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愿堅妻子翁亞尼回憶來生還愿堅守
□記者夯石(張琳)攝影肖邦振
他采訪過九位元帥和一百多位將軍,曾重走雪山草地等長征路線
他的小說《黨費》《七根火柴》等先后選入大、中、小學課本
他的電影劇本《閃閃的紅星》、《四渡赤水》,更是家喻戶曉他作傳統(tǒng)報告500多場,傾囊相授、培養(yǎng)了莫言等一批軍旅作家
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王愿堅實在算得上一個“特例”。
從紅孩子到戰(zhàn)士,從新聞到文學,從作家到“園丁”,這是王愿堅的三條人生脈絡。他沒有參加過長征,卻被西方記者譽為長征問題專家;他不是紅軍戰(zhàn)士,卻立志“寫盡紅軍英雄志”;他采訪過九位元帥和一百多位開國將軍,曾重走雪山、草地、大渡河等長征路線;他的小說《黨費》《七根火柴》《三人行》《普通勞動者》等先后被選入大、中、小學課本,他的電影文學劇本《閃閃的紅星》、《四渡赤水》,更是家喻戶曉;他獎掖后進,傾囊相授,作傳統(tǒng)報告500多場直到生命最后,作為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美術系主任,他傾囊相授、培養(yǎng)了莫言等一批軍旅作家……在他短暫而光輝的62年生命征程中,理想信念之帆永遠鼓得滿滿的,不曾有過絲毫的動搖。
1961年春天,32歲的王愿堅與幾位年輕作家在作協(xié)的茶座聊天,忽然,茅盾和葉圣陶走了過來,《青春之歌》作者楊沫把王愿堅介紹給兩位文學前輩。茅盾親切地看著王愿堅說:“你寫得好,寫得比我們好!”
這并不是一番“客套話”。從1953年真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算起,8年中,王愿堅發(fā)表了成名作《黨費》,其后相繼寫出《后代》、《媽媽》、《糧食的故事》等小說,并出版了小說集《珍貴的紀念品》、短篇小說集《黨費》,可謂碩果累累。1958年年初,天津《新港》雜志發(fā)表他的小說《七根火柴》。5月,茅盾在《談最近的短篇小說》
一文中,著重談到茹志鵑的《百合花》、王愿堅的《七根火柴》等……如今,愿堅老師已經(jīng)離開我們26年了。而他的作品依然回蕩在一間間教室里,那齊聲朗讀的聲音或稚嫩或青春,他塑造的人物依然會在幾代人心中激起一波又一波情感的漣漪。對文學,他用情專一;對百姓,他情深義厚;對親友,他溫暖體貼;對同志,他勝似親人……他這一生,怎一個“情”字了得!
2016年11月11日上午,筆者如約來到王愿堅長女王小京家中,為了這次采訪,空軍退休干部肖邦振老師費了不少心思——王愿堅妻子翁亞尼老師身體不太好,自己獨居,與女兒家尚有一段距離,因此采訪地點和時間調(diào)整了好幾次。
在等待老人的半個小時里,我們?nèi)齻€人一邊聊天一邊翻看家中的老相冊。愿堅老師的照片并不多,年輕時幾乎是清一色的軍裝照,而且側(cè)面照和集體照居多,發(fā)黃、斑駁的小照片中,笑容總是很生動,有點嘎小子的樣兒。人到中年后多是寫作、講課、作報告、參加活動的照片。王小京說,爸爸的笑容特別溫暖,無論有多少煩心事,只要看到爸爸的笑容,心里就特別暖和。
有一張照片,伏案寫作的愿堅老師側(cè)轉(zhuǎn)頭,微笑著,手中的鋼筆還停留在稿紙上面,那一刻,我們“四目相對”,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頭,屋子里也像是響起愿堅老師那寬厚仁愛的聲音——在和我們打著招呼……
我端詳著一張1956年拍攝于故宮大殿前的夫妻照——這是我除了結(jié)婚照之外僅見的兩人的親密合影,那自然流露的清新和澄澈真可謂撲面而來——時下的小清新們怕是要嫉妒死了——翁亞尼一襲碎花連衣裙,半仰著頭望向遠方,嫻雅而沉靜,王愿堅則目光執(zhí)著,若有所思……彼時,王愿堅已調(diào)至《解放軍文藝》編輯部,他的成名作《黨費》發(fā)表也已經(jīng)過去兩年,難得的片刻閑暇,讓夫妻倆留下了這張一生中唯一的沒有任何符號和標簽的跨越時代的愛的寫真。
正在筆者略一思索的時候,翁亞尼直如“畫中人”一般來到筆者面前,落座,寒暄,舉手投足間盡顯端莊優(yōu)雅,一點不像一位八旬老人。在隨后的幾個小時采訪中,翁亞尼對他們的愛情始終“三緘其口”,對自己更是惜字如金,相反,言必談愿堅的作品、愿堅的為人,這讓筆者不免“疑問”:是怎樣的機緣和魔力讓他們成為一生一世的知心愛人?
