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敏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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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與弼出處考略
陳彥敏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吳與弼于有明一朝的政治地位與其在明儒理學開宗的地位絕不一致,其出處選擇首當其沖。康齋出仕實因李賢,而非學界所以為是因石亨;而且從康齋先生言行中可以窺見明初諸儒的“外王”傾向。文章試圖從思想史和政治史的視角,以吳與弼的出處選擇為出發(fā)點,通過考察吳與弼立朝始末以及出處思考,來揭示明初士大夫的士人主體意識、道德思考以及明中前期思想的轉向。
吳與弼;出處;內圣外王
陳彥敏.吳與弼出處考略[J].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6(2):105-110.
Chen Yan-min.A brief research of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J].Journal of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7,36(2):105-110.
吳與弼,號康齋,江西崇仁人,生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卒于明成化五年(1469)。年十九,從洗馬楊讀程子書,無意科舉,以經(jīng)術聞于江右。正統(tǒng)朝屢諫不仕,“有出于其門及游宦其地者交章論薦,竟亦不起?!盵1]明天順二年(1458),石亨得勢,薦之乃起,英宗授以“左諭德”之職,時人謂其以伊傅自任,不久去朝,然而康齋絕非素隱??谍S于生平以讀書為業(yè),陳獻章、婁亮、胡九韶、胡居仁等出其門下。劉宗周于明儒中獨服吳與弼:“劉先生言:予于本朝,極服康齋先生。”[2]黃宗羲評曰:“白沙出其門,然自敘所得,不關聘君,當為別派。于戲!椎輪為大輅之始,層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后時之盛哉?!盵2]黃梨洲便將崇仁學案列于《明儒學案》第一。王守仁也感嘆其學問之深,謂康齋“學問何待夫立言?!盵3]終其一生,立朝無幾日,嘗上十事于英宗,于倫理綱常治國方略盡展無疑??谍S出處選擇的背后,是朝中儒家士大夫外王理想的破滅,也是明初理學士大夫的集體自覺。明初諸儒以朝中權臣勢力消長為進退,在“得君”無望后,他們往往退居高林,不言世事,彰顯了明中前期儒者在道德思考上的個人主體意識[4]。儒家士大夫集團的這一轉向影響了明中前期思想的發(fā)展趨勢。朱鴻林教授的研究范例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視角:以個人在明中前期的命運解釋君權高漲的時代下逐漸增長的士人主體意識[4]。
天順元年(1457年),石亨與宦官曹吉祥聯(lián)合發(fā)動奪門之變,英宗復位,改元天順,誅于謙。在壓抑的政治環(huán)境下,當時少有異議者,士大夫避之不及,“臣于今年正月六日聞父喪,杜門不出,于謙逆謀,臣實不知,乞宥臣罪,不允。”[5]同年,薛瑄退隱,“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時,遂乞致仕。”[2]黃宗羲便謂薛文清進退之節(jié)足以稱道。薛瑄與吳與弼同為明初儒學最重要的人物,在這樣的政治時局下,康齋毅然赴京,可見有某種道德力量的驅動。
