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方兒
天剛擦黑,在約定的一個小街口,部長邁著晃晃悠悠的步子來了。
我站在路燈下笑了,我是在笑我自己,因為我一直在懷疑部長請我喝茶的誠心?,F(xiàn)在,部長按時來了。他帶我走進一家茶樓,茶樓里面空無一人,所有的燈光都是白色的,仿佛走進了一間停尸房。
部長沒有說話,自顧自往角落走。走到靠墻的地方,應該到了茶樓的盡頭,他走不過去了,就像是一只無頭蒼蠅落到座位上。
我在部長的對面坐下來,感覺眼前的這個部長和茶樓都是陌生的。
部長看也不看我一眼,摸出一包煙,是軟“中華”。他用手指熟練地沖煙盒彈幾下,一根煙恭恭敬敬地露出了頭。部長抽出這根煙,點上,吸一口,他還是不說話。
部長吸這么高檔的煙,我想,肯定是白來的,也就是說,是別人送的。既然他是白來的,我也不客氣了。我伸手拿過部長的軟“中華”,用手拍了拍,好不容易拍出兩根,我一根叼到嘴里點上,另一根放在我的面前。
部長一邊看手機一邊吸煙,給人的感覺是,他是他,我是我。
部長不說話,或者說不想說話,我就代他說話了。我說,喂,部長,你喝什么茶?部長似乎被我嚇醒了,他抬起頭來,表情松軟地說,呵,我睡眠有障礙,晚上只喝白開水。
我沖趴在服務臺上玩手機的女服務員說,喂,美女,一杯西湖龍井,一杯——白開水!女服務員扭著腰肢端來兩杯茶一碟瓜子,緩緩放下后說,嗨,你們聽清楚哦,白開水也要算一個人的消費。
我說,美女,你搶錢哪,白開水也賣高價,去叫老板來。
部長擺擺手說,聽我的,再加一個水果拼盤,要小份。
服務員瞪了我一眼,說,我一看就知道老板不是你。
我覺得部長一定搞錯了,他為什么要請我喝茶呢?我擰滅手里的煙頭說,部長,你是不是有事?有事你說呀。
昨天傍晚,部長又來買彩票,買了三十塊。這次他沒有馬上走,他先是左顧右盼的,好像在找人,然后又突然對我說,明天晚上我請你喝茶,怎么樣?
我以為聽錯了,看看邊上沒別人,部長確實在和我說話。我吃驚地說,部長,你要請我喝茶?
部長居然像老朋友一樣拍拍我的肩膀說,明天晚上見!
其實,我對這個部長也沒有太多了解,他勉強算得上是我的一個客戶。我是賣彩票的,這樣表述也不夠準確,因為這家兼營彩票的小雜貨店是我媽開的,她在車棚開小店“為小區(qū)人民服務”已經(jīng)將近十年。一般是這樣的,我媽有事的時候,就嘮叨著催我去管小店,主要是在早上和傍晚,早上我媽要去買菜,傍晚我媽又要燒菜。
現(xiàn)在,就是我媽在燒菜的時間。
這個叫部長的人不住在我們小區(qū),具體住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估計就居住在我們小區(qū)的周圍。部長經(jīng)常來買彩票,十塊,二十塊,三十塊,數(shù)額每次都不同,最多的一次是一百塊,他好像有變換數(shù)字的嗜好。部長買完彩票就走,偶爾也會和我說幾句話。
我媽好像早就認識他了,碰到他就親切地叫他部長。有一次,我問我媽,這個部長是哪里的部長?我媽說,我也不知道,我聽別人叫他部長,我也叫他部長。不管他是真部長還是假部長,只要他到我們這里來買彩票,就是一個好部長。
其實,對部長是真還是假這個問題,我肯定比我媽要關心,如果他是一個真部長,或許他就是我命運中出現(xiàn)的貴人。
有一次,部長問了我的姓名,問得嚴肅認真。我心里的希望蠢蠢欲動,趕緊說,部長,我姓全,名空,姓名就是全空。部長第一次像人一樣笑了起來,不過他說的話不像是一個部長說的話,他說,全——空——他媽的,你這個姓名牛逼,好名字。
還有一次,部長又問起我在哪里工作,這一次,我覺得他確確實實是一個部長。我的意思是說,他或許要幫我找一份好工作。我興奮地說,部長,我沒工作,我找不到好工作,天天幫我媽看管小店。我三十多了,結過婚又離了,還在啃老,我慚愧,我無能,我想你能不能——
