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西南,老漢人的地戲
石頭的街道,石頭的橋,石頭的墻和瓦,白石壘筑的狹窄巷道,幾個穿斜襟右衽繡邊長衣大袖的婦女,頭戴白帕或青帕,艷麗的天藍與草綠衣服,鮮艷而又內(nèi)斂,陽光下,她們曬豆、倒茶、賣玉米,或挑擔而過。沿著這條傍著小溪的老街轉(zhuǎn)悠,驚嘆天龍學堂的壯觀,三合院里,清末的木樓還保存得如此完好,老舊的墻板與窗花格泛著深褐色油光,園內(nèi)紫薇花正開。這時,一陣鑼鼓聲傳來,演武堂的地戲上演了。
青磚木構(gòu)的演武堂,三面廊道和天井擠滿了人。一面戲臺,青石鋪地,坡屋頂下木質(zhì)的桁架,架起一個古意空間。穿白色戰(zhàn)袍的演員在鼓聲中上場,他們的頭如阿拉伯婦女一樣被黑布嚴嚴實實地罩著,黑布上面戴一副木質(zhì)面具,面具上方豎起兩根足有一米多長的羽毛,背后插的三角彩旗或紅或黃,飄舞著,與細長的羽毛抖成一片。紅色披肩,腰下紅、黃、藍、綠各色彩帶,轉(zhuǎn)起來,斑斕的色彩令人眼花繚亂。他們操紅纓槍,或刀、棒、劍,在空蕩的舞臺上轉(zhuǎn)走、穿插、打斗,程式化的動作分挑槍、閉棒、踩釵、理三刀、抱月等幾十種之多。這個源自軍儺的地戲,天龍屯堡人稱它為跳神。古代軍隊出征舉行祭典,就是這樣類似的儺儀,用它來提振軍威、恐嚇敵人。
器樂只有鑼與鼓,敲出節(jié)奏。很少唱,只聞?wù)f和喊,唱起來短促、粗獷、高亢,一人唱,眾人和。據(jù)說唱腔來自江西儺戲的弋陽高腔。他們正在表演的是關(guān)公戰(zhàn)呂布。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云南鎮(zhèn)沅九甲的坪地。那也是一個夏天,是哀牢山、無量山的夏季。那是苦聰人祖祖輩輩的居住地,陡峭的山腰,樹木與茅草竹片搭的簡陋木杈閃片房、竹笆茅草房,像一個個鳥巢,多少世紀,它們守著寂寞狹窄的大峽谷,與山脈對望。這些當年從蒙古高原沿橫斷山脈向南遷徙的羌氐后裔,也唱漢人的戲,苦聰人稱之為“殺戲”。同樣,他們表演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三國里的人物。
那天我從去寨子山的路上折了回來,因為天色已晚,去山寨的路途遙遠。黃昏,看到地坪上搬來的大刀、花燈、紅旗和粗糙簡陋的頭飾。這些紙扎的頭飾造型奇特,有很多的尖角,在帽頂上插了三角旗,帽子后面還有花翎。紙做的各種不規(guī)則的幾何形燈箱,杵在長桿上,立于坪地四角。一群苦聰青年男女,女的穿上了紅裙、戴了花帽,男的套花的長袍,有的圍上了白毛巾。他們在布置舞臺穿戴戲裝時,寡言少語,臉上表情僵硬。
銅的鈸、銅的小鑼在黑暗中敲起來,殺戲開演。樂器只有鑼和鈸,苦聰人愛彈的三弦琴也不見了,與地戲一樣,鑼和鈸用來敲打節(jié)奏,節(jié)奏并不狂野,也不緊迫。拿刀槍的男人穿著碎花長袍或拖著兩條長布,在鑼鈸聲中跳躍著,銳聲說上一段話,就拿著刀槍,左手高舉,雙腳高高起跳,表演起來像道士在做道場。只有喊叫,偶爾的唱腔也像在喊。與地戲不同,當鈸和鑼敲出迅猛的節(jié)奏時,牛角號響了,西藏喇嘛吹的那種拖地長號也嗚嗚地吹響。地戲與之相比,似乎平和了很多,優(yōu)雅了很多。不只是服飾的華麗,動作的豐富,還有聲音的委婉,但它們?nèi)允侨绱松袼疲?/p>
殺戲與地戲只在一個極小的地方流傳,殺戲在九甲鄉(xiāng),地戲在天龍屯堡,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它們像珍稀物種一樣不為外人所知。顯然,這是一個尚武的漢人群體的戲。
九甲是苦聰人的棲居地,我不明白為何出現(xiàn)了漢人的戲。聯(lián)想起白天要去卻沒有走到的寨子山,那里的寨子山、領(lǐng)干、凹子三處山寨,居住著一百二十多戶漢人,他們都姓熊。很久以前,熊姓始祖從江西遷來。他的遷徙是如此遙遠,不知翻越了多少高山峽谷,涉過多少河流,僅是無量山、哀牢山山脈,翻眼前海拔三千多米的大雪鍋山就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是什么緣由讓他不畏艱險,一路執(zhí)意西行?
