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世 安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2)
2017-04-08
李世安(1948-),男,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世界近代現(xiàn)代史研究會會長、中國世界現(xiàn)代史研究會會長、中國史學會名譽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一本關于明末貴州歷史的珍貴史料集
——評《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
李 世 安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2)
古代貴州曾被視為蠻荒之地。明代以前,歷朝歷代的中原王朝對貴州或?qū)嵭辛b縻政策,或冊封土司直接管理,并未對貴州進行直接統(tǒng)治。更令人遺憾的是,正史和野史對明末以前貴州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等狀況,均沒有詳細記載,在許多方面都是空白,致使研究貴州古代歷史的史料極其匱乏。
2014年,中國文化出版社出版了由著名學者劉一鳴整理、點校的《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一書。該書首次提供了關于明末貴州歷史發(fā)展的權(quán)威、可靠和全面的第一手資料,填補了這一時期貴州歷史資料匱乏的空白,標志著我國明末歷史和明代貴州史的資料發(fā)掘工作取得了巨大突破。
該書有三大特點:第一,史料真實。這些疏草,是當時率軍入黔平定貴州少數(shù)民族首領水西土司安彥邦叛亂的大臣朱燮元給朝廷的奏章集成,不僅反映了朱燮元率軍平叛的全過程,還提供了朝廷給朱燮元關于平叛和重建貴州的各種指示。這些疏草和上諭,是研究平定安彥邦之亂的最權(quán)威的資料。第二,內(nèi)容豐富。這些奏章不僅匯報了朱燮元入黔平叛的全過程,而且提供了大量關于古代貴州歷史、地理和人文方面的全方位信息,是研究貴州古代史和明末貴州史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第三,該書提供了明朝平定安彥邦叛亂后,治理貴州的政策和具體措施,對研究明代以后貴州歷史的發(fā)展,具有極大價值。
貴州歷史與水西歷史密不可分,明代水西位于今貴州鴨池河(古稱六廣河)以西,除遵義、銅仁、黔東南之外的貴州大部分地區(qū),均為水西土司管轄,其中包括省會貴陽。貴陽古稱“倮”,彝族人所建;東晉設為“普樂縣”;唐代稱“矩州”;宋敕名貴州;元代改“矩州”為“順元”,明初恢復宋名“貴州”。明代隆慶三年( 1569),明廷設“貴州”行省,為區(qū)別起見,以貴州為黔省之名,而把作為省會的“貴州”改名為“貴陽”(因此城在貴山的南面,即在貴山之陽面,故爾得名)。貴陽曾為明水西金筑司舊地,故又被稱為“筑”。水西的居民主要是從中國西北移民過去的少數(shù)民族彝族。三國時期,水西首領火濟被諸葛亮封為羅甸國(即羅甸鬼國)國王。此后,羅甸國王統(tǒng)治水西千余年。
宋朝開寶七年(974),水西土司普貴歸順宋朝,宋廷賜普貴姓“安”。由于普貴領“矩州”(即今貴陽),而“矩”與“貴”同音,故宋廷之敕書中有:“惟爾貴州,遠在要荒”一語,貴州因之得名。
到元初,元軍兵進貴州,水西首領歸順。至元十六年(1279),元廷在貴州設八番羅甸宣慰司。至元十九年(1282),元廷把貴陽命名為順元府。至元二十九年(1292),元廷把順元、八番兩宣慰司合并,設八番順元宣慰司都元帥府于順元。后來又以烏江上游的鴨池河為界分為水東、水西。水西由安姓土司統(tǒng)治。水東由宋姓土司統(tǒng)治。
