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
水牯不是公水牛,是人名。水牯不姓水,姓胡,大名呢,誰也不知道。水牯自己也說不清。開始有人問時,他還搭腔,后來干脆不理。問煩了,水牯會沒好氣地說,你去問我爹娘。后來就少有人提了,水牯就是水牯。
水牯爹娘在他兩歲時就歿了,死因誰也說不清。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氣死的。生的何病,生的啥氣,也是誰都說不清。才兩歲父母就走了,水牯更是說不清。說不清的事情起初還有人感興趣,刨根問底,后來問者感覺無趣,應(yīng)者感覺無味,也就沒人問了。
水牯就是水牯,村里一孤兒。孤兒本就可憐,鄉(xiāng)鄰多有同情。水牯年幼時,又雙目失明了。有老人說,水牯二三歲時雙眼可像貓眼了,好像門前水井里的水,晶亮的,但突然就瞎了。為何呢?有兩種傳說,一則說有天晚上天空打炸雷,一聲轟響,水牯的眼就沒一點光亮了。水牯所在的村子叫雷家坡,因雷電頻繁光顧而得名。炸雷劈死豬、劈死牛、劈死人、劈斷樹是常有的事,所以得名雷家坡,這里成了雷電的故鄉(xiāng)。二則說他獨自一人去后山,遇到了一條不知名的蛇。此蛇一躍而起,從水牯頭頂掠過,然后立于水牯面前,不攻也不咬,只是噴霧。蛇跑了,水牯掉魂似的回到家,翌日晨起,眼就全瞎了。這兩大傳奇,水牯從不應(yīng)和。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有人問及水牯,他只是抬起頭,用看不見的眼目視前方,黙不作聲,既無悲戚,也無憂傷。
我外婆家住雷家坡。我認識水牯算比較早,他臉上闊下窄,前額突,濃發(fā),厚唇。一般盲人眼窩是塌陷的,而水牯卻是典型的魚泡眼,眼球突凸,頗顯怪異。據(jù)我觀察,鄉(xiāng)下的水牛,也是典型的鼓突眼,鄉(xiāng)鄰也許據(jù)此就把水牯的名字改了。大名沒了,水牯有了。
水牯會算命,初始我不相信。但四鄰八鄉(xiāng)信,而且信得邪乎。紅白喜事,造屋起梁,修塘筑堰,乃至女人生伢,小孩考學(xué),丟雞失鴨,都要請水牯一算,也還真是那么回事,八九不離十,有的則算了就靈,經(jīng)得起應(yīng)驗,水牯也就神了。
我外婆與水牯同村,外婆仙逝那年,我在村里呆了三天,經(jīng)不住親朋好友攛掇,我也算了一命。不用自報生辰八字,水牯一張嘴竟道出了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令人暗中稱奇。我問他如何知道我的生辰,他笑而不答。旁邊人說,不僅是你呀,周圍幾個村子的婦幼童叟,以及他們的遠親好友,他都知曉。他雙腿夾拐,掐算一刻,慢聲細語道,你八字好,虎伴豬眠,有得吃。他還說我會在某年某月戴重孝。我尋思,按鄉(xiāng)俗,外孫送外婆,還不能算重孝,只有爺爺奶奶與父母才算。我爺爺奶奶早就逝去,那只能是指父母了。說者有心,聽者留心。我父親真是于某年某月離世。水牯是如何破解此類生死密碼的,對我而言,至今仍是個迷。也是自那次算命之后,我格外留意有關(guān)水牯的一切。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聽人講起了水牯的過往,我詳細梳理,也只得一梗概。
父母雙亡,雙眼失明之后,水牯全靠鄉(xiāng)鄰接濟。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每天拄拐去鄉(xiāng)里小學(xué),坐在學(xué)校靠山依墻的窗戶下,什么課都聽:語文、算術(shù)、歷史、地理……后來有人問他,你從早到晚守在這里搞么事?水牯說:聽課。旁人笑道,你個瞎伢,能學(xué)到么事?水牯說:我無眼,但我有耳、有心。見得多了,旁人也不再問及。鄉(xiāng)鄰都知道,要善待身有殘疾的水牯。
再后來,水牯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臺舊收音機,除了去學(xué)校聽課,他就抱著收音機,聽里邊嗚哩哇啦的聲音,每天抱著心愛的收音機入眠。
收集到這些有關(guān)水牯零零散散的往事后,我似無若有找到了他的過往與現(xiàn)在的關(guān)聯(lián)。