在小雅寶書房(1989年冬)
在北京故宮(1956)
采訪更像是老友間的漫談,翁亞尼的思緒一直在丈夫的作品和經(jīng)歷中縈回,仿佛兩個人的心靈已經(jīng)融為一體,“作為愿堅的妻子,在懷念他的同時,也希望大家對他有更多的了解。因此,愿堅去世后,我把他的部分作品重新整理出版,并遵照他的遺愿把一些零散發(fā)表的文章也結(jié)集成冊,起名《看得見的文學》。我在序言中講述的多是對愿堅在文學和電影之外的記憶。愿堅是個故事迷,他既愛聽又愿意講。早在童年時期,在聽《聊齋》等故事的同時,還聽過一些父輩和兄弟姊妹參加革命斗爭的故事。這使愿堅養(yǎng)成了聽故事的習慣,也從中受到了文學藝術的熏陶?!?/p>
翁亞尼說,王愿堅于1929年農(nóng)歷三月出生于山東省諸城市相州鎮(zhèn)七村的一個詩書之家。王愿堅出生前,已有一個哥哥王懋堅和姐姐王勉。他的父親王振千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參加過“五四”運動和“火燒趙家樓”,在青州遭受軍閥的追殺后,回到家鄉(xiāng)繼續(xù)革命。
1931年,王愿堅兩歲時得了一種怪病,不治而“亡”,被父親扔到相州的北坡子上,正好王愿堅的六伯父王翔千被敵人追殺,當他走到北坡子時,忽然發(fā)現(xiàn)席筒子里有個孩子在動,他連忙把氣息奄奄的孩子抱回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竟是胞弟王振千的小兒子王愿堅……
也許是大難不死、上天格外護佑的緣故,王愿堅從小就贏得了“小神童”的美譽,讀書時不但像堂哥王希堅一樣過目不忘,而且還會把大人講的故事添枝加葉地講給小伙伴們聽。很小的時候,父親王振千就給他講《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小愿堅最喜歡的人物是關羽。母親也經(jīng)常給他講一些民間故事,這都為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
王振千國學造詣很深,擅長國畫,在北京時還是有名的中醫(yī),開一個藥方,一塊大洋。王振千是山東第一個共青團員,一直積極參加反帝反封建的活動,后來在哥哥王翔千的介紹下,加入共產(chǎn)黨,也曾遭到張宗昌等軍閥的通緝。兄弟兩家長期住在一個院子里,王振千個性平和,對哥哥比較順從。
王小京介紹說,“爸爸出生時,他們家就是一個革命大家庭了,也一直是抗戰(zhàn)的‘食宿點’、聯(lián)絡點?!蓖踉笀栽诨貞涗浝飳懙溃骸拔覀冃『⒅还転樗麄兯退褪澄?,不能說什么,也不能打聽什么事……當時家里很窮,雞下幾個蛋也總倒騰著留下幾個,他們來了可以吃。”王愿堅除了給地下黨送水送飯外,還和族里的幾個孩子一起站崗放哨。
當年,王翔千在家鄉(xiāng)開辦的“相州國民學?!背蔀閭鞑ミM步思想的陣地。王愿堅的堂姐王辯也在七歲那年進入這所學校的丙班。翁亞尼說,那時女孩子是不讓上學的,為了讓女兒接受新知識和新思想,翔千伯父克服了很大的家族阻力。后來,王愿堅的堂姐王辯因為冒險和抗日聯(lián)軍聯(lián)系而暴露身份,離開東北回到關內(nèi)老家。不久,就到北平和東北學生一起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七七事變”后,回到諸城相州。王辯、趙志剛、董昆一、張聘之等都住在王翔千和王振千的家里,他們根據(jù)上級黨組織安排回諸城開展抗日救亡運動,正在讀小學三年級的王愿堅和姐姐也積極參加運動,曾一道演出過《放下你的鞭子》等短劇,王愿堅此時便已顯露出自己的文藝天賦。
翁亞尼說,翔千伯父所創(chuàng)辦的學校,不僅受到本族封建家庭的妒忌和不滿,也受到進駐相州的張宗昌所屬顧震、齊衡部的沖擊,加之當?shù)赝练说慕壠焙鸵u擾,學校無法進行正常的教學,只得停課。王翔千便在“山海關”巷辦起家庭課堂,把因貧窮上不起學的子弟組織到自家大門南面的一間閑屋里,親自給他們上課……后來“家學”被取締,孩子們不得不去日寇監(jiān)管下的學校讀書,操場上矗立著炮樓,日本鬼子規(guī)定學生每天進門必須向太陽旗敬禮,當年才十一歲的王愿堅每次都是昂首挺胸而過,根本不看那面膏藥旗,更別說敬禮了,為此每天都要挨日本教官重重的耳光,又因為不愿學日語,更是經(jīng)常遭到鬼子教官的毒打……小愿堅充滿了對日寇的仇恨,他最喜歡聽叔叔們講戰(zhàn)場上打鬼子的故事,還隨敵工隊的人在相州大集上演講、散發(fā)傳單。翁亞尼說,愿堅當年最喜歡閱讀地下工作者帶來的抗日書籍和一些文件,借此了解了一些根據(jù)地的抗日情況,這些都為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堅實的生活基礎和思想基礎。
1944年7月中旬,只讀了一年中學、年僅15歲的王愿堅和堂弟王愈堅告別日軍占領的家鄉(xiāng)相州……戰(zhàn)地郵政總局武裝交通班的周班長,帶領三個交通員,還有王愿堅兄弟兩個一起穿越敵人的封鎖線,歷時六天,行程300多里,最后在莒南縣一個大莊子上見到了敵工部的趙干事,王愿堅激動地大喊:“我再也不是鬼子的奴隸了!”
