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一
簡潔說的話一點兒也不簡潔。這不奇怪,人的名字有時候就是一個貼反了的標簽,具有一定的教化意義。我揣度簡潔的父親給簡潔取這個名字時,是帶有前瞻性考慮的。
現(xiàn)在,簡潔就坐在我的對面,微鬈的漂染成酡紅色的長發(fā)遮住了半個秀美的臉龐,她的嫵媚使我的目光有了反彈作用,這讓我長期保持的直視采訪者的習慣顯得局促不安,每當我直視她的時候,她迎過來的目光就逼得我的目光逃之夭夭,只能從她的臉上刷過去,瞟向咖啡館窗外的內(nèi)港湖和碧藍的天空。
事實上,簡潔挑起的話題也正是從這湖水和藍天開始的。簡潔談話有個繞圈子的習慣,這正如她的某些生活習慣,這么說吧,比如簡潔要從上海去北京,她肯定不會直接從上海買張高鐵票,一站到底地去北京,她肯定會先繞道南方的廣州或深圳,到站后再突然折轉(zhuǎn)方向,一路向北去北京。這個談話習慣是我二姐小雅替簡潔總結(jié)出來的,她們曾是同學又是閨蜜,小雅的總結(jié)當然是精準到位的。
想到小雅,小雅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小雅低聲說,劉頌,你正在跟簡潔聊嗎?還沒容我回答,小雅用她一貫的帶有蠻不講理的口吻說,你別出聲,聽我說。我看了一眼簡潔,簡潔正從隨身帶的一只手包里掏出手機刷微信,那個手包看起來是LV的,但我不確定,現(xiàn)在高仿品太多了。簡潔就喜歡用高仿品,這也是小雅跟我說的。跟簡潔坐了都快一個鐘頭了,她的手機總是放在手包里,跟我說上幾句話,就下意識地從包里掏出手機看上一眼,然后細長的手指如蝴蝶飛舞般在手機上靈活地敲上一通,敲好后又把手機塞進包里。這樣進進出出地掏手機塞手機,看得我都累了,我想,做她的手機應該也很累。
小雅的聲音很低,我又故意往椅子上靠了靠,拉長了與簡潔的直線距離,我估計簡潔是聽不到小雅的聲音的。小雅似乎有神算,難怪大姐國風總私下里說小雅是狐貍精,除了小雅的長相有點兒狐貍精的特質(zhì)外,她似乎真能通神,常會看透人心,我跟小雅一塊生活時,我的心思沒有一個不被她給揭穿的。聰明的女人情路必然坎坷,小雅就是太聰明了,她的情路也不用我多贅述,反正三十大幾了,還是孑然一身。
寫到這里,你有沒有覺得我和我兩個姐姐的名字有點兒奇怪呢?國風、小雅,再加上我這個頌,合起來就是“風雅頌”對不對?能給我們姐弟仨取出這么文藝范兒名字的人,當然是我的老父親劉建國他老人家,我的父親劉建國是新中國成立那年出生的,讀過幾年書,當過幾年兵,退伍回來就成了鄉(xiāng)郵電所的郵遞員。我們姐弟仨依次出生時,劉建國他老人家好像算準了我老媽能生出兩個丫頭和一個兒子似的,在我大姐出生后就按照“風雅頌”的順序排了序,這符合我們白云莊的取名排序習慣。我父親對簡潔她當村里隊長的老子給她取了這么一個名字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劉建國他老人家始終認為,簡潔她爸媽只生了她這一個獨苗,從名字上就有了征兆,都簡潔掉了,還能生嗎?
當然,我父親劉建國的理解是有點牽強附會的。人家簡潔的父親大小也是個村干部,說不定是帶頭執(zhí)行計劃生育呢。哪像我父親,生了兩個丫頭已經(jīng)超額完成了國家的生育指標,還非得再超生一個兒子,搞得他提干的機會都被一舉抹殺。
不過,嘿嘿,話說多了,他要不是冒著風險超生一個,哪來的我呢?