水牯十三歲那年離開了雷家坡。去了哪里,無人知曉。走時的情景,鄉(xiāng)親們卻記憶頗深。有一天村里來了一位算命先生,此人來自何處,是何身世,無人曉得。以前大伙也沒見過。只見他寬額大臉,一臉和善。有閱歷的老人說:此人道行很深。有嬉笑打鬧的孩童說,老瞎子,我們這里有個小瞎子。老瞎子不怒,仍很和善地說,你們把小瞎子叫來。不一會兒,水牯來了,算命先生從頭到腳把水牯摸了一遍,爾后,聲音低沉地對水牯說,伢,跟我走吧。水牯問去哪里,算命先生說,不知道。然后說,我?guī)闳ピ朴嗡暮!?/p>
就這樣,水牯走了,跟著算命先生走了,一走也是十三年。
突然有一天,水牯回來了,弄得村里人不知所措,一大堆的問話涌向水牯。水牯只說跟著師傅到外地去轉(zhuǎn)了十幾年。人們問,是那年來的那個算命先生,水牯說是。
走了的水牯突然又回來了,村里很是熱議了一陣子。但冗長的日子消磨了人們的好奇,山村的日子如同老驢拉磨,難得踢踢腿,弄翻些籮筐家什,但出點響動之后,又歸于平靜。
水牯就開始在這冗長的日子里,給四鄰八鄉(xiāng)的人算命。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雷家坡的人與周圍村里的人,把水牯與“算命”連在了一起。
開始,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甚至說,跟著師傅去外面騙了十幾年,又回來蒙自家人了。
無論鄉(xiāng)人說什么,水牯從不爭辯,信則近,不信則遠。
讓水牯聲名鶴起,始于殺牛。那年春節(jié),村里要殺一頭牛,然后將牛肉分給社員過年。
按照鄉(xiāng)俗,殺牛是擔(dān)過之事。過,不是過失,而是罪過。殺生之人,譬如殺牛剮馬,殺烏龜殺狗殺貓,就是罪過之身。在生遭報應(yīng),死后下地獄、進油鍋。
隊長動員了幾次,問誰來殺牛,無人回應(yīng)。
直到第三天,有一青年站了出來。此人與水牯同歲,兒時的赤腳伙伴,名火伢。名中有火,多屬于命中缺火?;鹭竺~捉蝦,抓知了,掏鳥窩,會帶上眼瞎的水牯。水牯雖不能動手,但他動腦,成了火伢的“軍師”。倆人成了莫逆之交,村人皆知。
聽說火伢要殺牛,水牯找上家門,劈頭便問:“你為何去當(dāng)殺手?!?/p>
火伢端上一碗花椒茶,待水牯喝下后,囁嚅道:“這幾年老不順,莊稼收成差,老婆懷不上,人也提不起神,我想換些手氣?!?/p>
水牯沉凝片刻,一字一頓說:“兄弟,別人去殺了,可能會換手氣,你不行!干這種事,只能是心狠手辣之人,人命能壓住。你不行,你是心慈手軟,就是你那一刻手硬了,但你的命斗不過牛?!?
火伢聽不進去,“已經(jīng)這樣了,就讓我賭一把吧?!?/p>
水牯跺腳擊杖,“兄弟,你會遭報應(yīng)的?!?/p>
牛還是被火伢殺了。據(jù)現(xiàn)場鄉(xiāng)鄰說,火伢也曾遲疑過,當(dāng)他與牛對視時,牛眼里有淚,但沒有哀求,只是對望。
火伢不敢正視,當(dāng)大榔頭在牛頭上猛砸三下時,牛一聲哀嘆,旋即倒地。
雖是寒冬臘月,火伢內(nèi)衣全部濕透。殺牛最初幾天,并無異樣。七天后,火伢感覺頭痛欲裂,好似重物擊頭。水牯花錢請人將火伢送到縣醫(yī)院,命是保住了,但頭發(fā)全部掉光,成了禿瓢。
鄉(xiāng)親們感嘆,兩個莫逆之交,如今一個瞎子,一個禿子。
也是從殺牛之后,鄉(xiāng)鄰說水牯神機妙算?;鹭蟛宦牐钤撛獯藞髴?yīng)。
從此之后,除了算命之外,村里有啥事,都要請水牯算算,問兇卜吉。
一日,天剛麻麻亮,上屋場張爹急匆匆敲響了水牯家的門。
剛一進屋,張爹急促地給水牯說了自家祖墳昨夜遭盜挖一事。
張爹祖上屬殷實之家,祖父下葬時,多有金銀財寶隨葬。早些年就遭盜墓賊覬覦,挖過三次洞,但都沒能打開,石砌墓室太過堅固。昨晚的盜墓賊是用炸藥炸開的。山里常有獵人用土炸彈伏擊過往的野豬。半夜一聲悶響,也沒人在意,以為是野豬踩上了土炸彈。
張爹后人清晨上山斫柴,發(fā)現(xiàn)祖墳被挖得七零八落。張爹火速來找水牯,請他算算。水牯聽清原委后,要張爹先把先人的遺骨處置后,修復(fù)墳瑩,再就是仔細觀察現(xiàn)場。頗有點偵破案件的意味。
張爹問:“觀察現(xiàn)場的啥子?”
