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而不撓，素白而不污。

——《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

1

與徐秉言的相識，是一個他找我，我找他，互相尋尋覓覓的過程。

2012年6月的一天，我從浙江嘉善回上海的途中，接到嘉定竹人張偉忠打來電話，說徐秉言正在嘉定，“他找了你好久，他想與你見個面?！?/p>

我趕到嘉定，未進(jìn)家門便直奔嘉定竹刻博物館?！靶炖蠋?，我也想你呵！”我緊握他手，彼此都覺相見恨晚。

這是我與徐秉言的初次見面。之后，我與他，用他的話來說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樣。

與徐秉言的互相尋找，要從2009年春天說起。當(dāng)時還在上海文化出版社當(dāng)總編輯的陳鳴華去常州拜訪徐秉言，回來帶給我《徐素白竹刻集》《徐秉言竹刻木雕》兩本書，扉頁上有題簽：“樓耀福先生惠存，徐素白后人徐秉言贈，己丑早春月于蘭陵?！?/p>

兩本書讓我喜歡不已。是年，恰逢文匯出版社《海派文化叢書》主編李倫新先生約我撰寫《海上尋珍》，徐秉言的贈書成了我其中一章《留青春常在》的重要史料。我感激無比。

陳鳴華的常州之行，還得到徐秉言刻的一件紫砂壺。他在電話中多次向我炫耀，很有點誘惑的意思。我喜歡茶，喜歡紫砂壺，一聽陳鳴華說那壺，便興奮：“什么時候讓我見識一下，飽飽眼福？”他一口答應(yīng)。

不久，他來嘉定看我。見面我問：“徐秉言刻的壺帶來了嗎？”他很詭，不語，只說是來看看老哥。喝茶之間，與他談天說地，不乏互相調(diào)侃。我說：“你未帶壺來，我倒為你準(zhǔn)備了好東西：一對民國年制的花梨木圍棋罐。”

鳴華喜圍棋如同我喜茶，我這一說，果然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他憋不住要我讓他看看，圍棋罐一到他手里，像是尋到了真正的主人，他撫摸著反復(fù)端詳，喜歡不已：“倒是民國的?！?/p>

我說：“這是從一整塊木料上挖出來的。我們在舊家具店鋪見到它時，店主還讓它做香煙缸呢！”“可惜可惜?！彼荒槕z香惜玉的神態(tài)。

“你盡管沒帶壺來，我還是決定把這對圍棋罐送給你了?！蔽铱犊乇響B(tài)。

他似乎受到感染：“樓大哥夠朋友！不過，我也鄭重宣布：秉言刻的壺我也帶來了！”我這才注意到他攜帶的紙袋。

紙袋內(nèi)是一把漢君壺。壺上的大篆“德唯取友，善在尊師”是秉言的弟弟秉元所書，秉言說，秉元的字寫得比他還好。器形樸實端莊，又因秉元直接書寫，秉言直接銘刻，這壺的不可復(fù)制性使它在世上獨一無二，彌足珍貴。

鳴華走后，我細(xì)看這壺，竟讓我生出些許感想來。后來我寫了一篇《秉言刻壺》，發(fā)表在《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上。徐秉言正是看到了這篇短文，千方百計地要找到我，與我見一面。

按理，他要找我，可以通過陳鳴華。恰恰此時，陳鳴華剛剛調(diào)任至香港出版機構(gòu)任職，我找他都不方便。無奈，秉言只能四處打聽，終于找到嘉定竹刻非遺傳承人、他弟弟徐秉方的弟子張偉忠，于是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那天，上海博物館在嘉定舉行活動，徐秉言應(yīng)邀參加。因為是集體活動，我倆無時間細(xì)聊。匆匆話別時，我將我的兩本新著贈他，特別指出《海上尋珍》中《留青春常在》一章專門寫了他父親徐素白、他和他弟弟徐秉方。

2

徐秉言的父親徐素白，是留青竹刻史上劃時代的人物。說徐秉言，是繞不過徐素白的。

徐素白，1909年生于江蘇武進(jìn)，3歲喪父，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25歲那年，母親病重。徐素白焦慮萬分，萬般無奈的他只得求佛拜菩薩，跪在菩薩面前用剪刀剜下自己胸口三塊肉，用香火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回到家用肉煎湯喂母，企盼能以此舉救母。徐素白的這一孝舉一直在他家鄉(xiāng)流傳，以至徐素白去世時，鄰邊四村老人無不悲痛。