遠離了故土,面對蒼茫群山,漢文化也遠如云煙了,這時,異族的氣息是否比崇山峻嶺的阻隔還要讓人心靈來得安寧?安全感的獲得與自己文化的消失相關(guān)。在苦聰人原始部落中,這個人把自己落腳的地方取名文崗。
很快他就開始懷念漢文化了。似乎只有這個漢人能把漢人的戲劇帶到這片原始山林。殺戲的出現(xiàn),如此神秘,地戲來自江西的弋陽腔,殺戲類似的唱法也應(yīng)是同一個唱腔。他來自江西,似乎是一種相互印證。他復活的是他故鄉(xiāng)的戲。依靠回憶所做的一切,能夠洞見他內(nèi)心的沉湎與柔情。但是,何以稱之為“殺戲”?他取這樣的戲名來自我刺激嗎?如果是,一個“殺”字,可是他人生災(zāi)難的復述?或是借殺戲來宣泄自己心中的塊壘?但一個人投入情感去做的事會如此沖突嗎?邏輯上這又是違背的,除非他已瘋癲。也許,名字就是異族人所取。這更符合他們原始的生活現(xiàn)實。
寨子山建在大峽谷的高山之上,有一種決絕、孤懸的姿態(tài)。山上一塊神秘的石碑立于一座墳邊。石碑鮮為外人所知。碑文據(jù)說是深奧難懂的古文,當?shù)厝酥徽J出了他的名字——熊夢奇。他就是熊姓始祖,當年那個遷徙者,數(shù)百年里守著自己的后人,把秘密帶進了一抔黃土。
天龍屯堡與九甲的情形則決然不同。這里是古代夜郎國、牂牁古國的土地,它周圍生活著回族、彝族、仡佬族、瑤族、白族、布依族、壯族、苗族、穿青族、蒙古族等許多民族。眾多少數(shù)民族土司勢力占據(jù)了強勢地位,天龍屯堡人一落腳就不得不修起軍事防御功能極強的屯堡,還在山上筑起了烽火臺,與平壩、普定、鎮(zhèn)寧、紫云、廣順、長順的屯堡村寨遙相呼應(yīng)。屯堡依山傍水,建起石頭的城垣和雄偉的寨門,進可攻,退可守。寨中建筑則采取點線分割布局,以寨中央空壩為點,向外輻射出縱橫交錯的街巷,戶戶相靠,每條巷既可單獨防御又互相形成整體,入巷如入迷宮,巷門一關(guān),就如關(guān)門打狗。
在這種對峙的環(huán)境里生存,漢文化自然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最佳的精神凝聚力。天龍屯堡人以漢文化道統(tǒng)自居,地戲便是他們重要的文化守望。漫長的歲月,對漢人身份和文化的頑強堅守,形成了優(yōu)越又封閉的心理,他們既不肯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融合,又無法與外面的世界密切聯(lián)系,漢人部落由此形成?!傍P陽漢服”他們一穿就是六百年,穿成了一個傳奇。婦女銀索綰髻,三綹頭,長簪大環(huán),這是朱元璋老家漢族女人的正統(tǒng)裝束。由于前發(fā)高束,形似鳳頭,被后來的漢人稱作“鳳頭笄”、“鳳頭雞”和“鳳頭苗”,不再把他們當漢人而當少數(shù)民族對待,甚至清代官吏也這樣稱呼他們。土著民族則稱他們?yōu)椤袄蠞h人”。即使這樣,屯堡人仍認為自己才是漢人道統(tǒng),已婚的年輕婦女包白帕,年老的包青帕,她們穿斜襟右衽藍色長衣大袖,一副大明江南漢族女子的風韻。他們不與少數(shù)民族通婚,也不與新來的漢人通婚。咫尺之隔,石板房裹小腳的漢人被天龍屯堡人稱作“客居漢人”?!翱途訚h人”則稱他們?yōu)椤暗让缫摹薄?
漢文化的傳承,在天龍屯堡房屋的雕刻上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花窗、花板、花門、垂花柱、柱礎(chǔ)上都是福(蝙蝠)、祿(梅花鹿)、壽(麒麟)、喜(喜鵲)……這是漢語諧音的吉語文化。讀書人家則雕有詩詞書畫。這是周邊少數(shù)民族所看不到的一景。
天龍屯堡人以陳、鄭、張、沈四姓為主體,四大姓氏始祖當年跟隨傅友德率領(lǐng)的三十萬大軍征南入黔,部隊從洞庭湖上岸,由武陵驛走古驛道入黔。萬里生死途上,四姓始祖盟誓結(jié)為異姓兄弟,他們統(tǒng)一取名為張征定、陳征定、沈征定和鄭征定。洪武十五年,西南平定,四姓始祖奉旨屯田戍邊,他們聚族而居,開荒拓土,建起了屯堡。朝廷因此給過他們封賞。六百余年,繁衍二十余代,后人每當聽到江南、南京應(yīng)天府就十分激動,陳姓后人甚至前去南京尋根,尋找到了南京玄武區(qū)丹鳳街始祖居地都司巷。
與九甲連綿起伏的無量山、哀牢山不同,天龍屯堡一馬平川,拔地而起的山,如青筍聳峙,一座座孤峰兀立,它們?nèi)绱饲逍?,宛若大地拋擲的一個個音符,彈奏著天地間絕妙的樂章。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在此分界,貴州的大壩子多半?yún)R集于此,它是滇黔古驛道的必經(jīng)之地,素有“滇之喉、黔之腹、蜀之唇齒”的稱譽。遠古的時候,荒無人煙,最早來到這片土地的百越族之一布依族,開基辟址。后來,從東北方向來了苗人、瑤人,從北方走來了彝人、回民……也有從南方遷來的,譬如三都水族,他們最初生活在中原睢水流域,殷商晚期被迫南遷,到過百越的邕江流域,最后落腳貴州都柳江、樟江一帶。水族自稱漢人,是中原王朝貴族的后裔,他們的水書來自甲骨文和金文象形文字,天文、歷法、氣象、民俗和宗教保留了大量遠古文明的信息,水歷就是陰陽合歷,融天干地支與陰陽五行于一體。
南方的歷史就是一部北方民族不斷南遷的歷史。遷徙者在一座座山峰前面出現(xiàn),又在一座座山峰后面消失,有的走向了更遠的地方,有的搭棚起灶,落地生根,黃昏里飄起了一縷縷炊煙……于是,林歹、代化、擺金、打易、桑郎、斷杉、普定、打賓、打邦河這樣的地名在安順、長順一帶出現(xiàn)。這些漢字并沒有意思,文字是漢民族的,意思卻是另一個民族的。
