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
在老城舊街的深巷里,若是彷徨良久,而并沒有一個了解你的維吾爾家庭,人會覺得難忍的孤單。我聽說過葉文福(他才算得上是詩人)的一個故事。他從喀什到烏魯木齊的長途車上,和滿滿一車維吾爾人同路。維吾爾人唱了一路,照例唱得瘋瘋癲癲。而葉沒有語言,也不熟悉他們。他枯坐一路,那時的喀什路要走六天。車到烏魯木齊,滿車的維吾爾心滿意足地下車了,沒有人理睬他。等到葉踉蹌下了車,他抱住一棵樹,號啕大哭起來。
——張承志《音樂履歷》
在練習寫作的路上,一些時日過去,我聽聞得越多,能肯定的就越少。這時我明白,話語國度里沒有神,我只敬畏人的堅定。如現(xiàn)代主義鐘情者,理論家伊格頓(Terry Eagleton),對古希臘悲劇的簡要說明。在《生命的意義是爵士樂團》一書里,他主張“最杰出的悲劇,反映了人類對其存在之基本性質(zhì)的勇氣”,此話庸常,比較有趣的,是他接著判定,悲劇的“源頭”,“是古希臘文化中認為生命脆弱、危險到令人惡心的生命觀”。他描述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滿暗雷之戰(zhàn)區(qū)的現(xiàn)實世界,在其中,“虛弱的理性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穿透世界”,而“過去的包袱重重壓著現(xiàn)在的熱情志向,要趁它剛出生時就把它掐死”,于是人若“想要茍活,唯有在穿過生命的地雷區(qū)時小心看著腳下,并且向殘酷又善變的神明致敬,盡管它們幾乎不值得人類尊敬,更遑論宗教崇拜”。現(xiàn)世這般難測,行路如此艱險,這群作者為何還能穩(wěn)確創(chuàng)作?為何不放棄直面那些永無答案的問題?對此,理論家小結(jié),“或許,唯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抗壓性,以及將它們化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性與深度”。
我敬畏伊格頓的簡答,因?qū)ξ叶?,他在論述時,也展現(xiàn)了一種與他所論述的悲劇作者相似的,直面存有之基本性質(zhì)的“勇氣”。他隱匿古希臘悲劇的社會目的論,完全無涉悲劇付諸公共展演時的“鎮(zhèn)暴”效力:若像劇場運動家波瓦(Augusto Boal)一樣思索此點,則古希臘悲劇,與其如伊格頓所指稱的,“是沒有答案的問題,刻意剝奪我們經(jīng)常拿來安慰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毋寧更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東西:作為大眾節(jié)慶的固定娛樂,悲劇展演,重復(fù)提供現(xiàn)世所有難題以唯一解答,強化惘惘存在眾人心中、聊以自我安慰的意識型態(tài);它總是在教育“我”,“我”對自己生命唯一正確的自治工程,就是對無解的無明世道,再更多的寬諒,與忍辱意志。
一種鄉(xiāng)愁:或許,像許多杰出的虛構(gòu)體裁作者,伊格頓終究想以論述堅定建造的,借巴赫金(M. M. Bakhtin)的話說,是“某種兼表價值和時間的等級范疇”的“絕對過去”?;蛟S,必須明白這無可商榷的情感認同,我們才能跟上伊格頓的思路,理解他多么誠摯地想借過去的片磚塊瓦,安頓一整代在話語歷史中佚散的作者亡靈如活體,以虛構(gòu)的秩序,加贈他們思考的一致性印記,于是居然,早在歐洲的“現(xiàn)代文學”啟動之前的那遙遠上古,在當時的歐洲中心,他指認出了最早熟的現(xiàn)代主義者,他敬愛的同伴:那將一切存有的艱難,都“化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性與深度”的古希臘悲劇作
者群。
“虛弱的理性”如何“穿過生命的地雷區(qū)”?在話語國度里,理論家展演一種可能:堅定相信混沌過往是必可破譯的,因一切正以一種對“我”獨具意義的形式持續(xù)下去;是以,伊格頓以一整部小書論證:有持恒意義的不是內(nèi)容,而毋寧是對一能裝載、調(diào)和內(nèi)容的活體形式,在自我生命限度內(nèi),在不放棄對人及其同伴,“我輩”之存有的情感認同下,永不放棄去求索,聆聽,與相應(yīng)變化;所謂“爵士樂團”。人們當然能說:這亦是一種“執(zhí)哲學意義核心的友誼”,在話語國度里,或許是獨有人類印記的一種情誼;不過當然,就像所有人世情誼一樣,即便是這樣的友誼,也難免盲目與虛妄。就這點而言,杰出的虛構(gòu),總一并指涉了杰出的盲域。我們難以想象的只是:許多在久遠未來,就我們論證,“理應(yīng)”發(fā)生的事,不無可能,其實都已發(fā)生過了。