二
簡潔找你肯定與趙安之有關。小雅直奔主題。趙安之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一個企業(yè)家,他名下的企業(yè)很多元化,有酒店有賓館有洗浴中心,還有出租車、物流貨車、修理廠等等,反正我們所熟悉的行當,好像趙安之都有染指。關于趙安之,有兩個話題在街談巷議中是繞不開的,一個話題是趙安之到底有多少資產(chǎn),有人說上億,有人說上十億,還有人說數(shù)十億,沒有人能說出個精準數(shù),于是這種猜測就具有了某種神秘的力量,讓所有熟悉趙安之的人都參與其間、樂此不疲。另一個話題就是關于趙安之的那條腿是怎么瘸的,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趙安之生意做得太大讓人眼紅了給打瘸了的,有人說趙安之早年喝酒自己摔了跟頭摔瘸的,還有人說得更離譜,說趙安之遭遇了綁票,由于給出的酬金令綁匪不滿意,雖然最終放了他,但還是敲瘸了他的一條腿。
那么趙安之本人是怎么說的呢?趙安之深居簡出,平時不太拋頭露面,所以他對上述兩個話題總是語焉不詳。但趙安之告訴了我一個說法:他的一條腿瘸了,是他年輕時少不更事,與人打架被誤傷的。他要我在幫他寫的回憶錄里就這么寫。趙安之請我執(zhí)筆他的回憶錄絕不是心血來潮,他說他人到中年了,這些年打拼下來不容易,他要把自己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給寫下來,要不然呢,隨著年齡的增長,記憶力也會下降,會忘掉許多事情?,F(xiàn)在正當壯年,記憶力還算好,趁著這個時候?qū)懟貞涗洠斊鋾r。寫回憶錄,自然繞不開他那條瘸了的腿。
其實,趙安之的腿是怎么瘸的我是有點印象的,趙安之可能不知道我有這個印象。那時我還在讀小學,趙安之那個年代就顯露出商人特有的精明稟賦,他騎著自行車到我們村的學校賣棒冰,棒冰就放在一個白色的木頭箱子里,用棉絮緊緊地裹著,那個時候我就很奇怪,冰涼的棒冰用棉絮裹著卻融化不了。我深刻鉆研了幾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最熱的外表下通常有一顆最冷的心。
那時趙安之所賣的棒冰對我有極大的誘惑力,我沒有多余的零花錢買棒冰,為此我不得不靠忽悠我的同學張安琪,用他的錢來買上一支棒冰。隨著我的忽悠,張安琪的智商也一天比一天提高,我想現(xiàn)在做人民教師的張安琪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一天比一天絞盡腦汁地忽悠他,他哪來的今天!
我忽悠張安琪的事小雅很是鄙視我的,她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會給人留面子。那時小雅也在村里的學校讀初中,每次看我從趙安之那兒買來棒冰,她總會當著趙安之的面鄙夷地奚落我:騙來的錢吃下去會肚子疼。哪有這樣詛咒老弟的,我看著她裙裾飄飄地走過去,就會跟趙安之自我解嘲地說,我二姐小雅狐貍精附體了。趙安之點頭微笑,露出一口白得發(fā)亮的牙齒,然后用帶有思辨色彩的話嘀咕道,小雅是狐貍精嗎?小雅不是狐貍精嗎?我沒理會趙安之,我感覺趙安之也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我一邊吮吸著棒冰,一邊想著下一支冰棒將會出在何處。
趙安之的左腿也就是在那一年夏天瘸掉的。那天清晨,我背上書包去上學,出門時我右手扶著門框,左手攏著書包,腦袋左轉(zhuǎn)微仰成四十五度角看天邊的云,我想我后來越發(fā)嚴重的強迫癥可能就肇始于此,每天出門看看云成為我的必修課,惹得小雅老是嘲笑我,說我快成風水大師了。小雅懂什么呢?云是大地哈出的氣,大地上發(fā)生的事,云怎么會不知道呢!果真,那天我看著云就有點兒不對勁兒,被朝陽照著的云幻化的形狀不是我平??吹降陌籽虬“遵R啊什么的,那天的云有點兒變幻不定、高深莫測,我感覺要出事了。事實也正是如此,那天真就出事了,趙安之騎著自行車莫名其妙地就掉進了我們家附近的陳家汪。那是個為讓耕牛休養(yǎng)生息而筑就的水汪,水汪不大,正好容得下兩頭耕牛。夏天到了,討嫌的牛蠅和蚊子老是盯著老實可欺的耕牛,于是人們?yōu)槭垢C馐芷浜?,就在農(nóng)田的平地上掘了個小水汪,不用耕牛時就把耕牛往水汪里一淹,這樣耕牛就不用飽受牛蠅和蚊子的欺負了。顧名思議,那個陳家汪就是村里老陳家掘出來的水汪,村上人也就把其叫作陳家汪了。