明永樂十一年(1413),朝廷設貴州布政使,貴州正式成為省級行政單位。不過雖然明廷在貴州設省,委任了巡撫,并設衛(wèi)所等軍事機構(gòu),但仍設土司(土官)實際統(tǒng)治貴州各地。由于貴州地處邊遠地區(qū),朝廷對貴州的控制松散,當?shù)赝了緯r有叛亂。
明天啟元年(1621年),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發(fā)動叛亂,其影響很快波及水西。奢崇明叛軍連破41州縣,包圍成都。蜀王朱至澍命四川布政使朱燮元率軍平叛。
朱燮元(1566-1638),原名懋賞,字懋和,又號石芝,浙江紹興人。明萬歷十三年(1585)中舉,萬歷二十二年中進士,曾任大理寺右評事、左寺正、蘇州知府、陜西巡按使。朱燮元具雄才大略,治事明斷;大事親力親為,軍書不假手幕僚;用人惟才是舉;賞罰分明,無論親疏;待少數(shù)民族以忠信,不妄殺無辜。
朱燮元受命后,不辭辛勞、百戰(zhàn)疆場,終于擊潰奢崇明叛軍,解成都之危。收復重慶等數(shù)十座縣城、迫使奢崇明逃往貴州水西。
水西土官安彥邦,心懷叵測,早有反意。在奢崇明叛亂開始后,即于1622年2月發(fā)動叛亂,攻占貴州畢節(jié)、四川東川(今云南會澤)、云南沾益(今云南宣威)等地,繼而又攻陷貴州廣大地區(qū),兵圍省會貴陽,占領湖南沅州(今湖南芷江),并切斷了滇、黔之間的交通要道,對明朝邊疆地區(qū)的安全和國家統(tǒng)一構(gòu)成巨大威脅。明廷命貴州巡撫領兵鎮(zhèn)壓,但叛軍聲勢浩大,雙方互有勝負,戰(zhàn)局呈膠著狀態(tài),叛亂難于平息。
朱燮元在蜀平叛時,正值魏忠賢擅權(quán)。當時的督撫奏事,首先都要寫上歸功魏忠賢的字句,然后談正事。但朱燮元上奏,卻從不提魏忠賢之名,這使得魏忠賢對其極為不滿。因此,朱燮元雖然在四川平叛有功,卻未能得到朝廷封酬。朱燮元的一身正氣,贏得朝野的尊敬。時人張岱在《石匱書·朱燮元列傳》中贊曰:“寧失封侯而絕不歸功帷幄,其孤忠大義,更不壓倒時輩也哉!”
為平息叛亂,崇禎帝于1628年起用朱燮元為兵部尚書,總督云、桂、川、湖、廣西軍務兼貴州巡撫入黔平叛。朱燮元不負所托,入黔后一年即掃滅安彥邦叛亂,平復貴州。因平叛有功,朱燮元被加封為少保、太傅、少師、左柱國,成為崇禎帝所倚重鎮(zhèn)守西南的重臣。
朱燮元在平叛中給朝廷上了大量奏章。這些奏章匯集成冊,即為《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共12卷,131疏,內(nèi)容豐富,包括貴州概況、平叛韜略、平叛經(jīng)過和戰(zhàn)后治黔方略、具體措施等各方面的奏章??梢哉f,是揭示當時貴州歷史的系統(tǒng)史料,反映了平叛前后貴州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等方面的基本狀況。
關于貴州概況,朱燮元在第一卷“直陳黔省情形機宜疏”中寫道:“自歷黔境,乃知萬山皆苗”,反映了貴州居民的構(gòu)成。接著,他描繪了叛亂給貴州帶來的災難。他說,由于戰(zhàn)亂,交通要道被阻隔,“省城歸業(yè)者不滿五百家,敗址殘阡、蕭條滿目,只有營哨各兵略為裝點。”省城情況是這樣,其他縣城和地方,更是人煙稀少,滿目蕭條。
在平叛的策略上,朱燮元主張軍事和政治手段同時并用。建議在“討逆”的同時,應該“撫順”。朱燮元強調(diào),“逆則必剿”“順則共撫”。如此,那么“一二年間或可滅此妖氣”,可定貴州。朱燮元的這種思想既表現(xiàn)出對參加叛亂的少數(shù)民族人性化的關懷,又體現(xiàn)了其分化瓦解叛軍的策略,“夫黔皆苗,安能殺盡?御以威信??偸橇济??!背绲澔实鄯浅Y澩燠圃目捶?,下旨強調(diào):“撫順討逆,孤賊黨援。克奏膚功,一二年可滅。朕以卿言為左劵?!焙髞淼钠脚褢?zhàn)爭,基本上是按照朱燮元“剿”“撫”并重的方針進行。這種方針,瓦解了叛軍,最大限度孤立了土司及其幫兇,贏得了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這是朱燮元入黔后僅一年即平息叛亂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平叛中,朱燮元還提出了重建黔省的各種設想。