李鴻章之托,購買的毛瑟槍有3萬多桿,子彈1600多萬顆,克虜伯后門炮(包括各式長短大小炮)約208門[7]。
光緒十一年(1885),李鳳苞在歐洲采買的軍艦陸續(xù)抵華,清廷目睹由出使大臣購買外洋武器所取得的功績,隨即諭令:“各省有采買之件,應知照南北洋大臣轉行出使大臣……徑向該洋廠購辦,議價定限,包運來華。尤須出使大臣親驗是否適用,以專責成?!盵8]41時人亦覺得應盡量不向洋行訂購,而由使臣購辦較為妥當,不致吃虧[9]42。如此,軍火采購的重擔愈益落在駐外使臣的肩上。許景澄繼任駐德公使后,采買軍火更是周密細致,對各項購買均記錄在案。卸任之時,亦對未了之案交代得甚為清楚。李鴻章稱其“平日條理精密,故能臨變不撓”[10]324。
光緒十九年(1893)至二十年(1894),李鴻章為籌備戰(zhàn)事,托駐英使臣龔照瑗購哈乞開司快槍7000支,托駐德使臣許景澄購毛瑟槍12000支,連珠快炮8尊,小口徑毛瑟五音快槍4批共10000支,子彈1000萬顆[11]388。二十年底,又托許景澄代購毛瑟槍10000支,子彈412萬顆,大小口徑快槍300支,子彈10萬顆;托龔照瑗代購亨利馬梯尼槍10000支,小快炮若干門[11]340。
兩廣總督張之洞委托使臣購買軍火數(shù)目,亦復不少。光緒十年(1884),法越事起,張托李鳳苞在德代購毛瑟槍20000支;十三年(1887),托許景澄代購15厘米35倍口徑長炮50門,每門炮彈200個,分期十年付款運貨;十五年(1889),托駐俄使臣洪鈞實訂7厘米半炮102門,8厘米炮30門;二十年(1894),又托許景澄購德國新式小口徑五連珠快槍3000枝,子彈300萬顆[12]9377-9998。
甲午戰(zhàn)后,清政府為興復海軍,仍指派駐外使節(jié)負責購買軍艦。光緒二十二年(1896)七月,直隸總督裕祿奏稱:“查中國訂造快船,工程繁重,必須該國海部相助,方能精堅迅利。今三船定式、驗料、監(jiān)工及制汽機、試速率、裝配軍火等事,皆由出使大臣與該國海部大員隨時商籌,遴派洋員幫同查驗,悉照德國海部章程辦理。”[13]138
清末新政時期,由于編練新軍所需,購買軍火仍是出國使臣的要事之一。光緒三十一年(1905)十二月,出使奧國大臣楊晟向清政府推薦奧之曼利夏槍廠生產(chǎn)的軍火,稱該廠所出槍支,屢經(jīng)改良,尤屬軍中利器,歐洲諸國如俄、法、意大利、荷蘭、西班牙、希臘、羅馬尼亞等皆向該廠訂購;該廠新造一種過山快炮,系改良而成,每分鐘可發(fā)500炮彈,且命中率高,炮身輕便;其五聲快槍及各式手槍,均屬改良極精之品,奧國各軍營已一律改用。至于該廠槍炮價值,應視定購數(shù)目之多少與交貨期限之遲速,始能議定具體價格。楊晟通過密探,得知某國政府令其駐奧公使,與該廠直接定購快槍20000支,每支計奧銀29古倫,約合中國銀9兩左右,若加上折扣,則實價尚不足9兩[14]1107。楊晟的這些考察建議為清政府的定購抉擇提供了有力參考,從武衛(wèi)前軍、武衛(wèi)右軍所用的器械來看,清政府確實向奧國購買了數(shù)量不少的曼利夏槍炮⑥。
英法等國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獲得在北京開設領事館之權。英國首位駐華公使卜魯斯(Sir Frederick Bruce)于咸豐十年(1860)九月抵京,其后各國紛紛派出駐華公使,直至辛亥革命前夕,共有14個國家派出百余位使臣駐華。
晚清駐華公使的使事非常繁雜,或督促清政府踐行不平等條約,或處理各種傳教糾紛,或直接干涉中國內政,等等。各國出使的具體目的或有不同,但主要目標仍是加強對清政府的影響力,擴大在中國的話語權,以獲取更多的政治、經(jīng)濟,甚至領土利益。而清政府自1860年代興辦洋務以來,需要購買先進的外洋武器;外國軍火生產(chǎn)商為自身經(jīng)濟利益計,亦須出售軍火,駐華公使正好在兩者之間充當了引導、中介的作用,大力向清政府推銷本國軍工產(chǎn)品,其中以英、法、德、美駐華公使表現(xiàn)尤為突出。