水牯說:“血跡?!?/p>
張爹問:“會有嗎?”
水牯說:“應(yīng)該有?!?/p>
水牯囑咐張爹說,趕緊回去,順著血跡找,到了終點不可驚動房主。
兩個時辰后,張爹來報,確實有血跡,順著一條五里長的山間小道,滴至鄰村麻老三家門口。
水牯急問,“是不是越滴越少,間隔越來越遠?”
張爹說:“是?!?/p>
張爹問:“下面么樣搞?”
水牯道:天黑之后,你帶上自家親人,人不能太多,十人為好。帶上手電筒,把麻老三家豬圈的石槽或石板撬開,盜走的財寶估摸可以找到。水牯再三叮囑,此事是你張爹自己想到的,不可與我水牯有任何牽扯,否則,你會遭報應(yīng)的。財寶找到后,不必與麻老三糾緾理論,得饒人處且饒人,上場下屋住著,退一步大家日后好見面好做人。剩下的事,政府會管的。
張爹按水牯所言行事,終將財寶找到,爾后,迅即回村,既未驚動鄉(xiāng)人,也未見麻老三人影。
這件事,水牯僅與火伢說過?;鹭蠛闷妫c上次殺牛一樣,他問水牯:“你怎么算的?”
水牯說,像麻老三這樣見財起心的小盜墓賊,能偷點炸山修路的炸藥就算大動作了。但這種人是極精明的,他作案不可能穿鞋子,為啥呢?穿鞋子公安破案好找,所以,他只能穿草鞋,不留痕,無法尋。
水牯又說:“穿鞋子會有什么難防呢?樹樁根、尖石頭,還有墓中爆炸后的磚礫,人在慌亂之中,很可能就會踫破腳趾,劃破腳板,草鞋是擋不住的?!?/p>
“有道理,上山斫柴,修橋補路,常把腳弄出血。”火伢說。
“人在那種時候,哪顧得上腳?盜得金銀財寶,舍命地跑,起初血跡會很濃,每一滴的距離也會很近,慢慢就會淡一些,間隔會遠一些。”水牯道。
火伢再問,“你為何要張爹撬石槽或石板呢?”
水牯再答:“像麻老三這種人,財寶放親戚家他放心嗎?在房前屋后挖個坑放進去,那是傻子干的事。所以,只有放在豬圈的石槽底下,或者石板底下最安全,神不知鬼不覺,等風(fēng)聲過后,再做處置?!?/p>
雖然此事當(dāng)時未走漏風(fēng)聲,但不出半年,大伙都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麻老三沒找水牯的麻煩,而是舉家遷往百里之外鄰縣的大哥村里去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十二月一日這一天,注定讓水牯終身難忘。從這一天開始,衍生出的酸甜苦辣,與水牯命運的牽牽絆絆,就像一枚山楂,水牯含著它,越咀嚼味越濃,這當(dāng)然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這一天是水牯生日。早起備了酒,去村邊屠凳里買回豬肝、五花肉,準備中午與火伢對飲幾盅。
爆炒豬肝,籮卜燉肉,一碟花生,擺上桌后,火伢也從地里回來了。生活慢慢好起來之后,要吃啥很方便,但他倆至愛這三樣。
沒有客套,落座就開喝。酒是自釀的米酒,度數(shù)低,不醉人,鄉(xiāng)人寒冬臘月能從早上喝到夜深。
聊的是村里的大事小情,水牯也把與師傅四處漂泊的艱難辛苦、趣聞軼事揀沒說道的,給火伢說上幾段。
吃著,喝著,扯著閑白,不覺到了黃昏。
火伢問:“兄弟,想不想找個堂客?”水牯嘆了一聲氣,把酒喝下,要火伢把酒酙滿,又喝下。用手抺了抹嘴:“火伢呀,像我倆,一個瞎子,一個禿子,上哪去找堂客。想有么用?”
