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莉
(安徽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日語系 安徽 淮南 232001)
被驅(qū)逐的生命交響樂
——《李陵》論
吳曉莉
(安徽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日語系 安徽 淮南 232001)
作為在不安意識之中窮其一生的日本近代作家中島敦,其絕筆之作《李陵》可謂說是中島對其不安意識的絕唱。文章擬從作品人物李陵、司馬遷、蘇武等人的命運這一視角出發(fā),深入剖析在《李陵》中中島是如何向讀者傳達這影響其一生的不安意識。
李陵;司馬遷;蘇武;不安意識
佐佐木充在《〈李陵〉與〈弟子〉》一文中指出:“從這部作品中依次刪去登場人物,全文就沒有一句有意義的句子了”[3]。換言之,《李陵》這部作品是圍繞主要登場人物司馬遷、李陵、蘇武三人展開的,這是一部生命的交響樂,作品中三人有著難以割舍的關(guān)聯(lián),但卻相互獨立地運轉(zhuǎn)在各自的人生軌道?!独盍辍酚?章構(gòu)成,從篇幅來看,李陵、司馬遷、蘇武所占篇幅依次遞減,李陵所占篇幅最大,約占全文的三分之二。本節(jié)將從李陵的命運這一視角出發(fā)來探討不安意識的表現(xiàn)。
縱觀李陵的一生不可忽視的是關(guān)乎其命運的4個重大轉(zhuǎn)折點。天漢2年,為抵抗匈奴的侵略武帝發(fā)兵,派李陵押運軍需。具備祖父李廣風(fēng)范的騎射能手,并且“數(shù)年前作為騎都尉在西邊酒泉,張腋練兵教授射術(shù)”,對于這樣的李陵來說押運軍需未免太過可悲了。故李陵向武帝請纓帶領(lǐng)自己訓(xùn)練的士兵們從側(cè)面牽制匈奴的軍隊,對此武帝允諾了,但是明言道,由于接二連三的發(fā)兵,已經(jīng)沒有富裕的騎兵可派給李陵的部隊了。就這樣李陵率領(lǐng)一行沒有騎兵的部隊向北出發(fā)了。可以說這是李陵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踏出第一個轉(zhuǎn)折點之后的人生中李陵的一生就不為自己所控,自此開始李陵預(yù)料之外的事接二連三的發(fā)生。
接下來李陵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武帝下詔讓疆弩都尉路博德去迎接李陵的軍隊,但路博德害怕年輕有為的李陵今后功高于自己,便自作主張上奏武帝說,目前時值秋季匈奴馬兒肥壯,我方以少對抗善于騎戰(zhàn)的匈奴多少有些困難。故和李陵一起在此地待年后春天各領(lǐng)五千騎兵攻打酒泉、張腋方為上策。收到此奏文的武帝大為震怒。分別給路博德和李陵下詔,給路博德的詔書是,“李陵在朕面前揚言要以少勝多,你不必支援他”,并且命令“李陵立即趕到漠北,東至?;侥现笼埨账M行偵查,無異常的話行軍至受降城休整”。就這樣李陵一行沒有騎兵的部隊可謂是孤軍深入胡地。這樣的一支部隊即將迎來什么樣的命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中島并沒有就此給這一行人的悲慘命運劃上一個句號,更具毀滅性的是管敢事件。受武帝命令在?;絺刹炝耸嗵斓臄城椋K于第二天即將前往受降城休整。就在這天夜里遇到了胡兵,并且李陵一行與胡兵激戰(zhàn)了幾天。孤軍深入的李陵部隊所遇到的對手是十多萬胡兵,由此我們能想象得出就算漢軍再勇猛,李陵再擅長指揮,這場戰(zhàn)爭是沒有勝算的。但給予人一線希望的是胡兵單于“驚嘆于漢軍的頑強作戰(zhàn),一點都不畏懼是自己二十倍的大軍,誘我軍南下,怕是在前方設(shè)有伏兵”[4],但又怕人說自己率領(lǐng)數(shù)萬軍隊居然抵不過少量的漢軍,礙于面子決定“在由此以南五十里的山谷集中兵力發(fā)起進攻,出平地再發(fā)起一次進攻,要是還是沒有殲滅就帶兵返回?!盵5]也就是說李陵一行如果能抵抗胡兵的最后進攻就不致于全軍覆滅。但是就在這關(guān)乎全軍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管敢卻背叛漢軍,投靠胡兵。