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林夏
作為西安人,我沒怎么細(xì)聽過秦腔,反倒是京劇聽的比較多。原因是中學(xué)時代聽廣播時有次聽到于魁智和李勝素對唱的《武家坡》選段中的《蘇龍魏虎為媒證》,當(dāng)時迷戀重金屬搖滾樂,這段快板神似搖滾,又披著中國風(fēng)的外衣,純粹從感官上覺得這種男女對唱的快板特別酷。
大學(xué)時開始聽西方古典音樂,后來漸漸迷上歌劇。歌劇與京劇這兩種戲劇形式讓我領(lǐng)悟到東西方在文化上的差異以及藝術(shù)上的殊途同歸。
最先接觸的歌劇是《卡門》,初聽時發(fā)現(xiàn)很多曾經(jīng)熟悉的段落原來是出自這里,比如《哈巴涅拉舞曲》,經(jīng)常被影視短片廣告引用,來描述一些艷遇或是浪漫的場景,由喬瑟琳·普珂(Jocelyn Pook)編曲的英語和法語兩個《哈巴涅拉舞曲》的改編版給電影《羅馬的房間》做配樂,冷艷而性感。
整個《卡門》貫穿序曲部分的旋律,在四幕中不斷重復(fù)和變奏演繹,直到最后一幕《他們在這里》(Les voici)中的合唱將氣氛和主題向高潮渲染。每當(dāng)聽這段合唱,都有種每年看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時,最后的壓軸曲目《拉德茨基進行曲》奏起時想跳起來跟著鼓掌的振奮和激動。
至今我還沒機會去看過《卡門》的現(xiàn)場,錄制版的歌劇只能在大幕拉開前的序曲部分看到樂隊和指揮的演奏,而每次開場的這一段也是我最喜歡的部分之一。最喜歡的錄制版是由多明戈演唱、小克萊伯指揮的《卡門》。那是1978年,小克萊伯四十八歲,正當(dāng)年的魅力大叔。這個指揮界最優(yōu)雅的男人,站在指揮臺上,抬手落手,英姿颯爽,靈活而明確的指揮棒隨著他的手腕舞蹈,干凈利落,加上筆挺的燕尾服、高大的外表、俊俏的五官和瘦削的身形,小克萊伯的指揮總讓人對現(xiàn)場演奏有一種“必然會很精彩”的信心。
而同樣有一個人,只要她在舞臺上,我也會有這種“必然會很精彩”的信心,那便是德國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戴安娜·達姆堯(Diana Damrau)——莫扎特歌劇《魔笛》中最著名的夜后扮演者之一。
記得剛開始聽戴安娜扮演的夜后唱《地獄的復(fù)仇》(Der Hoelle Rache)這段時,我第一次聽到這么高亢而流暢的聲線,簡直嘆為天人。等終于有機會看到《魔笛》的視頻時,才發(fā)現(xiàn)戴安娜本人是一個健壯而美貌的女人,極強的舞臺控制力和霸氣的表情,徹底詮釋了夜后的角色和地位。戴安娜的高音能帶著人沖上云霄,而花腔的多變,像是白云中出現(xiàn)的彩虹,渲染了整個天空?!兜鬲z的復(fù)仇》里,她的高音花腔部分已經(jīng)不再像是肉嗓人聲,更像是某種弦樂拉高音空弦時發(fā)出的聲音。隨著她雙手有力的擺動和胸腔換氣的起伏,整個舞臺的力場在迅速向她集中。滿坑滿谷的觀眾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拖拽住,或飄搖或平穩(wěn),或暴風(fēng)驟雨或雨后斜陽般地沁潤在她的歌聲里。
戲曲和歌劇對演員的要求不僅是唱功,更有現(xiàn)場表演的功力。所以戲曲有生旦凈末丑的人物分飾,也有唱念做打的表演形式。歌劇有低中高音花腔的類型,分聲部和合唱的技巧。
歌劇中的美聲唱腔和中國戲曲的唱法,拋開外在的表演形式,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比如說,美聲在以元音結(jié)尾的單詞處拉長音,花腔音域或粗或細(xì),音量或大或小,變調(diào)回旋,是觀眾期待歌手炫技的區(qū)域;京劇中一個字尾音拖唱幾十秒甚至一分鐘也是常有的,更是票友期待看到的名家展示扎實基本功的地方。
其實,中國戲曲和歌劇的區(qū)別,就如同東西方在各個方面的文化差異。比如中國廚房里一把張小泉菜刀就能解決烹飪用刀的所有問題,而西方廚房里有長刀短刀刮刀片刀面包刀;東方人吃飯一雙筷子足以,西餐至少要用刀和叉外加湯匙黃油刀和茶匙;同樣的,戲曲對于舞臺布景和道具的要求很簡潔,多為示意功用,比如騎馬的場景,拿著馬鞭在臺上兜一圈便可表達日夜兼程出陽關(guān)、山高路遠(yuǎn)奔西涼的意思,就像水墨畫中的留白,而歌劇在這方面的要求非常之高,背景逼真程度和真實城市的街道、集市幾乎完全一樣,甚至是1:1的復(fù)制,真好比精細(xì)處理過的油畫,講究透視、層次和寫實的特性。
相比歌劇的舞臺布景,戲曲對演員的行頭扮相要求極高,頂盔摜甲,罩袍束帶,背插大旗,頜戴髯口,腳蹬高腰將軍靴,手握青龍偃月刀,紫金冠,大花臉,一串小碎步,哇呀呀在臺上翻跟頭耍大刀。相比戲曲,歌劇演員的裝扮就要簡單得多,只需穿上歷史情境下的人物服裝,做買的做賣的,為官的當(dāng)兵的,各著其裝即可區(qū)分,即便下了舞臺這身衣服也并不顯夸張。
中國戲曲很看重演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唱法,同一段戲不同的人唱就是不同的派別,而歌劇中,提起來的都是某位作曲者的第幾號作品,這是不同外力影響下兩種偉大的音樂表演形式。戲曲和歌劇都需要一人擔(dān)當(dāng)多職,戲曲演員要兼主演、音效、動作、化妝、道具甚至導(dǎo)演的角色。在古代,一個戲班子的老板往往本身就是班子里最大的角兒,舞臺上的一切都可以由他來決定。而歌劇的作曲者不僅是導(dǎo)演,有時還要充當(dāng)劇本改編、作詞,負(fù)責(zé)服裝、道具等,因此他不僅要熟悉故事發(fā)生所處的文化背景,還要會熟練掌握各種樂器的特性。
所以我一直覺得像比才、莫扎特、威爾第之類的作曲家,即便從事其他領(lǐng)域的工作,也定會千古留名。
戴安娜唱李斯特的《捕魚的小男孩》(Der Fischerknabe)時,隨著靈巧流暢的鋼琴伴奏,渾厚的中音,遙遠(yuǎn)而清晰的高音,似林中的清晨,聲音漸入,而后又淡淡消失。閉上眼睛,似夢中囈語。電影《霸王別姬》里快板奏起時,清脆嘹亮的京胡拉開了一代中國人的大幕。
每次看到有娛樂新聞上說,演了個什么電影、唱了首什么歌的某某演員、某某歌手,耍大牌發(fā)脾氣,便會想起威爾第、比才、小克萊伯、戴安娜、馬連良、梅蘭芳、譚鑫培、常香玉這些傳奇人物,瞬間就覺得,什么也不想評論了,還是坐下來,一起聽聽音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