英國駐華公使卜魯斯甫任,正趕上總理衙門為對付太平軍急需向外洋購買兵艦,卜魯斯支持赫德、李泰國的承購,并幫助他們疏通與恭親王奕訢及英國外交大臣的關系[15]。卜魯斯已深度介入了清政府的這次兵艦采購,之后多國駐華公使均有效仿。至1880年代,隨著世界軍事武器更新?lián)Q代加快,武器貿(mào)易越來越頻繁,歐美各國武器展銷會逐步開展,一些駐華公使已由暗及明地向清政府推銷本國軍工產(chǎn)品。
光緒十五年(1889)六月,法國駐華公使李梅(V.G.Lemaire)⑦致函總理衙門,告知法國嘉尼軍器廠參加巴黎賽會的情況,稱此賽會于1889年5月6日開幕,嘉尼軍器廠已將新制的各種精銳炮位送入賽會,與德國克虜伯、英國阿摩士莊等廠之軍器比較。李梅還轉呈了嘉尼軍器廠司員古拉剎列出的數(shù)十種參展大炮、炮架以及炮臺[16]799-800,古拉剎在呈文中不無自信地說道:“當夫此西國軍廠日新月異之時,正值中國興創(chuàng)海軍之會,但愿于山東膠州各口岸新立海軍之所,一切應辦戰(zhàn)艦炮位炮臺各項,俟此次法京賽會評定新聞到后,擇其最精之廠購辦,必有大益,嘉尼廠員當拭目敬謹以俟效勞也!”[16]800大有炫耀并推銷本廠軍器之意。光緒二十三年(1897),法國駐華公使施阿蘭(A.Gerard)向清政府贈送洋槍二支,實際是變相推銷本國槍炮,總理衙門亦明白其意,請神機營照收演試[17]11719-11721。
光緒三十年(1904),英國費克斯馬克沁鑄炮廠瞄準清政府練兵所需,直接派出廠師包樂德到中國推銷該廠大炮,運動實權派人物袁世凱及慶親王奕劻等購買軍火。但購買軍火須有外務部點頭同意,因此包樂德托英國公使薩道義(Sir Ernest M.Satow)⑧向外務部推銷,薩道義的游說也是不遺余力,稱費克斯馬克沁廠系英國鑄造炮位及各種軍火最為出名之廠,英國軍隊亦一直在此廠購置軍械,若清政府購用,該廠必以聲譽作擔保,提供最優(yōu)產(chǎn)品[14]1077。
為增強說服力,薩道義送來該廠槍炮圖紙八張,希望外務部轉給督辦練兵大臣慶親王奕劻,并稱慶親王看后,一定會認為該廠所造炮位為頭等利器[14]1079。英廠為推銷軍火,廣告宣傳做得非常到位。外務部隨后發(fā)函給練兵處,并轉寄槍炮圖紙,希望慶親王詳細閱看并考慮購買。
薩道義不僅充當費廠說客,亦傾力薦銷阿摩士莊廠的軍火。當時阿廠生產(chǎn)的陸路炮較多,準備在中國銷售。瑞生洋行是阿廠駐天津的代理商,瑞生洋行找到薩道義,請其出面說服清政府購買。薩立即致函外務部,稱阿廠馳名歐洲,生產(chǎn)的炮位足為行軍利器,若中國擬購,該廠必竭力保其質量,以護名望。希望外務部對此廠產(chǎn)品多加留意[14]1087。
光緒三十一年(1905)正月,瑞生洋行告知薩道義,阿摩士莊廠所造樣炮,約于兩月之內可到天津,請他函致外務部,由外務部轉告直隸總督袁世凱,待袁查驗樣炮之后,再確定購該廠何種炮位[14]1091。袁世凱得此消息后,通過外務部委婉地拒絕了英使的薦銷,因為袁看上了德、法新制管退炮,謂其精利無比[14]1093。
袁世凱打算同時向德、法兩國購買,但德國為了享有此次軍火獨售權,極力通過外務部勸告袁世凱只購德國大炮,不必向法國購買。二十六日,外務部收到德國參議葛爾士信函,葛首先指出法廠出售的均為舊炮,且該廠正與葡萄牙等國訂做炮位,無暇它顧,若由法廠定造,耗時必長,至少須10個月之久。葛列舉了法廠弊端后,露出自己的真實意圖:應將所用各炮,由一廠定做,俾使中國炮位歸于畫一,克虜伯炮廠數(shù)十年來為中國做炮,均甚合用,該炮廠任事踏實,不僅可保按時交貨,且可做到物美價廉[14]1093,極力勸說清政府向德廠購買。
