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
近代著名佛教大師太虛有一首偈語,他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圓佛即成,是名真現(xiàn)實”。人圓佛即成,人做圓滿就是佛了,這是真實、現(xiàn)實的。我們敬仰、向往佛陀,但要成為佛陀,那是我們?nèi)烁竦淖晕彝瓿珊蛨A滿。近年來,特別是2016年以來,我有個體悟,即“三不”(不茍為、不刻意、不執(zhí)著),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堂號:“三不堂”。它不是一個具體的空間,是在我的內(nèi)心中有一個空間叫“三不堂”。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是我們的希望。什么叫倉廩實?什么時候倉廩實了?什么叫衣食足?什么時候衣食足了?這大概很難說,因為沒有實、沒有足的時候,物欲無窮盡,欲壑難填。中國古人特別是中國道家,反復強調(diào)要知足,知足者常富,不知足者就常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這物質(zhì)生活不斷提升的時代,人的物欲越來越高,追求越來越高,因而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如社會的你爭我奪、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等。但人不能一天到晚生活在爭斗中,也要注重自己的精神生活。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禮儀文明,是在有了相當?shù)囊率?、倉廩后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這些文明的禮儀,也會不斷受到物欲的沖擊,因此要不斷提升我們的禮義廉恥。
作為社會的精英分子,如讀書人、掌權(quán)者、企業(yè)家等,更應有這樣的認識和自覺,更多的思考和引領,認識到我們在享受這樣的物質(zhì)文明帶來的各種優(yōu)越生活條件之后,如何在精神方面給予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讓精神不被物欲腐蝕。讓精神引領物欲,保持一種道的追求,志于道,追求人類應達的境界,而不是讓物異化了自己,喪失追求人生高尚境界的志向。
我經(jīng)常用這兩句話來概括我們的現(xiàn)狀,不一定全面,但至少可以說明我們有這樣的嚴重情況,第一句話是“我們征服了自然而丟失了自信(人類的自信)”,第二句話是“我們享受了物質(zhì),忘掉了精神”。如何回歸自我,保持高尚的精神境界,是每一個有志于求道的人應時刻思考的問題。
慢慢地,我提煉出“三不”。第一個“不”,是“不茍為”,不要做那些茍且的事情;第二個“不”,是“不刻意”,刻意即故意做作、裝模作樣;第三個“不”,是“不執(zhí)著”。這恰好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釋道三教的文化符合?!安黄垶椤?,更多的是儒家在倡導;“不刻意”,更多的是道家在倡導;“不執(zhí)著”,更多的是佛家在倡導的。否定了“茍為”“刻意”“執(zhí)著”,我們該怎樣?要有一個對應措施,即“唯貴當”。當,即恰如其分,恰到好處,應該這樣做的,而不是茍且去做,要“順自然”;“不刻意”,即順其自然,自然而然,不做作;“不執(zhí)著”,就是一切要隨緣,“且隨緣”?!叭惶谩钡奶糜柧褪恰安黄垶?,唯貴當。不刻意,順自然。不執(zhí)著,且隨緣”。
不茍為
不茍,出自荀子《不茍》篇?!盾髯印分星八钠恼拢瑢θ松苡幸饬x?!秳駥W》中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就是鼓勵人們不斷學習,反復強調(diào)人生來沒有多大差別,關鍵在于后天的學習、師從、環(huán)境及交友等?!敖煺叱?,近墨者黑”,說明環(huán)境、交友非常重要。而且,教師也非常重要,師者模范也,啟功先生為北京師范大學寫的校訓就是“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修身》篇講,每個人都要不斷地自我修身養(yǎng)性,這是自我和自覺的要求?!洞髮W》講,“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中國文化是一種修身文化,所謂修身者,就是自我管理好自己,從自覺上升到自律,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勸學》和《修身》一外一內(nèi),結(jié)合起來,使我們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榮辱》篇主要是講做人的根本原則,談及以什么為榮、以什么為辱的問題。