我深為這些故事所感動，徐素白被譽為留青竹刻的里程碑，除了他的藝術(shù)成就之外，還在于他的為人。

徐素白15歲起在上海俞宏記扇莊學(xué)藝，兼習(xí)書畫。他天資聰穎，學(xué)習(xí)刻苦，滿師不久便被“壁壽軒”書畫店聘用。“壁壽軒”老板擅篆刻，喜書畫，與書畫界人士交往頗多，徐素白也由此結(jié)識海上書畫名家江寒汀、唐云、沈尹默、錢瘦鐵、鄧散木、白蕉、馬公愚、程十發(fā)、喬木等。這些書畫家十分樂意為他繪制刻稿。在這種藝術(shù)氛圍熏陶下，徐素白的留青竹刻自成一家，形成了與家鄉(xiāng)土生土長的竹刻藝人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海派氣息濃郁。

畫家朋友中，江寒汀對徐素白影響很大。在和江寒汀的合作過程中，對畫意的理解，對景物的層次安排和質(zhì)感表達(dá)，江寒汀的意見讓徐素白受益匪淺。為探討某個具體問題，徐素白會多次上門請教和切磋，直至雙方都滿意。因此，他在雕刻江寒汀的畫作時得心應(yīng)手，淋漓盡致。如刻制江寒汀《柳鳥荷花圖》，徐素白在荷葉上加刻了露珠和被蟲咬的殘破，使作品更加生動真實，也更顯示出刀刻的妙趣韻味，做到了筆所不能到的，而刀刻能得之。

花鳥山水畫大家唐云是徐素白另一位藝術(shù)上的知己。唐云的繪畫重意蘊，徐素白雕刻唐云畫作的刀法必須與刻制江寒汀的不同。同是一片荷葉，刻江寒汀畫作，須用刀精細(xì)；而刻唐云的，則須灑脫。徐素白采用不同的刀法，使各家繪畫的風(fēng)格充分體現(xiàn)。唐云稱徐素白為“現(xiàn)代刻竹藝人之杰手”。

徐素白還特別留意觀察大自然，各種樹木花草的外形特征，甚至樹葉花瓣的脈絡(luò)紋路，他都要反復(fù)揣摩，深入細(xì)微。他養(yǎng)鳥、養(yǎng)魚，乃至蟋蟀、蟈蟈之類的小昆蟲，采集蜻蜓、蟬的標(biāo)本，掌握它們各異的形態(tài)和細(xì)部特征，并將之運用于竹刻藝術(shù)中。

在徐素白之前，留青竹刻的刻家都用較深的進(jìn)刀度表現(xiàn)景物的層次感，而徐素白卻是用刀刻出竹片上的中國畫，追求的是刀筆融合，表現(xiàn)的是筆墨韻味。因此，他進(jìn)刀度較淺，只在竹青這一淺表層上，把握不同的深度，形成層次變化。他陰陽并蓄的刀法，造成濃、淡、干、濕的筆觸，體現(xiàn)各種景物的不同質(zhì)感。如他刻的《荷花柳鳥》，令人驚艷的是，連荷葉正反面的不同葉脈紋絡(luò)都有生動表現(xiàn)。他作品中的夏蟬、蜻蜓，不僅翅翼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而且兩翼的重疊處及翼下身體也若隱若現(xiàn)，層次豐富。在他的刀筆之下，《海棠小雞筆筒》中雛雞那一身絨絨細(xì)毛，似乎觸之可及?！栋倩R放》臂擱中的一片花瓣，他能分幾個層次，觀之仿佛覺得有水分在花瓣中滋生。

《解放日報》文博版原主編、作家陳鵬舉2007年曾寫過一篇題為《留青竹刻》的“文博斷想”，文中對徐素白評價極高：“20世紀(jì)的留青竹刻和一個名字連在了一起，這個名字是‘徐素白?！?/p>