英宗復辟后,用石亨之意誅殺于謙。石亨排除異己的行為引起士人側目,自知眾論不從,便借英宗復立、百廢待興之際招隱逸以平眾怨,“天順元年,詔處士中有學貫天人,才堪經(jīng)濟,高蹈不求間達者。”[6]時康齋已聞名于朝,景泰七年(1456),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陳述便奏請景泰帝起用康齋,稱其“儒者之高蹈”,“依漢之周黨,宋之孫復、邵雍、種放故事?!盵3]石亨便與李賢謀,勸英宗聘臨川處士吳康齋。石亨之薦康齋實似蔡京之薦楊時:“蓋與弼之聘,薦自石亨。亨小人后來敗露,輿論推求能無為盛德之累,如蔡邕受知董卓,遂喪生平,故不受耳。與弼好遁不污,見險能止,見地優(yōu)于楊時多矣。”[7]世人皆以為是石亨強薦,康齋才赴京,如王世貞以石亨名重,赴京實乃為避禍;如黃宗羲之記王振引薦薛瑄一事:“薛瑄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當時若辭而不往,豈不愈于抗而得禍乎?”[2]可見權臣的影響力遠遠大于思想界領袖。石亨薦康齋一事,《英宗實錄》載:
忠國公石亨言:臣切聞江西撫州府崇仁縣處士吳與弼,乃故國子監(jiān)司業(yè)溥之子。學 貫古今,行著鄉(xiāng)曲,出為世用,必有可觀。乃固守恬退不求仕進,乞遣官赍敕幣徑造其所,敦聘至京,崇以祿位俾展嘉猷,上善其言[5]。
石亨之薦康齋,無疑出于政治權衡,為防石亨羽翼逐大,群臣將奏章扣留,并沒有向英宗上奏?!拔崴]之,煩子代草章奏,即日上之,數(shù)日不報,蓋為左右所沮也?!盵1]可知,康齋以布衣薦于朝起因于石亨??谍S為石亨跋族譜,自稱門下客,在后來不得從祀于孔廟,皆因此事埋下伏筆。石亨以武臣權傾朝野,康齋受累于石亨名重,薛文清亦受薦于王振,后世往往以此訾二人出處。儒家士大夫的命運往往系于權傾朝野的功臣,士大夫勢尊于道的命運其實在明初的政治格局中早已定下了基調。
內閣大學士李賢是康齋赴京的最大原因。石亨誅于謙一事,薛瑄以“非行道之時”為原因隱退,此事無疑是儒家理想的破滅,如沒有李賢力薦,康齋不可能入京。李賢乃英宗朝重要的文臣,以兵部侍郎得到英宗重任,后入內閣。作為儒家士大夫的代表,康齋往往更能與之產生共鳴,并且將李賢作為其“得君”的紐帶。明人王樵在論及此事時,惋惜李賢不能親自舉薦康齋。以石亨為武將,且其在朝中的微妙地位,康齋必不仕,而如果朝中沒有李賢,康齋實不會赴京。從二者書信往來中發(fā)現(xiàn),康齋與李賢關系絕非一般,而康齋以高齡從江西赴北京,實為李賢之誠心所打動。
奪門之變后,李賢以兵部侍郎起大學士,在明朝著實少見[8]。后以翰林學士入直文淵閣與徐有貞同預機務,以受知人主,英宗器重之,“英宗復辟,召李賢,屏左右問時政得失,賢因極論官校提人之害,帝然其言?!盵6]自仁、宣朝三楊后,鮮有文臣如李賢般在皇權下游刃有余,清人王世禛在其《池北偶談》中載:“國朝三楊后得君最久者,無如李賢,亦能展布才猷,然當時亦以賄聞,文達相業(yè),視三楊有過無不及云云?!盵7]康齋每以李學士稱李賢,而李賢也對康齋十分器重,以先生稱謂之。初石亨薦康齋,英宗以此事問李賢,李賢便對曰:“與弼儒者之高蹈,古之明王,莫不好賢下士,皇上聘與弼,即圣朝事?!盵2]英宗問李賢應以何職授康齋,文達曰:“今東宮講學,需老成儒者司其輔導,宜莫如與弼?!