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xué)敏
春 天
在藏歷中懷春的河,小巧,聲音好聽,
在我熟悉的地方,秘不示人。
鳥把羽毛插在水透明的枝上,
誦經(jīng)的水開始朝上生長。
村寨在樹叢中越來越小,壁上的蓮花,
像是被風(fēng)漸漸吹大的那句犬吠。
藏民把梅花鹿的面具戴在女人涉過的河上。
漂在河面的珊瑚,和來自吐蕃的時間,
正在撫摩插頁中射過的箭,與月光的孕聲。
迎春花坐在最后一枚雪花的門檻上讀書,
枝頭廝守著高處的水。
藏語引領(lǐng)女人們的合唱,陽光是歌聲
疾走在大地上的影子。
枝頭們的水在天空寫字,
炊煙是開始懷春的魚。
春風(fēng)一度,青稞的種子在背水的路上搖晃,
所有的路開始婀娜。
春風(fēng)二度,我在一夜之間的河中素食,
給你們描繪無盡的樹,草,或者愛情。
三度之后,河水豐沛,
我用周身的風(fēng)韻,綻放花兒朵朵。
春天是我用詩歌熟悉過的村寨,那聲犬吠,
還有背水時和我說話的女人,已經(jīng)來了。
花朵們沿著我指引的河谷,可以開到天上。
可是,被春風(fēng)招惹過的我,
已經(jīng)比水還老了。
在鹽源瀘沽湖
藍蜻蜓,系在水最柔的腰帶上。
月光滴出的獨木舟,躲進鷗鳥
翅膀的書中。海菜花用冬天伸出手
遇見神仙。
所有鹽的源頭都指向一尾名叫
瀘沽的裂腹魚。
制作笛子的一抹月色,在篝火中
繡花、織腰帶,把手心攥成一枚,
黃昏走動的女字。
在瀘沽湖。洋芋和山羊是飽滿的陽光,
阻撓低處的草,和花朵綻開的收割機。
一群飛翔的字被山歌的酒趕下山去。
一枚落單,被風(fēng)吹散,
筆畫漂在湖上,用比凄涼
還涼的白裙,尋找自己的倒影。
在瀘沽湖,魚不敢說出獨木舟的性別,
滿湖的藍無處棲身,拴在
一張比水還薄的紙面上。
在興化鄭板橋故居
板橋兄,哪一筆是你寫下的入伏?
我的字丑,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
嫁過人的青瓦偷聽枯瘦的蘭竹,
落在紙上的相思。
一匹叫作龐余亮的馬,在月色里,
一顫,河蟹像是低調(diào)的鳥鳴。
板橋兄,樹在水上,難得糊涂,
寫成的女兒墻,現(xiàn)今,也要醉酒。
瀝青和輪胎在高速曖昧。影子,
鋪在街上,想要成為亂石的故事。
天氣在偏南定居,
用竹席,專司細雨走動的風(fēng)月。
平仄處打掃雨天的工人,
在掃帚的樹下,和我聊六分半,
隸和楷,像是剛睡醒的民國。
在興化。油菜花的遺址刪繁就簡,
青蝦用謙恭潛伏在巷子清朝的名字中。
板橋兄,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
我是孤身一人,
影子終是黑不過毛驢馱走的小字。
板橋兄,廚房很小,只需寫一枝瘦竹,
我要燒火,給清朝的女人做飯。
在渠縣趙家坪觀漢馮煥闕
石頭像樹一樣生長,亡魂趕在再亡之前,
修筑宮廷,打理自己的朝代。
馮把頭從斑鳩的叫聲中伸出來,
宕水說,在一千里的村口種一尾魚等龔。
宕用渠水擦汗,女人坐在貞節(jié)邊回避,
石頭入藥,
用牢底的顏色把脈,治一個朝代的心病。
闕陰影的動物越來越小。
時間唯一的牙齒,
把柏樹撕咬得滿坡亂竄。
我在黑白中翻撿名字的碎片,比如煥,
比如板凳蠻,和王小波……
把時間駕到漢朝的高速路口,
一枚隸書,剎在路標(biāo)上取暖。
飼養(yǎng)過的水很肥,漢闕的堤壩把字攔住
在白發(fā)的轉(zhuǎn)彎處,叫作書法。
我不得法,由著渠和宕一遍遍地暗示。
在渠縣。時間的石頭被水說出,鍛成戟,
插在我畫出的滄桑中。
在湛江特呈島
潮水拍進鐵片的日歷。趕海的女人,
隔著海鷗,把解縉的詩句淋濕,卷成聽筒。
紅樹林刀尖上彌漫時間的咸味,
海水曖昧天空上風(fēng)撕開的傷口,
我在濤聲新植的樹下乘涼。
在特呈島。遺棄的漁船用防風(fēng)打火機,
縫補時間的波痕。
坐在女人舊越語里的白鷺,
被蠔仔的細節(jié)擊中翅膀。
天氣在漁村的瓷磚上來回走動,
椰子們紛紛成為鐵艦萌發(fā)的秘密。
渡輪的香水在海面上一劃,
島便是最后一棵水泥的紅樹林,頭發(fā)們
需要泡沫和鹽飛翔的歸途。
在特呈島,聲音在礦泉水里干瘦地睡眠,
鐵艦吐出用過的煙圈。
我把座位放低,直到落花生的名字,
被司機駕駛過來。
勾踐說過的話掘出的版圖,在湛江,
成了一柄樹冠,
焊在碼頭風(fēng)伸出的枝上。
我順手敲了一下,舊詩詞中長出的風(fēng)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