于是,我有時會想象:萬一,離奇錯置到有些不幸,在伊格頓所描述的那個上古雷區(qū)里,真的存在過一位超早熟的、本本分分的現(xiàn)代主義者,在時空湮茫阻隔后,他能否被識見呢?我猜想,這會非常困難,就像人類要跨過渺遠星系,窺見外星人那般困難。主要因為那時代的藝術(shù)展演,需求審美機制的龐大資助:沒有任何一位作品能流諸后世的悲劇作者,是能拒絕向機制自我營銷、并通過審查,以獲得向后世廣播的強波器的。主要也因那是一個印刷與文本保留技術(shù)極端薄弱的,人類的童年時代,于是,這位早熟的現(xiàn)代主義者,字字句句本衷于心、只面向個人的創(chuàng)作,無論它們可能如何更純粹地,達到理論家所形容的“藝術(shù)性與深度”,恐怕,都會形同寫在空中,或者水上:時間將平靜追剿他的哀慟;他的蹤跡轉(zhuǎn)瞬不存。他會是不被“我輩”友誼合歌的那位失蹤者,雖然,伊格頓誠摯寫下的,事關(guān)書寫之精神性的話語,字字句句都將更適于指涉他,而非任何已為我們識見的悲劇作者。
這個想象使我困惑。于是,我頗想也仿效理論家,動用一點后來者的盲視特權(quán),刻意簡省對時代癥狀、地域文化等“后現(xiàn)代情境”的理論運用,隱沒所有別具深意的差異,想象長久以后,當人類時間過盡,而我必須向外星人說明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者”是什么時,我也許就能歡快地這么說: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者”,在這星球上,是一種奇怪的存有;像所有人,他屬于人類時間的造物,但就最符合倫理學的角度,他只能期待自己,永遠是名新人。
或長或短,他將度過一段摸索期,在那時期,寫作尚未對他形成準確意義,他將以相對單純的情感,以及個人所能運用的,一切對虛構(gòu)體裁的技術(shù)理解,嘗試以話語勞作,對他人發(fā)聲。很自然地,這些勞作帶有某種他個人素樸的、未盡深思,卻可能再難復(fù)制的印記,而這印記同時既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幸運的話,他將及時被歸類、認識與解讀,也從此對自己,有了多一點的參照性理解。更幸運的話,這可能會是面向現(xiàn)世之個人創(chuàng)作的真實“源頭”:或遲或早,他會對書寫作為一種保留或替代記憶之技術(shù),同時存在深深的信任,與不信任。悖論始于一個更廣漠的威脅:面臨生命限度摧枯拉朽、取消一切記憶與情感的暴力,似乎所有人,都難免要為人為己,嘗試提供一種無可如何的和解。這暴力最內(nèi)里的核心是:以存活之姿,跟這世界和解,通常意味著,別無辦法地對世界交出個人的獨特性;而在這星球上,往往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是:比之傷逝,這可能令幸存的生者更憤怒。
于是,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若能就其本質(zhì)簡要說明,可能之一是這樣的:每一種嘗試處理人類回憶、或在行使回憶保存之技術(shù)的寫作,在內(nèi)里,對作者同時存在著刺痛的嘲弄與僭越。對作者而言,那像行走于懸索之上:他唯一依憑的寫作路徑,可能在下一步,銷毀他走過的所有步伐。特別,是當他所對應(yīng)的,是一整個隨著亡者消失的過往世界,某種特定的生活方式時。他所依憑的寫作意義,有一種與日俱增的反作用力,即對個人書寫之意義的深刻懷疑。最最幸運的情況下,他會像理論家所期許的,找到一種能調(diào)和上述一切困頓內(nèi)容的意義形式,也許,就在那前赴節(jié)慶的,歡樂高歌,容其同坐的陌生人群中;或稍晚一點,在他意識到自己的痛哭,和他能寫下的所有話語一樣,有極大幾率,穿不透現(xiàn)世時間層層砌造的靜默無風帶之后。
在那之后,他可能就是一名像“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本質(zhì)那樣奇怪的作者了,能聽聞在那終將順時湮滅的宇宙里,唯有在場的他,能聽聞的。來自更長久“之后”的我,若能獻上某種類同友誼的祝福,我希望他有勇氣,做好一名不在點名單上的盡責旁聽生,盡他所能,就已出生存世的一切,把能理解的寫下來,在水上,在空中?;蛑辽伲约荷塘康迷俸靡稽c;倘若就他所知,這是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