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晨+孟慶麗

摘 要：從以《花間詞》為代表晚唐五代直到清初，詩莊詞媚，“詞為艷科”為歷代詞人所推重。詞至朱彝尊，突破當(dāng)時詞壇綺糜之風(fēng)，其《靜志居琴趣》集83首詞，圍繞妻妹馮壽常及他之間的感情抒寫，雖為記“艷”，但卻以真情為之，別開生面，為當(dāng)時詞壇來了一股淳雅之氣。

關(guān)鍵詞：朱彝尊 《靜志居琴趣》 淳雅

晚唐五代時期，以“綺筵公子，繡幌佳人”為中心的《花間詞》奠定了詞艷美的格調(diào)。宋代詞人承“詞為艷科”進行創(chuàng)作，寓深意于詞作，將詞深微幽隱之美發(fā)展到極致，如王國維先生所總結(jié)“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晚明至清初詞壇香艷之風(fēng)復(fù)興，極盡歌樓狎妓之能事，甚至可以用“第言姚冶，易近纖佻。兼寫幽貞，又病迂腐”（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來表述。浙西詞派朱彝尊的詞作與當(dāng)時以愛情為主題的“艷詞”迥然有異，在香綺之風(fēng)中獨樹一幟，改前代詞人以妓女為描摹對象的玩弄心態(tài)。以《靜志居琴趣》（以下簡稱《琴趣》）為代表，詞中寫淑女，詞風(fēng)清空、淳雅，別樹一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對其評價極高：“竹《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盡掃陳言，獨出機杼?！雹?/p>

一、如畫真色，靜志同心

與以往詞人在席間尊前的狎邪冶游之作不同，《琴趣》不是對歌女樂姬的描摹，而將自己的戀人——能詩擅畫的閨秀馮壽常寫入詞中。據(jù)冒廣生考據(jù)，《琴趣》一卷乃朱彝尊為其妻妹馮壽常所作，“靜志”二字實為壽常小字，冒廣生在其《小三吾亭詞話》之“竹《靜志居琴趣》”一則中，即曾記敘云：“世傳竹《風(fēng)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fēng)懷》注腳也?！雹凇肚偃ぁ芬詽M是愛慕之情的語言塑造出馮壽常的閨閣女子形象。

1.優(yōu)雅的伊人

《琴趣》是馮壽常去世后朱彝尊為懷念戀人而作，其中充斥著對早逝戀人音容笑貌的回憶?！鹅o志居琴趣》以《清平樂》《四和春》《生查子》《菩薩蠻》四首詞記述馮壽常由豆蔻少女到如畫秋娘的變化過程。從“兩翅蟬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紀(jì)”（《清平樂》）③的天真無邪的女童到“刺繡在深閨，總是愁滋味?！羟怖C鴛鴦，但繡鴛鴦睡”（《生查子》）④中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副少女成長圖在詞人筆下逐漸展現(xiàn)，二人之間的情感也隨之若隱若現(xiàn)。

朱彝尊對戀人少女時期僅是暗戀的遙望，對成熟以后的戀人則進行了全面細(xì)致的刻畫?！凹?xì)草弓弓襪印，微風(fēng)葉葉衣香?！雹荩ā冻写搿罚皢咀厣恚鲜乔锊?，難制盈盈淚。”⑥（《城頭月》）“犀梳掠倩人猶未，螺黛淺?！雹撸ā秲赏摹罚皯T風(fēng)生衣香，水湔裙褶?！Ｓ休p綃十幅，曾圍秀靨。”⑧（《三姝媚》）“袖薄吹香過，發(fā)重縈鬟亸。壓眾風(fēng)流，傾城色笑，趁時梳裹。”⑨（《紅娘子》）“纖纖細(xì)步到房櫳。青蛾勻黛淺，粉指掠云松。”⑩（《臨江仙》）在《琴趣》中詞人不惜筆墨的在衣飾、發(fā)式、妝容、眼神、笑靨、姿態(tài)等多方面對壽常進行細(xì)致的描繪，勾勒出一位容貌傾城、風(fēng)姿綽約、優(yōu)雅脫俗的佳人形象，這與前代詞人對女性的她者形象的描繪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2.出眾的才情