火伢堂客因受不了公婆白眼,說她不是下蛋的雞。她也看不慣火伢的禿瓢,辦完離婚,就去外地打工了?;鹭笈c水牯一樣,也成了光棍。
火伢把酒喝下?!吧衔輬鲇袀€瘌痢女,叫桃妹,我倆在村里小賣部見過一面,還說了幾句話,我感覺她人還不錯。村里人都聽你的,你幫我去她家里提提這事?!?/p>
水牯連聲應(yīng)允?!澳氵@事弄妥了,我以后也有個蹭飯的去處?!?/p>
“聽說她家里還有個妹妹,左眼有些毛病,人還水靈,你也該想想自己的事了?!?/p>
“我的事你別操心,姻緣不到,別去枉費力氣?!?/p>
倆人正聊著找堂客的事,突然,隔壁旺保急促敲門,高聲說道,我家媳婦快要臨盆,天黑了,去醫(yī)院太遠,附近又沒有接生的,這可咋辦?
水牯也急了,“下午咋不去醫(yī)院?”
旺保說:下午堂客還在剜豬草。水牯忙吩咐道:“快去找把剪刀,要鋒利的?!?/p>
剪刀拿來后,水牯要火伢趕緊將剪刀放在大火上燒,要燒得透紅,然后懸空放在桌上,不能沾塵。
屋里的產(chǎn)婦疼得哇哇大叫,水牯交待旺保將澡盆洗凈,放置在床邊。
水牯對旺保說:“男人這個時節(jié)不能慫,挺起來,膽要大,心要細。待伢兒頭出來后,要你堂客使勁,等伢全身出來后,你按我說的尺寸,剪斷臍帶,不要拖泥帶水,要快!”
水牯站在產(chǎn)房門框邊,像指揮打仗一樣。
伢生出來了,臍帶也剪了,一切順利。但伢不出聲,水牯趕忙要旺保把伢倒提起來,拍屁股,左邊一拍,沒動靜。水牯要他拍右邊,一掌下去,一聲響亮的啼哭,塞滿了整個房間。
大功告成,水牯,旺保,旺保堂客內(nèi)衣都汗?jié)窳?,兩個山村男人就這樣把一個新生命迎接到了這個世界。
火伢不便進屋,站在旁屋干著急,等收拾停當(dāng),忙進屋問:“男娃還是女娃?”
旺保說:“女娃”。
火伢說:“恭喜,喜得千金!”
水牯與火伢仍回屋,喝酒。
水牯自語道:“這娃與我同一天生啦!”