令我意外的是,沈萬三竟然在天龍屯堡出現(xiàn)了,他是江蘇周莊人,明代江南第一豪富。朱元璋定都南京,沈萬三助筑都城達三成之多,他因犒勞軍隊得罪皇帝,差點處死,最后被發(fā)配充軍去了云南。為何天龍屯堡有他的故居?“江南曾為舊籍地,黔中乃是新故鄉(xiāng)”,這是他天龍屯堡故居的對聯(lián)。當年周莊看他的故居,并非那么闊綽。這個故居也許是臨時的,房子修建得十分低矮逼仄,石板蓋頂,木板做墻,亂石圍蔽,與當?shù)馗粦舻姆孔酉喾隆3鲇诎踩紤],他在進門修了一個側(cè)門,經(jīng)過一條走廊,里面院子才是他起居的地方。居室楹聯(lián)寫的是“敬業(yè)志事農(nóng)商,致富胸懷信義”。門上掛的一對形似蝙蝠刻有祥云的木雕,大得不成比例。也許千里流放路,經(jīng)過滇之喉、黔之腹的天龍屯堡,突然遇到了鄉(xiāng)音,自然驚喜無比,甚至有意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了。于是,謫居,也許有過長久打算,不知什么原因他在此住過三年,又不得不再往西遷。高官貶謫常見,富商發(fā)配則少,這種遷徙的傷悲又豈止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深刻的夢幻來自時間的深處,也來自當今世界。出天龍屯堡大門,時近正午,太陽正熾。車一恍惚間就拐上了高速公路,仿佛這是一條時間的快速通道。新的城市干道不久將延伸到這里。作為第八個國家級新區(qū)貴安新區(qū)的一個鎮(zhèn),天龍屯堡已經(jīng)劃入新的規(guī)劃圖。新區(qū)設(shè)立兩年,已經(jīng)修了六百公里的道路,鋪設(shè)了九百公里的水、電、氣等市政管網(wǎng),產(chǎn)業(yè)城已有富士康、華為、微軟、IBM等一百四十多個重點項目落地,二十多萬師生入駐大學城、職教城,征地拆遷安置按照“三變?nèi)蹦J?,已建起了四百多萬平方米社區(qū)房屋……迎面撲來的道路寬似機場跑道,像一道閃光的銀幕,我看見了時光通道里天龍屯堡的未來——難以逃脫的城中村命運。也許,旅游能讓它免于被拆遷,就像地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定時表演的節(jié)目。
這天下午,在呈環(huán)抱之勢的白虎山下,一群來自狗場村的老嫗正在地里松土,藍布右衽的長褂子,黑色頭巾的裹布,黑色寬大的褲子,尖尖的竹笠,她們穿黃布膠鞋或塑料涼鞋,站成一排挖土。天氣有些悶熱,雖然天陰著,風從山坡上吹下來,山坡布滿了白色的石頭,閃閃發(fā)亮。白石會在某個時候像星星一樣移動。她們前面是一個透明的大廠房——貴澳農(nóng)旅產(chǎn)業(yè)園。里面的黃瓜、西紅柿、辣椒、茄子、南瓜正在瘋長,不分季節(jié)地瘋長。黃瓜結(jié)了一茬又一茬,長如繩索的藤在地上壘了一圈又一圈,黃色的小花在藤架上不斷地盛開著。車間里空氣的溫度、濕度全都由電腦控制著,所有植物都靠電腦配置的營養(yǎng)液生長。倉庫里的農(nóng)產(chǎn)品二維碼記錄著生產(chǎn)、加工、銷售的過程,包括產(chǎn)地、日期、銷售點全都記錄在案。電腦的市場大數(shù)據(jù)反過來又指導著工廠農(nóng)產(chǎn)品種植的品種與數(shù)量。
仡佬族婦女還在田地里挖著土,嘻嘻哈哈,離開田地,她們腳下踩著的不再是叢生的野草,而是人工種植的如毯的草坪,高大粗壯的棕櫚樹顯然也移自遙遠的異地。她們勞動的價值突然令我生疑。也許,她們就是一種表演,幾年前真實的勞動生產(chǎn)變成了作秀。又想到天龍屯堡,他們的生活早已不再真實,日常起居都陷入表演之中,被人觀賞被人消費。望一望眼前的青山綠水,規(guī)劃藍圖之下它們猶如田園挽歌,就如飛馳而來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了。守望了六百年的天龍屯堡人,他們還能守望住什么嗎?
嶺南,山中古道
這個陽光如金的下午,揮之不去的一個人物,在意念里生滅,有時清晰,清晰到他疲憊地停下腳步的某個時辰。有時模糊,不過是朗朗乾坤下無形無影的一個念頭。深處的時空激起我的幻想,虛空中布下了形跡可疑的網(wǎng),似可追蹤,似可跟隨。
乙未年冬天,再入粵北,我迷戀于山川地理,卻更迷戀于那些消逝的事物?,F(xiàn)實生活的司空見慣,一覽無余,讓人麻木。
無意間我走進一座村莊。一棵大榕樹,我在它巨大的陰影下停步。樹干伸向了小河上空。河面極其狹小。這是湞水,江面到這里變窄。榕樹后面是大片青磚青瓦和紅砂巖的房屋,它們密密地擁擠在一起,有的墻體坍塌,殘瓦散落一地,木檁戳向天空,有的墻體傾斜。蒿草在地坪里瘋長。
古榕橫臥,老去的時間觸目驚心,裸露在它蒼老的身姿與斑斑綠苔里,粗壯的枝干,堅硬卻無韌勁的纖維裸露了千年。
我意念里生滅的這個人叫李耿,他便是村莊的創(chuàng)建者。我驚訝于棄世如此之久的人沒被汪洋的時間湮沒,他像一顆撒播在大地上的種子,兒孫們是一茬茬的莊稼,大地上的事物在消失又在輪回。環(huán)顧四野,稻田廣闊,參差相依,河塘穿錯,古木點綴,阡陌間并無特別之處,經(jīng)歷如此之多的朝代更替,風風雨雨,村莊卻一直在綿延——李耿的子嗣不斷地傳遞著他的血脈他的基因。這是如此穩(wěn)固之地,安全、隱蔽,超然于世,它反過來證明了李耿當年的眼光,就在他停下腳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這種穩(wěn)固帶來的安寧氣息。
新田村,位于南雄烏逕鎮(zhèn),夾于南北兩道山脈之中,北面的南嶺山脈氣勢磅礴,綿延千里。狹長的平原在烏逕終結(jié),土地開始凹凸起伏。新田村的荒蕪不過是這一二十年的事。這荒蕪呈示的是另一種歷史的開端——李耿的子孫不再聚族而居了,開始四散開來。家族的信息將在未來的時空里失落。作為一個家族的標志——祠堂——隱于縱橫交錯的街巷,雖然還能感受到一種舊日氣派,卻在迅速衰敗,昔日的繁榮只能懷想。
公元315年,有一天,李耿走到了湞水邊,蓊郁的古木,踏響的腳步,湞水上有一條船,他猶豫徘徊,沒有上船;也許并沒有船,他到了江邊,就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想在這片荒野上隱居,要與他周旋的世界決裂。這樣的決定是一時的沖動還是思考了很久?在翻越南嶺山脈或是更早的時候,他就在想了?