陳家汪就掘在大路邊上的農(nóng)田里,遠遠的是看不出來的。趙安之就是吃了這樣的虧,那天晚上烏燈黑火的,他騎著自行車就一頭栽進了陳家汪。那兩頭老耕牛正在安靜地廝磨,冷不防撲通掉進了一輛載著白木箱的自行車和一個大活人,它們受了驚,就在水汪里急速地打轉(zhuǎn),這一打轉(zhuǎn)不打急,倒霉的趙安之被牛蹄亂踩,左腿被踩得骨折了,要不是趙安之反應還算靈敏,使出吃奶的力氣爬上了耕牛步出水汪的斜道,估計被老牛踩死也有可能。脫了險的趙安之還是因傷勢過重昏迷了過去,直到天放亮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往醫(yī)院,他左腿髕骨粉碎性骨折,肋骨也斷了好幾根,救是救過來了,卻落下了終身殘疾。
三
我和簡潔面對面坐著時,小雅打電話就是說這件事的。小雅對我說,劉頌,簡潔一定會說那天趙安之是去找她的,她給趙安之寫了張小紙條,小紙條是托我送過去的。但趙安之那天絕對不是奔著和她約會而去的,你要相信你二姐說的話。別聽簡潔瞎說,我知道你準備給趙安之寫回憶錄,肯定繞不開這一條,所以我特意提醒一下你。
我頭腦里滿是問號,小雅告訴我這件事干嗎?但現(xiàn)場容不得我問小雅,因為簡潔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遮住半邊臉的秀發(fā)攏到腦后了,兩只透著光亮的眼睛正專注地盯視著我。我含混地跟二姐說了句,好,我知道了。
一定是小雅打過來的吧。簡潔帶著微微的笑看著我,那笑容配著她嫵媚的臉龐讓我感覺有點兒挑逗意味。我不知道怎么回復簡潔,這時簡潔又側(cè)過了臉龐,看著外面的湖水,輕吐了一口氣說,劉頌,你不覺得這云挺有意思的嗎?我也跟著側(cè)過頭去,平靜的湖面倒映著幾朵天空的云。簡潔說,這云就是大地哈出的氣,大地有什么心思她都知道。
這是我的臺詞。我不知道簡潔是什么時候記過去的,我估計她已記不得是誰把這個臺詞借給她的了,債欠久了也就成了自己的財產(chǎn)了。這一點,我理解。簡潔跟我二姐小雅上學的時候就很要好,那個時候她幾乎天天往我家里跑,兩個人一塊兒去上學,結(jié)伴放學回家。簡潔有好看的衣服,我二姐小雅會借著穿。但二姐小雅精明就精明在這兒,她穿了簡潔的衣服總會翻翻新,不會讓人看出是借了簡潔的衣服來穿。譬如簡潔借了一件海藍色的條紋T恤給我二姐小雅,小雅就會把圓形的領口改制成V形的領口,然后找兩塊綠色的零頭布在兩邊的袖子上套上綠色的袖標,這一穿就比簡潔穿出了更好的效果。于是簡潔就開始學我二姐,她借到我二姐小雅的衣服后也會試著去翻新,但她總是缺了點創(chuàng)新和靈感,怎么看都有點東施效顰的意味。簡潔還學著我二姐小雅說話的腔調(diào),甚至臺詞也照搬不誤。我估計我的那句臺詞就是小雅當著簡潔的面說了,然后被簡潔學到了就記牢了。
我二姐小雅跟簡潔要好得幾乎能共穿一條褲子時,小雅還當著我和簡潔的面說,簡潔,你將來就嫁給我家劉頌吧,咱們就親上加親了,做一輩子的好姐妹。簡潔就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簡潔一邊笑還一邊用她的手指點著我的小腦袋說,劉頌,你倒是快點兒長高呀,長高了我們倆好談戀愛呀。那個時候,簡潔比我還高了半個頭。自從那天這兩個女人談過這件事后,我心里就像揣了個不安分的正在發(fā)情的公兔子似的蠢蠢欲動,我找來一把皮尺,在墻上標好尺碼,然后天天站到墻前去量身高。起初小雅沒在意,后來在意了,她好像忘了她對我的承諾似的,竟然還問我,劉頌,你天天量身高干嗎?我感到很委屈,我這量身高不就是想盡快追上簡潔嗎?小雅真是的,忘了這個承諾,女人的話真是靠不住!我為此很不開心。