我剛想表達我的真實意圖,部長打斷了我的啰嗦,他說,全空,你他媽的,還有臉活到現(xiàn)在呀。
我當時就氣得半死,你——才是一個——他媽的!我沖部長的背影在心里痛快淋漓地罵他。
后來,我突然有了一個惡搞的念頭,就是關店不讓部長買彩票,至少讓他買彩票要多走路。我對我媽說,關了吧,起早摸黑的,累不累呀。我媽說,好漢不如癟店,辛苦是辛苦,收益還行。我又對我爸說,你讓我媽關了小店吧,她太辛苦了。我爸盯著我說,廢話,靠我的收入我們都得喝西北風。
應該說,部長請我喝茶肯定有事,而且是大事。沒想到,走進茶樓,部長就不想說話,感覺他在后悔了。
部長把手機放進口袋,摸起香煙又彈了彈,他抽出一根遞給我,自己也抽一根。部長說,全空,說句心里話,我從來沒把你看成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你是我的朋友。
我恨不得跳起來狠揍這個滿嘴臟話的部長,心想,你,什么狗屁部長,你才游手好閑呢。我雖然找不到好工作,但不至于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
我站起來,說,部長,你有話就直說,我還要給我媽管小店去呢。我們的小店一般要開到晚上九點,或者更晚一些。多數(shù)時候,我媽在小店陪著一臺吱吱叫的破電視機“守株待兔”,什么時候想睡了就關門上樓睡覺。我晚上幾乎不管小店,我這么說是欺騙部長的。
部長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轉變,他一把拉住我說,全空,你給我坐下來,我真有話要和你說。你想想,我不把你當朋友,怎么可能請你來一起喝茶呢。
這正是我滿懷疑慮的問題,我坐下來說,部長,既然你把我當朋友,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哪里的部長?
部長說,我是哪里的部長,和你是我朋友有什么關系。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最近幾天,我老婆去找過你嗎?
部長像進入了狀態(tài)的主持人,似乎正在主持一個充滿智慧的游戲節(jié)目。我被他這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搞暈了,翻著白眼說,你老婆?找我?沒有呀。她為什么要來找我?
部長說,真沒有哇,你再想想。這個事,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心里飄忽起來了,想了想說,部長,我又不認識你老婆。
部長大聲說,錯!你錯了,全空,我老婆你見過的。好吧,我再給你提個醒。上次,一個多月前,是個晚上,我和我老婆在散步,快到你們小店門口時,我們碰到了你。想起來了吧?
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印象。我說,你一定搞錯了。
部長的臉色漲紅了,他端起手邊的白開水一口喝完,大聲喊叫,服務員——再給我來一杯白開水,加冰塊。接著表情古怪地沖我露出了微笑,說,全空,搞錯的是你呀。
我誠心誠意地說,部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部長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白開水,說,你真是一個死人。那天,你不是騎著一輛破三輪嗎,現(xiàn)在總該想起來了。你——你不會是想隱瞞什么吧?
