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冰
一位美國作家曾寫道:“在20世紀,如果你碰巧出生在瑞典,那就像中了頭彩一樣。”這句話在相當大程度上并非虛言。
只要一提到“北歐模式”“福利國家”,我的腦子里便不由地會冒出這句話。瑞典是舉世公認的福利國家的典范,以瑞典為代表的北歐國家也是當今世界上運轉最成功的福利國家。2004年春夏,我曾在那里生活了數(shù)月,因而自認為可以擷取自己在那里一鱗半爪的親身感受,為有關福利國家的爭論增添一抹感性色彩。
再見,傳統(tǒng)福利國家
那么,生為一個瑞典人究竟有多幸福?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就是瑞典的“黃金時期”,有個病人跑到公立醫(yī)院去看病。醫(yī)生問他哪里不舒服,他回答說,自己整天心情陰郁,白天無精打采,夜里常常失眠。醫(yī)生認為他可能患了輕度的憂郁癥,這種精神性疾病在寒冷的北歐很常見,日短夜長的冬季尤其是發(fā)病高峰。于是醫(yī)生給他開了兩星期的病假,并建議他平時多到戶外活動,多接觸陽光。
病人聽罷,立刻嚷起來:我們這里戶外零下20多度,早上10點天都沒完全亮,下午4點就已經(jīng)黃昏,你讓我怎么戶外活動?哪里去曬太陽?醫(yī)生一想,病人說的確實都是事實,那怎么辦呢?“這樣吧,我再給你加開一道處方:去西班牙休完你的兩星期病假,機票和酒店開銷算作藥費”。眾所周知,在瑞典看病是國家埋單的,而陽光明媚的西班牙是整個歐洲的度假勝地。
如果你認為這個夸張的故事是瞎編出來的,那就錯了。它是我親耳從一個瑞典朋友那里得知的,并得到另外好幾個瑞典人的證實。他們用略帶自嘲的口吻講完這個故事以后,都不忘記加上一句無奈的感嘆:“不過這樣的好事情放到現(xiàn)在是不可能了?!?/p>
這種自嘲和無奈,折射出一個殘酷的事實:舊式的福利國家模式已經(jīng)破產(chǎn)。
從戰(zhàn)后到20世紀70年代是歐洲大陸福利國家的鼎盛時期,高福利不僅讓窮人獲得了尊嚴,還讓太多原本應該在優(yōu)勝劣汰的市場中激烈競爭、追逐成就的人懶洋洋地依偎在國家的溫暖懷抱里。一位當時曾在荷蘭生活的英國作家寫道:“如果必須指出福利國家的巔峰時期,那可能是1976年前后的荷蘭……那時,沒有多少荷蘭人會非常努力地工作,因為他們的大部分收入都直接流入了收稅員手中?!?/p>
這意味著,福利國家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大恩惠,但也是一個重負,而且它還在不停地迅速擴張。今天的歐盟人口只占世界總數(shù)的7%,而社會開支卻占了全球的一半。更為糟糕的是,西方社會的老齡化趨勢導致它們未來還將繼續(xù)加大在養(yǎng)老金、社會保障和醫(yī)療上的花費。
作為一個標志性人物,現(xiàn)代福利國家最重要的設計師威廉·貝弗里奇從沒有離開過意識形態(tài)爭論的中心位置。對許多右翼人士而言,他對英國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滑坡和國家衰落(即所謂“英國病”)負有巨大責任;而對許多左翼人士而言,英國社會政策后來的諸多失敗,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歷屆政府未能完全踐行貝弗里奇的愿景。
但不管這種爭議還將持續(xù)多久,有一個事實是不容否定的:20世紀70年代后,西方國家遭遇了普遍的衰退、滯漲以及奇高的失業(yè)率,加之國家過度干預導致的官僚主義和低效率,傳統(tǒng)福利國家模式變得難以維系。事實上,福利國家的近況正變得越來越糟。歐洲早已不是一個樂園,并且已有將近一代人的時間不是了,未來它還會變得更糟。改革勢在必行。
其實,早在上世紀80年代,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就已開始嘗試改革不堪重負的福利社會體系。但在歐洲,倡導自由市場的勢力從未能撼動福利國家的根基。就連“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也沒能觸及國家衛(wèi)生系統(tǒng),充其量是不再擴大福利范圍。但本輪全球金融危機使得她的后繼者戴維·卡梅倫首相面臨著“改不動也得改”的絕境。用美聯(lián)儲前主席艾倫 格林斯潘的話來說,“在長達80年的時間里,福利國家模式從未遭遇過真正的政治挑戰(zhàn)?,F(xiàn)在,福利國家已經(jīng)撞上由經(jīng)濟現(xiàn)實和財政狀況筑起的‘南墻”。而現(xiàn)任歐洲央行行長馬里奧·德拉吉說得更明白:“過去有人認為,歐洲非常富有,可以讓公民用不著工作。但現(xiàn)在情況不再如此,必須埋葬老式的歐洲社會福利模式?!?/p>
瑞典在“養(yǎng)懶人”嗎?