火伢說:“說不準你們前世今生有緣哩?!?/p>
水牯道:“以后可以同一天過生日啦?!?/p>
火伢問水牯,你咋知道接生這門活的?水牯說,那些年與師傅出外云游,也曾遇到過這樣的事,師傅就是這樣把娃兒接生下來的。我問師傅,他如何學(xué)的,他說是師傅的師傅教的。師傅說,剪刀必須火上去毒,如果上有齷齪,剪完臍帶,娃兒就會得臍風(fēng)。這臍風(fēng)非??膳?,如得臍風(fēng),不出兩天,小孩會整天大哭不止,用絲線橫勒其肌膚,會看到像箭頭一樣的黑頭,朝其心臟進發(fā),最后猶如萬箭穿心,致娃死亡。另外,剪臍帶的尺寸也很重要,不可偏長偏短。
山里娃兒不嬌氣,長得快,不到滿月,已是人見人愛的寶娃了。滿月前,旺保向水牯乞名,水牯問,“你想給孩子起啥名?”旺保說想不好,原來想叫山楂,水牯思忖片刻說,山楂、山茶、山花、山桃都是山里的寶,都好。我看,還是叫山果吧,把什么都包含了。
“好,那就叫山果?!蓖P老驳?。
山果乖巧,慢慢成了水牯家的???,不停地叫著“水叔、水叔”。水牯常常抱著山果給她講故事,別人送的瓜果、點心也都悉數(shù)給了山果。高興了,還會抱著山果親上兩口,山果常說:“水叔的胡子好扎人。”水牯便再親兩口,叔侄倆樂得滿屋笑聲。
山果上學(xué)后,遇到不會的題目,總會來求助水牯。水牯開始會很耐心地教她,慢慢地,水牯會說,山果,你再多想想,實在想不出來,你再來找我。如此下來,叔侄倆常常為一道語文題,算術(shù)題發(fā)生爭執(zhí),爭輸了爭嬴了,山果都會有收獲。
日子長了,水牯成了山果的依靠。山果成了水牯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當(dāng)山果牽著水牯在村前村后走動,山果成了水牯的眼。山果牽著水牯去鄉(xiāng)里趕場,去鄰鄉(xiāng)聽花鼓戲,去山外縣城看花展,山果把一簇簇鮮花的名稱、嬌媚百態(tài),講給水牯聽,水牯樂呵得像個孩子,順從、喜悅、滿足。村人見狀,都說這叔侄倆前世有緣。
一天傍晚,叔侄倆坐在村前大樹下納涼,水牯輕聲唱起了山歌:
我命苦,我命硬,
一生就像挑扁擔(dān),
一筐苦,一筐難,
挑到何時上西山。
山果心痛地說:“水叔,不準你說西山,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p>
水牯抬起頭,一雙看不見的眼,投向遠方。
山果撫摸著水叔的手說:“叔,你是神人,你是村里村外公認的神人,你要是有雙眼睛,你比這個世界上誰都強。”
“是呀,可惜我沒有雙眼,人也快老了?!?/p>
“你不老,你還年輕著哩,你在我心里,永遠不老。等我掙錢了,我要養(yǎng)你,你是好人、神人、恩人?!?/p>
“別說傻話了,山果,好好念書,走出大山,這是我最大的心愿?!?/p>
上完初中后,山果輟學(xué)了。家里窮,供不起。水牯三次去學(xué)校幫山果交學(xué)費,卻始終找不到山果的人。旺保說:她去京城打工了。
旺保自覺受水牯的恩惠太多,不愿再連累水牯,強行把山果交由她姑姑帶往京城。走時,連水牯都沒有告知,怕他阻攔。
山果走了,杳無音訊。水牯的心空落落的,沒有了山果銀鈴般的笑聲,沒有了做題的爭執(zhí),沒有了陪他說話時的貼心。
山果走后,從不與家里聯(lián)系,只按時給家里寄錢。
山果走后,水牯大病了一場,痊愈后,不再走村串巷給人算命,有上門求算的,他還是熱情相待。余下的時光,他只做一件事,他托人買齊了高中一年級至三年級的所有課本,然后買了一臺錄音機。他先買了十盒錄音帶,交給一位曾經(jīng)請他算過命的老師,要他把高中各科老師的講課一字不差的錄下來。十盒錄完了,他又買下十盒,給老師送去。當(dāng)這十盒用完后,就再買下十盒。估摸盒帶快錄完了,水牯就提著新買的磁帶,柱著拐杖,上山去學(xué)校交給老師。那天暴雨如注,道路泥濘,不慎摔倒,左腿骨折,請了村里接骨療傷的能人治好腿后,他又上山了。他對老師說,一堂課也不能拉下。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三年下來,水牯把別人請他算命的薄酬,全部用來買了磁帶,錄下了高一至高三的全部課程。
做完這些,水牯就坐在村前的大樹下,像一呆子,鄉(xiāng)人問啥,水牯不答,鄉(xiāng)人笑啥,水牯不理。
水牯就這樣坐著,不答不理,不言不語。雙手捏杖,一雙瞎眼朝著遠方。
等呀,盼呀。鄉(xiāng)人知道他盼山果,知道他想山果,想他的侄姑娘。
坐了四載寒暑,等了四載春秋,水牯一如既往。四年之后,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山果回來了,她回來得很突然,誰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旺保也不知道。
山果飄然而至,旺保與妻子從地里跑回家,抱著女兒淚流滿面。山果卸下行裝,把給父母的禮物一一奉上,然后就說:“我要去看看水叔?!?/p>
旺保說:“你水叔病了?!?/p>
山果“啊”了一聲,提起旅行袋就去隔壁看水叔。
一進屋,山果嗅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氣味。
一聲“水叔”,水牯應(yīng)聲而起,“果兒,你是果兒,你真是果兒!”