但王愿堅和王愈堅當時只有十幾歲,“抗大”不能接收,他倆只好到濱海干部學校(對外稱濱海中學)學習。王愿堅分到師范系的第四隊,王愈堅只有13歲,分到了普通隊。他們一共七個人,住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天還沒亮,就出早操。吃過飯后,到密林里學習。晚上,就睡在老鄉(xiāng)家的磨坊里,把磨道里的驢糞掃干凈,鋪上麥秸草,就是床鋪。磨道睡不下七個人,王愿堅個兒小,就睡在磨盤上,睡一宿身體凍得比石頭還硬。房東大娘見了心疼,就給王愿堅打了個草苫子,“小同志,給你鋪上這個,晚上睡覺就不涼了?!蓖踉笀员亲右凰幔湎聹I來……
翁亞尼對筆者說:“愿堅常跟我說,‘文革’時挨批斗真的很委屈,想不通,如果沒有和老區(qū)人民、貧下中農(nóng)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真的很難撐下去。1965年8月,他隨總政農(nóng)村社教工作隊到山西沁縣,那地方很窮,有好多酸棗樹,也賣不上什么錢,他聽說可以嫁接棗樹,就自己掏腰包到臨縣買可以嫁接的枝條?!母铩笃谒弧夥拧?、恢復工作,老鄉(xiāng)來看他帶的就是嫁接成功的大棗,他舍不得吃,一直當作珍貴的紀念品放在抽屜里。他和老百姓沒有一點隔閡,又會講故事,能說到人心里去,所以老百姓拿他當親人。有一年,有位老鄉(xiāng)來北京看愿堅,當時正在放一部描寫老區(qū)的電影《重返沂蒙山》。愿堅愧疚地對老鄉(xiāng)說,他一直未能回去看看張大娘,這是他的心病。每看一次電影,他都淚流滿面,他說誰要是對老區(qū)人民不好,他就要罵娘。愿堅從來不說粗話,他是急了才這么說?!?/p>
與《麓水報》文印室的同志們(1949年)
在杭州(1949年夏)
在司令部門前代哨兵(1950年秋)
王愿堅說的“張大娘”是誰?翁亞尼說:愿堅的成名作《黨費》中最感人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源自這位“張大娘”——
1944年9月,王愿堅進入濱海中學才一個多月,日寇就對濱海區(qū)進行“大掃蕩”。濱海中學的師生都投入到反掃蕩中。年齡稍大的同學發(fā)了步槍、手榴彈,跟著區(qū)中隊和縣大隊參加戰(zhàn)斗。像王愿堅這樣年齡小的,都留了下來。教導主任周抗對他們說:“男孩子去給老鄉(xiāng)當兒子,女同志把頭發(fā)改造一下,去給老鄉(xiāng)當兒媳婦。這樣你們就可以躲過敵人的視線,可以保存革命力量?!蓖踉笀员环值綇埣移伦右粋€姓張的大娘家里。張大娘給王愿堅換上農(nóng)村孩子的衣裳,還用灶膛灰往他身上抹了抹。張大娘有一個兩歲女兒,成了王愿堅的“妹妹”。為防止敵人搞突然襲擊,張大娘對王愿堅進行緊急“訓練”:“王同志,我給你起個小名,就叫蛋蛋。蛋蛋,叫一聲娘?!薄澳铮 蓖踉笀杂H熱地叫了一聲。
王愿堅在張大娘家剛住了十多天。有一次,從山上躲藏回來,張大娘家唯一一點高粱剛被鬼子搶去喂洋馬。娘兒仨都餓得頭昏眼花,家里只找到兩個地瓜面窩頭,張大娘都給了王愿堅,自己抱著才兩歲的女兒進到里屋。王愿堅幾口就把兩個窩頭吃了,里屋卻傳來小妹妹的哭聲,他走到里屋,看到大娘正從簍子里抓出花生皮,嚼爛了,抹到小妹妹嘴里?;ㄉび指捎譂?,難以下咽,小妹妹哭得更兇了。王愿堅撲到張大娘懷里,哭著說:娘,你說一聲,我給妹妹留一點呀……
翁亞尼說:“愿堅作品中的感人細節(jié)都是從張大娘這些老區(qū)人民給予的無私的愛中流淌而出的。參加革命后,只要有空,愿堅總是纏著首長給講故事,在行軍時,愿堅又把故事講給掉隊的同志聽,幫助他們跟上隊伍。后來,愿堅在部隊做報紙編輯、記者工作,獲得了更多聽故事的機會,他成了個‘故事簍子’,隨口就能講出許多動人的故事,漸漸地,這些故事在他腦子里幾經(jīng)打磨,就變成了一篇篇小說……”
1954年,《解放軍文藝》7月號上需要一篇優(yōu)秀黨員的故事。得知這個消息后,首先在王愿堅腦海里出現(xiàn)的就是那次南下采訪聽到的盧春蘭的故事……
翁亞尼介紹說,“愿堅的文學創(chuàng)作嚴格地講是從1953年開始的。1953年,蔣介石反攻大陸,占了東山島3天就被咱們打跑了。那年秋天,他去福建東山島采訪,一共三個人,其他兩個人很快就回來了,報告文學《東山島》交稿后,愿堅路過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老根據(jù)地,接觸的一些老同志向愿堅講述了他們在紅軍長征后于1934年—1937年間留在老根據(jù)地山林里苦苦堅持游擊戰(zhàn)爭的故事。為了多聽一些這樣的故事,愿堅從廈門沿著海邊,一個縣一個縣地一路步行到廣州。這些故事都是含血帶淚的,游擊隊員們在山林里沒有糧食,因為敵人封山,糧食送不上來,只好用野菜、野果充饑,常常幾個月吃不上糧食……兩個多月后,愿堅才回到北京,這些故事在他腦子里一直翻騰,令他茶飯不思。他小時候一讀書就能忘了吃飯,吃穿娛樂他都不在行,也不上心,人家都說他心里沒有雜念?!饵h費》主人公黃新的原型就是愿堅這次南下采訪聽來的盧春蘭的故事,愿堅還融合了自己和‘張大娘’的真人真事,他還聯(lián)想到1946年的一次戰(zhàn)斗中,他在戰(zhàn)地收殮烈士遺體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本子里夾著兩角錢‘北海幣’,錢的下面寫著:‘要是我犧牲了,這錢就是我最后的一筆黨費?!瓦@樣,愿堅把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都融進了他的第一篇小說《黨費》。”
《黨費》問世后,得到軍內(nèi)外讀者的高度評價,這給了王愿堅極大的勇氣和信心。后來他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感受時說:“直接生活經(jīng)驗,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永遠是最重要的……那些被牢牢記住的、什么時候想起來心尖子都會發(fā)抖的事,正是創(chuàng)作中最寶貴的東西……它有點像嫁接的砧木,有了它,接穗就能活、能長,化為一體?!?/p>
