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要弄明白的是,他們是如何喪失了遺忘的功能,有時,記住所有的事,意味著什么也沒記住。
如果你問普利斯女士,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天發(fā)生了什么,她略加思索就能給出回答。1980年8月29日那天你在做什么?她說,那是個星期五,我和我的閨蜜,一對雙胞胎姐妹,一起去春天鎮(zhèn)過周末,我們還帶著比基尼泳衣。那一天,普利斯14歲8個月大。那么你第三次開車是什么時候?她回答,那是1981年1月10日,在一個青少年駕駛學(xué)校。那么第一次聽到斯普林菲爾德的歌曲呢?那是1981年3月7日,她在車上聽到的。普利斯女士1965年12月30日出生,她最初的清晰記憶是18個月大的時候,她和父母住在曼哈頓羅斯福醫(yī)院附近的一棟公寓中,可以俯瞰第九大街。5歲,她和家人移居新澤西。1974年7月,一家人遷往洛杉磯,她說,從那時起,她的腦子像打開了一扇天窗。她想記下在新澤西的生活,她列清單,畫畫,保留各種票根、收據(jù),這幫助她更好地記下往日生活,可能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普利斯女士是第一個被確診為HSAM綜合征的患者,所謂HSAM,就是超級清晰的照相機一般的記憶,全球已知的患者有60人。在普利斯女士之前,HSAM現(xiàn)象還不廣為人知。普利斯女士能記住她生命中大多數(shù)日子都是怎么度過的,就像我們普通人能記得上一周是怎么度過的。她如今52歲,能回憶起1980年以來的每一天她都干了什么,和誰在一起,她對20年前的記憶像對兩天前一樣清晰,對她來說,生活好像是分成兩個屏幕,一個是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一個是不斷閃回的過往。這種記憶是一種沉重的負擔(dān)。2000年6月8日,星期四,她給加州大學(xué)的詹姆斯·麥高教授寫信求助,她描述自己的癥狀:每當看到電視上有一個日期閃現(xiàn),她就忍不住回想那一天她都干了什么,她無法控制,筋疲力盡,這種記憶的負擔(dān)快把她逼瘋。麥高教授是一位腦科學(xué)專家,專門研究記憶問題。他立刻給普利斯女士回信,說明自己所在的是一家研究機構(gòu),而不是醫(yī)療機構(gòu),但他愿意會面。
2000年6月24日,麥高教授與普利斯女士會面,那是個多云的天氣,教授的助手帶著一本大厚書,20世紀編年史,一天天地記述過去100年的歷史,教授用這本書檢測普利斯的記憶。他問,伊朗人質(zhì)危機是哪一天?她回答,1979年11月4日。那么1977年8月16日發(fā)生了什么?貓王死了。
麥高教授從事記憶研究多年,他從未見過與普利斯女士類似的情況。在會面之前,他從科學(xué)上認定,普利斯女士無法擁有那樣清晰的記憶,會面之后,他也未改變自己的認定。他讓助手測試普利斯女士記憶的深度和廣度,會面之后的五年,普利斯女士經(jīng)過了大量的記憶測試、智力測試、學(xué)習(xí)能力測試,比如寫下1980年到2003年間每一個復(fù)活節(jié)的日子。普利斯女士自1980年開始寫日記,那是為了記下高中時代的一段羅曼史,這些日記有非常簡短的句子。麥高教授的研究小組比對這些日記,掃描普利斯女士的頭部,承認她對自己的生活有非凡的記憶,但那些與私生活無關(guān)的事情,她的記憶力與常人無異,她之所以記得伊朗人質(zhì)危機,是因為那是個大新聞。她記得很多70年代的電視節(jié)目,因為那時候她在電視前消磨了很多時間。2006年,麥高研究小組發(fā)表論文,記述普利斯女士的現(xiàn)象,超憶癥受到了極大的關(guān)注,普利斯女士接受了許多電視訪談,數(shù)以百計的人給麥高教授寫信,說自己患有HSAM癥。2008年,幾位HSAM的病患參與了一場電視真人秀,大眾被他們可怕的記憶力驚呆了。普利斯女士這時已很少會見媒體,她撰寫了一本回憶錄,始終和父母住在一起,始終關(guān)注著與超憶癥有關(guān)的科研進展。
十年來,全球被確診為HSAM的患者有幾十人,但并沒有什么方法讓他們得到“治愈”。麥高教授說,對HSAM的研究,并不是要弄明白他們是如何記憶的,而是要弄明白,他們是如何喪失了遺忘的功能,有時,記住所有的事,意味著什么也沒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