常在朱彝尊眼中不僅是容貌姝麗的淑女，更是才情出眾的才女，《琴趣》中的壽常不僅具有古代女子必備的傳統(tǒng)美德更精通詩畫，一個內(nèi)外兼修的女子通過詞作，穿越千年，生動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壽常繡、紡出眾：“弱線手頻挑，碧綠青紅異?！保ā渡樽印罚凹t藤細(xì)織暹羅席，方花盈尺?！保ā逗笸セā罚?“留贈鏡湖紗，浣女機中織。裁作輕衫穩(wěn)稱身，更染蒲萄色?！保ā恫匪阕印罚粔鄢Ｈ宄Ｎ难牛骸坝耒R妝臺，青蓮硯匣，定自沉吟千遍?！保ā稉Q巢鸞鳳》）“看櫻桃小注，桂葉輕描，圖畫里，只少耳邊朱暈?！保ā抖聪筛琛と腿粘觥罚鄢Ｄ茉娚飘嫞骸傲_囊針管就，絡(luò)以朱繩，淡墨疏花折枝裊。”（《洞仙歌·行舟已發(fā)》）“子石琢成蓮葉小，教試麋丸。畫扇翠峰攢，一面霜紈。別來詩句幾曾閑。雜體江淹三十首，都寫伊看?！保ā顿u花聲》）“慣新詩詠罷少人知，一篇篇教和?！保ā都t娘子》）朱彝尊從試墨色教起，直到佳人可以詠新詩、繪工筆，對佳人詩畫確有啟迪之功。詞中多次稱贊壽常的字為“篆心字”“簪花小字”，可見作者對愛人的贊賞與喜愛。

二、深微幽深之筆

1.情之婉約

《琴趣》繼承了宋詞深微幽深的傳統(tǒng)，于詞外亦有言外之情思。但《琴趣》的言外之情思與以往艷詞令人有言外之想的不同之處在于，以往艷詞的言外之想是由詞人本身深隱之情造成的；而《琴趣》的言外之情思卻是由詞之本事，朱彝尊與妻妹馮壽常之間不為世俗所容納的戀情造成的，因此相對于士子與妓女之間戀情的大膽直白，朱詞更顯含蓄。二人相聚太難相思太苦，詞人欲將這種復(fù)雜的情感訴諸于筆端，卻唯恐被他人看透，不得不“顧左右而言他”，故而詞中之語皆受約束、收斂，間以別語，以曲筆為之。

《憶少年·飛花時節(jié)》“垂簾尚如昔，但窺簾人遠(yuǎn)”“相思了無益，悔當(dāng)初相見”，“簾”之一字將二人之間的鴻溝表露無遺，詞人在約束自己情感的同時又不禁流露出見到心上人的欣喜與佳人離去后深深的相思；又如“低鬟斂盡云欹側(cè)，粉香都拭?！保ā逗笸セā罚袄w纖細(xì)步到房櫳。青蛾勻黛淺，粉指掠云松?！保ā杜R江仙》）“寒威不到小蓬窗，漸坐近越羅裙衩?！保ā儿o橋仙（十一月八日）》）“簸錢斗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鵲橋仙·辛夷花落》）等句亦如以往艷詞寫佳人服飾妝容、相處情景，卻一改以往艷詞“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的香艷調(diào)笑之態(tài)，有心將艷情遮掩，只以“低鬟”“黛淺”“云松”等語刻畫佳人；描繪二人相處只有“漸坐近越羅裙衩”“今宵償我”等語暗示，點到為止。

這些直白的刻畫、點到為止的暗示是詞人有意遮掩的結(jié)果，既是詞人在世俗的束縛下情感的不禁流露，又是對壽常的愛慕與尊重。詞人此種遮隱寫法雖不像《花間》以婦人服飾的描寫顯露艷情，卻在遮隱過程中給人留下大量空白進行想象，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撩動，達(dá)到了言盡而意不盡的效果，以另一種方式書寫艷詞深微幽深之美。