這些設想,包括在新占領的貴州土地上設立州縣、安撫土司、安頓難民、修新城筑道路等。朱燮元建議,在黔省新辟之地建衛(wèi)所,久任世守,“留宿將彈壓新疆”,安撫歸順的土司和更置土司,以杜爭端;重劃四川、貴州(包括與貴州交界之部分云南土地)疆界,以利于治理;清田畝,科賦稅,定官制、軍制,以達到正綱紀、安疆域等目的。朱燮元在“洪邊議改州治疏”中說:“黔省連年百戰(zhàn),拓地上自盤江三岔,下至六廣烏江”,“皆筑城宿兵設衛(wèi)置所、而無州縣”。強調(diào)新拓寬之地得而難守,不能馬上治之,必須切實管理。建議在這些地方各“設知州一員、兼寄軍民或直隸或蜀貴陽府”,“理賦稅以實邊、理辭訟以息事,興學政以敷教”。
朱燮元的這些建議,得到崇禎帝的贊賞,下旨在貴州予以施行。這些建議的施行,奠定了貴州近代的城市格局和交通布局,把明代政治體制推廣到貴州,開啟了貴州歷史發(fā)展的新時代,形成了近代貴州的社會雛形,給貴州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關于如何治理貴州,朱燮元在《勘明水西分土授官疏》中說:“凡宣慰公地俱歸朝廷、其各目私土悉以世守,責以催辦糧馬、供應郵驛?!泵鞔_指出朝廷要直接管理所設的“宣慰司公地”,雖然允許土司制度存在,但要給他們規(guī)定為朝廷辦事的領域和應盡的義務。這些建議為朝廷采納,從而使得明朝對貴州的管理得到加強。
為了政治穩(wěn)定,朱燮元在《勘明水西分土授官疏》中主張論功行賞、安撫沒有參加叛亂和無罪的土司,以穩(wěn)定政局。他上奏說:“臥這頭目安世、具呈獻土,一片忠誠”,“應授土知州世襲”。朱燮元認為參加叛亂的沾益土知州安效良,雖“殺烏撒一衛(wèi),攻沾益破交水,直反滇省,作逆頗重”,但其子安邊沒有參加,并無大罪,“因奉公而竟受從逆之罪,情尚可原”。不過,朱燮元認為應該調(diào)動安邊的職務,以防不測。因此他上奏說,安邊不宜為沾益土知州,“應改授烏撒知府(土官)”。
貴州和四川邊界長期交錯,難于管理。為了長治久安,朱燮元建議重劃貴州與四川的邊界。在卷之五“地方災忌書”、“洪邊議改州治書”等奏章中,朱燮元都談到這個問題,并明確要求重新勘定黔蜀界址。在奏章中,他論述了重新劃定黔、蜀邊界的重要性,即不僅對治理蜀省好處,而且更有利黔省的鞏固。他說,有關土地,“是黔還黔、是蜀還蜀、則公道昭而人心自服也”。在“分界酌議黔蜀兩便疏”中,朱燮元提出應”尊祖制、清分界”、以期“黔蜀兩便、以昭法守事”。
朱燮元特別要求就黔省東北與蜀壤界相錯的問題進行整頓。在“題清水藺地界疏”中,他說,奢崇明所轄之地本在四川,而安邦彥管轄之地在貴州,兩地相鄰,有土地爭端,不利于官府管理,需要重新劃界。在查明蜀省二界疏中,朱燮元提出如何具體劃界的一些建議,如關于遵義沙溪地區(qū),應劃歸貴州等。通過這些舉措,就可“化夷為漢”,長治久安。
叛亂結(jié)束后,為了發(fā)展生產(chǎn),恢復經(jīng)濟,朱燮元在卷之四“匯報剿洗兩江”中提出,需要修復殘衛(wèi),修城通路,發(fā)展生產(chǎn)、安頓難民。在“勘明水西分土授官疏”中,朱燮元講述了從秦漢到明代開發(fā)貴州的過程,強調(diào)了崇禎二年開發(fā)貴州,“割其水外各地六百里建設三十六城”所取得的成績。
在“西土分設酌議善后疏”中,朱燮元提出要“議版筑”即修建城池、“議學”(興學校、建孔廟等)、“議驛遞”“議駐守”等方面。朱燮元的奏章,無所不包,甚至涉及匯報貴州發(fā)生的災異情況,包括火災和疫病等。
當時明廷在貴州有屯田和科田之分。屯田,即軍墾之田,向不征稅;而科田為民田,需要科稅。平叛之后,朱燮元建議對貴州名存實亡的科田進行清查,以獲得賦稅。在“議清通省新舊田賦以佐軍需疏”中,他認為貴州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南通云南,西通四川”。雖然明初朝廷建立了18衛(wèi),“及后漸次經(jīng)略剪除叛逆、滅一土司打一屯寨,即建立府治或設州縣,逐步擴大了貴州的版圖。但長期以來,全省科田之糧最輕。既無冊籍可稽,亦無垢畝數(shù)可考“,必須進行清查。