徐素白神奇的刻刀讓文人畫的情趣、意境再現(xiàn)于竹上，留青竹刻由于徐素白的創(chuàng)造，從民間工藝走入大雅的藝術(shù)殿堂。

“刀小創(chuàng)萬物，蟲鳥和鳴聲猶在；竹片如沃野，百花爭艷有遺香。”1975年10月3日，一代留青竹刻大師徐素白走完了他“靜氣萋萋刻精神”的人生之路。徐素白走了，他的藝術(shù)卻永留了下來，并且由其子秉言、秉方和第三代徐楓等得以傳承。徐氏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當(dāng)今留青竹刻第一家。

在徐氏竹刻世家，看一個家族成員是否得道，就得刻一件徐素白的代表作臂擱《荷花柳鳥》。看你刻的荷葉正反面的葉脈紋絡(luò)是否層次豐富、有質(zhì)感、有韻味？這件《荷花柳鳥》，對徐素白的子孫，是一張考卷。

徐秉言當(dāng)然刻過《荷花柳鳥》。2013年，在天津榮寶齋辦的徐氏竹刻展上，正是徐秉言刻的《荷花柳鳥》，被一位喜歡收藏的實業(yè)家一眼相中，死纏爛磨，一定要從徐秉言手中購買。徐秉言拗不過他，忍痛割愛。實業(yè)家出價100萬元，創(chuàng)造了當(dāng)代竹刻作品單件價格之最。徐秉言刻竹深得其父素白之精髓。

3

我與徐秉言初次見面，匆忙倉促，兩人依依不舍，相約擇時再見。

3個月后，徐秉言果然又來看我。他的公子、徐氏竹刻第三代傳人徐楓開車，從常州直奔嘉定。出發(fā)之前，秉言沒告訴我，到了嘉定才給我打電話。他提著水果，從我居住的小區(qū)門口一直走到我家中，我很感動。

不巧的是殷慧芬這天偶染小恙，在醫(yī)院掛針，我要在一旁伺候，兩天后還得去歐洲旅游。我無法多陪秉言，又只能匆匆互相祝福幾句，很遺憾地分手，我很覺歉意。幸好在嘉定，我還可委托張偉忠代為接待。

旅歐回來，張偉忠說：“秉言師一直在牽掛，不知嫂夫人身體好點了嗎？去歐洲一路會不會太累？”我聽了更是大為感動，當(dāng)即打電話謝秉言，并說擇日去看他。于是有了一次2012年冬月的常州之行。

同行的除殷慧芬外，還有張偉忠等?！罢垈ブ乙黄饋?，有些問題我可以和他討論討論?！毙毂允莻ブ?guī)煵?，說這話時，卻謙虛得像師兄弟。

尋到徐秉言在武進(jìn)湖塘鎮(zhèn)的府上，他不在家。老伴說他專門為我們?nèi)ァ把统恰比∪雸鋈恕?/p>

我們在他屋里轉(zhuǎn)悠，看他的竹木雕刻，看他畫的白菜果蔬，看他壺上刻的蘭花竹葉，待他回到家中，差不多對他近期的創(chuàng)作已有了大體的了解。

徐秉言回家后給我們看了他年輕時的作品，一件是刻在白色有機玻璃上的程十發(fā)人物畫，栩栩如生。徐秉言說，這件作品他請程十發(fā)看過，十發(fā)老人夸贊不已，說他把原作中的筆墨輕重疏密都用刀表現(xiàn)出來了，很難得。此后，十發(fā)老人常把自己新作借給徐秉言，供他作刻竹底稿。秉言說，他最喜歡程十發(fā)的作品，和十發(fā)老人也最有緣。徐素白故世后，曾有一些書畫名家的作品作為遺產(chǎn)由后人繼承。怎么分配？秉言母親主持了一場儀式，把名家字畫分別編號，然后幾個兒子先后在徐素白的遺像前抽簽，秉言抽中的恰恰是程十發(fā)的畫。在藝術(shù)上，秉言也較多得到十發(fā)老人的指點，比如，小小竹片有時會讓秉言的寫意感到意猶未盡，他聽從程十發(fā)的建議，在紅木雕刻上筆墨酣暢地施展他的才情，使他的紅木雕刻名播海內(nèi)外。他的紅木雕刻作品中，多幅刻稿是十發(fā)老人提供的。