他知道從胡兵俘虜那兒得到的消息,故奮力說服胡兵單于說漢軍沒有援軍,不必撤退。因此單于對李陵部隊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結(jié)果可想而知,除了突破包圍圈的幾個人全軍覆滅,指揮者韓延年戰(zhàn)死,李陵被捕。至此,可以說李陵已跌入命運的谷底,但李陵人生的悲劇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李陵昏迷被帶到胡地之后,醒來他腦里浮出兩種選擇,一是為避免受屈辱而自殺,另一個則是假裝歸降胡兵,伺機取下單于的頭顱回漢。對此李陵選擇了后者。對于還在擔(dān)心會受到屈辱的李陵,單于很是厚待。李陵想伺機取下單于的頭顱,而單于想收之麾下故總是帶著他,有時也請教他軍事上的策略。要是單于請教的是關(guān)于漢軍的對策,李陵總是沉默以對。此時,雖說李陵身陷胡地,但具體到其行為上來看,李陵有意無意地維護著漢朝的利益這一點反應(yīng)出其精神上還是歸屬于漢朝的,自我定位為大漢子民。故而此時困頓于胡地的李陵可以說在其精神世界是確定的,然而接下來的事件將李陵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天漢三年的秋季,匈奴對雁門發(fā)起進攻,對此漢軍發(fā)兵。其中,公孫敖率領(lǐng)一萬騎兵三萬步兵朝雁門出發(fā),公孫敖大敗于左賢王,歸朝之后公孫敖因損兵折將未立戰(zhàn)功被打入大牢。此時他做了一個“奇怪的辯解”:“據(jù)敵方俘虜說,匈奴軍如此強大是因為自漢歸降的李將軍常常練兵,并提供軍事策略以抵抗?jié)h軍”。聞此,武帝大怒,以為“李將軍”就是李陵,故將李陵一族老母、妻兒、弟弟全部殺了。聽聞此消息之后,李陵“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此前對于單于請教關(guān)于漢軍策略時,李陵還是拒絕的,但自此之后,李陵開始主動地提供對抗?jié)h軍的軍事策略。并且之前一直拒絕娶單于的女兒為妻,此事之后也同意了。對于李陵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單于很是高興。米蘭?昆德拉說:“一個人物的過去,其中隱藏著他現(xiàn)時行為的所有動機”[6]。那么,李陵將自己與漢朝真真切切的分離開了嗎?娶單于的女兒為妻,并升為右賢王,似乎李陵已經(jīng)成功地融入了胡地的生活,然而“李陵的心還是不確定的”。他積極地提供抵抗?jié)h朝的軍事策略,卻沒有勇氣與漢兵作戰(zhàn)。他發(fā)誓再也不踏上漢朝土地,但卻沒有信心在這片胡地上能終其一生??梢哉f,此時的李陵與在胡地的蒸蒸日上的發(fā)展相反,其內(nèi)心精神世界是極其不安的,這正與初來胡地的李陵形象形成鮮明的對照。而錚錚鐵骨李陵的這一轉(zhuǎn)變,折射出卻是其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與不安。
李陵終將“如天地間的一顆粒子般”飄蕩在胡地,而并非深深地在胡地扎根。心懷不安地在胡地度過余生。那么,司馬遷的命運又如何,首先我們簡單回顧司馬人生中的幾個轉(zhuǎn)折點。司馬一生中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是“李陵事件”。武帝得知李陵沒有戰(zhàn)死而震怒,問大臣們應(yīng)如何處置他,大臣們都察言觀色說李陵壞話,唯獨司馬遷一人明確夸獎李陵,因此受到武帝的遷怒。司馬遷是自認為比誰都“男人”的太史令,但是在“李陵事件”中惹怒了武帝,受到處罰而遭遇宮刑。據(jù)中島敦的解釋,所謂宮刑是一種“將‘男’變成非‘男’的刑罰”。事實上宮刑也正暗示了司馬遷即將迎來的命運?!袄盍晔录保庥鰧m刑之前的司馬遷的自我認識、自我定位是將自己歸屬于“男”、“士”一族,而所謂的宮刑是將“男”變?yōu)榉恰澳小?。也就是說,受宮刑之后司馬遷的原本堅實的自我認識,牢固的世界觀受到?jīng)_擊,動搖起來,甚至遭遇到瓦解。自我認識直接影響到個體對自己存在意義的認同感。由此司馬遷的自我存在的根基受到?jīng)_擊,自我存在也變得縹緲起來。