簡潔讀完初中就去了上海,去了后我就再難得見上她一面。小雅倒是經(jīng)常對我發(fā)布簡潔的消息。她說簡潔到上海學美容了,后來又說簡潔嫁了個上海人,然后又發(fā)布了簡潔在上海傍了個干爹的花邊新聞。那干爹給了簡潔二十萬,簡潔就用這錢給父母在村里蓋了個三上三下的小洋樓。不知道為什么,小雅每次回村經(jīng)過這小洋樓就是看不順眼,她用她特有的毒舌說,用不干凈的錢蓋起小洋樓,把村里的好風水都壞掉了。就在簡潔跟我見面前不久,小雅又告訴我簡潔離婚了,孤身從上海回來了。
你們聽出來了吧?自從簡潔去了上海,我二姐小雅發(fā)布的凡是有關簡潔的消息,幾乎都是負能量的消息。我也很奇怪,兩個好得要死要活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就反目成仇了?就在簡潔這次從上?;貋碇?,我就這個悶在心里近二十年的老話題問過我二姐小雅,小雅就蠻不講理地說,誰跟她好過,誰跟她好過呀?小雅那神態(tài),搞得我以為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問題。
劉頌,我聽說趙安之請你幫他寫回憶錄,我跟他有過交結(jié),我希望你能在書里原原本本地寫出來。簡潔在繞了一圈后,終于折轉(zhuǎn)方向直奔主題了。我不得不佩服小雅,本來簡潔打我的電話是約我給她專訪,她說她有故事要說給我聽。我聯(lián)想到簡潔與干爹的故事,就來了興致。然后我就應約而來,坐在這個咖啡館里聽她講故事。結(jié)果呢,正如小雅所算,我最感興趣的那個干爹,在簡潔的談話中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
說實話,將近二十年沒見面,簡潔除了變得更洋氣更漂亮外,無情的歲月幾乎被她給“凍”住了,沒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特殊的記號。在坐下來聊了幾句后,我拋出了第一個問題,簡潔,你身材保持得這么好,身高有一米七吧?
沒有。簡潔說,我的身高一米六七。我接口道,我一米七七,比你高十公分呢。簡潔就盯著我看了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簡潔說,劉頌,你二姐小雅那時是拿你開心呢,你聽不出來呀。我不好意思了,趕緊從包里掏出采訪本,把尷尬給掩飾過去了。簡潔也沒有再說這件事,難為她過了這些年,她還能記住那天的事,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簡潔問我,你這個記者當?shù)眠€好吧?
我說,也就這樣?,F(xiàn)在到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紙媒?jīng)]什么人看了,都是低頭族看手機。我說這話時,簡潔正在看手機,可能是聽到我說低頭族看手機的事,她有點不好意思,就把手機塞進了手包里,然后神情專注地跟我聊天。你知道趙安之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jié)婚嗎?那是因為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我。簡潔緩緩地說,她說這話時,收斂了臉上具有挑逗意味的笑,也不再進進出出地摸那手包里的手機了,她有點兒正襟危坐的樣子。她說,要不是你二姐小雅從中搗亂,我跟趙安之已經(jīng)是一對兒了。你一定會問,小雅怎么會搗亂?因為小雅也喜歡趙安之,她見不得我跟趙安之好,于是她把我托她約趙安之的小紙條改了地點,趙安之不熟悉我們村的路,就瞎撞瞎沖地栽進了陳家汪,他那條腿也就這么殘了。
這個話題就有點兒意思了,我頭腦里滿是問號,小雅和簡潔都喜歡上那時還騎著破自行車敲著木板叫賣棒冰的趙安之?不過話題涉及我二姐小雅的隱私,我頭腦中的這些問號是無法啟齒的。簡潔朝我看了一眼,我急忙心虛得在本子上胡亂地記著什么。我也學著簡潔那樣繞圈子,我把最想問的話題摁住了,沒讓它們從我嘴里冒出來,而是問了一個看似不疼不癢的話題。趙安之說那條腿是因為年輕時打架被打瘸的,你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呢?