徐秉言另一件早期作品刻在塑殼保暖杯上，那杯是他老丈人用的，由于年代久遠(yuǎn)，蓋子已破損。他的老丈人很不容易，幾個兒女由老丈人獨自一人帶大，秉言去看望唐云時，唐云聽了很感動，專門畫了一張畫，一只公雞哺育3只小雞。這畫秉言至今仍珍藏著，秉言說：“我那時喜歡刻，卻無用武之地。于是，拿到什么就刻，有機玻璃、塑料杯都是?？淘诶险扇说谋Ｅ?，也算是孝順老丈人?！?/p>

善與書畫名家交往，虛心學(xué)習(xí)，徐秉言秉承的正是徐素白的品性。

徐秉言高中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家塑料制品廠，那時他刻的并非是后來讓其名聲大振的竹木，而是塑料煙灰缸，每天刻千余只。之后，他就讀無錫輕工學(xué)院造型美術(shù)系，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中國畫和藝術(shù)理論，使他對傳統(tǒng)藝術(shù)有了更深領(lǐng)悟。他擅畫人物、山水、花鳥，他說：“人說書畫同源，其實刀筆更是同根同源，刀還先于筆。雕刻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有賴于書畫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懂畫會畫是刻家的必修課?！笨碳覛v來有雅俗之分，文化學(xué)養(yǎng)、藝術(shù)底蘊是否深厚是竹人雅與俗、竹品雅與俗的分水嶺。秉言深諳藝術(shù)之道。

我讀《徐秉言竹刻木雕》，深為書中所收錄的作品嘆服。徐秉言的一件題為《活潑天機》的臂擱，松枝上一只靈動的松鼠圓睜雙目，全身的毛茸細(xì)致入微，疏密有序，觀之如覺其綿軟，給人一種觸摸的手感。這種感覺我在觀其父徐素白的《海棠小雞筆筒》時曾經(jīng)有過。秉言深得素白大師真?zhèn)鳌?/p>

秉言的寫意留青竹刻也極富造詣?！肚镏琛房芍^是秉言寫意留青竹刻的代表作，或虛或?qū)崳瑓s渾然相融，極有層次。芭蕉、山石、小草，秉言都以大寫意表現(xiàn)之，只有立于山石的小鳥，秉言是用工筆刻畫的，細(xì)致到每一根羽毛之紋路，栩栩如生。鳥兒啼唱的“秋之歌”，正是秉言的點睛之處。那年秉言已55歲，在創(chuàng)作上雖正當(dāng)盛年，在生命的歷程中卻已近秋天，引吭高歌，唱一曲激越的藝術(shù)人生之歌正是秉言內(nèi)心的表白。秉言的紅木雕刻，刀筆酣暢，被藝術(shù)界譽為“一枝獨秀”，名播海內(nèi)外。

徐秉言為人低調(diào)謙和，令人很難相信他是個大藝術(shù)家。那天，他一早為我們?nèi)ト　把统恰钡娜雸鋈?。淹城遺址在離他家不遠(yuǎn)的湖塘鎮(zhèn)大壩村，占地千畝，據(jù)考證為春秋晚期所筑，距今有2500余年的歷史。常州可看的古跡不多，看淹城，讓朋友們在藝術(shù)交流之余游覽休閑，足見徐秉言用心。誰知到了淹城，大量新建的仿古建筑令人乏味，而且天冷風(fēng)大，同行者中多數(shù)人不愿走了。我很為難，為人處世，我歷來主張互相尊重，到一處做客我更是“客隨主便”。真的半途折回，我怕有損秉言自尊。誰知秉言得知，卻很坦然：“那就聽從大家意見。”全忘了他一早為我們?nèi)∪雸鋈龅降闹苷邸?