2.詞之空靈

朱彝尊論詞推崇淳雅，認(rèn)為填詞須忌“易流于穢”，宗法南宋，以姜夔、張炎為師，詞作蘊藉空靈。

朱彝尊繼承了姜夔煉字琢句、出筆平淡輕緩、意象清幽的作詞風(fēng)格，其詞作中亦可看出學(xué)習(xí)白石的痕跡。皓月當(dāng)空，二者皆對月懷人，姜夔有：“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姜夔《霓裳中序第一》）；朱彝尊有：“唯有天邊眉月在，猶自掛，小樓西。”（《南樓令》）。面對共賞舊景，二人皆以淡語藏深情，姜夔以一首《踏莎行·燕燕輕盈》發(fā)出“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的慨嘆，當(dāng)時熱烈的情感被詞人隱去不提，只有淡淡的回憶在月下顯得更虛無縹緲；朱彝尊的《怨王孫（七夕）》亦有：“碧梧小院，風(fēng)細(xì)露檻同憑，昔年曾”。詞人作此懷念早逝的佳人，心中所愛所悲都未訴說，只寫眼前之景，“昔年曾”三字的輕輕作結(jié)卻勾起人傷感無限。

淳雅的作詞主張在《琴趣》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使得《琴趣》83首雖為艷詞，卻無輕薄浮穢之風(fēng)亦無濃艷媚俗之氣?！耙粸沉魉敫托比?，同上歸。贏得渡頭人說，秋娘合配冬郎。”（《朝中措》）流水、夕陽、小船勾勒出一幅簡單的山水畫，一對戀人攜手而歸，除此之外詞人再無一言，可當(dāng)時幸福的氛圍卻彌漫在詞里詞外。再如“忍淚潛窺鏡，催歸懶下階。臨去不勝杯，為郎回一盼，強兜鞋。”一首《南歌子》，寫盡離時景，“忍淚”“懶下階”“回一盼”生動刻畫出一對戀人在離別之時的難舍難分，一個“強”字更加突顯出離別之苦。

詞人沒有用過多的辭藻描繪二人之間的相處，只用點點數(shù)筆便呈現(xiàn)出一幕又一幕的逼真的畫面，留給人們大量的想象空間，引導(dǎo)人們?nèi)テ肺镀渲械睦`綣深情。

此外，朱彝尊生長于風(fēng)光秀麗的江南，在他的詞中大量引入江南的煙水風(fēng)月等景象，這些景象的引入帶給讀者清新淡雅之感。如《搗練子》：“煙裊裊，雨綿綿，花外東風(fēng)冷杜鵑。獨上小樓人不見，斷腸春色又今年?！遍_篇描寫出一個江南特有的煙雨迷蒙的夾帶著涼意的初春的景象，詞人對戀人不得見的失望很快化為入骨的相思，如同江南煙雨般縈繞心頭揮之不去；“聽遍梨花昨夜風(fēng)，今夜黃昏雨?！保ā恫匪阕印罚盎w，花飛，獨自水上湔衣?！保ā度鐗袅睢罚┑仍~句都是詞人相思不得見、心中苦悶又不得說的復(fù)雜情思的物化。在《琴趣》一卷中，詞人多次運用景象描繪戀人的音容笑貌，“人如月，月如銀?！保ā缎邢阕印罚?“百蝶仙裙風(fēng)易裊，藕覆低垂，淺露驚鴻爪?！保ā对鲎譂O家傲》），在詞人心中似乎只有皎潔的明月才能與戀人有相似之處，只有裊裊的微風(fēng)才能道得出戀人形態(tài)的娉婷。

《靜志居琴趣》是朱彝尊自傳性的愛情詞卷，詞人用83首詞來回憶與妻妹馮壽常的刻骨銘心的愛情點滴。由于其獨特本事及詞人淳雅的詞作追求，使其在繼承艷詞深微幽深之美的同時，換艷膩之舊貌，開清雅之新風(fēng)?！鹅o志居琴趣》因壽常早逝而成集，字里行間充斥著詞人對壽常的愛慕與思念，每首詞中都融注了朱彝尊的真實情感，含蓄雋永，回味無窮，扭轉(zhuǎn)了清初詞壇的綺艷之風(fēng)，對當(dāng)時的詞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①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70頁。

② 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711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分別引自朱彝尊：《曝書亭集·靜志居琴趣》國學(xué)整理社1937年版，第333頁，第334頁，第337頁，第338頁，第340頁，第343頁，第339頁，第345頁，第346頁，第335頁，第341頁，第336頁。

（宋）姜夔：《白石詩詞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107頁，第101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度遼寧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立項課題：清初清言小品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馬語晨，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文批評；孟慶麗，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文批評。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