李耿,字介卿,西晉建興三年,李耿官至太常卿,“因見朝政危亂,國事日非,乃叩陛出血,極言直諫。愍帝弗納,而耿仍廷爭不已,帝遂怒,左遷李耿為始興郡曲江令。”直言上諫把頭都叩破了,惹得皇帝不高興,他耿直忠純的稟性由此可見一斑。
建興三年的秋天,李耿攜家眷赴任,由虔入粵,經(jīng)南雄新溪,“環(huán)睹川原幽異,宜卜筑安居”,于是萌生棄官隱居之念,想過肆志圖書、寄情詩酒的生活。他嘆息:“晉室之亂始于朝士大夫崇尚虛浮,廢弛職業(yè),繼由宗室弄權(quán),自相魚肉,以致淵、聰乘隙,毒流中土。吾既屏居遠方,官居末職,何復能戮力王室耶!”不知這話出自何處,是否來自李氏族譜?他身居荒野心還在掛念朝廷。
那年夏天,在筠門嶺的江邊,我眺望大山深處的古道,程旼遠去的背影仿佛還在山坡下晃動。李耿從贛江、貢水、桃江到信豐九渡圩碼頭,上岸后,翻南嶺山脈進入嶺南,他走的是烏逕古道。
烏逕古道是一條隱秘的不為人知的路,比梅關(guān)古道還要古老,它水陸聯(lián)運,貫通了南北。翻南嶺山脈,古道走焦坑俚、梨木、老背塘、石逕圩、鴨子口、鶴子坑、松木塘到田心,從新田村下湞水再走水路。民國時期,烏逕古道還在發(fā)揮著作用,“日屯萬擔米,夜行百只船”,這樣的歷史離我們并不遙遠。
在地圖上尋覓烏逕古道的路線,眼里卻跳出了西京古道的地名。我腦子里又有一個人影在晃動著,他從西京古道走來,也許正是他讓我想起了那條古道。他是一位隱士。
于是,在西京古道的地理位置尋找自己熟悉的地名,不用閉眼它們獨特的景色立馬就浮現(xiàn)出來了。西京古道與烏逕古道大體平行,它在后者的西面,同樣翻越了南嶺山脈。古道修筑于東漢建武二年,北接湘粵古道,是一條騾馬行走的陸路。秋冬交替之際,我專程尋覓它,石角、大橋、紅云,這些人煙稀疏的石灰?guī)r村落,周邊山川地理怪異,常常孤峰聳立,難見樹木,山間偶爾可見一段石鋪的路,石板呈鐵黑色。它由上臘嶺過風門關(guān),進入浮源,走龍溪、大橋、均豐、白牛坪,由樂昌出水巖、梅花、老坪石等地。
兩千年的歲月眼看要將它湮沒,那曾被腳印踏平的石板深陷枯槁的荒草,浸淫了遙遠的信息。我的目光沿著它的方向往南北眺望,空茫一片的時光里,曾經(jīng)的中原與南粵都在這同樣的虛空里,閃著神秘的光芒。邊地,隱藏于南方重重山脈間的邊地,再不是現(xiàn)代的都市,而是濕溽瘴癘之地。一條道路曲折著,起伏著,慢悠悠延伸而來,什么人踏響了一塊塊石板?行路者是怎樣荒涼的心情?
我想起了韓愈。我能想起的也只有他。當年被貶潮州,他走的就是這條古道?,F(xiàn)在,我想的卻是另一個人,一位青蓮山上的隱士,他的悲壯人生留在了這條古道上。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之夜,不知是秋雨還是冬雨。早晨醒來仍是風雨不止,天氣格外的寒冷。向北驅(qū)車,我進入乳源大橋鎮(zhèn),從京廣高速高架橋下穿過,一條新修的水泥路通向青蓮山。窗外,山峰如筍如乳,不見樹木,雖然連綿不絕,卻全是孤峰聳立。青蓮山是乳源與樂昌交界處的最高峰。上山的路窄得只容一車通行。
山上出現(xiàn)了一座荒寺,門邊白墻黑字寫著:“野寺斷人行明月過來佳客至,山僧無俗伴白云飛去法堂空”,橫披:“李秉中隱居”。隱者就是這位李秉中了,這是他三百多年前寫的楹聯(lián)。與程旼、李耿一樣,他曾經(jīng)在朝為官,官至明朝兵部左侍郎、南贛副都御史。不同的是,他沒有家眷,更沒有族人,這里找不到他的后人。他只身一人在此隱居。他沒有像他們一樣看到王朝將覆,匿跡荒野,他選擇做了自己朝代的陪葬人,一個與王朝一起走到盡頭的人。
穿過寺廟后的矮樹林,我上山去墓地拜祭,一陣風把傘吹得反轉(zhuǎn),冷雨砸在臉上。青蓮山頂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圓拱形的墓門被人嵌上了橙色、褐色的瓷磚,墳前竟然插了好幾面紅旗,還有一面黨旗,風雨里嘩啦啦翻響。
滿人入關(guān),李家兄弟帶著一隊人馬沿西京古道來這里屯兵儲糧,對抗清兵。在宜章與清軍決戰(zhàn),因寡不敵眾,全軍覆沒。李秉中只身脫險,隱于帽峰嶺石室。他白天出山,了解當?shù)孛袂?,順便找點吃食,晚上燃竹苦讀。他的詩表露了他那時的心跡:“龍鱗參參虎斑斑,龍困深潭虎困山;有日龍虎睜開眼,驚破五湖奔破山”。
時局稍有變化,他就隱姓埋名,來到大嶺腳李家排村打工。據(jù)說,他的胃口奇大,一頓能吃三斤米,吃一頓山竽,光剝下來的山竽皮就有三斤重。主人眼看糧食不夠吃了,不得不把他解雇。盡管他力氣大,一人能干幾個人的活,但這么大的食量,誰家也不敢雇他了。他沿著京西古道走到了天門峰,寄身一間又破又小的荒廟,決意削發(fā)為僧?,F(xiàn)在的寺廟便是他帶頭鳩工擴建的。他仰慕李白,就以詩人的號改天門峰為青蓮山,取山寺名為青蓮山寺。
孤燈苦捱,一守便是二十余年,復國已經(jīng)無望,他想著把自己的滿腹詩文傳于世人,于是下山還俗,幫村人代寫對聯(lián)和書信。村人見他為人厚道,又能吃苦耐勞,文武雙全,聘請他為私塾先生。數(shù)年后,經(jīng)他教育的門生,科場應(yīng)試,大都取得了進士、舉人、貢生、稟生不同的榮銜。
李秉中還懂得醫(yī)術(shù),梅遼四地的人都來找他看病。有一天,走在帽峰嶺上,看到一位婦女抱尸痛哭,一打聽,原來她無錢葬夫,李秉中當即脫下棉衣披到女人身上,又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他做善事從不留名。人們只尊稱他為“李大人”。
晚年,李秉中再次返回青蓮山,他就死在這座野寺。人們把他葬于峰頂,至死也無人知道他的身世。