部長一說我騎破三輪車,就像一團亂頭線找到了頭,我真想起那天的事了。
那天晚上的事是這樣的,吃完晚飯,我媽說,全空,這幾天啤酒好銷,天熱了,喝啤酒利尿。你給我去拉七八箱吧。就這樣,我去給我媽的小店拉啤酒。我是騎破三輪車去的,我沒有聽我媽的話,我給她拉了十五箱,剛好裝滿一車。既然啤酒好銷,干脆多拉幾箱。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在路上走的部長,部長的后面確實有一個女人,她看上去像部長的女兒。部長和這個女人是一前一后迎面朝我走來的,我還想起來,是我先叫部長的,我沖部長喊道,部長——部長你在散步?
部長好像沒聽到,或者是故意不理睬我。破三輪車搖搖晃晃到了部長邊上,我又大聲疾呼,喂,部長——我在叫你呢!那天晚上,我可能心情好,一定是啤酒進多了,整車貨便宜了二十幾塊錢,否則我不會做這種骨頭輕的傻事。
部長的步子似乎更快了,他停也不停地說,哦,全空,你好。當時,部長也沒介紹他身后的這個女人。然后,部長就走遠了,還有他身后的這個女人?,F(xiàn)在,部長說,這個女人是他老婆,那就算是他老婆吧,反正和我沒有關系。
我說,部長,你一說破三輪,我真想起來了。不過,你說我想隱瞞什么,這話說得不像話了,你老婆確實沒有來找過我,她怎么可能會來找我呢。
部長又點上一根軟“中華”,說,好,太好了,現(xiàn)在我可以和你說說我和我老婆的事了。你覺得不可思議吧,你聽我說下去,你就會明白。因為我和我老婆的事與彩票有關,也就是說與你媽有關,當然與你也有關。我這樣說,你應該明白的吧?
我伸手也抽出一根軟“中華”,說,我不明白,打死我也不明白。我和我媽賣了這么多年彩票,這種事頭一回碰到。
部長說,你聽我說,我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事。我和我老婆的事是這樣的。一星期前,也有可能是十天前,我買了彩票回家,那次是從你媽手里買的,我還問起你。你媽說,全空和別人喝酒去了。當時,我半信半疑的,你媽說,我家全空和他爸一個樣,酒鬼!看你這樣子,又想走了,我不說你了,繼續(xù)說我和我老婆的事。我老婆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不理我了。對了,你猜對了,我們爆發(fā)了家庭冷戰(zhàn)。起因當然不是因為彩票,是另一件事,那件事——我就不說了,說出來,真夠惡心的。
部長越是說得吞吞吐吐,我的好奇心就越重。我說,部長,你說吧,我不怕惡心。
部長猶豫了一下,說,你想聽,我就簡單說一下吧。我們爆發(fā)冷戰(zhàn)前,那個晚上我又失眠了。失眠就失眠吧,我是經(jīng)常失眠的,可那天夜里我聽到了一種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黑暗中有聲音,你會怎么樣?
我說,沒什么怎么樣,仔細聽清楚是什么聲音再說。
部長說,我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在敲我家的門,我就屏住呼吸靜聽,確定不是敲門聲后,我已經(jīng)驚出一身冷汗。真的,你別笑我,當時我還哆嗦了呢。
部長邊說邊模仿他哆嗦的樣子,動作很逼真也很滑稽。他又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么這樣害怕半夜有人敲門,你一個賣彩票的肯定體會不到。我繼續(xù)說下去,后來,我認定這種聲音來自隔壁鄰居,而且是性交時女人發(fā)出來的歡愉聲。我把我老婆叫醒,說,你聽聽,這是什么聲音?我老婆翻了個身,柔聲細語地說,睡,抱我睡。我把我老婆翻過身來說,你屁股朝我怎么抱你,喂,你先聽聽這是什么聲音?我老婆又翻過身去說,聽你個頭哇,你這個腐敗分子,又睡不著了吧。我把我老婆拖起來說,你醒醒,我讓你胡言亂語,快起來。我老婆大聲說,你想怎么樣,你不想睡,我想睡,我死了都要睡,煩死了。你說,我老婆這樣子,我還能有性欲嗎?我不再理她了,翻轉身佯裝睡著了。我老婆好像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的。后來,她自言自語地說,誰家狗男女在交配!我老婆對這個事很抗拒,因為我和我老婆的關系已經(jīng)名存實亡,我們有兩年多沒性交了。我說這些你應該明白,就是我們早晚要離婚的,這不是我隨口說說,現(xiàn)在我們都沒提離婚,是因為我老婆想多分財產(chǎn)。算了,不說了,你聽得夠惡心了吧。
我說,我沒有惡心,我正在想,你部長是腐敗分子嗎?