“我是,我回來了?!?/p>
“讓我摸摸你的臉,你的手,你的腳?!?/p>
水牯撫摸著,喃喃地說:“長大了,長高了,成了大姑娘了?!?/p>
晚飯是倆家人合在一起吃的,水牯的病也好了大半,晚飯還與旺保喝了不少米酒。
照顧父母睡下,山果扶著水叔來到隔壁。
水叔劈頭就問:“果兒,你走時為何不與我說一聲呢?”
“水叔,我走時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我父母把我?guī)У焦霉眉?,說是去做客,實際是去北京打工。我說我還要上學(xué),即使我走,我也要給水叔說一聲呀?!?/p>
我爸說,女娃上學(xué)有何用,不如早些外出掙點錢,水叔那里我會給你說的。
“就這樣,我走了,這就是命。山果的命呀,水叔?!?/p>
水叔哭了,潸然淚下。
“到了北京之后,我姑姑帶我去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抹桌,掃地,端盤子,從早忙到黑。京城的人牛呀,誰見了我這個山里娃,稍不滿意,都可以訓(xùn)斥。我想家,想爹媽,更想水叔。我想給你寫信,你看不見;想給你打電話,你沒電話,只有在心里想你。”
水牯抹了抹雙眼說:“果兒,我床底下有個籮筐,你把它拉出來。”
山果彎腰從床底下拉出籮筐,只見筐子里全是高中課本與磁帶,還有一臺錄音機。
山果一看書與磁帶,一切全都明白了。她雙膝跪在籮筐前,嚎啕大哭。
水牯起身扶起山果,“果兒,你小時候我給你說過,你要好好念書。你走了,我的心好痛。我就做了這樣一件事,也是我的一片苦心呀。”
山果依偎在水牯懷里,詳細訴說了三年的遭遇,說到傷心處,叔侄一起落淚,聊到開心時,兩人一起開懷大笑。
“果兒,還想上學(xué)嗎?”
“叔,我做夢都想!”
水牯說,我都想好了,咱們村不小,人也不少,但一直沒有小賣部,買個油鹽醬醋都要跑一里多路,去鄰村的小賣部買。你就在村頭開個小賣部,你爹進貨,你就守店,邊看店邊聽磁帶,從高一課程學(xué)起,人家高中生學(xué)三年,你學(xué)四年五年,一定能學(xué)出來。開店的鋪底資金,我來給你出,我攢了五千元錢,你全拿上,應(yīng)該夠了。
山果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牽著水牯拐杖走路的小姑娘了,已經(jīng)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個兒高挑、臉蛋頗有幾分影視演員的范兒,一顰一笑,楚楚動人。在京城幾年,山果也長了見識。所有這些,水牯雖然看不到,但能感覺得到。偶爾碰著山果的胸與臀,水牯會一驚,當(dāng)年他幫忙迎接到這個世界的娃兒,真的長大了。
小賣部開張后,比水牯、山果預(yù)計的還要好,一個月下來,可以收入千把塊錢。更可喜的是,山果聽磁帶,學(xué)課程也很順。山果的爹媽也很高興。
起初,村里的年輕小伙子,有事沒事都愛往店里跑,總想與山果說上幾句話。后來見山果既要忙生意又要忙學(xué)習(xí),他們不買東西就不再來閑扯了。
水牯沒事時,就呆在店里,給山果幫忙。有時山果從磁帶里有聽不懂的,就去學(xué)校找老師求教。這時候水牯就全權(quán)代理售貨。村里人來買物品,水牯就說,你自己看標價,錢放在抽屜里,需要找錢時,你自己拿。一段時間下來,竟毫無差池。
一天,水牯突然病了,虛汗淋漓,渾身無力,移干換濕,都是山果精心照料著。她尋來偏方,很快讓水牯好起來了。
山果說:“叔,你這幾天出了太多的汗了,我給你洗個熱水澡吧?!?/p>
水牯說“那不方便?!?/p>
山果笑著說:“我閉著眼晴給你洗?!?/p>
山果燒了一大鍋熱水,搬來一個大澡盆,幫水牯脫下衣褲,扶到澡盆里,水牯則一直不肯脫下短褲。
清洗完水牯的上身,山果還要幫水牯清洗下身。山果要水牯脫下短褲,說要洗就全洗干凈了。
爭扯片刻后,水牯的短褲被褪下了。一個是第一次見到男人的陽具,一個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褪盡衣衫。山果緋紅了臉,水牯看不到。水牯怦怦急促的心跳,山果卻感覺到了。
剛一接觸,一個堅挺的水牯出現(xiàn)了。山果細心搓洗,不覺全身發(fā)燥,香汗淋漓,水牯躺在澡盆里如癡如醉。
那次洗澡之后,水牯與山果的內(nèi)心都發(fā)生了微秒的變化。
無人時,山果會摸摸水牯的頭,摸摸他的臉,水牯的回應(yīng)是摟摟山果的腰。
春節(jié)過后,山果爹媽去鄰縣走親戚,家里只剩下山果一人。深更半夜,水牯聽到了細碎的敲門聲。
水牯問:“哪個?”