王愿堅在張大娘家住了一個月,他做夢都想上前線打仗。后來,他擠進了一支民兵隊伍,但在一次急行軍時和隊伍走散了。一連兩天沒吃到一點東西,王愿堅最后餓昏在一棵栗子樹下。恰好《大眾日報》的一位同志路過,送給王愿堅一塊比巴掌還小的豆餅和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位同志擔心王愿堅一次就把豆餅吃光,特意在豆餅上刻了兩條溝,“小同志,我在豆餅上畫了兩條線,你按規(guī)定吃。估計三天后,你就能找到隊伍了?!蓖踉笀栽诖笊嚼锕陋毜匕仙?,每天只吃一小塊豆餅,餓得不行就去河里喝一肚子涼水;走不動就用兩手爬著走;爬不動就到山坡上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多年后,當王愿堅創(chuàng)作《七根火柴》時,栗子樹下那位同志給他的巴掌大的豆餅,就成了《七根火柴》里主人公盧進勇手里的青稞面團……
1944年底,王愿堅從濱海中學畢業(yè)。他和薛雁亮、莊超三個人參加了濱海區(qū)第三軍分區(qū)政治部新成立的宣傳隊,擔任宣傳員,這是他第一次穿上軍裝。1945年6月,宣傳隊隨莒縣獨立團打新旺據(jù)點。王愿堅和一些年齡小的同志負責護理傷員。這是王愿堅參軍后第一次上前線,他接下了好幾個重傷員。主攻團的政治部主任曹吉亭肺部被打穿,王愿堅剛給他喂了幾口西瓜水,他就咽氣了。王愿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首長犧牲,他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1947年,18歲的王愿堅加入共產(chǎn)黨,11月調(diào)往《麓水報》,這是華東第三野戰(zhàn)軍第七兵團第22軍的黨報。王愿堅在《麓水報》任編輯、戰(zhàn)地記者、編輯室副主任。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英勇抗擊美軍。王愿堅被抽調(diào)到22軍軍史編寫部工作。對于這支從小小的游擊隊發(fā)展到一個軍的英雄部隊,王愿堅掌握著很詳細的材料,他隨身攜帶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英雄事跡。1951年年底,王愿堅被調(diào)往七兵團政治文化部工作,當時正是“三反五反”運動,他又調(diào)往“三反”辦公室寫通訊報道,七兵團的黨報《華東前線》隔一天就發(fā)表他一篇報道。1952年5月,七兵團把他寫的通訊和報告文學結(jié)集出版,發(fā)給每一個復員戰(zhàn)士做教材。王愿堅曾說過:“生活感受和文學愛好‘結(jié)婚’以后,就想‘生孩子’?!贝藭r,增強藝術感染力、由新聞向文學轉(zhuǎn)型的想法已經(jīng)在他心里悄然萌動。
1952年7月,王愿堅調(diào)到北京總政文化部《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在這里,他閱讀了《活人塘》、《平原烈火》等文學作品,學習了茅盾《創(chuàng)作的準備》等文學理論。《解放軍文藝》是全軍唯一的文藝性刊物,編輯部里有很多文學大家:宋之的、魏巍、畢革飛、陸柱國、高玉寶等,勤奮好學肯鉆研的王愿堅從他們那里學到到很多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翁亞尼回憶說:“我有時開玩笑說我們兩個是‘同床異夢’。我后來也改行了。如果愿堅不被稿子‘壓’住,我們兩個有說不完的話,一塊討論一些古典作品,聊他的采訪和創(chuàng)作。但我盡量不去干涉他。我們1952年調(diào)到北京,和陸柱國家是鄰居,陸柱國當時是小說組副組長,愿堅是小說組編輯,我在詩歌組。愿堅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陸柱國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但陸柱國比他大一歲,又是高中畢業(yè),文學造詣也比他深。愿堅的《黨費》寫出來,陸柱國大刀闊斧砍掉了三分之二……愿堅這人很隨和,和同志關系都很融洽。他的特點是,自己的東西寫的不多,一輩子都是為別人做嫁衣,而且是傾盡全力的。有人說‘王愿堅沒參加過長征是寫不好長征的’,這句話一度對他打擊很大,他一直不服氣,思想上搏斗了很久,最后他想通了,跟我說:‘我也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我可以把這些感受、經(jīng)驗和紅軍的故事融合到一起,因為戰(zhàn)爭的殘酷是一樣的,人也是一樣的,精神面貌、軍民魚水情都是一樣的?!?/p>
結(jié)婚照(1952年12月)
“文革”后期重新戴上領章帽徽后全家合影(1969年12月)
1954年,王愿堅發(fā)表第一篇小說《黨費》那年,他的老家相州成立了建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第二年,王愿堅回到家鄉(xiāng),在飼養(yǎng)員屋子里給大家講故事。1956年,六伯父王翔千身染重病逝世。同年,王愿堅出版了小說集《珍貴的紀念品》、短篇小說集《黨費》。1958年年初,《七根火柴》發(fā)表在天津《新港》雜志上,小說初時反響不大。5月,茅盾在《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中肯定了《七根火柴》的獨特價值:“……全文共計不過兩千字,似乎不可能有多余的字句來浪費篇幅,可是作者卻能騰出一手來寫環(huán)境,烘托出那七根火柴是怎樣地關系著千百人的安全……”《七根火柴》后來為人們所推崇,與茅盾的評價有很大關系。
翁亞尼回憶說,“在寫《七根火柴》的過程中,愿堅仍然把他在戰(zhàn)爭年代見過的和感受過的生活融進了小說。比如,在戰(zhàn)爭年月里,多少次愿堅在各式各樣的雨雪中行軍,身上穿著濕透的軍裝,站在冷風里發(fā)抖。那時候心想要是能爬上一個熱炕,哪怕燒起一堆熊熊的火,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記得1958年初春,愿堅寫完《七根火柴》那天,他興沖沖地回到我們在寶鈔胡同琉璃寺的家時,正好吃午飯。飯后,我問他怎么這么高興?他回答說:寫完了《七根火柴》,我好輕松……”