部長笑了笑說,我是腐敗分子和你屁的關系也沒有,但和我老婆有唇齒相依的關系。你省點心吧,我們還是繼續(xù)談彩票,談彩票和你我都有關系。
我說,你想談就談吧。
部長說,今晚我請你一起喝茶,就是來談彩票的。我買了這么多年彩票,是一個資深的彩迷,其實這是在賭博,我就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賭徒。當然,所有買彩票的人都是賭徒,賭徒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中大獎??墒侵写螵劸拖袼袚圃?,可望而不可即。
我笑著說,部長,你從來沒中過大獎?
部長說,我要是中大獎,有了錢,這是堂堂正正來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還會有這么多的麻煩?
我說,你有麻煩了?
部長突然貼近我的耳朵說,全空,你說一個人有許多許多錢,就是有花不完的錢,但他是拿工資的,你說他這么多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我怎么沒有花不完的錢呢。我說,我怎么可能知道,是撿來的吧?
部長說,你撿到過多少錢?
我說,我只撿到過硬幣。要么是祖上的遺產(chǎn)吧。
部長說,你查查你祖宗十八代,他們給你留下了什么?
我想了想說,聽我爸爸說,我爺爺死前,給他留下了一堆線裝書,據(jù)說是很值錢的,可惜在“文革”中燒成了灰。我實在想不出來,對了,是炒股賺的吧。
部長搖搖頭說,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
我恍然大悟地猛拍一下桌子說,哎呀,部長,我知道了。中獎,買彩票中大獎了。對吧,我猜對了吧。
部長一臉平靜地掐滅煙頭,說,我和我老婆的事說到哪里了?
我無趣地坐下來說,你在說彩票的事。
部長說,說彩票和說我老婆是同一件事,那我繼續(xù)說彩票的事吧??梢赃@樣說,我對彩票有特殊的感情,或者說,彩票就是我的命運。我說一件你想都想不到的事,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的心情極端煩躁,整夜難眠。我去醫(yī)院找醫(yī)生,還吃過許多藥,結果還是老樣子。有一天晚上,我又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天也操蛋,悶熱得出奇。我扒光衣褲裸睡,可汗水還在不停地流呀流,席子上濕漉漉了,感覺汗水想流成河把我沖走。
我忍不住說,部長,你——你這是有病了吧?
部長說,當然有病了。有人說,我患了神經(jīng)衰弱癥。深更半夜的,別人都睡了,我還在胡思亂想,想買彩票,想中大獎,想從來沒想到過的一些怪事,好像活不過明天似的。后來,又有人說,我這樣子應該是憂郁癥。我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心神不寧了,莫名其妙地驚恐、多慮和焦躁不安。我覺得我有數(shù)不清的錢,所以還出現(xiàn)被人綁架、敲詐勒索之類的幻想。而且,我會故意找我老婆吵架,搞得她也整天垂頭喪氣。這些都還不算太嚴重,讓我自己感到震驚的是,我想自殺。你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這是千真萬確的。有一天深夜,我突然有一種沖動,全空,沖動你懂嗎?沖動就是魔鬼,我想從窗口跳下去自殺,一死百了。人活著真苦累,心理壓力也在日積月累,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我說,部長,我聽得也快喘不過氣來了,你能確定你是部長嗎?