這是贖罪。劉頌,你是聰明人,你應該懂的。我和趙安之都是當事人,他為了保護我才故意這么說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悶在心里一直很痛苦。我理解,因為我也是從這痛苦中煎熬過來的。簡潔說完了這段話,又開始掏出她的手機,飛速地回著微信,然后又熟練地把手機塞進了手包。然后她才接著說,你是替人寫回憶錄的,就得實事求是是吧?我作為當事人之一,我要把這個真相說出來,我想這也不會影響趙安之的社會形象吧。年輕時的情史,哪個人沒有呢。
我用筆敲敲本子,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這些話,你是不是直接與趙安之溝通一下更好呢?簡潔有點條件反射,不要,你照我說的寫就行了。如果你寫到你二姐小雅有顧慮,你可以給她起個化名,我的名字不需要化名。如果趙安之問你為什么這么寫,你就說是我讓這么寫的,趙安之再有疑問,你讓他直接找我,我來向他解釋好了。
我跟簡潔大半天的有效談話也就這么幾句,別的都與天氣、環(huán)境等等有關。把該聊的不該聊的廢話都聊完了,簡潔才與我告別。臨走前,她拜托我,等趙安之的回憶錄出版后,一定要送兩本給她。我答應了。簡潔還問了問小雅談對象了沒有。我搖頭。簡潔就意味深長地說,小雅就是心機重,拎得起卻放不下。說完她也不等我的回復,就轉(zhuǎn)身離去了。走到咖啡館的吧臺處,她朝我看了一眼說,劉頌,我把賬給結(jié)了。我沒有反應過來,我還在沉思之中,感覺到簡潔在叫我,我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你說什么?簡潔重復,我把賬給結(jié)了。外加了一句,劉頌,你的個子要是早點兒長到這么高就好了。
我一聽也挺慚愧的,我的個子怎么就躥晚了呢!
四
簡潔結(jié)完賬就離去了,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掏出一支香煙,點燃狠勁地吸了幾口。剛剛簡潔在的時候,我沒好意思抽煙,現(xiàn)在她離開了,我得狠狠地補上。一支香煙快燃到煙屁股時,小雅的電話又追過來了,她仿佛在旁邊偷聽了我和簡潔的談話似的,她跟我說,劉頌,簡潔說的話你不要當真。趙安之哪里是為了跟她約會掉進陳家汪的,她的紙條我才不屑于去改呢。事實是我把紙條給了趙安之,他剛開始很激動,打開后才知道是簡潔寫給他的,就把紙條給丟了。然后趙安之跟我說,小雅,我晚上去找你,咱們散散步聊聊天吧?趙安之的話讓我很吃驚,我什么話也沒說就跑了,我記得很清楚,我真的什么話也沒說,然后趙安之就追著我說了幾句話,他說小雅我知道你家住哪兒,你晚上不出來,我就繞著你家騎車,然后不停地敲車鈴,直到你出來為止。結(jié)果,趙安之那天晚上就真的來了,你那天晚上就沒聽到車鈴在外面丁零丁零地響嗎?那是趙安之給我發(fā)出的信號,我才不會出去呢,哪怕他把車鈴一直摁響到天亮,但沒想到他栽進了陳家汪,這可能是我的錯,要是我出去一下,他就不會出事了。你在寫他的回憶錄時,一定要把這件事的真相這么寫出來,以前我有顧慮沒有勇氣說出來,現(xiàn)在我想還趙安之一個說法,就算我向趙安之贖罪吧。
簡潔和小雅都把我搞糊涂了。趙安之心血來潮地請我?guī)退麑懟貞涗?,我還拿趙安之調(diào)侃,你快四十了,還沒結(jié)婚沒有孩子,回憶錄留給誰看哪。趙安之笑笑說,你寫你的,稿費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總會有人看的?,F(xiàn)在想來,趙安之選中我來給他寫回憶錄,會不會埋著什么陰謀?我頭都想大了,沒理出什么頭緒,索性就不想了,回憶錄該怎么寫就怎么寫,誰讓他付的稿費讓我心神蕩漾呢。
小雅在掛電話前,還沒有忘記關照我一句,以后你少跟簡潔搭訕,她就是個狐貍精。我感覺挺奇怪,當一個女人看不慣另一個女人時,為什么大多會用狐貍精來問候?qū)Ψ侥亍0ㄎ业拇蠼銍L,她在看不慣小雅時,也是用狐貍精來替代小雅的名字。小雅關照我后,倒是讓我有點失落,這次跟簡潔見面,我竟然沒向她要手機號碼,也沒有添加她的微信。簡潔給了一個她的地址,是讓我寄書用的。我打開一看,她寫的竟是她老家也就是我們那個村子的地址。