1976年底到1977年7月,王愿堅連續(xù)寫了十個以長征為題材的短篇,其中七篇是寫紅軍過草地的。1977年10月,短篇小說座談會結(jié)束時,王愿堅又見到茅盾,這位文學前輩走路已經(jīng)要靠拐杖了,聽力還有問題,茅盾很快認出王愿堅,握著他的手說:“你的生活、精神和創(chuàng)作情況,都好嗎?”王愿堅告訴老前輩“都很好”。那天,茅盾還讓大家向包括王愿堅在內(nèi)的幾個優(yōu)秀作者學習……1978年,王愿堅描寫周總理過草地鼓舞戰(zhàn)士的小說《足跡》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茅盾逝世后,王愿堅曾回憶起先生當年讓他“多讀點書”的諄諄教誨,“我多少次想起這幅情景和這番話??!特別是從1966年起,在那風刀霜劍的日子,在那肯定一個人的時候十分吝嗇,而凌辱起來卻極其慷慨的年月,這句話,連同這句話后面的那顆心,給了我溫暖、希望和力量。我?guī)е?,?zhàn)勝了灰暗的心情,使火柴的微光沒有熄滅。我沒有忘記讀書?!痹谀莻涫芰枞韬捅梢暤娜兆永?,實在沒有書讀,王愿堅就讀《辭源》,他幾乎把這部辭書倒背如流。王愿堅經(jīng)歷過艱苦的戰(zhàn)爭歲月考驗,有自己的文學追求,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都很強。王愿堅的小說既不是紀實也不是虛構,作品的生命力來源于對藝術和生活的高度概括和提煉,以小見大,血肉豐滿,獨樹一幟。翁亞尼說,“愿堅寫《七根火柴》,我也覺得很神奇。他沒經(jīng)歷過長征,但對長征的描寫卻非常逼真,能讓讀者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感覺,我想這跟他常年深入采訪、掌握大量第一手素材有關。老游擊隊員、老赤衛(wèi)隊員、老紅軍戰(zhàn)士,大大小小的指揮員,他都采訪過。他說我們這些人不可能思想境界和將帥們一樣高,但是我們可以抓住戰(zhàn)士閃光的一剎那。他善于從生活中抓最典型的人物和事件,善于篩選素材,而且有他特殊的一套辦法。他說過,文學需要很深的思索。所以他的作品才能傳下來,并且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檢驗?!?/p>
翁亞尼吃藥的時候,王小京笑著說:“爸爸留下了30多本采訪素材,媽媽信不過我們,一直沒給我們。當年,爸爸去采訪開國將帥們,在門口一通報就可以進去,因為毛主席有過批示,當任務布置的?!?/p>
翁亞尼說,“老年人的病,我算得全了,最近又得了什么非典型性哮喘,涼一點,就咳嗽,有點氣味,也咳嗽。其實三個女兒都能寫,但都有自己的事,我精力又不夠,只能先放在那兒。我原來在部隊的軍報做編輯工作,后來和愿堅一起調(diào)到《解放軍文藝》。愿堅留下的采訪素材其實只是‘文革’后重新搜集的,他的絕大部分素材‘文革’中都燒掉了?!?/p>
1959年,王愿堅的父親王振千病故。1960年,講述長征故事的《星火燎原》第三冊最先出版……1963年,王愿堅的小說《親人》遭到批判。秋天,王愿堅應北海艦隊政委丁秋生中將的邀請,由組織派往青島,僅用九個月的時間就創(chuàng)作出30萬字的長篇小說《源泉》。因為王愿堅一到青島就扎到圖書館,開始寫作后由秘書負責謄寫,而王愿堅寫得飛快,秘書都抄不過來?!对慈烦霭鏁r,作者的名字不是王愿堅,遭到批判時,罪名卻都是王愿堅的。1964年5月,《星火燎原》編輯部出版了紅軍時代的第一冊。這時,小說《親人》被誣陷為“宣揚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毒草”。1965年8月,王愿堅隨總政農(nóng)村社教工作隊到了山西。1966年6月,“文革”開始后,王愿堅回到北京,被內(nèi)定為反革命分子。8月,造反派在《解放軍報》上公開批判王愿堅的“反革命”罪行。
即使在講到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時,翁亞尼的聲音和語調(diào)也依然是輕柔婉轉(zhuǎn)的,“‘文革’初期,他把積累的素材全都燒了。他這人很正派,為人很好,跟誰都沒什么矛盾,所以造反派就沒來抄家,而是讓他自己處理。我們住的小院東邊一進門有個小鍋爐房,他在那兒燒了一上午,其中有一份是陳毅元帥講的三年游擊戰(zhàn)爭,他去記錄的,后來又把錄音都整理出來,實在舍不得燒掉,就交給當時的總政領導,后來也不知道下落?!?/p>
王小京插話說,“這事我記得,父親別提多難過了,這些素材跟他的命一樣,當年批他搞‘人性論’、宣揚戰(zhàn)爭殘酷,所以這些素材就都成了‘毒根兒’?!?/p>
造反派還逼王愿堅和愛妻翁亞尼離婚。翁亞尼一夜之間“長”出粗粗一縷白發(fā)。在《親人》遭到批判時,臧克家曾說過:“我還真沒有發(fā)現(xiàn)它里面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地方,相反,我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好,無論是政治性還是藝術性都不錯,能以情打動人?!标翱思颐看魏蛢簩O談起這位小老鄉(xiāng)的作品都會流露出自豪之情。
翁亞尼回憶:“1966年6月,愿堅就被停職了,去天水四個月,回來后在院子打掃、燒鍋爐、掃廁所,其實勞動對他并沒什么,關鍵是心情不好,落差太大。原來領導包括中央都對他比較重視,那會兒他才30多歲,大尉軍銜,有一次到人民大會堂聽報告,他回來跟我講,身邊坐的都是老將軍,有人問他你是演員嗎,是戰(zhàn)斗英雄嗎?愿堅連連搖頭,老將軍們后來就不問了。愿堅的作品沒有風花雪月、鴛鴦蝴蝶,他寫的都是歌頌革命、歌頌戰(zhàn)士的,他想不通自己怎么成了反黨、反革命了呢……”