這次部長很堅決地說,我當然是部長。
我欣喜若狂地跳起來說,我的天哪,你真是部長。你是后勤部長?
部長說,不是,亂說。
我說,是組織部長?
部長白了我一眼說,不是,你別猜了,沒意思。
我想了想又說,對了,那你一定是宣傳部長。
部長說,不是,我不是宣傳部長。你坐下來說話,你站在我眼前指手畫腳的,就像你在審問我。坐下來說吧。
我笑著坐下來,但我還在想這個部長會是什么部長,想到最后,好不容易想到了一個統(tǒng)戰(zhàn)部長。我說,部長,你讓我再猜一次吧,你是那個很少有人知道的統(tǒng)戰(zhàn)部長。對吧,我總算猜到了。
部長明顯煩我了,他揮揮手說,猜,猜,猜,你猜什么猜,你不相信我這個部長是不是,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難道你一個賣彩票的人也有這么牛逼嗎?
我覺得我確實有些過分了,特別是在部長面前,我結結巴巴地說,我——部長——我是越聽越糊涂,你是部長你也想自殺?
部長說,你這是什么話,部長也是地球人。那天晚上我正想從窗口跳下來,是我老婆的一聲叫喊救了我,她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中——獎——了!我立即像猴子一樣跳回到房間,拉住我老婆的手說,老婆,是大獎嗎?我命不該絕,說到底是彩票救了我。
我說,部長,你的人生太神奇了。
部長說,全空,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怪你的理解有問題。不過,有一點我要認真地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生來就要自殺的,這是命運。
我說,我不想聽你說了,因為我想到了我的命運,和一個堂堂的部長比,我的命運才算得上悲慘,我還是回去幫我媽管小店吧。
部長說,全空,你真沒出息,一個大男人,一心想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自暴自棄,你白活了。
我說,我是老百姓,能安心活下去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部長,你既然這么說我,你能幫我找個大有作為的工作嗎?
部長竟然一口答應下來了,他說,就這個事,小事,沒問題,全空,你記住,我說沒問題的事,一定沒問題。
我興奮得一把握住部長的手,這個部長就是我命運中的貴人。我哆嗦著說,部長,你——你說話要算數(shù)——我的后半生全靠你部長了。
部長輕輕推開我的手,說,你別激動,我說話一定算數(shù),我騙你是小狗。部長笑了,感覺他終于心花怒放了,他又說,全空,你有什么特長?
我激動得有點暈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我說,特長?我的特長是……其實我也沒有特別的技術,我要是有一技之長,也不會幫我媽賣彩票了。
部長提醒我說,特長不是說一定要有特別的長處,有那么一點點優(yōu)勢也是特長,譬如,你在才藝方面有什么優(yōu)勢。
我說,我唱歌還行,讀大學時我上臺唱過歌。
部長說,好,這就是優(yōu)勢,也是特長,你唱,你這就唱一首吧。
我發(fā)現(xiàn)茶樓里已經(jīng)有別的客人了,如果在這里放聲高歌,我全空就是一傻逼。只是現(xiàn)在我的心里只有偉大的部長,他就是我全空的上帝,他讓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想了想說,部長,我唱一首《小白楊》,我喜歡唱老歌。
部長興奮得拍了拍桌子,說,太好了,對我胃口,這首歌我也喜歡。我在西北邊陲當過兵,二十多年哪,從士兵到團級,每天都和白楊樹在一起。唱吧,我跟你一起哼幾句。
我也興奮了,站起來,感覺像站在一個大舞臺。我清清嗓子唱起來: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微風吹,吹得綠葉沙沙響羅喂,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
我旁若無人地一口氣把這首歌唱完了,掌聲響起來,服務員美女驚喜地說,你唱得真地道,像原唱一樣。哎,你——朋友怎么哭了?