三百多年來,這個荒僻之地,前來燒香叩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人們來此求升學、排憂難、除病痛,青蓮山公路就是信眾集資剛剛修筑的。山上寺廟還雇有專人管理。有人為他寫下:“斯人何人?商之孤竹君,明之都御史;此地誰地?昔有首陽下,今有青蓮山?!?/p>
我在李秉中的墓地遠眺,石灰?guī)r的山如列如陣,遠處的山脈橫亙天際,不見一處村落。突然想到自己每到一地,拜訪的全是故人,幾乎沒有拜訪過活著的人。每鄉(xiāng)每地,人們說得最多的往往也是故人,行走山川,沉湎的是古村、山寺、古道、古木,它們喚起我時空的聯(lián)想——虛空中布下的那張網(wǎng)。
由黛而藍的群山,奔涌如濤,勢若吶喊,天地卻是喑啞一片,靜默一片,大荒之野藏匿的秘密從無聲息,隱蔽的、獨自生存的人,亂世里的流民、難民,蟄伏的志士與梟雄,這片土地里的生與死,洪荒歲月,白云蒼狗,都歸于腳下蓬勃的野草,枯榮與共。
第二天走梅關(guān)古道,大雨如注。群山涌動如霧,兩側(cè)山崖樹木老綠如翠似染。梅花一株株遍布山坡。17年前我曾翻越大庾嶺,記得宋代黑卵石鋪的路面,尋找記憶中的路,路面卻是不規(guī)整的塊石,偶有大的卵石,與我記憶中黑色的小卵石完全不符。記憶如此之深卻與梅關(guān)古道全然不符,這種錯位令人真假莫辨,恍惚迷離,我竟然不肯
認同。
梅關(guān)古道由唐代張九齡修通,“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蘇東坡兩過此嶺,寫下:“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文天祥也寫詩,同樣是風雨天,他的心境最為凄涼。當年他帶著八千客家子弟抗擊蒙古兵,從梅關(guān)翻過南嶺,回來時他已是元朝的囚徒,一路由南往北被押解去大都。他也是為自己的朝代而生為自己的朝代而死的人,從被俘之日開始,內(nèi)心早已允諾了舍生取義——“烈士死如歸”,任何勸降的許諾他都不為之動,其決絕常令后人浩嘆。從《過零丁洋》開始,他一路寫詩,五月到了南雄,他寫:“風雨羊腸道,飄零萬死身。”梅嶺南麓:“倦來聊歇馬,隨分此青山?!泵逢P(guān):“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彼臍w鄉(xiāng)便是前面路途上的贛州,那里是他的故鄉(xiāng);到了章江:“閉篷絕粒始南州”“江水為籠海做樊”贛江:“惶恐灘頭說惶恐”“故園水月應(yīng)無恙”,贛江水路上的黃金市、贛州、泰和都成了他的詩名。一條南北交通大動脈竟然寫到了他的詩中。詩中的古道如此凄寂,古道上的詩卻千古流傳,一顆丹心照亮了生命與歲月的通途。
站在大庾嶺關(guān)樓下,雨仍下個不停,聽雨聲四面嘩嘩啦啦徹響,我既無出關(guān)之心,就只是朝關(guān)外的山水凝望,恍然里,那個元代的囚徒獨自走遠了。雨中的山嶺紛紛遁入時間深處,時空的界限倏然模糊,猶如山下贛南大余的連綿丘陵,全是雨水的迷離、濕漉、空寂……
東北,雪落長白
舊雪之上新雪正落。站在孤頂子村泥濘的村道上,我尋覓著長白山積雪的山峰。這座火山是東北亞最高峰。天空灰蒙一片,雪和雨交替著疏疏墜落,雪花和雨點都大,雪花無聲,雨滴落在柔軟的雪上聲音也是微弱的,輕過風聲。巨大的樟子松、落葉松、白樺、榆樹和楊樹立起一道道屏障,近若墨線遠成墨團,隨舒緩起伏的山脈洇成蒼茫一色,包繞、圍困、淹沒,無止無休。從撫松來孤頂子村的山路幾十里我都在搜望天空,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孤頂子村在長白山的哪個方位。
四月的撫松空氣還是冷的,冷到了人的氣管深處。今年氣候特別,眼看著春天到了,江河化凍,冰雪消融,天一陰,雨雪把氣候又帶回了冬天。森林里積雪的樹丫上,雪融還沒有止住,雪水滴落,積水的洼地一片片,叮咚的響聲和一個個圓圈的波紋,讓人疑為落雨。抬頭看時,卻是一陣落雪蓋上了枝丫。地上厚積的落葉變成了黑色,浸泡在水里,竟有了沼澤地一樣的面貌。
進村的路剛鋪上水泥,路面還蓋著一層稻草。樹林兩旁退出的空地,枝條弓出半圓的棚子,藍色的塑料扎成一條條,就等著蓋上低低的成行的棚子。地里栽種的是長白山人參。
鄒德男的家就在村口,位于山坡下,家門前一道低低的山溝,幾口水塘,水色渾黃,幾條冰塊像浪一樣翹到了水上面,藏在水下的仍是厚厚的冰,我初以為是白石的池。屋是木屋,不用磚瓦,連石頭也不用,墻是一根根圓木壘疊,墻角靠榫咬合,俗稱木嗑楞,內(nèi)外都用黃泥粉平。屋頂上的瓦是木板的,濕濕的與泥土一樣都成黑色。煙囪也是木的,一根大樹掏空,往墻邊一豎,青煙就在樹頂縷縷往外冒。院落木條圍蔽,院子里高高堆起一堵整整齊齊的劈柴,從黑褐與黃褐的木色可以看出存放的時間。
鄒德男被一陣狗吠聲驚動,打開了家門。他那顏色鮮艷的夾克衫十分搶眼,他和同樣打扮時尚的妻子走到了院子中央。兩個小孩在炕上翻滾,做著游戲。我進房的時候,大的羞得趴在炕上,不肯抬頭。她還不到上學的年齡。
進村的人都躲不過狗的眼睛,鄒德男習慣了在狗吠聲中打開房門,他觀察來人是不是來孤頂子村旅游的,他家隨時可以為游客炒幾個菜,遇上留宿者,他家也可臨時充當旅店。
孤頂子村外面的人現(xiàn)在都叫它錦江村,它是撫松縣古老的村莊,清一色的木屋,在長白山一帶已是絕無僅有。只要走進山谷,迎面的山坡上,觸目皆是一片明黃色的墻,木瓦雨天黑沉沉,晴天一片灰白,積雪在陰暗的光線里像霧一樣籠罩著山坡。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積雪的地方山花爛漫,玫瑰、李花、藍莓開得漫山遍野,香艷灼人雙眼。村里不愿外出的姑娘有的就因為迷戀這一個花季,她們躲在木屋里剪紙、繡著十字繡,一個冬天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花期的到來。