那天我們后來又去了宜興，秉言坐我的車。中途加油，他搶先下車要為我付資。我說我的車怎么讓你付加油費，硬是阻止了他。晚飯后去宿地，在太湖邊，雖有朋友帶路，但月高天黑，在荒僻處仍不好辨認(rèn)，又是他常常下車找人問路。種種小事，常常令我這個比他小幾歲的“老弟”感到羞愧。

他的低調(diào)謙和，血液里流淌的是素白遺風(fēng)。

4

秉言年逾七旬，在藝術(shù)道路上，他探求的腳步始終未停。作為中國竹刻工藝大師，近些年他在壺刻領(lǐng)域的造詣也令人刮目相看。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文說：“一些雕刻大師的作品，比如江南雕刻大師徐秉言的手工刻壺，更是價值不菲，經(jīng)常在拍賣會上拍出天價?！鼻靶┠?，他與高級工藝美術(shù)師顧治培合作的紫壺作品就在拍賣會上拍得7萬元的價格。

秉言知道我喜歡茶和紫砂壺，在宜興介紹我認(rèn)識了好幾位制壺高手，尹建平、周曉琴、王星茗周玉霞夫婦等等。秉言與這幾位壺藝家都有合作，其中不少作品為市場所追捧，這些壺藝家后來也成了我的朋友。我?guī)状稳ヒ伺d，秉言得知，總設(shè)法從常州趕來，有時讓自己兒女開車，有時讓他的干兒子壺藝家尹建平開車去接。他說：“你來了，我總是要陪的?！?/p>

他帶我看明代的龍窯。明代的柴窯現(xiàn)在仍在使用，別說宜興，即使在全國也并不多?？吹轿以诠鸥G前興奮，他也興奮。古窯有燒制的陶罐、陶盞、陶壺賣，他以他藝術(shù)審美上的獨特眼光，幫我一個個地挑，從器型、色澤到是否有窯變。

周曉琴是秉言十分推崇的一位女性壺藝家，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說，她的功力不遜于當(dāng)代蜚聲壺藝界的一些名聲顯赫的大師。我想這除了她的悟性、對紫砂藝術(shù)的獨特理解之外，也許還因為她是個溫文爾雅的女性，特別細(xì)致、一絲不茍。

我很想見周曉琴。第一次秉言帶我去她的工作室，她不在，鐵將軍把門。打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她，只得作罷。不久，我再去宜興，秉言又來作陪，他說他這次與周曉琴約好了，“周曉琴知道你要去，很高興?！北赃@么說。

秉言那天與周曉琴也有合作的事宜商量，周曉琴制作的曼生十八式，其中好幾款，都是秉言刻的作品。我細(xì)細(xì)品味、欣賞周曉琴陳列的作品，十分喜歡她的簡練干凈的線條。在一款葵菊壺前，我駐步很久，那柔和的弧度、挺括的筋線絲絲相扣，壺蓋與壺身之間容不得絲毫差錯的精湛，讓我為之傾倒。正在與周曉琴議事的秉言注意到我的神態(tài)，走到我身邊，悄悄地站了一會說：“你喜歡就買下來?！蔽摇班拧绷艘宦?，那櫥窗內(nèi)標(biāo)價卻使我這聲音不夠堅決。秉言說：“價錢我來跟曉琴商量?！彼衼碇軙郧?，6折，4折，我準(zhǔn)備掏錢包了，秉言擋了我，說：“再降一點，我為你多刻兩把壺。”周曉琴笑了：“徐老師既然這么說，我就收成本費吧?！焙髞淼膬r格令我都難為情。我欠下的，不僅是周曉琴的，更是徐秉言的。

茗玉陶林藝術(shù)館的王星茗、周玉霞夫婦也是秉言的合作伙伴。就是那個冬日的夜晚，我們從宜興去太湖邊上的度假村，王星茗說他和周玉霞正在研制了一款新壺，形如鴛鴦，想讓秉言繪刻。同在車上，秉言不斷與小王探討，他顯然已經(jīng)過構(gòu)思，說他想刻幾枝荷花、荷葉，一只鴛鴦被荷葉掩遮半個身子，另一只鴛鴦?wù)趯ふ?。一車人聽了都說好。秉言說：“刻什么字我還沒想好。”殷慧芬聽了，脫口而出：“就兩個字：尋他。”又補充念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的句子。”秉言說：“好，有意境?！?/p>

秉言又一次讓我感受到他骨子里善于傾聽的謙和恭讓，那是一種真正的大師風(fēng)范，難能可貴。秉言尋“他”，尋了大半輩子，尋的是藝術(shù)的至臻意境。

在宜興，我看了秉言刻的好幾件作品，一絲不茍、精益求精，他總是在找自己不滿意之處，對我說這一刀還可以刻得“殺格”一點，這一瓣蘭花的葉片還可以稍稍往下一些，言語、表情十分平常、淡然。我聽著卻很為感動，秉言的竹雕、木刻，在全國可稱鳳毛麟角，相比之下如今有些人在某一領(lǐng)域稍有成就，整天尾巴翹上天，聽不得別人半句批評的話。秉言當(dāng)著眾人面總尋自己的不足，足以讓半桶水滿桶晃的“大師”們羞愧。