其中,《不茍》是《荀子》的第三篇,教我們?nèi)绾尾拍懿黄垶?。“君子行不貴茍難,說不貴茍察,名不貴茍傳,唯其當之為貴?!蔽覀兊难?、行、名不能茍且地去傳,做那些不合常情、常理的事情來顯示自己。荀子講,不要這樣做來顯得自己學問很大,能頭頭是道地講一堆大道理,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這個樣子,即“說不貴茍察”?!靶胁毁F茍難”,荀子舉了一些例子,如一些人為了表示忠貞,抱石投河,抱樹來燒,這不是應該做的,不合常情常理。至于名,更不應該為了傳揚自己的名,做一些違背常理常情的事情,而應唯其當之為貴,恰當、恰如其分地做事,這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如何才能做到不茍為?荀子講,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誠信、誠實、誠進,是誠的三方面含義。一個人最根本的品德是要在誠上下功夫。荀子接著講,公生明,偏生暗,誠信生神,誠信是做人的最根本原則,是做到不茍為的重要基礎。
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情況下,我們的精神生命不是簡單的保持,而是要加速去超越物質(zhì)文明,關注生態(tài)文明。生態(tài)文明的一個核心內(nèi)容是科技倫理,進行自我約束,尊重自然。南宋王幼學的《四留銘》說:“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绷?,是說人要留有一點余地,不能把什么事情干盡、干絕。我們常講巧奪天工,人類要用盡人類的巧去奪造化之巧,但仍應留一點人的智慧,還給大自然,還給造化,這樣人才能夠與自然和諧相處。因此,我們要自我約束,反求諸己,反躬自問,有一個自覺,真正達到生態(tài)文明、生態(tài)平衡。人類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尊重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以要以“不茍為,唯貴當”來警醒自己。
不刻意
此出自《莊子·外篇》,其中一篇文章就叫《刻意》,“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好也”。這是說,離開這個世界,離開社會的這些人,只是想要標榜自己如何清高、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刻意地尚行,做自認為是非常高尚的事情。這是刻意一詞的最初來源。如果把這些刻意為之的東西忘掉,最后就是眾美皆俱,這是典型的道家思想。我們一般人,順其自然即為最好的修養(yǎng)。
馮友蘭先生曾講過,人生有四重境界。一是自然境界,渾渾噩噩,糊里糊涂,沒有追求、抱負,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即一種自然的人生。這是最淺顯、最低級的一種人生境界。二是功利境界,整天忙忙碌碌地求名求利。三是道德境界。這是一個很好的境界,但也很辛苦,很多人,很多事,是刻意而為之,并不純粹,會約束自己的許多天性。四是天地境界,既超越功利,又超越道德,是真正明白做人道理的境界,可以“縱心所欲不逾矩”,自然而然,自由自在。
那為什么是天地境界超越功利和道德?這是因為到了天地境界,我們回歸了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但要超越,并不容易,重要的是,如果我們能夠順其自然地做事,從有形上升到無形,這才是真正的提升和超越。現(xiàn)在,我們的一切都在有形中間,如鍛煉,我倡導的方法就是拍拍打打、扭扭捏捏、蹲蹲起起、溜溜達達,即在生活的一切地方都在鍛煉,一切方面都在鍛煉。把有形的東西,逐步化為無形的,就是提高、超越。