我發(fā)現(xiàn)部長真的在流淚,我趕緊在他的身旁坐下來說,部長,你這不是在給我拆臺嗎,人家美女都鼓掌了,你怎么哭起來了呢?
部長說,我聽到你唱得那么有底氣,被歌聲打動了。人生,命運,婚姻,部長,彩票,中獎,都是屁。我想到了我的過去,我的現(xiàn)在,還有我的將來。
我說,部長,你怎么了?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不用想了,將來很重要,我的將來就是你給我找個工作,開創(chuàng)我的人生新起點。你的將來是什么呢?
部長說,我的將來?我不知道會怎么樣,我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將來,但我有個理想,或者說是夢想,就是中大獎。當然,這個大獎必須是五百萬元以上,或者幾千萬元。你懂的。
我說,部長,你在做夢吧?
部長說,告訴你,我現(xiàn)在很清醒,我的問題就出在我沒中大獎,可我已經(jīng)在分配中大獎的錢了。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我知道,現(xiàn)在我一笑,部長就認定我在嘲笑他。我說,部長,你真牛逼,錢還沒到手就已經(jīng)花光了。
部長說,全空啊,你肯定想不到,這個“畫餅充饑”也是有風險的。那天,是我老婆主動打破冷戰(zhàn)的,她說,你又買彩票了?這次三十塊呀。我買了這么多年的彩票,我老婆也在盼我中大獎,彩票里也深藏著她多年的夢想。她又說,如果你中大獎了,你打算怎么分配獎金?雖然我老婆主動開口向我示好,可我心里想,如果不乘勝追擊狠狠整治這個女人,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事以后還會發(fā)生。
我說,如果我中了五百萬,這個數(shù)字不算多,不在話下。
我老婆說,嘁,五百萬,還不在話下,癡人說夢吧。
我說,你不是也在夢中嗎?如果我中了一千萬大獎,我想這樣分配,五百萬換套房子,一百萬搞裝修,一百萬炒股,一百萬理財投資,一百萬游遍五湖四海,五十萬買輛越野車,十萬我買電腦、手機、手表,十萬孝敬我媽,十萬補助我生活困難的親戚。分配得差不多了吧?
我老婆說,還有呢,你再分配。
我說,分配完了。
我老婆扳著手指說,你聽清楚了,我算給你聽,五百萬,加上一百萬乘以四,多少了?對的,總計九百萬了。接下來,還有五十萬,加上十萬乘以三,多少了?八十萬,這樣還不到一千萬呢。
我老婆的臉色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再刺激她一下,肯定就像火山一樣爆發(fā)。我說,還剩二十萬,我要請客。
我老婆怒氣沖沖地盯著我說,天哪,你花這么多錢要請誰?
我想了想說,我要請全小區(qū)的人吃一天,慶祝我中大獎。
我老婆說,神經(jīng)病,你不會是真中了大獎吧?
我說,真中了,我就按我說的分配,信不信由你。我老婆先是像傻了一樣看著我,后來她突然撲上來就對我拳腳相加,差點把我打得遍體鱗傷。我老婆扭住我的脖子問我,你的心里還有我嗎?我還是你全大有的老婆嗎?你為什么不分配一分錢給我?我想不到我老婆是如此勇猛的一個女人,趕緊解釋說,這是我的夢想,我的分配就是你的分配。放開我,我難受。
我老婆說,你一定中了一千萬大獎,這里面有我的一半,五百萬,我要去找彩票店問問。后來,我老婆就出去找你和你媽了。這是兩天前的事,可是直到今天她還沒有去找過你們。這是什么情況?
部長自己說出來的姓名刺激了我,我說,部長,你也姓全,你叫全大有?
部長說,全大有,哈哈,什么全大有。你還是想想,如果我老婆去找你,你怎么對付她。我已經(jīng)說過了,她是一個相當厲害的女人。
我說,部長,你讓我怎么說?