鄒德男興奮地招呼來人。深山老林里的生活無疑是寂寞的。到過外面喧囂世界的人,會覺得寂寞棍棒一樣傷人。
鄒德男到青島打過工。選擇去山東是因為那片土地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結(jié),打從記事起,父母、爺爺奶奶就叨念著,說到山東口氣里就充滿了一股親昵的味道,夸贊著齊魯之鄉(xiāng)的風物、氣候、人文,那就像一種白日夢。
我問鄒德男的祖籍,他脫口而出:“我父母是山東人”。其實他的太爺當年闖關(guān)東就離開了山東,他們在撫松已經(jīng)繁衍了幾代。問起太爺當年闖關(guān)東的情形,他歉意地搖頭。那一幕離他太遙遠了,就連他父母也說不清了。
鄒德男在青島生活的日子,人在繁華的街道上走,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這片有樟子松的樹林,而密林深處的人參、靈芝、不老草、山芹菜、榛蘑……夜晚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他這才覺得自己是山東人的想法很幼稚,他思念的是孤頂子山的一草一木,他明白自己只屬于長白山。在山東漂泊幾年后,他又回到了孤頂子村。
這里有自家暖和的炕,墻上有火紅一片的剪紙,屋里有樹木的芳香,房屋外面,一座大自然的寶庫就環(huán)繞在周圍:山上活動著東北虎、梅花鹿、黑熊、野豬、紫貂、林蛙;水里游動著虹鱒、中華鱘、細鱗魚;地上生長了最珍貴的人參,還有五味子、紅景天、紅松子、天麻、地靈、穿龍骨、貝母、牛毛廣、薇菜、猴子腿、刺龍芽、刺五加、元蘑、榆黃蘑、木耳、核桃……鄒德男只要走進去就不會空手而歸。他不用在人群中討生活,只要上山,他的生活就不用發(fā)愁。采山貨成了他安寧生活的保障。
鄒德男家里,沙發(fā)、電視、不銹鋼餐具、瓷磚,山外現(xiàn)代生活的氣息這里并不缺乏,而小木屋彌漫的濃濃的家的氣息,卻是外面世界越來越稀薄的東西,屋子里的溫馨仿佛空氣能吸進肺腑。
走了一段泥濘的沙土路,一根木煙囪正在往外冒著淡淡青煙。踏上青黑的石板,我從木屋的后面往前院走。狗又狂吠起來,它被鏈子拴在院落的一角。院子里十幾只肥碩的蘆花雞正在覓食。主人已走到院子里來了,狐疑地盯著不速之客的走近。我笑一笑,問可不可以進屋坐坐。主人笑了,朗聲說:“可以!”
她六十多歲,上身穿著湖藍色毛衣,套著一件暗紅色的碎花夾襖,圓臉、短發(fā),右眼特別明亮,左眼瞇成一條縫。一雙半透明的塑料雨鞋,顏色也與毛衣一樣,讓人想起村口的塑料薄膜。她叫曹佳蓮,山東曲阜人,1960年從曲阜到了撫松。那一年她十三歲。
想不到,五十年前還有山東人在往東北走。從清順治年間山東人開始往東北遷徙,已經(jīng)三百多年了,山東移民遍布了整個東北。這是一次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罕見的大遷徙。山東、河北、山西、河南北遷的人,冒著被懲罰的危險,進入關(guān)外,民國時期,山東每年入關(guān)人數(shù)達到四十八萬,那時,留在東北的山東人就達到了七百九十二萬。
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冒險闖關(guān),不是因為戰(zhàn)爭,而是災(zāi)荒。一道長城,因防范北方的勁敵而筑,現(xiàn)在變成了阻隔關(guān)內(nèi)人北上的障礙。走水路的人從渤海繞過山海關(guān)于遼東灣上岸,經(jīng)陸路的沖著山海關(guān)、喜峰口、古北口而來,不知道自己命運怎樣。遷徙為朝廷明令禁止,因而被稱作闖關(guān)東。人煙本就稀疏的東北,滿人隨著清朝的建立大都進了關(guān)內(nèi),遼闊的土地荒草遍野。黑土地只要播下玉米、大豆、高粱、水稻的種子,它們就一個勁地瘋長。對于饑荒中的人,這情景就是夢境。一條由山東通往東北的路,是一條窮人追求溫飽的饑荒之路。曹佳蓮來吉林同樣是因為饑荒,那三年的饑荒不知多少人被餓死了。
到東北,曹佳蓮投奔一個叫左伯英的男人。左伯英那年二十七歲,他還沒有娶上媳婦。民國時,左伯英跟著母親從山東老家走到了吉林通化的柳河。
“少小離家老大回”,以前是仕途中人、求取功名者才有的感懷,曹佳蓮也回過老家曲阜,產(chǎn)生過同樣的感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年老的她渴望歸鄉(xiāng)。但她老家的地沒有了。在曲阜住了一段時間她又回到通化,柳河的地也被人種了。舉目無親的她帶著兩個兒子往東北方向走,一路走到了撫松,走到了漫江鄉(xiāng)的孤頂子山。
那時孤頂子還是一片原始森林,山下一個村寨全都是木頭壘筑的房子。最早在這里伐木筑屋的是滿人,這木屋便是滿族人的木嗑楞。她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這里居住的大都是漢人了,有張、劉、王、左、李等姓的人,他們都來自山東,有當年闖關(guān)東者的后裔,也有像她這樣后來過來的人。
她開荒開出了十二畝山地,種上了大豆、玉米,后來又學會了種人參。
小兒子長大后回到了山東,他去了威海。東北人像他這樣回山東打工、讀書、做生意、創(chuàng)業(yè)的很多。大兒子陪伴著她,她一身多病需要人照顧。他種地,去勘探隊打臨工,二十八歲了仍然沒有娶親。我與曹佳蓮聊天的時候,他陪伴左右,忙著端椅、倒水、補白,讓人體會著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過的日子。這情形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她婆婆和丈夫的境況。