福利國家盛行“大鍋飯”,容易“養(yǎng)懶人”,在許多批評者眼里,這似乎是不證自明的。我在瑞典的所見所聞卻告訴我,事實并非經(jīng)濟學教科書里所講的那么簡單和黑白分明。
我那時住在斯德哥爾摩西南160多公里的Norrk ping鄉(xiāng)下,一片面朝波羅的海、擁有茂密森林的美麗山坡上。那是個晝長夜短的春季,每天早上6點剛過,就會看到左鄰右舍早早地起身,男人忙著在院子里擦汽車、澆灌修葺園藝或整頓各類雜務;女人則煮咖啡、做早餐,喂孩子。不到8點,夫妻們就開車出門,送孩子上學,自己上班……一派辛勤勞碌的場景。在工作和與他人業(yè)務往來時,就個人的有限經(jīng)歷,我也沒有印象曾遇過任何辦事拖拉、不負責任的瑞典人。相反,他們都井井有條、嚴謹高效、一絲不茍——與你約好見面,絕不會晚一分鐘;答應你的事,也絕不會讓你有任何不放心。以對工作和生活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來衡量,如果瑞典人是“懶人”的話,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幾個國家的人能算不懶的。我曾經(jīng)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南歐“非完全意義上的福利國家”見識到的那種上午10點還沒上班、而到下午3點還沒午休完的景象,在瑞典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大鍋飯”,關鍵就在于你怎么定義了。在瑞典,收入差距確實很小。以我比較熟悉的報社的情況做類比:一般假如一家報社的總編輯月薪是6萬克郎出頭的話,全報社的平均薪水差不多在4萬左右,而一個大學剛畢業(yè)的見習記者應該能拿2萬多一點。這是含稅收入,扣除所得稅以后的差距更小。他們更不會存在什么“打分”“考評”、加(扣)獎金之類的事,因為工資都是固定的,根本沒有什么獎金。而且,除非雇員自己跳槽,公司方幾乎無法解除一個員工的聘用合同。正因為如此,在瑞典的管理培訓課程中,團隊合作永遠是第一位的。
不過話說回來,在我所接觸到的瑞典人中,除了少數(shù)大企業(yè)主,一般的職員、小老板、甚至從事專業(yè)技術工作的高級白領,對這樣的激勵機制和社會財富分配狀況并無太多不滿,他們也沒有因此而變得好逸惡勞。每隔四年,他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把選票投給奉行福利國家政策的左翼社會民主黨,以致在過去3/4個世紀里,它的執(zhí)政時間超過了90%。還有一個事實是,瑞典的勞資關系相當融洽,據(jù)我觀察,一般雇員對于公司內男女平等之類問題的關注度遠遠高于對高薪的渴望;而老板們似乎也很少認為自己不應該給雇員發(fā)那么高薪水的。
至于哈耶克等傳統(tǒng)自由主義者擔心的,福利國家因為需要大政府而會逐漸向極權主義社會演變的趨勢,在瑞典更是純屬杞人憂天。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民主、透明、公正和人權保障,在世界范圍內有口皆碑。我曾詢問哥德堡大學的一位新聞系教授,為什么瑞典不愿意加入歐元區(qū)?他的回答是:我們信不過那些大陸上的國家,在他們那里需要保密的政府文件在我們這里大多是公開的,加入了他們,難道我們的政府以后也像他們那樣事事都對國民保密?