部長說,我讓你別理她,她很煩,也很難纏。
我說,她如果問我,我總得回答,她是你部長的老婆。
部長瞪圓了眼說,叫你別理她,你就別理她。
我說,部長,彩票是我這里賣出去的,我怎么能不說話呢。要不我說你沒中獎,這個事就完了嘛。
部長說,你不要說我中大獎,你也不要說我沒中大獎,你只說我不知道。而且,以后如果有人來問你,我有沒有中獎這個事,不管是什么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你都統(tǒng)一回答他們:我不知道。這個事,關系到我的將來和命運,我說的夠明白了吧。
我說,部長,我聽你的,你讓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你放一百個心吧。
部長終于又笑了,他說,全空,只要你聽我的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全包在我身上了,我保證。
我感恩戴德地說,感謝部長,感謝部長,我工作的事讓你費心了。你一點兒都沒有官架子,平易近人,而且還為民辦實事。我遞給他一根他自己的軟“中華”,還恭恭敬敬地給他點上。
部長閉上眼睛,很享受地吸了幾口煙,說,再說一遍,我說話一定算數(shù)。
我和部長坐了一晚上也搞不懂部長的真正意圖,難道就是為了和我串通騙他老婆?可是他老婆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
我還是關心我自己的事,這才是我的頭等大事。我說,部長,我請你去吃夜宵,喝點酒,開心開心。
部長搖搖頭說,今晚我請你喝茶,下次你請我喝酒。
我說,那就約個日子,后天吧,后天是周末,你可以放開喝酒了。
部長說,喝酒再約吧,我請你喝茶的事,不要對別人說,這樣影響不好。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如果兩天沒有我的消息,我老婆也沒有去找你,你就打我電話,或者打我老婆的電話,可能出事了。
我驚訝地說,啊,部長,我糊涂了,你說的是真的嗎?
部長說,你聽我的,對你和我都有好處。全空,有些事當時是糊涂的,可過些時光就清晰了;有些事當時是清晰的,可過些時光就糊涂了。
我說,暈,我暈。我記下了部長給我的兩個手機號碼,一個是他的,另一個據(jù)說是他老婆的。
部長站起來說,今晚到此為止吧。
我們沒喝酒,部長卻像喝醉了酒,他搖搖晃晃地朝門外走去,感覺他的腳步輕飄飄的。我說,部長,你怎么了?
部長說,我困了,實在太困了。他邊說邊走出茶樓的門,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服務員走過來說,帥哥,你們還沒埋過單哦。
我摸出錢來說,今晚算是部長請客我埋單吧。
夜深了,我媽早睡了,可我不想睡,我還在胡思亂想。今晚我和部長在一起喝茶的事,我應該告訴我媽。我把我媽叫醒了,我媽睡眼惺忪地說,全空,你有什么事?
我坐到床邊說,媽,我今晚和部長在一起喝茶。
我媽打了個哈欠說,哦,明天再說,睡吧。
我說,部長也姓全,你知道嗎?
我媽一臉疑惑地說,部長?你說的是那個買彩票的部長?你說你和他在一起喝茶?你說他也姓全?
我說,是的,就是這個買彩票的部長,他叫全大有。
我媽好像清醒了,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部長親口告訴我的,他還說了他的許多事,有些和你有關。
我爸也坐起來了,說,這個部長和你媽會有什么關系?