不執(zhí)著
不執(zhí)著,是佛家的一種理念?!斗鸾?jīng)》里講,“以有于執(zhí)著,流轉(zhuǎn)生死中”。生死輪轉(zhuǎn),不太了解佛教的人認為,這不就是輪回嗎?人就是在前世、今生與后世的輪回中間,怎么因為執(zhí)著就流轉(zhuǎn)于生死中間,流轉(zhuǎn)生死中間有什么不好?佛教追求的恰恰是超越輪回,了斷生死。超越輪回,這是佛教根本的追求目標。但為什么會在生死中間流轉(zhuǎn)?就是以有于執(zhí)著。因為執(zhí)著,所以無法超越輪回,無法了徹生死,成不了佛,也成不了菩薩?,F(xiàn)在,執(zhí)著的概念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不要與佛教所說的執(zhí)著概念混同。
佛教中講的執(zhí)著,有一個“分別”這樣的詞來界定。分別執(zhí)著,也就是說,我們看問題有分別,有了分別,心就有了執(zhí)著心,不能夠平等地看待一切事物。從現(xiàn)象上講,事物是有分別的,不能說什么東西都一樣。佛教的深刻之處在于,讓我們看到現(xiàn)象的分別是由感官來分別的,恰恰是由于感官分別了現(xiàn)象,隨后產(chǎn)生了對我們分別出來的現(xiàn)象有好惡之分,有得舍
之別。
因此,如何讓我們超越感覺器官,分別把它消除,在佛學中叫作轉(zhuǎn)識成智。眼、耳、鼻、舌、身的功能叫識,是分別的功能。如何來超越識,就是佛教提倡的智,即智慧,梵語講般若。這種智慧讓我們能夠擺脫現(xiàn)象中的種種區(qū)別,看到我們所見的現(xiàn)象都是無常的,并不永恒。世界沒有永恒的東西,都是暫時存在的。另外,它沒有一個獨立的主體,只是各種因緣聚在一起,所以才把它稱之為某某。佛教中用一句話講叫無我,我們看到的所有現(xiàn)象世界中千差萬別、千姿百態(tài)的東西,從根本上講,其實都是無常和無我。這是因為,一切事物不是某一個神或某一個規(guī)定性的東西把它制造出來的,而是自然界的各種因緣湊在一塊,各種條件、各種材料聚在一起才有的。這就是佛教講的緣起。
當我們認識到緣起,明白一切現(xiàn)象世界的事物是無常和無我的,從這一角度講,舍不得的到時也得舍得,放不下的到時也得放下,因緣不成熟時,我們想得到的也永遠得不到。如果我們能夠這樣來認識現(xiàn)象世界,還會對它那么執(zhí)著嗎?一切隨緣。所以,執(zhí)著是對我們有了分別而產(chǎn)生的對它的這種判斷、追求,但佛教不是要讓我們不去下功夫,而是說要精進。精進是我們覺悟的一個重要途徑。佛教中講六度,即用六個途徑來提升我們超越人生、成佛、成菩薩。這六個途徑是: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而精進是讓我們能夠成佛的一個前提,不斷努力、提升。
執(zhí)著是因有分別、有取舍、有好惡、有得失等,讓我們有了煩惱和痛苦,而精進是不斷努力來超越,超越分別,超越執(zhí)著,讓我們得大自在。因此,一切做事隨緣,因緣成熟時事情就可能成功,因緣尚未成熟時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讓它慢慢緣聚、緣足,事情就做成了。我們不應強求一定要這樣做、那樣做,也許執(zhí)著這樣做,最后可能結(jié)果并不一定很好。但如果隨緣了,大家慢慢地凝聚在一起,可能會做成一個更好、更大的事業(yè)。
當然,這不是讓我們放棄原則。佛教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叫不變隨緣,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懂得變通。因此,在佛教中,方便和究竟是一體的。各種方便法門,可以這樣做,也可以那樣做,但不能離開一個究竟。究竟是覺悟人生,了徹生死,超越輪回。它的方法多種多樣,一切隨緣。佛度眾生,不是佛在度眾生,而是眾生在度自己,這是佛教的根本理念。所以,佛不是我們的救世主,而是我們的導師,引導我們覺悟、度自己的導師。
三個“不”,我以“不茍為,唯貴當”自警,以“不刻意,順自然”自期,以“不執(zhí)著,且隨緣”勉勵自己。
(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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