葛爾士的說辭顯然打動了外務部。外務部當即把葛的意思轉告給袁,希望袁考慮并給予答復。但袁在回函中堅持向法國購炮,其因是他于上年遣派練兵處統(tǒng)領王治國到法國閱操,王治國曾親赴法克魯蘇廠,駐法使臣孫寶琦隨同考察,確認此炮屬精利之器。訂立合同時,又經(jīng)駐津法領事?lián)#襞谖贿\到后,發(fā)現(xiàn)系舊炮改制,并非原式最新之炮,即任憑退還[14]1095。因此,向法廠購買更有保障。為把理由陳述得更充分一點,同日,袁又發(fā)一函,稱以前購德炮較多,考慮時局多變,若有意外事故(即中德關系破裂),恐多窒礙,而改用法炮更為穩(wěn)妥。外務部認為袁所說在理,遂回絕了葛爾士,同意向法廠購買[14]1096。葛爾士無奈之下,只得作罷??梢婑v華公使向清政府官員們薦購本國武器,力度很大,考慮也很周全,但不是都能收到效果,除了各國各廠存在競爭關系,亦與清政府實力派官員的旨趣有很大關系。
宣統(tǒng)元年(1909)十二月,美國克羅特軍器制造廠經(jīng)理人巴樂德,打算把克羅特機器炮一尊,運往杭州、福州、廣州、南京、武昌、天津及北京,請中國各武員閱看,其實也就是推銷該廠產(chǎn)品。但因軍火物件轉運各地,須由清政府發(fā)給執(zhí)照。因此,巴樂德托署理美國公使費勒器(Henry P.Fletcher)⑨代為請領。美使遂致信外務部,稱巴樂德此舉,與中國有益,請外務部轉達陸軍部,發(fā)給執(zhí)照一份,由自己轉給巴樂德[14]1193。外務部在收到此信的兩天后,即發(fā)函給陸軍部,希查核回復。
但陸軍部以新章規(guī)定為由,拒發(fā)執(zhí)照,稱:“查軍械進口事宜,前經(jīng)稅務處改訂槍彈進口新章第二款內載,洋商載運營中作樣槍支子彈,須由各項該領事向監(jiān)督請領準運護照,自貨到口,憑照報關后,方能起貨等語,歷經(jīng)辦理有案。茲美使請將克羅特機器炮一尊,運往各省閱看,自應比照稅務處改訂槍支進口新章辦理,本部未便繕發(fā)執(zhí)照?!盵14]1194即軍火進口應由海關監(jiān)督發(fā)給護照準運,而不是由陸軍部發(fā)給執(zhí)照。隨后,外務部把這項規(guī)定轉告給費勒器,費亦只能照章辦理。
光緒三十三年(1907),陸軍部準備為新軍購買更為合式的陸路炮,派員赴歐洲各國炮廠詳細考察,得出的結論是:中國之天時、地利、人情,均與外國大有不同,中國所用之炮,務須深諳國情,另用新法制造。而歐洲規(guī)模大且技術可靠者惟德之克虜伯廠及法之士乃得廠莫屬,陸軍部決定由上述兩廠各制造炮樣4尊,每炮帶600顆炮彈,運至中國演練,以備選購。宣統(tǒng)元年(1909),兩廠共8尊炮運到中國,陸軍部派查炮員,在長辛店費4星期之久,嚴加考較,逐日演放,兼用新式考炮機器試驗,最后選擇購買德克虜伯廠生產(chǎn)的29厘米口徑陸路炮,舍棄向法廠購買。相應地清政府按議定賠付法廠4尊大炮運費及試用子彈費,陸軍部還函致外務部照會法國公使,請其催促法廠代理商逸信洋行到部領取賠費及樣炮[14]1221。
按說德國憑此可逐步壟斷中國的大炮市場,偏偏這個時候黑龍江巡撫周樹模擅自向奧國訂購了一批大炮。德駐華公使雷克司(Graf von Rex)⑩知道后甚為氣憤,向外務部告狀,稱德、法兩廠送樣炮至中國演練,方知孰優(yōu)孰劣,若有新炮廠售炮與中國,理應參照兩廠之法,運炮來華檢驗;新炮廠仿造之炮,或只徒有外觀,而其內在必存較大弊端[14]1213-1214。雷克司之意,表面上站在中國角度考慮,希望清政府購到合適之炮,實是要清政府優(yōu)先考慮購買德克虜伯廠大炮;對于建議他廠之炮也運至中國試驗之法,其實操作起來頗有難度,因為一般槍炮廠根本無此財力、人力做到這一點,雷使的壟斷之意極為明顯。