司馬遷最終將憤怒的矛頭指向自己。實際上必須對某事物發(fā)火的話,其結(jié)局只能在生自己的氣。但是,自己何處不對呢?是為李陵辯護有問題嗎?可這在自己看來是正確的,并且方法也沒有錯?!也粸樽约哼@種行為后悔,因此不論結(jié)局如何,作為“士”必須為此承擔(dān)。……宮刑是不應(yīng)該施加于“士”身上的刑法。如今我這幅模樣,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可稱之為徹底的惡。[7]
我們從受宮刑之后司馬遷的心境描寫中可以知道原本有著堅實的自我定位的司馬在刑法之后開始對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世界進行重新審視,為李陵辯解的司馬本已做好赴死的準備,但沒想到即將面對的是最為難堪的宮刑,受宮刑之后的司馬在蠶室里最初怨恨的對象是武帝,但幾日之后意識到武帝雖有缺點,但較之于歷代皇帝相比可以稱之為大君王,只是相對于君王之大其缺點也放大了。接下來司馬將怨恨轉(zhuǎn)移到武帝身邊的奸臣們的身上,但自尊心極高的他覺得此等小人物不足以成為怨恨的對象。隨后司馬遷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作為史學(xué)家縝密分析得出,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錯的是宮刑不該施加于如自己這一類士人。這一分析也明確地顯示出其作為士人,作為史學(xué)家的司馬遷有著不可動搖,堅實的自我世界。然而在宮刑之后司馬的自我世界開始瓦解。刑法之后,處于蠶室的司馬把遭受宮刑的自我稱之為“徹底的惡”,認為這樣的自己應(yīng)該死去而并非茍且于世。如此這般,司馬遷對宮刑后的自我存在進行了全面的否定。
正如中島敦本人所言:“肉體上的傷可隨著時間痊愈,而心靈的傷痕卻無法愈合?!盵8]司馬遷最終徹底地失去了自我,或者可以說司馬本人在得出此結(jié)論的這一刻早已將自己排除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了。此時的司馬遷只是肉體存活于現(xiàn)實世界,豪邁的士人已抽離開去,余下的只是一個不知歡喜的“書寫機器”,而史記完成之后司馬遷也離世這一情景設(shè)置恰好印證了這一點。司馬遷的離世可以說是作家中島敦筆下具備隱喻意義的設(shè)計,史記完成之后,身為史學(xué)家的司馬遷也喪失了賴以存在的意義與生活下去的確定世界,故而以司馬遷的離世告終。司馬的一生由確定到消失這一命運的安排背后折射出的是中島本人注視著命運的不安目光。
李陵、司馬遷、蘇武可以說是作品《李陵》中的三條線。這三條線李陵和司馬遷只是在“李陵事件”中出現(xiàn)了相交點,而實際生活中并沒有具體的交匯點。只有李陵和蘇武有著短暫的、實質(zhì)的相遇、相交。正因如此,該作品的主人公經(jīng)常作為研究者的論點討論。筆者看來中島敦筆下的《李陵》好比是貝多芬的四重奏,它們是隨機地組合在一起的,將其統(tǒng)一為一個真正的統(tǒng)一體的是它們共同的主題。李陵的一生是充滿著不安的,司馬遷同樣在不安中離去。而蘇武的命運又如何,本章將具體深入分析蘇武的命運,抽出三人的共通之處。
蘇武和李陵一樣同樣在漢朝不受重用,他比李陵早一年來到胡地,那時蘇武作為和平團的使節(jié)來到胡地,恰好被卷進胡地的紛爭而被捕。使節(jié)一行受單于的威脅皆被降服了,唯獨蘇武一人沒有屈從。結(jié)果蘇武被罰到“北海邊待公羊產(chǎn)奶方可返回”。
姑且河往北,在與至居水的交匯之處再往西北方向穿過森林地帶;接著花幾日時間走過堆積著厚厚積雪的河岸,終于視線可以穿過森林和原野見到北海的碧水。此處的居民丁靈族的向?qū)ьI(lǐng)李陵一行到一間破圓木小屋前。小屋的主人聽到外面有人說話聲很是吃驚,手持弓箭出來。整個人裹在毛皮之中,頭發(fā)散亂,如熊般的山野男人的面龐之中,李陵認出了是蘇子卿。而此時的蘇武一時未能認出眼前這位身著胡地大官服飾的正是以前的騎都尉李少卿。[9]