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一面,還有另一面。剛才說了,一個瑞典人如果答應了你什么,他是絕不會爽約的??墒欠催^來也一樣,如果你的情況臨時有變化,需要他作出相應的調整,那也是極為困難的。比方說合同上寫好的兩周交貨,你要求一個瑞典供貨商縮短到一周,哪怕你愿意提高貨款,他的回答也一定是“NO”。至于一個老板想讓他的員工加班加點或放棄休息天以縮短一項工作的工時,那簡直比改變這個員工的宗教信仰還難!
我覺得,評論這類事情的好壞,關鍵取決于你站在什么立場上。而且,這種“刻板”或“僵化”或許更多地與民族性有關,并非“福利國家”造成的。
誠然,福利國家的確面臨著巨大的危機,甚至注定是難以維系的。但據(jù)我在瑞典的觀察,其根源不在于“大鍋飯”“養(yǎng)懶人”,我認為這種隔靴搔癢的評論基本上是一種不符合實際的想象。
北歐模式根植于獨特的社會土壤
然而,北歐模式的成功并不代表它可以輕易被復制,因為它是根植于所在國的傳統(tǒng)中的。在我看來,北歐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tǒng)中至少有以下幾個極為重要的因素,保證了它的福利國家模式的成功運行。
首先,北歐國家都是小國,而且是一個高度同質化的社會,其種族、宗教、文化單一,地區(qū)間的差異也非常小。類似的情況在發(fā)達世界的大國中,可能唯有日本與之相似。這確保了瑞典和北歐人民在進行絕大多數(shù)公共政策討論時,都能很容易相互理解并達成共識,博弈的成本非常低。在這方面,同為福利國家的英國,由于百年來引進了大量的印巴、中東及非洲移民,又未能很好地對他們進行同化,因而成了一個鮮明的反例。英國社會的多元化引發(fā)了諸多問題,有學者認為,這也是英國福利社會運轉失敗的根源之一。
更重要的是,人人平等的文化價值根植于北歐社會古老的社會理念中。反映在當今社會,在北歐國家,家庭的意義比其它任何國家都要小,婦女的權利和解放相對成功,且家長制結構較薄弱。北歐國家的社會移動性居世界前列,女性工作率也高得不同尋常:在丹麥,女性和男性工作比例所差無幾。
在此基礎之上,出現(xiàn)了第二個重要原因:這些國家的政府一直以來不僅強調廉潔和透明,而且也很重視民意和妥協(xié)。而這又幾乎完全源于北歐人民的誠實、社會的透明以及極高的人際信任度。用經(jīng)濟學家的話來說,社會信任水平高使得交易費用低——不需要采用美國式的訴訟或意大利式的抵押物協(xié)議來完成交易。
其優(yōu)點不僅限于此——在北歐,政府受到嚴格監(jiān)管。瑞典早在1766年就確保了媒體自由,今天,任何人都可以查看所有官方記錄。實際上,在地方市政廳或議會,普通老百姓若閑著沒事,牽一條狗進去隨便逛逛,甚至要求聽聽議員和政府官員的會議,絕不會遭到阻攔。在斯德哥爾摩的大街上,若迎面遇見中央政府的首相或部長下了班,拎著一籃剛從超市買來的晚餐材料,步行或騎車回家,都用不著大驚小怪……這些都是我在瑞典時的親身經(jīng)歷。
也唯有在北歐,政府第一次終于不再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利維坦。一系列偶然的文化傳統(tǒng)因素和自覺的現(xiàn)代憲制努力鎖住了張牙舞爪的權力。在挪威和瑞典這樣的國家,公民可以相信政府能在他們需要時提供幫助。政府終于變成了一個深受歡迎的好東西,因為它真正起到了人們理想中期待它起到的作用。
此外,北歐還是全民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地區(qū),瑞典是全世界最早消滅文盲的國家;創(chuàng)新和社會包容也是北歐的特長,這些都賦予了它們別的國家所沒有的特殊競爭力。
因此,如果幅員遼闊、人口龐大、民族眾多、各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差異巨大的國家想要模仿北歐模式,建立一套類似的福利制度,結果會如何?我覺得,這項使命的難度比在整個歐盟創(chuàng)建單一的福利制度都要大。
反面例子比比皆是:在新興世界的其它地區(qū)尤其是拉丁美洲,情況最為糟糕。社會保障常常加重不平等現(xiàn)象,因為養(yǎng)老金和健康保險流向了富裕的城市勞動者,而沒有流入真正的窮人手中。巴西政府的開支是第一世界的級別,公共服務卻是第三世界的級別。相反,歷來公開反對福利國家制度的新加坡,政府開支只占 GDP 的20%,但學校和醫(yī)院卻是世界一流的。