外務部將雷克司的意思轉告陸軍部,望查照裁奪。但陸軍部已得到慶親王奕劻的面諭,奕劻在面諭中對黑龍江巡撫訂購奧炮的做法亦表露出不滿,稱其“實屬一時太欠斟酌。惟事已如此,姑置無論。至將來中國倘自行制造炮位仍不敷用時,自應仍向德廠訂購。”[14]1215-1216由此觀之,為使清政府購買德國槍炮,雷克司在慶親王身上花了不少功夫。
自1860年代始,清政府逐步實施洋務新政,急需外洋先進武器裝備以提升軍事力量,約從此時開始,世界武器發(fā)展速度加快,軍火生產(chǎn)商們亦急需擴充軍火銷售市場,軍火的供求關系愈漸密切。清朝的駐外使節(jié)與各國派出的駐華公使,在清政府與武器生產(chǎn)商、洋行、列強政府之間,扮演了中間人的角色。
晚清駐外使節(jié)大多具有雄厚的政治背景,他們在采購外洋武器方面,獲得清政府實權派人物的支持與信賴;各國派出的駐華公使,或受本國武器生產(chǎn)商的委托,或出于本國政治利益的考量,運動于清政府王公大臣之間,藉此尋求各自的政治代理人,此種情況在甲午戰(zhàn)后表現(xiàn)尤甚。法國公使極力向袁世凱兜售武器,德國公使積極拉攏慶親王奕劻,均暗含了他們各自的意圖,至于他們到底給了袁世凱、奕劻等人多少的回扣,則不得而知。晚清使臣們對武器的采購與推銷,既反映了清政府加強軍事建設的迫切心態(tài),亦折射出列強借武器兜售分割、攫取在華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的亂象。
注 釋:
① 關于晚清駐外使節(jié)的武器采購,既往研究多聚力于甲午戰(zhàn)前使臣們對軍艦的購買,相關論見亦漸趨深入。較典型的有李華珍:《晚清駐歐使節(jié)與海軍近代化》,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劉振華:《李鳳苞、徐建寅主持購買鐵甲艦考論》,《軍事歷史研究》2009年第1期;曾敏泰:《駐德公使許景澄于晚清軍備購辦之研究》,臺灣成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張傳磊:《晚清駐外使臣與西方近代軍事技術引進(1875-1895)》,國防科學技術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等。但對于甲午戰(zhàn)后駐外使節(jié)的軍火購辦,尤其是駐華公使對軍火的推銷,尚須進一步探究?!拔淦鳌迸c“軍火”的內涵在各時期均有不同,就本文討論的“武器”而言,包括各式軍艦、魚雷、槍炮、彈藥,“軍火”則主要指為陸軍提供或為海軍軍艦配屬的各種槍炮、彈藥。
② 外務部:《遵旨議復變通出使章程折》,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初二日,《奏定出使章程》,出版者、出版時間不詳,第26頁。
③ 總稅務司赫德為獨攬清政府的船艦購辦權,極力阻撓李鳳苞在歐洲的購辦行為。1879年8月12日赫寫信指示在倫敦的金登干:“你當然不可忘記他是駐柏林的中國公使,但他同時又是個‘軍火商’,你不可聽憑他或他的事務敗壞你的名聲或干擾我們的業(yè)務。”參見陳霞飛主編:《中國海關密檔——赫德、金登干函電匯編(1874-1907)》(二),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9頁。