我媽也說,全空,你瘋了,我和部長有什么關系?他只是個買彩票的,我聽說,他錢很多,還一心想中大獎。
我爸咳嗽幾聲說,有什么了不起,我看是個錢瘋子吧。
我說,我沒瘋,部長也沒瘋,他要給我落實工作呢。
我媽說,我看你是在做夢,去睡吧。
我說,這是真的,部長保證過了。
我爸抬手關掉電燈說,睡吧,看他給你能找個什么工作。
第二天,我和爸媽都沒有提到昨晚的事,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對我媽說,今天我來管小店。我媽說,想管就管吧,反正最后總是要你來管的。
從早到晚一整天,除了吃飯和跑衛(wèi)生間,我都堅守在小店里。部長沒有出現(xiàn),部長的老婆也沒來找我。
這個晚上,別人都睡了,我還在胡思亂想,想部長說的話,想部長給我落實工作的承諾,想部長老婆來找我了怎么辦,好像活不過明天似的。
兩天很快過去了,居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兩天沒睡踏實的我感覺這樣很不正常,就如部長所說的,可能出事了。
我決定給部長打電話,這個時候,是晚上八點多,部長應該在家了。部長的手機打通三次都無人接聽,過了半個多小時,部長也沒回我電話。我盯著部長給我的手機號碼再次撥打,確實還是無人接聽??磥碚娴某鍪铝恕N矣謸艽虿块L老婆的電話,這個號碼一撥就通了,有個女人很優(yōu)雅地喂了一聲,聽到這個女聲,我的心也放下來了。
我說,喂,你好,你是部長夫人嗎?
部長老婆說,你是哪位?
我說,我——我是賣彩票的全空,部長經(jīng)常到我們小店買彩票。
部長老婆說,什么全空?你不會是騙子吧,我家那么有錢還會買彩票?再說,我家男人沒時間玩彩票。
我說,我吃了豹子膽哪,我敢騙你部長夫人。部長確實經(jīng)常到我們小店買彩票,而且買了多年。
部長老婆說,你還想說什么,繼續(xù)說。
我說,我媽也認識部長,我們這里的人都認識部長,我覺得他是一個好部長。我也見到過你,有一天晚上,你和部長一起在散步,一前一后,我見到你們了,我還和部長打了招呼。喂,你在聽我說嗎?
部長老婆說,你說,我在聽。
我說,部長還請我一起喝茶,我是一個賣彩票開小店的,就是一個平頭小老百姓。他是部長,是領導,他沒有一點架子,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了一晚上。
部長老婆說,哦,真的嗎?部長錢很多,多得晚上失眠了,這個他和你說了嗎?
我說,這個部長也說了,他還說他曾經(jīng)想跳窗自殺,是你的一句“你中獎了”救了他。
部長老婆說,呵呵。
我說,部長真是個好人,他答應要給我找工作,我沒有工作,一直在為這個事操心,我們全家都在操心這個事?,F(xiàn)在,部長伸出了他的溫暖大手,他拉了我一把,就把我從地獄拉到了天堂。
部長老婆說,真是感天動地呀。
我說,我和部長只是賣彩票和買彩票的關系。
部長老婆說,我問你,這個部長中過大獎嗎?
我說,這個事——
部長老婆說,你實話實說吧,沒事的。
我說,不知道。
部長老婆說,部長中過別的什么獎嗎?
我說,我真不知道。
部長老婆的聲音還是柔軟的,感覺不到她有什么變化。她又說,你看,你和我說了那么多話,就是沒有說真話,讓我怎么相信你?
我想了想,雖然說“不知道”是部長讓我這樣說的,但事實上我確實也不知道。我說,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相信,自己問部長。
部長老婆笑了笑,說,你讓我去問部長,笑話。
我一想到部長要給我落實工作的事,心里就癢癢得受不了。我說,部長在嗎?
部長老婆說,部長不在。部長老婆又說,你不相信吧,我告訴你,部長——我把他送進去了。
我說,你把部長送到哪里去了?
部長老婆很淡定地說,啊哈,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的眼前閃過一片黑暗,這是因為我的前途突然黑暗了。我大聲說,你——你敢送部長去精神病院,我就送你去精神病院。我說話算數(shù)!
部長老婆說,看你說的,如果我把部長送進紀委或者檢察院,難道你也把我送到這些地方去?
我警覺地問,你到底是誰?
部長老婆說,你是你,我是我。再見!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