山果細聲答:“是我。”
水牯連忙開門,急問,怎么啦?
山果說:“我一個人害怕。我要和你一起睡。”
停留片刻,兩個生命緊緊相擁,兩雙手急速褪去彼此的衣衫。
山果很快找到了那棵參天大樹,水牯遲疑了一下,也很快找到了那一汪清流。
兩個山村的男人與女人,把彼此送上了魂靈的碧霄,盤桓輾轉(zhuǎn),流連忘返。
自此之后,住在偏房的山果會在爹媽睡著之后,輕手躡腳來到水牯的門前,水牯家的門給山果留著。
一陣干柴烈火之后,山果又悄悄地溜回偏房。
也是一個晚上,一番云雨之后,山果說:“水牯,我不吃藥了,我要給你養(yǎng)個娃。”
水牯猶豫片刻,爾后堅定地說:“那可使不得,我倆本是孽緣,怎能要孽子?我怕害了你?!?/p>
“你沒害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再不搭理你了。”
“你不會,你舍得嗎?”
說到這里,旋即又是一陣急風(fēng)驟雨。
他倆先是哭,后來又笑了。
最先發(fā)現(xiàn)事情端倪的,是山果她媽,她好像突然警覺到女兒三個月都沒來例假了。
無須盤問,山果和盤托出了事件的來龍去脈。旺保夫婦欲哭無淚,苦口婆心勸說山果,要她到此為止。
其母說:“要是水牯是個正常人還好,他是個殘疾人呀?!?
山果說:“他是瞎了眼,殘疾了。你看這個世上,有多少正常人不是心靈殘缺了?水牯比那些正常人的心靈要正常得多。正常人殘疾了,殘疾人卻正常。我要跟他,我還要給他生伢,傳宗接代?!?/p>
旺保夫婦多次找上門,罵水牯,打水牯,水牯始終沉默不語。
打與罵,還只能是壓著怒火的山呼海嘯,高聲嚷嚷,讓鄰里知道內(nèi)情,旺保夫婦感覺面子沒處擱。
最后,旺保夫婦沒轍了。正好鄰縣做工程的侄兒家里需要人打理,夫婦倆遠走他鄉(xiāng),把唾沫星子留在了身后。
山村里最多的是“透風(fēng)的墻”,沒多久,水牯與山果相好的事,村里男女老少都知道了。
山果出門時,總有人在后面指指戳戳,來小賣部買東西的人,總會有些話中帶刺,夾槍帶棒的言語。山果一概不予理睬。
有一天,村里開會,山果突然站起來說,各位叔叔嬸嬸,大伯大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耽擱大伙三分鐘,說說我與水牯的事。我與水牯相好,有人嚼舌頭,說壞話,罵我,埋汰我。我問你們,我同水牯在一起,犯法了嗎?礙了你家啥事?是損了你家的田還是缺了你家的地?是害了你家的雞鴨狗貓,還是圈里的豬?我倆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假如下次我再聽到有人嚼舌頭,罵我,我會立馬到你家里去,不砸鍋不敲盆,只與你理論理論,為何不放過我倆?