王愿堅的女兒王小瑩曾在文章中回憶那段特殊日子:“……父親被打成反革命以后,每天都要去后院燒茶爐、掃院子,星期日還要給澡堂燒洗澡水……后來為了能讓我和父親在一起,母親找到組織,讓父親給我講解毛主席詩詞。父親‘文革’前是大型革命歷史回憶錄《星火燎原》的編輯,熟悉黨史軍史,講解毛主席詩詞也算是‘物盡其用’吧。父親的小屋又黑又擠,破舊的三屜桌上擺著一本深藍色線裝的毛主席詩詞和一本約有兩寸厚的《辭源》合訂本。這本《辭源》還是民國版的,個頭不大,但是很沉。父親說有一次打完仗,他跑書店里找書,看上了這本,書店的老板只收了一元錢就把這本昂貴的辭書賣給了他。父親書念得不多,他把這本《辭源》打在背包里,在南北征戰(zhàn)的空隙用它認字和寫報道……”1969年,王愿堅作為內(nèi)部矛盾處理,下放到安徽軍區(qū)獨立師當兵,體驗生活。
與安徽省軍區(qū)戰(zhàn)友(1972年)
《四渡赤水》劇組領獎(20世紀80年代)
與陸柱國(后中)在都江堰(1972年10月9日)
1972年,王愿堅從安徽調(diào)回北京,先是改寫反映紅軍長征的《萬水千山》電影劇本。1974年,應八一電影制片廠邀請,與陸柱國一起改編《閃閃的紅星》,獲得巨大成功。1983年,王愿堅又創(chuàng)作了電影劇本《四渡赤水》,該片獲得1983年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第四屆中國金雞獎特別獎。此外王愿堅還寫了劇本《映山紅》和《草地》。
翁亞尼回憶說:“《閃閃的紅星》原作者李心田,是濟南軍區(qū)前衛(wèi)話劇團副團長兼創(chuàng)作室主任。起初,陸柱國改了四遍,八一廠老是不滿意,陸柱國很倔,說:你們交給王愿堅吧。陸柱國的電影‘筐筐’、表現(xiàn)力都非常好,但缺少一些東西,他不熟悉長征和三年游擊戰(zhàn)爭。愿堅改了幾天后劇本最終獲得通過,有人說是為作品注入了靈魂。愿堅加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媽媽入黨后跟小冬子說,媽媽現(xiàn)在是黨的人了,小冬子說媽媽是黨的人,那我就是黨的孩子!潘冬子運鹽的情節(jié)也是原著沒有的,遇到敵人關卡,小冬子把鹽在河邊融化了,滲在棉衣里,到山上再用大鍋煮……我聽愿堅講,其實潘冬子身上,既有許世友的兒子許光、鮑先志的兒子鮑聲蘇的影子,也有千千萬萬與他們有相同經(jīng)歷的紅軍子女的身影……《四渡赤水》的創(chuàng)作組在‘文革’后期就成立了,兩位老同志加上愿堅和陸柱國,粉碎‘四人幫’后,創(chuàng)作組一度解散,后來又召集起來,還是他們四個人,但只有愿堅有過編輯《星火燎原》的經(jīng)歷,熟悉和接觸過大量紅軍時代的創(chuàng)作素材,兩個老同志只寫過回憶錄,沒搞過電影。陸柱國寫電影是老資格,但沒有紅軍時代的素材積累,愿堅雖說是后來轉(zhuǎn)到電影文學創(chuàng)作的,但他有創(chuàng)作素材方面的優(yōu)勢,人又很勤奮、守規(guī)矩。陸柱國說不想去,愿堅也犯難,一宿沒睡好,我說你也可以不去,他說這是總政黨委決定的,我這個黨員怎么能不去!這部電影寫了八年,幾個人經(jīng)常到家里來,我在里屋,他們在外面‘吵’,為了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愿堅經(jīng)常夜里唉聲嘆氣……”
《閃閃的紅星》成為“文革”時期最好的影片,伴隨著幾代人的成長。王小京回憶說,“我和大妹妹前后腳入黨,我在空軍,大妹妹在海軍?!堕W閃的紅星》上映時,正趕上我們都回家探親,就問爸爸:潘冬子和他媽媽的對話不就是您經(jīng)常和我們說的嗎——爸爸以前總跟我們說:爸爸是共產(chǎn)黨員,你們就是黨的孩子?!薄堕W閃的紅星》放映后,臧克家的孫輩對編劇王愿堅非常崇拜,他們一有時間就跑到王愿堅家里去聽他講故事,孩子們?nèi)サ臅r候,老詩人總是說:問候愿堅一家人好……
1985年,為了寫長征,《紐約時報》名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來到中國。外交部通過解放軍總政治部找到當年擔任《星火燎原》叢書編輯的王愿堅參加接待。翁亞尼說,王愿堅謝絕了索爾茲伯里提出請他共走長征路的邀請,“當時,愿堅向索爾茲伯里介紹了一些有關長征的情況,休息時,他倆站在北京飯店的陽臺上,面對繁華的長安街,索爾茲伯里問愿堅:你嫉妒我寫長征嗎?愿堅自豪地說:不,我要寫我的長征!下半年,愿堅發(fā)表了中篇小說《虹》,開始準備寫長篇小說《長征》,準備分上、中、下。1986年,索爾茲伯里出版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他在書里稱王愿堅為長征問題專家。但愿堅最后卻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1987年6月,王愿堅調(diào)到解放軍藝術學院任文學美術系主任,他只能拋開自己的長征寫作計劃,去培養(yǎng)部隊作家。翁亞尼說,“他以前都是寫短篇,所以早就構思了這個長篇,但一直沒時間寫。愿堅做老師后,大型報告會都很少參加,但是登門求教的人卻很多,有年輕的文學愛好者,也有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的學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山東籍作家莫言就是愿堅的學生,還有山東籍作家李存葆和岳南(諸城人)也是愿堅的學生?!?/p>
王小京回憶說:“那會兒,經(jīng)常來我們家的喜歡文學的年輕人特別多,各層次都有。我們家最多時來過九撥客人,都是慕名而來,我們從吃早飯一直陪到吃晚飯,我妹說:姐,你不要笑,不笑還坐到夜里11點呢,你要笑就得待到凌晨一兩點。我爸爸要求我們態(tài)度至少要好,人家能進咱家的門是鼓了很大勇氣的。我回家探親15天,家里客人不斷。蘇叔陽、劉心武、梁曉聲、劉紹棠、浩然他們都來過,有人說我們家‘門好進,話好說,收獲大’?!?/p>