森林,原野,雪原,就這樣蘇武不抱有任何被人知曉的希望在荒無人煙的環(huán)境中生活著,可以說蘇武面對的只是惡劣的環(huán)境,較之于物質(zhì)條件優(yōu)越的胡地大官李陵,蘇武是沒有任何精神上的苦惱,甚至可以說蘇武的內(nèi)心好比是其居住地北海的碧水,澄明通透,因而他可以活得坦坦蕩蕩。而李陵遇到蘇武之后立刻顛覆了所有的自我辯解,甚至消解了自我的正當(dāng)性,他意識到“蘇武是義人,而自己則是賣國奴”。事實上李陵的這一自我認識在文末“無法歸漢”這一點上作者也給予了暗示。文末提及來胡地宣告武帝駕崩,昭帝就位的使者邀請李陵回漢,對此李陵只是“無力地回答道,大丈夫不可再次被辱”[10]。而這“無力”二字恰到好處的反映出了李陵不確定,極其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就李陵個人而言他想回漢,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在大漢世界里李陵已經(jīng)沒有了家人,沒有了家。而家是人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安身之處,是我們安心自在的生活在世上的立足點,家人則是我們的精神支柱,和家人我們是相互支持的關(guān)系。而李陵在漢朝失去了存在以及生活下去的據(jù)點,也失去了精神依靠,而奪取自己安身之處以及精神依靠的正是武帝,而如今連憎恨的對象武帝也死去了,對于這樣的漢朝李陵不知道應(yīng)該以何心態(tài)去面對,內(nèi)心極其地搖擺不定。就這樣作者中島敦通過設(shè)定物質(zhì)上的富人李陵與一無所有的蘇武的交匯,更加突顯了李陵作為“天地間一微小粒子”的渺小,并無限放大了蘇武的形象。
可以說蘇武的一生其不安只是肉體的顛簸,而其自我世界是確定的,至始至終沒有絲毫動搖,包括聽到武帝駕崩的消息也是痛哭流涕,而這與李陵的漠然反應(yīng)形成鮮明對照。不同的反應(yīng)也表明雖為一樣不被漢朝厚待的二人,蘇武深深地扎根于漢朝,而李陵卻是游離的狀態(tài),失去了歸屬地的他,自我也是無法扎根于泥土之中。經(jīng)命運之手的安排,李陵被排除在自己本屬的漢朝世界,而最終精神巨人蘇武回歸了漢朝。李陵心懷不確定,不安留在胡地,可以說通過這樣的設(shè)置將李陵推至命運的谷底。
中島敦在《我的西游記》之后的作品中隱去了前期作品中不斷回旋的自我意識,而《李陵》則是通過作品人物人生重大轉(zhuǎn)折點的設(shè)置刻畫出置身于人生谷底,面對悲劇人生的人物塑像。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人物不是對真人的模仿,它是一個想象出來的人,一個實驗性的自我?!盵11]而中島敦在這部作品中通過塑造作為行動主義的李陵,文人司馬遷,以及精神巨人蘇武這三個人物形象,并將自己的靈魂注入于李陵和司馬遷這兩位人物之中,同時以蘇武為參照物,在作品中帶著自己的不安意識開啟了新的人生之旅。其中,中島敦在作品中體驗的人生之中有著在世界惡意的重壓之下與各自命運作斗爭的痛苦經(jīng)歷,而透過這些經(jīng)歷背后我們能感受到懾于“世界的惡意”、“命運的惡意”的中島敦的那不安的目光。
注釋
①昭和17年為公歷1942年,下同。
[1][2]深田久彌.中島敦の作品[J].中島敦全集?別巻に収録.筑摩書房,2002:186.
[3]佐々木充.「李陵」と「弟子」——中島敦?中國古典取材作品研究——[J].CINIに収録.
[4][5][7][8][9][10]中村光夫,氷上英広.中島敦全集?第一巻[M].筑摩書房,1991:510-542.
[6][11]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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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469(2017)-05-0052-05
2017-05-02
安徽理工大學(xué)青年教師科學(xué)研究基金資助項目“中島敦文學(xué)中的不安意識”(QN201528)研究成果之一。
吳曉莉(1988-),女,安徽淮南人,安徽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助教,研究方向:日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