話畢,全場鴉雀無聲。山果昂首挺胸獨自走出了會場。
山果這招還真靈,從此無人再敢說閑話了。鄉(xiāng)鄰還會詢問山果何時辦喜事,何時請吃喜糖,對此,山果從不回應(yīng),只以笑作答。
火伢與桃娃大婚那天,水牯與山果都去幫忙?;鹭髮ι焦f:嫂子,你們也該辦了。
山果笑答:“到時會告訴你的?!?/p>
山村的日子一天挨著一天,今天猶如昨天,昨天猶如前天,只有水牯與山果的日子好像每天都是新的。他倆有說不完的話,山果還有每天都感到新鮮的高中課程。
晚上小賣部落下店門后,兩人吃完晚飯,會牽著手到村里大樹底下坐很長一段時間。山果會拉著水牯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觸到胎動,水牯的臉上布滿陽光,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嘖嘖聲。
這個時候,水牯就開始唱山歌:
褲腳短,褲腳長,
褲腳里頭有名堂。
一摸一片草喲,
再摸水汪汪。
山果怪嗔道:“你呀,私底下的事也拿出來唱。”
水牯詭譎一笑,“好,唱別的?!?/p>
你要快喲,我偏慢
你要慢時,我偏快喲,
快快慢慢、慢慢快快,
你也爽來,我也爽喲。
天下好事一大攤啦,
哪件賽過我翻上果兒山。
“還是這,不怕丑!”
兩人嘻笑打鬧一番,便回屋內(nèi)歇息,晚上又是翻山越嶺探溝尋澗,水草豐茂間極盡纏綿。
日子過得說慢也慢,說快也快,就在水牯盤算與山果的婚事時,山果已經(jīng)出懷。她說,婚事就免了吧,結(jié)婚是我倆的事,免得那些長舌婦又在背后嚼舌頭。
水牯起初說什么也不同意,他怕虧欠了山果,最后犟不過山果的堅持,只好作罷。她說,我們省點錢,日后好養(yǎng)寶寶。
隔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七天,水牯找好了便車,要把山果送到縣醫(yī)院生產(chǎn)。山果說,還是在家里生吧,跟我出生時一樣,有你在,我心里托底。
這次水牯說什么也不依,總算說通了山果,他們一起去了縣城。
水牯在縣城也是有些名聲的。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護士對這對來自山村的特殊夫妻關(guān)照有加。
在醫(yī)院住了五天,山果順產(chǎn)。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呱呱墜地,男娃像極了水牯,寬額、大耳、鼓眼,水牯要給娃兒起名,山果說:現(xiàn)存的,就叫細水牯。在我們山里,稱細,就是小的意思。
過了兩天,醫(yī)生突然發(fā)現(xiàn)細水牯雙眼無光,檢查的結(jié)果是先天性遺傳。這一晴天劈雷,讓水牯與山果從滿懷喜悅跌到深溝谷底。
水牯淚眼雙流,躲著山果在洗手間放聲痛哭。
山果躺在產(chǎn)床上,以淚洗面。
醫(yī)生輪流開導(dǎo)山果,勸她不要太悲傷,月子里傷了身體,以后日子更難過。
晚上,水牯坐在山果床邊,緊緊攥著她的手,撫摸著熟睡的細水牯,哀痛道:“我這一世呀,給那么多人算過命,卻算不到我自己的命。自命難算,難算自命呀。天滅我也!”
山果比剛開始冷靜多了,她反過來勸水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趕緊帶孩子去大城市的大醫(yī)院找醫(yī)生治,也許還有希望?!?/p>
細水牯還未滿月,一家三口去了北京,水牯的表叔在北京找了一家專科醫(yī)院。
縣殘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后,專程赴北京探望水牯一家三口,還送了一筆錢給他們。村委會主任也進京探望了一家三口,把鄉(xiāng)親們湊的錢送給了水牯。火伢也去了,把家里賣豬的錢悉數(shù)送給了水牯。
我是回山里探親時知道這件事的。從北京傳回來的消息,也不知誰說的準確。有的說可以治好,有的說沒啥指望。
鄉(xiāng)親們不再談?wù)撍襞c山果,只談?wù)摷毸舻难邸?/p>
我一聽說此事,就打算去趟北京,看看水牯與山果,看看細水牯。看看命運多舛的這三口之家。我還會給他們一些錢。
去京途中,我一路都在祈禱,為水牯一家祈福。我眼前仿佛就有了細水牯活蹦亂跳,雙眼明亮的小身影。
但愿祈禱與祝福能夠感動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