由于科田名存實亡,朝廷為了增加稅收,要把貴州的屯田改為民田,以科賦稅。朱燮元認為這不妥當。屯田作用重大,駐貴州衛(wèi)所的軍官和士兵,都依靠屯田,一旦改科,軍心必亂。為了貴州的穩(wěn)定和“萬世治安”,不宜改科。他說:“蓋緣設立黔省之初,止置衛(wèi)所而無郡縣、止有屯堡而無村落,及后來漸次允拓添設府州縣治。所謂民者皆苗也,苗各隸屬于土官,土官性嗜仇殺,消長靡常,局面屢變。”在經(jīng)過十年戰(zhàn)亂之后,“官戀冠長、軍戀田土,設法整頓尤可粗成綱紀,若議改軍田為民田,則糧額反輕而衛(wèi)所之制盡失,事屬未便?!盵1]從這段話中, 不僅可以看到屯田和科田問題,而且有利了解貴州當時的社會狀況。
為官清正的朱燮元在平叛和治理貴州的過程中,始終把整頓官僚隊伍,反對貪贓枉法作為重要工作來抓。例如,在“題參大帥不職疏”中,他糾參了參加入黔平叛,但瀆職腐敗的四川總兵官候良柱,歷數(shù)了他的罪狀,要求查審其罪惡,明正國典,以正綱紀、以安疆域。又如,為了肅清貴州吏治,在“回奏蘇院被訐落網(wǎng)疏”中,他參奏了奉旨巡按黔省,但卻貪贓枉法的御史蘇琰。
在朱燮元的奏章中,關于興學校、傳禮教、育人才的內(nèi)容頗多。在“議建新學疏”中,他指出:“貴州草昧初開,新城環(huán)設,非興起庠序,教以詩書禮義不可?!睘榱斯膭钭x書,他建議要增加貴州參加科舉考試中榜的人數(shù)。他說:“云南鄉(xiāng)試中額四十八名,黔省獨縮其十,頗似不均。”建議增加名額。
在“回議建新學疏”中,朱燮元闡述了建新學的重要性,指出這是前無古人的壯舉,他說:“諸葛亮之定南中,不留兵不置鑲,惟取綱紀粗定、夷漢初安而已。今乃能設衛(wèi)建學其經(jīng)略豈不度越前人遠甚?”
朱燮元的奏章,還涉及到少數(shù)民族文化。例如在“囤積器物疏”中,把囤積的器物造冊上報,其中少數(shù)民族的各種金銀制品、絲織品,還有六面銅鼓。這些器物,對研究貴州古代文化史,特別研究貴州的銅鼓文化,非常有價值。
崇禎帝對朱燮元非常信任,對他的建議,非常贊賞,一一恩準。朱燮元年老多病,曾數(shù)次請辭,但崇禎都不允,一再挽留,并給他加官進爵。這些在《少師朱燮元督黔疏草》中均有大量記載。崇禎帝對朱燮元的有些奏章,做了批示。這些批示,對研究貴州平叛和重建貴州,特別是對研究崇禎皇帝的思想和明末政治很有幫助。
作為封建官員,朱燮元的奏章流露出大漢族主義思想。例如在“酌議更換土司疏”中,他寫道“夷歲犬羊,處分宜當”。但在封建時代,這些想法是不可避免的,對朱燮元不應苛責。
《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是全面反映明末貴州歷史發(fā)展的一部珍貴史料集,但迄今為止,還在塵封之中。在明史《朱燮元傳》《紹興市志》《紹興縣志》和《安昌縣志》等著作中,雖都提及朱燮元著有《朱燮元疏草》十二卷,但卻沒有具體收錄這本疏草。目前問世的所有權(quán)威古籍,包括《續(xù)修四庫全書》等著作,也都沒有收錄《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為了挖掘明末貴州史料,劉一鳴付出了巨大努力,經(jīng)長期探尋,終于發(fā)現(xiàn)此書,并用重金購得,整理點校,使這本珍貴的史料得以面世。劉一鳴是我大學時的同窗,數(shù)十年如一日潛心治學、令人欽佩?!渡賻熤煜逡愎角璨荨返某霭?,是劉一鳴學術生涯中的亮點,也是我國明末史料、特別是明末貴州史料發(fā)掘取得的輝煌成就,必將推動貴州古代史的研究。
[1] 朱燮元.題黔省田賦重不便改可疏[G]//少師朱襄毅公督黔疏草,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14.
[責任編輯: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