萬一趙安之找我要簡潔的號碼怎么辦呢?我?guī)е苫笃鹕黼x開咖啡館,走到吧臺處,收銀員叫住我,先生,剛剛那位結(jié)賬的女士留了張紙條給你。我疑惑地打開紙條,上面寫了兩句話:如果趙安之找你要我的聯(lián)系方式,你就讓他再到陳家汪去一趟??赐昙垪l,我心里又打著問號,陳家汪早就填平了,蓋上了一幢小樓。我突然一拍大腿,暈,蓋在陳家汪上的小樓,不正是簡潔寄錢給她父母蓋上的嗎?在一個水汪上蓋樓,的確有點風水不祥,難怪二姐小雅說這幢樓的風水不好。可是怎么說呢,也許在簡潔的心里,她早就想把陳家汪給填平了,也許,她認為那個地方就是全村子風水最好的地方。
五
中午,大姐國風打電話讓我去她家吃餃子。國風和林成結(jié)婚后就定居在城里,兩口子開了個小超市,日子過得也算滋潤。還是單身漢的我經(jīng)常去國風家蹭飯吃。由于超市里雇了人,兩口子都沒管超市,一道回家吃飯。林成見我來了,就開了一瓶酒要跟我喝。國風對林成管得很嚴,平時不讓他喝酒,只有我來了林成才有借口小酌幾口。因此林成一直喜歡我到他們家去。
我和林成喝酒時,聊到了趙安之和簡潔、小雅的事。林成借著酒勁兒說,嗨,簡潔小雅那時就是小丫頭,她們懂啥。趙安之想的是你大姐國風的心思,那小子到學校來賣棒冰就是不懷好意,經(jīng)常跟國風套近乎。林成的話激起了我的記憶,我想起來了,那時國風和林成同班,讀初三,小雅讀初二,我上五年級。林成那時就給國風遞紙條,不過國風每次經(jīng)過趙安之面前時,趙安之總會掏出一支棒冰給她吃。國風推辭不要,我還替她收下了幾回。
林成滋了一口酒,轉(zhuǎn)頭看看廚房,見我大姐國風正在忙著下餃子。他側(cè)過身附著我的耳朵說,趙安之那小子就沒安好心,我就想教訓教訓他。于是我和跟你同班的張安琪一合計,我給了張安琪五毛錢,讓他去給趙安之捎口信,說國風要跟他約會。那小子果然中了計,當天晚上就屁顛屁顛地來到你們家附近,然后就按照我們設計的線路,掉進了陳家汪摔瘸了腿。那是合該!
你給了張安琪五毛錢?我愣怔了片刻,想起來了,難怪那天張安琪的五毛錢那么好騙,他還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我心里頓時涌起了負罪感,那天我拿這五毛錢買了一支棒冰,趙安之神神怪怪地不肯收錢。那天他臉上掛著陽光,好像有什么開心事。但我還是堅持給了錢,無功不受祿,雖然我不時忽悠張安琪的錢,那是因為我習慣了。現(xiàn)在想來,敢情趙安之掉進陳家汪還與我有關呢。我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我就會毛骨悚然,因為我當時已經(jīng)冷汗涔涔了。
你跟劉頌嘀嘀咕咕說什么呢?大姐國風端著餃子出來了。什么趙安之李安之的,當初要不是你追得緊,我還指不定嫁給誰呢。大姐說著話,往我碗里倒了幾只餃子,說,你們倆別喝酒了,你姐夫喝了酒就胡說八道,我最煩他這一條。國風麻利地把一盤餃子分完后,又轉(zhuǎn)身進廚房,她邊走邊說,劉頌,聽說你幫趙安之寫回憶錄,他腿瘸的那一節(jié)你可別把你大姐寫進去,那天我是出去了,也看到了趙安之,但當時天太黑,我分不清那人是誰,那人看到我就騎著車猛奔過來了,我嚇了一跳,就繞著陳家汪跑開了,我跑回家后才知道出事了。
你那天跑出來干嗎?林成一時來了勁兒,考問起我大姐國風。大姐不甘示弱,你管我干嗎,你管得著嗎?大姐的口氣一硬,林成的口氣就軟了。林成回過頭跟我說,劉頌快吃吧,外面要下雨了。我從客廳的飄窗看看外面的天色,遠處,有三朵云在游移不定地飄蕩,是雨云但又不像是雨云,會不會下雨,我已經(jīng)判斷不出來了。
不過也不重要,即使下雨,我也不用擔心,我?guī)е鴤隳亍?/p>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