福利國家與人類歷史的終點
事實上,福利國家的問題源于更深的社會精神層面。
在瑞典的幾個月里,讓我感觸良多的是這個國家里人們普遍的平靜狀態(tài),就像我一再指出的,你看不到唯利是圖、不守信譽的奸猾惡人,更遭遇不到我們這里幾乎遍地都是的渴望出人頭地的雄心壯志以及狂熱激情。可能正如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預見的那樣,一個真正平等的社會是不鼓勵精英和出類拔萃的才智的。福利國家就是這類平等社會的幾臻完美的形態(tài)。對于具有真正創(chuàng)造力的天才來說,社會賦予他的金錢財富方面的物質獎賞永遠是第二位的,他的第一動力是自我實現(xiàn)的精神需求。但在瑞典這樣的人人平等地享受著國家提供的生老病死的優(yōu)越保障的社會,絕大多數(shù)民眾對那些各領域里鳳毛麟角的精英抱有的不是敬意和羨慕,而是根深蒂固的懷疑。久而久之,人們都被一種平靜的社會氛圍教育和熏陶得心平氣和,大多數(shù)人甚至都不會覺得旁人無法企及的特殊成就是一件值得追求的事情。
福利國家損失的不是局部的效率,而是整體的創(chuàng)造力。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好每一項工作與從事一項具有開拓性的不朽事業(yè)不是一回事。瑞典社會充斥著極為細分化的各行各業(yè)的“專家”,他們能把本專業(yè)的問題及工作研究發(fā)展到無與倫比的精微程度。但瑞典沒有“大師”,即便是英格瑪·伯格曼這樣曾為瑞典贏得了全球性榮譽的人物,在一般瑞典人的心目中也贏得不了多少好感和景仰,媒體上時常出現(xiàn)關于他的報道多半是些稀奇古怪的花邊新聞。如果說幾十年前的瑞典還涌現(xiàn)過許多各行各業(yè)了不起的人物和成就的話,我敢說瑞典未來幾乎不可能誕生Google、Facebook這樣引領時代潮流的企業(yè),或巴菲特、索羅斯這樣開風氣之先的人物。
這里還是要提醒讀者排除一個誤解:瑞典仍是一個具有強大競爭力的國家,它的經(jīng)濟科技實力即使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我的意思是說,它能夠優(yōu)越,但不太可能卓越——當然,瑞典人可能壓根就不稀罕卓越。
生活在瑞典,你既不必奢望自己能取得什么偉大成就,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窮困潦倒;既沒有什么能讓你興奮,也沒有什么會令你愁苦,你能做的只是平穩(wěn)而豐裕地過完人生——瑞典在競技體育和流行音樂方面的成就因此很了不起。福利國家解除了其它任何社會中大量存在的偶然性以及大多植根于此的人類痛苦,但它同時也解除了人們內心世界的張力。因此在我看來,完美的福利國家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它是向往富足和寧靜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天堂,但卻是極少數(shù)天賦異稟的創(chuàng)造者所難以忍受的玻璃牢籠。當這個天堂把這些少數(shù)人關進牢籠以后,它也就迷失了前進的方向。于是,福利國家就成了靜止的天堂。
沐浴在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斯堪的納維亞陽光下,我仿佛看到了人類歷史的終點。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說,一個福利國家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引領人類歷史前進方向的世界性大國的。因此,這種模式也許非常適合只有900萬人口的瑞典,但如果美國也想把自己建設為福利國家,那就等于主動放棄世界的領導地位,而潛力巨大、蒸蒸日上同時又蘊含著眾多尖銳問題的中國,顯然也不可能是福利國家的良好試驗田。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