盵1]薦康齋侍講東宮無疑是李賢精心安排的,李賢有感于正統(tǒng)朝王振以帝師得勢,導致土木之變而幾近亡國,故他對東宮身邊人事的安排非常重視,從中可見李賢對康齋用心良苦??谍S曾寄書李賢,探討心性之學。他對李賢抱有重望,希望共同恢復羲軒三王之道,如康齋有詩曰:“戊寅此日接吳航,歷敘羲軒重大方。伴宿跪辭勞夢想,尺書何日達南陽?!盵9]康齋對李賢學識亦大加贊賞,稱其生遇明君,謂其“才識學行既超等夷,而遭逢圣明,相吾君以永清四海者,固平生抱負亦大丈夫分內事耳,以予之箴為先生之禱,且以就正云?!盵9]李賢在其《送吳先生還家序》中,盛贊康齋有志于恢復周、程、張、朱之道,謂康齋志向不下于子陵。嚴子陵助光武帝重奪漢祚,李賢以光武帝比喻英宗,可見康齋與李賢惺惺相惜。忠臣被誅所引起的陰影逐漸被“永清四?!钡谋ж撍〈韺W士大夫家絕非甘愿沒于世之人。在朝中有了知遇之人后,正如朱熹之遇趙汝愚,康齋便以伊尹、傅說自任,從江西赴北京。
前面論述到,李賢實為康齋進朝之紐帶,而李賢“得君”實為康齋出仕之最大原因??谍S早年雖已聞名朝野,然直至晚年才赴京,可見其對朝中局勢所持的觀望態(tài)度。而以布衣起朝中,在明代為少見之事,故士人頗以征召康齋入朝為驚訝,正如李賢《古穰集》記載:
初見與弼,待以賓師之禮,于是公卿大夫士無不加敬,以為待布衣之重如此,近世罕見,所以人咸驚訝[1]。
但我們注意到,征召康齋入朝多少有點勸勵風俗的意味,“待此所以勵風俗”[1]奪門之變后,復位的英宗急需禮賢下士來樹立“明君”的形象,其中一環(huán)就是通過征召隱士,以符合古帝王之德,借以對抗前朝群臣,以重建其政權的合法性??谍S初至京師,英宗仍然猶豫,而李賢乃以圣帝明王應當禮遇下士勸之。英宗最終下定決心啟用康齋,并給與相當高規(guī)格的禮遇,《古穰集》記載云:
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好賢下士,征聘隱逸,若陛下行此一事,亦本朝盛舉。上遂決,乃命行人赍敕書、束帛造其廬[1]。
英宗的詔書不僅給予康齋極大的尊重,還派人往其住所拜詣。該詔書中似乎體現(xiàn)了一位君主應有的價值關懷:
敕曰:朕承祖宗求賢圖治,亦有年矣,永惟勞于求賢,然后成無為之治,樂于忘勢,乃能致難進之賢。聞爾與弼潛心經(jīng)史,博洽古今,蘊經(jīng)國之遠猷,抱致君之宏略,爾乃嘉遁丘園,不求聞達。朕眷懷高誼,思訪高賢,渴望來儀以資啟沃,今特遣行人曹隆往詣所居,征爾赴闕[8]。
康齋所受到的禮遇讓宦官集團不滿,其所受禮遇“中官尤不然之”[1]??谍S所到之處必持古禮,引起宦官的恥笑。英宗寵信宦官,先有王振,后有曹吉祥。后英宗覺武臣石亨跋扈,開始信任文官,乃以李賢牽制之??谍S到京師后,英宗待以賓師之禮,士大夫無不加敬??谍S到朝后以年老為由三辭英宗之召,而李賢每每護之。初康齋入朝,英宗授以左諭德之位,以布衣上朝即授予高位,“朝士皆悚然驚異,以為布衣召至一旦授此?!盵1]康齋被李賢引為上座,當時僅為編修的尹直“大慍”;康齋在朝中行操行古禮,而朝中士大夫以其為迂腐。種種景象讓康齋萌生退意,在權衡得君行道的理想與預感石亨將敗而受辱后,康齋堅拒英宗授予之位,條陳十事上之。這十事是:一崇圣志,二廣圣學,三隆圣徳,四子庶民,五謹命令,六敦教化,七清百僚,八齊庶政,九廣言路,十君相一徳同心。羅欽順在其《困知記》中曰:
吳康齋之志于道可謂專且勤矣,其所得之淺深無所考見,觀其辭官后,疏陳十事皆組織圣賢成說,殊無統(tǒng)紀[10]。
可以看出,羅欽順認為康齋條陳十事并非精心準備,只是“組織圣賢成說”。然此事在明人鄧元錫的描述里,完全不一樣:
先生表陳十事,首舉程頤,謂言人便以圣為志,言學便以道為志,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伏愿陛下斷然以堯舜自任,雍熙自期,勿貳勿疑,次言愿博訪群臣,講而明之,其余皆切時務,知者以為篤論,不知者以為常談也[11]。
羅欽順之話未必可信。作為與王陽明分庭抗禮之大儒,羅欽順羽翼朱子,以康齋未能守住朱子之說而對康齋頗有微詞,謂其學“無所考見”。再者,羅欽順在其《困知記》中詆白沙尤力,曰“近世道學之倡,陳白沙不為無力,而學術之誤,亦恐自白沙始?!盵10]白沙作為康齋弟子,康齋難脫其咎。然而,康齋條陳十事告誡英宗,勸英宗以堯舜自任,無疑體現(xiàn)了一位儒者得君的愿望。
在伊傅之志與明哲保身的權衡下,康齋立朝變得很謹慎,李賢數(shù)次敦促乃回答。但英宗卻始終認為康齋并非“腐儒”,堅召康齋為官,后康齋三辭。英宗賜錢糧送行,做到了人君應盡之禮。“英宗聘康齋一事終始恩禮,可謂帝王盛節(jié)?!盵11]康齋初上朝,士人對其抱有厚望,士大夫皆希望借征召康齋之事重振儒家道德主義,以此牽制皇權?!冻乇迸颊劇酚涊d“與弼以布衣老儒,一旦授五品侍從,人皆詫為殊榮?!盵7]康齋以布衣身份受英宗如此大的禮遇,大臣無不加敬,“觀此二敕、三旨、一諭,雖內閣輔臣,其優(yōu)禮遠不能過也?!盵7]李賢對康齋的離去深為可惜,作《贈吳先生還家序》一文送之。為了康齋能全身而退,李賢為英宗作推辭,“賢次日早見上,言與弼本意亦愿供職,以老疾不愈,進退狼狽。”[1]在康齋告別李賢的詩中,可以看出儒者經(jīng)世無望后的無奈:“神交尺牘比南金,況復雄文重盍簮。錦繡欲酬何所禱,和羮慰滿四民心?!盵9]
康齋拒絕英宗所授左諭德之職,除了李賢外,朝臣往往羽翼康齋,“天氣近寒,與弼邁矣,其善護之。”[12]文官集團急需理學士大夫與武宦集團抗衡,并借聘康齋一事,重振“崇儒”傳統(tǒng),制約皇權??谍S此行雖然轟動朝野,譽滿天下,謗亦隨之。士大夫詆康齋者有三事:一是跋石亨族譜,自稱門下士;二是康齋遠赴京師而不受職,士大夫認為康齋沽名釣譽;三是“與弟訟田,裭冠蓬首,短衣束裾,跪訟府庭?!盵2]《明史》載:
與弼始至京,賢推之上座,以賓師禮事之。編修尹直至,令坐于側,直大慍,出即謗與弼。及與弼歸,知府張璝謁見不得,大恚,募人代其弟投牒訟與弼,立遣吏攝之,大加侮慢始還。與弼諒非弟意,友愛如初,編修張元禎不知其始末,遺書誚讓。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先生久竊虛名語,直復筆其事于《瑣綴錄》,又言與弼跋亨族譜,自稱門下,士大夫用此訾與弼。后顧允成論之曰:此好事者為之也。與弼門人后皆從祀,而與弼竟不果[6]。
清人對康齋的遭遇十分同情,可以從語句中看出,如描述尹直“大慍”,康齋從祀“竟不果”。對康齋影響最大的是尹直一事。尹直當時任編修,康齋所得到的賓師待遇令尹直不滿,便記康齋跋石亨族譜一事于《瑣綴錄》,引起朝廷非議,士大夫以此訾康齋?!冬嵕Y錄》一書對康齋多有詆毀之詞,對其弟子陳獻章也極具丑化,如尹直記康齋與弟訟田一事:
他日,以弟不檢,無如之何,乃自褫冠蓬首,褻衣束裙,雜稠人中,跪訟于府庭。府守閱狀見其名,始遇以禮。未幾,又訴于布、按二司。張元禎作書切責之,其書起云:“拈起此筆,怒氣沖天。”末云:“當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先生久竊虛名,為名教中之罪人,吾且按兵以待。”然此書實未嘗達,止傳于鄉(xiāng)里云。世有徐言緩步,搖首閉目,矯激于昭昭,而惰行于冥冥,欲以欺世盜名而卒敗露,為世所誚者不少,則又在與弼下矣,奚足道哉[13]!