曹佳蓮把丈夫和婆婆的照片一直帶在身邊。婆婆坐在一條木凳上,全身黑色的棉衣、棉褲、棉鞋、棉帽,腳踝處一塊黑布緊鎖,使得棉褲變成燈籠褲形。尖尖的棉鞋套著一雙裹過的小腳。平和的眼神望向不可知的地方。一雙放在大腿上的手,白而修長。照片里全是舊時光和老去的歲月,塵封的歷史,退到了連人物都難真實的虛空里了。六十多年前,就是這雙小腳牽著年幼的兒子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遷徙之路。如今不知她葬身何方。
曹佳蓮把小鏡框里的照片給我看過后,兒子又把它掛到了窗前的黃泥墻上,背光處只有玻璃的小片白光閃動著。
年過半百的徐明俊是個樂觀的人,他很晚才住進孤頂子村。孤頂子村往外搬的人也很多,他們嫌這里偏僻、冷清。徐明俊吹著口哨,從外屋把一摞摞烙好的玉米餅搬到里屋,鍋灶就在大堂一角,他一疊一疊從鐵鍋碼到灶臺上,往黃燦燦的玉米餅上灑著水。我不明白他為何把食物搬來搬去。他要我摸一摸灑過水的餅,玉米餅柔軟,薄如紙張。再摸鍋內(nèi)的餅,脆而干爽,一碰就碎。原來,要把烙好的餅卷起來,干的可不行。春耕就快到了,這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的食物,要帶到地頭去吃的。玉米餅放一個月也不壞。他要我嘗嘗,一股濃濃的糧食的芳香,想不到他烙的餅這么香甜!
徐明俊的爺爺當年從山東膠縣往東北走,一盞柴油燈,一輛獨輪車,幾根木棍,幾捆行李,他推著獨輪車,小腳的妻子走不動路,抱著孩子坐在車上,弟弟在前拉,大的孩子跟在車旁走,白天晚上都不停息地走著,累了路邊歇一歇,晚上到了人多的地方睡上一覺。身上帶了一個月的干糧,好在二十多天就走到了。
徐明俊是前進村人,六年前他來漫江煤礦挖煤,搬到了孤頂子村。他的叔叔們還住在老地方。他也在孤頂子開墾了一片土地,種玉米和黃豆。
孤頂子村人員來自四面八方,進進出出,雜居于一處,松散得像是一個集鎮(zhèn)。它沒有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穩(wěn)固和安寧。闖關(guān)東打亂了從前的聚族而居。也改變了從前只事耕種、畜牧的局面,除墾荒,還有打獵、貿(mào)易、淘金、放山……中國的宗法制度、人倫由此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東北文化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著改變。如流行于東北的二人轉(zhuǎn),赤裸、粗獷,極喜打情罵俏,它把中原壓抑的人性來了一次徹底的顛覆。它自嘲、自虐、不乏幽默的方式并非齊魯大地的特性,這似乎又與底層、苦難、遷徙有關(guān)。
徐明俊離開自己的大家族獨自住在深山里,這并不突兀,是自自然然的事。個人獨立性在他爺爺闖關(guān)東的時候就開始了,宗族的庇佑與束縛已是明日黃花。他是一個淡定又隨和的人,見人便熟,棱角分明的臉,修長的身材,透著一股瀟灑勁。他與我說笑著,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計。成堆的餅子碼好、包好了。一個女人一路鈴鐺悅耳的笑聲,踏進了他的家門,誰家生了孩子,她來詢問送禮的事,順便嘮嘮嗑。
屋外雨雪已停。黃昏隰暗,天氣陰冷,新雪白亮。長白山那晴日耀眼的雪峰仍然不見影蹤。
來孤頂子村,我渴望印證。當年闖關(guān)東的悲歡離合,每個人命運的改變,凝聚成一段史實,它改變了一個國家人口的版圖,一個地域的歷史。也許,找一個最普通的村莊就能找到它的蹤跡。然而,個體的命運已經(jīng)看不見了,也變得不重要了,在逝如云煙的歲月里,只有家族的命運還在延續(xù)著。
與主人告別,走出孤頂子村,樹枝上融化的雪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落著,一座森林都是不絕于耳的雪水聲。我感覺到大地的熱量正在沿著鐵黑的枝干緩慢爬升,春已深入大地與樹木的內(nèi)部。我仍然沒有分出東西南北,一條穿行密林中的路領(lǐng)我出山。
清晨,藍天白云,陽光如瀑。農(nóng)歷三月十六這一天是山神老把頭的生日。
北山公園前,一群穿綠衣舞紅扇的大媽在鑼鼓聲里扭起了秧歌。今天是山神老把頭節(jié),是撫松人祭山神的日子。一個豬頭、兩個大饅頭、五個蘋果、五只香蕉抬了上來,單膝跪地的漢子倒酒祭山神。每年進山采參的人都得先祭山神。
四百年前,一個叫孫良的男人,為救治身患重病的母親,從山東萊陽只身來到長白山尋挖人參。路上遇到同鄉(xiāng)張祿,他們結(jié)拜為兄弟,一起進山挖參。不料張祿迷路,孫良在約好的地方不見張祿回來,便又進山去找,死在了山中。他在河邊巖石上用血寫下:“家住萊陽本姓孫,漂洋過海來挖參。路上丟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三天吃了個蝲蝲蛄,你說傷心不傷心。家中有人來找我,順著古河往上尋。再有入山迷路者,我當作為引路神?!?/p>
山神老把頭就是孫良。他是長白山遠近聞名的保護神,專給山里迷路的人引路。采參都得結(jié)伙進山,為頭的稱作老把頭。北山上建有把頭祠,供著孫良的神像。他是放山挖參人的鼻祖,也是撫松山東人的祖先。他寫的血書當?shù)啬信嫌锥寄鼙痴b。