5

都說徐秉言善畫白菜，我在他書房看到他畫的白菜，體會到所傳不虛。秉言的白菜畫，一般尺寸不大，畫中的色彩以及墨色構(gòu)繪的線條極為素雅清淡，絲毫不張揚。我站在他的白菜畫前，不著邊際地猜想，他為什么喜畫白菜？

秉言說他喜畫菜蔬是因為“一個人精力有限，什么都想畫，很可能什么都畫不好”。有一年，江蘇省美協(xié)辦畫展，要各地送作品，常州有關(guān)部門請他也繪畫參展。為了畫白菜，他每天走菜場，觀察形態(tài)各異的白菜，大的小的，緊的松的，青的白的，根部葉脈，一一琢磨，回到家里鋪紙摹繪，前前后后畫了百余張，終于畫出了自己滿意的作品。展出那天，江蘇省美協(xié)副主席、著名花鳥畫家陳大羽先生在秉言畫前站立很久，細(xì)細(xì)觀賞，稱贊不已。

果蔬白菜也是秉言竹木雕刻、紫陶雕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他有一件留青臂擱，刻的就是一只蘿卜，同樣清淡質(zhì)樸。另有一件紅木雕刻《園蔬愈珍饈》，是秉言1993年的作品，寥寥幾刀，有虛有實，有深有淺，較之繪畫更立體，更具質(zhì)感，卻依舊樸實無華。徐秉言說他的《園蔬愈珍饈》：“……兩棵大白菜和一朵小蘑菇，這是我自己的畫作，我善畫大寫意果蔬。這兩棵白菜的莖和葉筋，均以剛健遒勁筆勢寫成的線條，而菜葉則是淡色，我以刻刀在紅木板上表現(xiàn)，給人的感覺那是刻刀畫出的大寫意中國畫，利用油漆和紅木本色的反差，創(chuàng)造多種中間層次反映墨色，給人以扎實厚重的感覺。”

古往今來，齊白石、吳昌碩、鄭午昌等大師都繪過蘿卜、白菜。吳昌碩畫中題句：“真讀書者必?zé)o封侯食肉相，只咬得菜根耳?！斌w現(xiàn)了他的清淡品性。抗戰(zhàn)期間，鄭午昌在上海辦“白菜畫展”更是轟動一時?！安粚懩档懖烁薄叭缌羟灏着c兒孫”借白菜清白素凈，鄭午昌喻人格秉性。如今秉言畫白菜、刻白菜，我想也正是他樸實品性的宣泄和表達(dá)。

朋友中也知道秉言的白菜畫得好，隨身帶了件手卷，請秉言補白。秉言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只是請他別急，他說要慢慢琢磨怎樣畫得更好。拖了段時間，那朋友還是有點急，催我從側(cè)面問問。秉言得知哈哈大笑：“我的白菜早就畫好，我看他喜歡書畫，手卷上空白又多，我請常州別的書畫名家在畫呢?！北跃褪沁@樣，你開口向他索一，他就會想法給你二三。

壺藝家尹建平是秉言認(rèn)的干兒子，與秉言合作的紫壺作品最多，不少已為海內(nèi)外多位著名人士收藏。尹建平壺藝精湛卻淳厚淳樸。我每次去宜興，他那里我是最多去的。有一次在他家吃飯，見他用的碗是紫泥手工所制，渾圓厚敦。我喜愛之極，請他也為我做幾個。秉言在一旁聽著，忙說：“好，我來刻大白菜?！辈唤?jīng)意之中，秉言再次顯露他喜粗茶淡飯。