翁亞尼說,“對送來自己作品的作者,愿堅都一視同仁,經(jīng)常放下自己的寫作,仔仔細細看稿子,有時一看就是好幾天甚至一周,還要寫出洋洋灑灑的修改意見。其實,《星火燎原》中有很多回憶錄都是他寫的,因為許多老紅軍文化不高,但他從來不署名,也不要稿酬,愿堅說這些材料和觀點都是人家的,我只是做些文字加工。還有別的部門一些‘硬骨頭稿件’,也都是找他來‘啃’,給他稿費,他從來不要?!母铩螅R龍元帥夫人薛明找他寫《向人民匯報》這篇文章,后來登在《人民文學》上。我就聽薛明大姐說過,好多作家到她那兒‘摳’材料,拿去就成了他們的。只有王愿堅寫了不署自己的名字……當年,軍藝文學系的學員們創(chuàng)作欲望都很強烈,白天上課,晚上埋頭寫作到深夜,以致影響第二天上課;還有的學員不想聽的課就不去,躲在宿舍琢磨文章。愿堅就勸大家:主要精力要用在學習上,創(chuàng)作以后有的是時間。”
翁亞尼說愿堅講課生動有趣、激情似火,善于和現(xiàn)實結(jié)合,“他說:創(chuàng)作是用思想照亮生活的行囊,文學是從心尖上劃過去的,劃出血來的,那才是真正的文學;在講小說創(chuàng)作時,他說:寫小說,最好寫一個比較合理的東西,然后再以一個更合理的推翻它,這也是寫小說的一種藝術處理。好的作品要有好的細節(jié)才能傳神;在跟學生講賀龍夫人薛明談賀老總受迫害時,他說有一個細節(jié)印象猶深:在獄中的時候,一天,薛明陪著賀龍閑坐,賀龍對她說:呀,你的耳朵怎么有蜘蛛網(wǎng)了!別動,還有個小蜘蛛……愿堅每次講到這里,都會流淚,他說:她是愛打扮的,可她的耳朵竟結(jié)了蜘蛛網(wǎng)都不知道,可見茫然到何種地步!”翁亞尼經(jīng)常幫助王愿堅整理資料和抄寫一些段落,在王愿堅寫作煩躁和無助時,也會給他安慰和鼓勵。“愿堅經(jīng)常熬夜,我就給他做夜宵吃,盡量把他照顧好。愿堅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朋友需要資料時,他都會無私幫助,他的素材和資料非常豐富。朋友們都說,除了王愿堅,恐怕再沒有人會有如此多的創(chuàng)作素材?!?/p>
翁亞尼常說王愿堅“文如其人”,“愿堅的小說和他的人一樣,質(zhì)樸、明朗、單純、凝練。愿堅很愛吸煙,而且老是一個牌子,就是云南產(chǎn)的‘春城’牌香煙,勁兒很大,愿堅總是自嘲:天天熬夜動腦子,這輩子看來離不開了。愿堅在北京的王家長輩中是年紀最小的,但卻擔起原本屬于哥嫂的責任,經(jīng)常給幾個侄子講王家的革命故事,愿堅對孩子們的影響是無形的,可以說潤物細無聲。兩個女兒當兵后,小女兒也要去插隊,我身體不好,我母親也生病,愿堅又經(jīng)常不在家,我們就勸她留下來,后來是在京郊插隊?!?/p>
王小京說爸爸很少專門和她們姐妹談心,而是在平時的閑談中說一些做人的道理,“爸爸那會兒老說我妹妹‘我這兒言之諄諄,你那兒聽之藐藐’,意思是我好像隨便說的話其實并不隨便。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爸爸曾經(jīng)跟我說:我特別遺憾的一件事是你們在我身邊的時間太短了,你們要多跟我在一起就好了。爸爸被‘打倒’以后,我就插隊了,他‘解放’后,正好出了一個強奸案,媽媽就趕緊讓我當兵了,那會兒才15歲。后來他病重時,我已經(jīng)調(diào)回來了?,F(xiàn)在想起來,爸爸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傳承這個家的家風:做人要樸實無華?!?/p>
翁亞尼說愿堅很愛孩子,一有空就和她們玩兒,打撲克、講故事。但女兒們都住校,所以還是聚少離多,“在家我唱黑臉他唱紅臉,我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想把我的教訓應驗到女兒身上,所以對她們要求比較嚴。愿堅最后的日子里,跟我講他媽媽會做甜點心,他妹妹脾氣不好,總想跟媽媽學這門手藝。媽媽說:你不用學做點心,你只要學會寬容。這話我一直記著。愿堅不直接跟我說,但我明白他是要讓我寬容?!?/p>
王小京說,爸爸就是這個特點,愛講故事,而每個故事里往往都有很深的道理,“爸爸的話、還有他的作品從沒有干巴巴的說教?!母铩?,爸爸剛‘解放’的時候,有一天從八一廠回來,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爸爸讓我們每人講一個故事,等都講完了,爸爸說:‘我來講一個,今天回家路上,大冬天的就看見一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當時騎自行車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因為生活水平低嘛,能騎上自行車就算富有了——‘那么冷的天,袖子卷這么高’,爸爸一邊說一邊比畫,‘我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腕子上戴著一塊上海牌手表,噢,原來這個年輕人就值這塊表錢!’這個故事的點睛之筆就落在結(jié)尾這句話上,爸爸要求我們做人要謙虛謹慎、樸實無華的深意也在于此。后來我也是這么教育我兒子,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穿名牌,兒子說我的校服就是名牌,兒子當時在人大附中嘛,他從小跟爺爺長大。我們家的人都這樣。”
翁亞尼說丈夫一直保持著農(nóng)民本色和軍人本色,作品風格細膩而精巧,生活風格卻是粗枝大葉型的。“我是在江南長大的,那邊都比較富裕,杭州又是出絲綢的,家里都是綢子被面,可愿堅不改農(nóng)民的本色,結(jié)婚后他就是不愿蓋那個,跟我說:你給我一床白被子就行了,我不要那些花花綠綠的。我和愿堅、小女兒去大女兒部隊探親,人家都說這一家人像極了,都那么樸實、不張揚。愿堅喜歡穿軍裝,我平時也就給他買一些襯衣、襪子。那年到德國訪問之前,要求做西服,那會兒服裝店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我就跑到西單、王府井,找來找去,最后是到友誼商店出國人員服務部定做的西服,我倆一人做一套,同一個料子的,他什么都不管,量尺寸也不配合,我說他,他還生氣。