頭道松花江一半是冰一半是水,水在上冰在下。江邊的北山不高卻很挺拔?;液帧⒒野椎臉渲?,焦黃的枯葉,偶爾出現(xiàn)的綠松,密密麻麻,覆滿了山坡。最早感受春天的樹,我發(fā)現(xiàn)了它隱匿的灰白芽苞。山坳里的積雪融化,殘雪如玉,隱隱的白光似云母白石。
爬上山上的把頭祠,散散淡淡的雨點砸到身上,一陣陰風吹來,雪花漫舞而降,不知什么時候天就陰沉了。
這是一次活生生的造神活動。人們把一頭殺好的豬抬上了北山,抬進了把頭祠,豬頭上扎了紅綢。七個手拿木棍的挖參人向著孫良神像莊嚴朝拜。那扎著紅綢的木棍當年闖關(guān)東的人手一根,除了防身,荒草萋萋的東北大荒野,開路需要它,趕蛇也要靠它。老把頭進山采參也是拄著這樣的棍子走進長白山深處。
撫松人一面把孫良當作神靈,一面又把他看作凡人。他們找到山東萊陽市,尋到了孫良的出生地穴坊鎮(zhèn)富山村。孫良無后,他們找到了孫氏家族二十八代孫孫全太。孫全太來到把頭祠,宣讀為孫良寫的祭文。萊陽市委宣傳部也來人參加祭奠。
風雪攪動了祠院里的高香,煙霧卷進了祠內(nèi)。扭秧歌的大媽和鑼鼓隊爬上了北山,風雪里她們捧著人造人參在祠內(nèi)跳起了舞蹈。唱二人轉(zhuǎn)的在引吭高歌……
當年闖關(guān)東的后人,正在演繹著新的歷史。他們是這片土地的新主人。
那條出沒于荒草間的土路呢?那些絡(luò)繹于途的人呢?多么浩蕩的遷徙啊!人們向著冰雪之地的北方舉步,置生死于不顧,毅然踏上了路途。眼前的場景與他們毫不相干卻又息息相關(guān)。
穿梭往來于東北大地,我時時驚訝,天蒼蒼、野茫茫的土地,人們都在說著一個祖籍地——山東。這些年,我走過了吉林查干湖的松原,敦化;黑龍江邊的漠河、黑河,嫩江平原的五大連池,牡丹江、綏芬河、雪鄉(xiāng)、亞布力;遼河的盤錦……與我相遇的人,問起他們的祖籍地,除了山東還是山東。毫無疑問,山東人成了東北的主體。
一個圣人之鄉(xiāng),一個梁山泊出響馬、義和團抗洋人、肝膽義氣最旺之地,安土重遷鄉(xiāng)土觀念這么重,為何就成了背井離鄉(xiāng)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是鄉(xiāng)土觀念淡化了還是生存更嚴酷?或者,山東人追求夢想改變現(xiàn)實的愿望更加強烈?又或,其叛逆性其豹膽如當年水滸英雄一樣被撩撥起來了?
撫松人參文化研究會的代表朗讀著孫良的祭詞,風中傳來一把粗啞的嗓音:“團結(jié)互助”、“不畏艱辛”“講究誠信”“守護自然”“崇尚美德”……擠滿院落的人都在認真地聽著、議論著,雪變成雨淋在他們身上,風聲壓過了喇叭聲……
一群脫離了重秩序、講禮數(shù)、尊名節(jié)的環(huán)境,靠江湖義氣和冒險精神闖關(guān)的人,與陌生人群相處,還能遵從以前的倫理和道德嗎?他們有怎樣的人際?孫良關(guān)愛他人、珍視情義,他的行為受到推崇,這是新倫理新道德的肇始吧。安定下來的生活需要建構(gòu)自己的社會秩序。有祖先崇拜傳統(tǒng)的人,孫良就成了傳說,成了信仰,成了神靈。闖關(guān)東者和他們的后人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的神,開創(chuàng)著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歷史。
只是,對這片土地,這仿佛是一個斷裂的歷史。
孫良的塑像立在房內(nèi)的高臺上,鶴發(fā)童顏,藍色的長袍,黃色褂子,紅色的披風,色彩艷麗,五官呆板,塑像粗俗、簡陋,所有前來燒香跪拜者并不在意。
想起長白山的土著民族,最早的肅慎,最晚的滿人,現(xiàn)今三十萬撫松人,滿人不到四千。想起高句麗、渤海國、寧古塔這些出現(xiàn)在古籍里的名字,感覺里空空蕩蕩,我看不到它們與這片土地的聯(lián)系了,甚至最古老最原始的神祇也在消失。長白山這座《山海經(jīng)》里的“不咸山”,仿佛是一座荒山,雄偉而綿延的壯闊山脈,皚皚冰雪的世界,它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它洪荒世界里的傳說,湮沒到了歲月的
深處。
長白山山巔,火山口陷落的湖面,懸崖峭壁上的黑霧,在飛沙走石的狂風里翻滾而來,茫茫冰雪失蹤,不分遠近高低……四年前所見的這一幕,只有純粹的對大自然偶露猙獰的恐懼,長白山神靈的影子在腦海是空無的。
三百多年前,朝廷要保住滿洲風俗、防止?jié)M人漢化。一百多年前,東北仍然是清王朝的封禁地。作為滿人的發(fā)祥地,朝廷不許漢人踏足。特別是長白山,它是滿族的龍興之地,有他們祖先誕生的神奇?zhèn)髡f,任何人都禁止走近。然而,滿人的入關(guān),大遷徙的出現(xiàn),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只是眨眼之間,歷史便已改寫。從前的歷史難以尋覓。舊滿洲的風俗已經(jīng)遠去……
如果再往時間深處探尋,已經(jīng)在這世界絕跡的猛犸象、披毛犀、野牛、野馬夢幻一樣出現(xiàn),它們身軀龐大,莽蒼的山脈,原始的叢林,猛獸們向著曠野發(fā)出了令大地顫抖的吼聲……而漁獵者、游牧者在此生息,他們風一樣留不下痕跡,生命與歷史都被無情的歲月帶走。偶爾發(fā)現(xiàn)舊石器時代遺跡,人類早已涉足于此,這塊土地證明,這里并非一個洪荒無憑的世界。
祭祀已畢,人群開始散去,花花綠綠的衣裝在石級上走成一條彩龍。雪又打著旋飄了下來。我走出把頭祠,仰面白石一般的天穹,茫茫蒼蒼,望見的只是樹杈上小片的天空,一切似乎都在那厚厚裹藏的云層里,深邃著、虛空著,腦海里的想象也是那么幽深叵測。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