④ 首批出使東西方各國的駐外使節(jié),如郭嵩燾、劉錫鴻、陳蘭彬、何如璋等沒有參與軍火采辦的記載。參見張傳磊:《晚清駐外使臣與西方近代軍事技術引進(1875-1895)》,國防科學技術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晚清駐外使節(jié)人數(shù)眾多,因資料和文章篇幅限制,本文僅選取任期較長、在采辦軍火方面表現(xiàn)較為突出的數(shù)位使節(jié)作為考察對象,對駐華公使的考察亦復如此。
⑤ 李鳳苞負責在德國購買了兩艘鐵甲艦,即“定遠”、“鎮(zhèn)遠”號;一艘鋼甲巡洋艦,即“濟遠”號。相關論述頗豐,本文不再贅述,而重點論述李鳳苞購買槍炮等軍火物質的舉措。
⑥ 武衛(wèi)右軍全部用奧制五聲曼利夏步槍、馬槍,其中步槍6400支,馬槍700桿;武衛(wèi)前軍則擁有奧制曼利夏步槍10000支,馬槍1400桿。參見劉鳳翰:《武衛(wèi)軍》,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第160-166頁。
⑦ 李梅(V.G.Lemaire),法國駐華公使,于光緒十三年(1887)十月一日上任,光緒十六年(1890)八月十八日假歸,翌年九月十日回任,直至光緒二十年(1894)二月二十四日卸任。參見佚名:《清季中外使領年表》,收入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153號,臺北:文海出版社,1986年,第38頁。
⑧ 薩道義(Sir Ernest M.Satow),英國駐華公使,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九月三日上任,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一月四日假歸,翌年六月二十九日回任,直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卸任。參見佚名:《清季中外使領年表》,第34頁。
⑨ 費勒器(Henry P.Fletcher),在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ill)于宣統(tǒng)元年四月十九日至宣統(tǒng)二年三月七日(1909.6.6-1910.4.16)離任期間,署理駐華公使。參見佚名:《清季中外使領年表》,第62頁。
⑩ 雷克司(Graf von Rex),德國駐華公使,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十一月十日上任,宣統(tǒng)三年(1911)閏六月二十一日卸任。參見佚名:《清季中外使領年表》,第41-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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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自兵]
2016-12-22 基金項目: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國家安全視野下的晚清政府武器采購研究(1851-1895)”(15YJC770041);韓山師范學院博士啟動項目(QD20150308)。 作者簡介:曾志文,男,韓山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2.021
K 249.105
A
1672-6219(2017)02-01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