后來有一次,我早上起來到公園鍛煉——他是晚睡晚起,我是早睡早起——那天正好軍藝找他有事,來車接他參加活動,是美國作家赫爾曼·沃克來訪問,需要穿西服,可我還沒回來,他就急得不行,到處找西服,其實前幾天他去見了赫爾曼一面,回來后我就把西服掛在門后,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可他以為在柜子里,結(jié)果把我的西服穿去了,因為是一起做的,顏色、料子都一樣?;丶揖透医衅饋恚哼@西服怎么這么小,不是照著我的尺寸量的嗎……還有一次,他要出門,我正回家,一見我就沖我嚷:我的襪子呢!那會兒住房緊張,我們的臥室也是他的書房,他成天在那兒坐著寫,柜子就在他邊兒上,他根本不找,我說他粗心,他還不服氣,跟我理論:我有三雙襪子,一雙藏青色、一雙咖啡色、一雙灰色,怎么都不見了,天太冷,要是能光腳穿皮鞋我就不找了。我說,好,我給你找。拉開抽屜就拿了雙襪子給他。他坐在床上,低頭要穿時,發(fā)現(xiàn)一只腳上穿著襪子呢,其實他已經(jīng)找到襪子了,自己穿上了一只,卻忘記另一只放哪兒了。他每天腦子里想的都是他的小說、他的長征,家里生活上的事什么也不懂,凈鬧笑話?!?/p>
翁亞尼對筆者說:當年愿堅的小說發(fā)表、改編的電影上映后,許多工廠、機關、科研究單位都愛請他去做革命傳統(tǒng)報告。“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有一次愿堅和我一起回憶往事,提起幾十年來作過多少傳統(tǒng)報告。除了愿堅在‘文革’中被摘去領章帽徽的時候,包括他沒有發(fā)表小說以前給少先隊講的故事,我們粗算了一下,報告會總共在500場以上。因此這些報告、演講和各類創(chuàng)作會、紀念會上的發(fā)言,也就成了愿堅文學生涯中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我跟你講一個愿堅作報告引出的故事:我們住在東城小雅寶胡同時,有一天下午,愿堅拆閱信件時突然叫我:亞尼,你來!我急忙從里屋出來。只見愿堅激動地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上,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信件。我見桌上一堆大大小小土黃色牛皮紙信封上,擺著一本發(fā)黃發(fā)舊的小說集《普通勞動者》。我知道這個集子是為紀念新中國成立l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但‘文革’中曾被作為‘毒草’批判過,我挺納悶,‘四人幫’都打倒了,作家們的冤案也都平反了,怎么還有人把《普通勞動者》當‘毒草’給退回來呢?愿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說:你翻開看看。我拿起書一直翻到最后一頁,才發(fā)現(xiàn)有一張粘貼仔細的信紙,上面寫著:愿堅同志,在10年浩劫的焚書、禁書的日子里,我擔著風險,把這本書藏起來,那是因為我非常喜愛這些作品。今天,作家和作品一起恢復了本來面目,我仍然珍藏著它。昨天聽了您的報告,我把它找出來,20年了,作為一個特別喜愛您的文章的讀者,想請您在這本書上寫幾句話……我看后也非常激動。一個作家最高的榮譽和獎賞,莫過于讀者喜愛他的作品,更何況是在那樣的年月!我和愿堅面對面坐著,久久沉浸在激動里。這本集子后來一直保存在愿堅的書柜里,直至今日。過了一段兒,愿堅把新的再版的《普通勞動者》簽上名寄給這位讀者,讀者名叫王金鋒?!?/p>
有人說:寫作是加速“透支”生命的事業(yè)。王愿堅尤其如此。他幾十年日夜不停地寫作,又常年各地奔波、采訪搜集紅軍素材,以致積勞成疾,身體愈發(fā)衰弱。翁亞尼哽咽地說:“在軍藝后期,愿堅每天上完課,都會拖著疲憊的身子蹣跚在林間小路,他那是在苦苦構思《長征》。軍藝的女學生已經(jīng)穿裙子了,愿堅還穿著羊毛衫和夾克。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1989年12月,愿堅住進解放軍總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是:肺癌晚期,只能存活3個月。面對病魔,愿堅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懼怕,他堅持練氣功、打太極拳,可卻沒什么起色……1990底,愿堅肺部的癌細胞已多處擴散,臉和脖子都出現(xiàn)水腫,聲音嘶啞,經(jīng)常喘不過氣,可他從沒喊叫過一聲……”1991年1月25日下午三時,病魔終于奪走了王愿堅的生命。翁亞尼說,愿堅是帶著沒有完成《長征》的深深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
與外孫女晚兒(1990年夏)
遂安伯小學,人生的最后一場報告(1988年)
翁亞尼為本刊題詞
翁亞尼(中)王小京(左)本文作者夯石(右)
結(jié)語
從那天采訪過后一直到今天本文與讀者見面,我的內(nèi)心和情感一直在接受一種特殊的洗禮,似乎污濁盡遣,已然澄澈于心。人無理想信念,便如行尸走肉。堅守理想信念,即使一滴水、一粒沙、一棵草,也會顯出別樣的光輝。一個人、一個集體、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有了理想就有了堅定的方向,才會去執(zhí)著追求、為之奮斗不息。對寫作者而言,理想信念如同劃過心尖流出的血,唯此才能成就好文章、真文學。
王愿堅一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讓后代懂得“正是過去走過的山路是那么的崎嶇,今天通向理想境界的道路才比較寬平,過去野菜是那么苦澀,今天的生活才這樣香甜”。在本文開頭,筆者曾“疑問”:是怎樣的機緣和魔力讓他們成為一生一世的知心愛人?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正是同樣的理想和信念,正是同樣堅守理想和信念的心,最終使他們?nèi)跒橐惑w,并讓那份真愛得以永生?。ǜ兄x王小京女士提供珍貴圖片及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