秉言的工作室掛有一副對聯(lián)：“事能知足心常樂，人到無求品自高。”白菜味淡心清，正是其清白家風(fēng)的體現(xiàn)，更如秉言的處事為人。

秉言答應(yīng)要為我畫白菜，后來也為我畫了幾次白菜，只是我不在常州，他每畫一次就被喜歡的朋友拿走。2014年秋日，他為參加常州的畫展又畫了幾幅白菜，并專門給我發(fā)來信息，說是為我留了他最滿意的一幅，還說：“你要快些來拿，要不又要給別人拿走了。”

2015年元月，我從南京返程上海的途中，去了常州。一是看望秉言和我的另一位朋友、藝術(shù)家洪磊；二是為了秉言那幅畫。晚上，兩人都要請我吃飯。我說服秉言：“去洪磊那兒吧，都是常州的藝術(shù)家，洪磊更現(xiàn)代，相互認(rèn)識下，沒什么壞處?！北杂忠淮误w現(xiàn)了他的謙和好學(xué)，一口答應(yīng)，并叫了中國美院畢業(yè)的徐楓。徐楓知道洪磊，當(dāng)然不想放過學(xué)習(xí)和交流的機會。

晚飯時，洪磊說了些他們家的歷史以及他與父親的關(guān)系。因此，這次聚餐也成了我補充采訪洪磊的機會。幾個月后，我寫了篇關(guān)于洪磊的人物散文《魂兮歸來》，其中不少細(xì)節(jié)，都來自那次晚餐。

飯后，洪磊請大家到他工作室喝茶。他向各位贈送了他的畫冊《應(yīng)是綠肥紅瘦》（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8月版）。秉言讀得十分認(rèn)真，而且每每讀出感想來。秉言指著洪磊的一幅彩色攝影作品《說吧，記憶·蝴蝶》：“畫面中的蝴蝶在飛，卻又被一根根線牽制著，這說明蝴蝶的飛是有限制的。很深刻?！彼囆g(shù)評論家吳亮曾說：“看一件當(dāng)代藝術(shù)，不能簡單地說好還是不好，基本功都在那里，重要的是看他告訴了你什么。”顯然秉言深諳此道，而且看出了洪磊作品中的內(nèi)涵。吳亮后來聽說了這件事，“跨界交流，好啊?！彼缡钦f。

那晚，我與秉言一起回到他居住的武進(jìn)湖塘鎮(zhèn)，路上他說與洪磊的交流收獲很大：“我在想，竹刻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除了傳統(tǒng)的花鳥山水之外，能不能有所突破，內(nèi)涵更豐富些?！北赃€在不斷吸收，不斷學(xué)習(xí)，真不容易。

第二天一早，我去秉言府上辭別。他到二樓取他為我畫的《清蔬圖》。二樓墻上掛著徐素白的遺像，他上香祭拜。他說他每天在這里臨寫一幅《心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寫的《心經(jīng)》一卷卷已堆了不少。他說：“有朋友來，看到了喜歡，我就讓朋友隨便拿，你喜歡，你也拿。寫《心經(jīng)》讓人心靜，好。”

我拿了《心經(jīng)》之后，他又打開櫥門，取出一件大紅酸枝手串，套在我腕上，說這手串是開過光的，他送給自家人的，他的兄弟、子女都有，祈福他們平安康泰。我撫摸這手串，有點激動：“徐老師，你把我也當(dāng)自家人了?！北院退睦习樾Σ[瞇地看著我：“早就把你當(dāng)自家人了。從常州開車到上海要兩個小時吧，你也上了年紀(jì)，你帶上這手串，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聽著感動。為眼前的《心經(jīng)》、徐素白遺像、裊裊飄拂的香煙、秉言為我畫的《清蔬圖》所營造的氣場所感動。

那幅《清蔬圖》，是秉言幫我提上車的。這畫現(xiàn)在掛在我家餐桌上方的墻上，一棵大白菜，三兩株茭白，三兩個西紅柿，色彩素雅。即使畫西紅柿他用的紅色，也是淡淡的，絲毫不張揚，本色、素白。

作者簡介：

樓耀福，1973年11月開始發(fā)表作品，早年著有長篇小說《落葉瀟瀟》（與殷慧芬合作）、中短篇小說《拉幕的人》《彼岸》《夜的罪惡》等百余萬字，小說曾被《中國文學(xué)》英文版、法文版向世界各國推介。近幾年出版《上海閑人》《海上尋珍》《月河淘舊》等散文集、人物傳記、文化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