《瑣綴錄》為尹直正德二年(1507)回鄉(xiāng)時作,康齋沒有見到這些詆毀的文字。尹直與康齋為江西同鄉(xiāng),而詆毀之詞如此。尹直在康齋回鄉(xiāng)后一直在京師為官,孝宗即位方告老還鄉(xiāng)。尹直一事對康齋地位產生極大影響。于謙在弘治二年(1489)被追謚,而石亨的“門下士”自然不得在后世追謚,而跋石亨族譜一事是尹直有意為之還是康齋自跋,后人頗有爭論??肌犊谍S集》有跋族譜多篇,而石亨族譜僅為其中之一:
右忠國公石氏族譜一通,命仆題焉。夫公元勛盛德在天下,著太常而重彝鼎,所以顯其親而光其族也至矣。雖能言之士,無所容喙況,在于仆敢贅乎哉!天順戊寅七月二十一日,門下士崇仁吳與弼拜觀[9]。
康齋自入朝后名望大增,權貴以康齋能為自家跋族譜為幸事。明人何喬遠謂“僅寥寥數(shù)語”,東林君子顧允成以康齋跋石亨族譜一事為“好事者為之”,可見后學對此事頗持同情態(tài)度,為此事做托詞,明儒在談論此事時,往往引此為憾。黃宗羲認為康齋跋石亨族譜一事非尹直故意為之:
愚按先生所不滿于當時者,大抵在訟弟一事,及為石亨跋族譜稱門士而已。張東白聞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無得久竊虛名之語,一時名流盡嘩,恐未免為羽毛起見[2]。
黃宗羲修《明儒學案》在清代,故能撇開固有之論,認為在康齋跋石亨族譜一事上,不該以成敗論之,謂康齋能行古人之道:“若族譜之跋,自署門下士,亦或宜然。徐孺子于諸公推轂,雖不應命,及卒必千里赴吊。先生之意,其猶行古之道乎?后人以成敗論,人見亨他日以反誅,便謂先生不當與作?!盵2]而為弟訟田一事,“裭冠蓬首,短衣束裾,跪訟府庭”,此事無疑影響了康齋道學體統(tǒng)的形象。黃宗羲此論固然公允,但此事已經(jīng)影響康齋從祀孔廟。
縱觀康齋一生,于京師只有數(shù)月時間,立朝僅條陳十事,多數(shù)時間隱逸于山林,然而康齋絕非素隱者,其進退出處無疑展現(xiàn)了儒者內圣外王之間的緊張。《論語·微子》中曰:“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盵14]筆者認為,康齋思想中已經(jīng)有“外王”傾向,而在權衡中卻選擇了明哲保身。弟子陳白沙過其墓,有詩“未了平生端的事,九原風露倍酸辛?!盵15]白沙后來曾短暫出仕并任檢討,為康齋到京而不仕感到惋惜。康齋在《奉寄李學士》中稱:“如何黃閣仍留念,白雪陽春辱遠臨?!盵9]按:三公官署為避朱門,廳門涂黃色,故稱黃閣,由此可證康齋并不是甘心離京而去。上文中提及康齋在奉別李賢時有詩云:“神交尺牘比南金,況復雄文重盍簮,錦繡欲酬何所禱,和羮慰滿四民心?!贝嗽娭姓f其進京而未能得君與“慰滿四民心”,無疑體現(xiàn)了儒者的治平之志和外王傾向。
康齋后學亦持同一論調。如陳獻章弟子湛若水在其《格物通》中曰:“觀其言并非忘天下者,必如是而后可為,亦古天民之治也?!盵16]康齋平生隱居著書立說,亦關心地方社會的治理,撫州知府到任,康齋卻先行拜詣:
郡地儉民伙,素號難治。公至,以簡御煩,以靜制動,六事既畢,闔郡翕然稱頌。隱士吳與弼,不妄至城府。公欲往造其廬,與弼聞之,即先謁拜。談論竟日,出嘆曰:真明府也[17]。
考焦竑《國朝獻征錄》,可知此公即指王宇。王宇精通吏治,而康齋乃少有大儒,聞名郡邑,卻先拜詣王宇,可知二人探討的內容無外乎治理之法??谍S得李賢感遇,毅然以高齡赴京,其多少有伊傅自任的意思。上文已經(jīng)說到康齋在致李賢的信中,表達直追羲軒之心,這里可再引陳獻章的話予以說明:
途歸南安,知府張某問出處。對曰:康齋以布衣為石亨薦,所以不受職而求觀秘書者,冀得間悟主也,惜乎當時宰相不悟[15]。
陳白沙被召入朝而不久致仕,康齋對其出處觀念影響極大。陳獻章認為康齋三辭英宗之召,而當時朝野并沒有領會康齋之原意。亦有士大夫以為康齋三辭不就乃沽名釣譽,“張東白聞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無得久竊虛名之語,一時名流盡嘩?!盵2]又如李賢在送別康齋歸江西后,認定康齋以伊傅之志出仕,而朝中確實沒有康齋效仿傅說作相之條件,對康齋的離去頗有微詞,謂其“固執(zhí)”,故在其《古穰集》云:
其所以不就之故,以敕書太重,以伊傅之禮聘之,卻以此職授之,故不受。賢謂如此亦固執(zhí)矣,且朝廷致敬盡禮待先生,非輕初無不承權輿之意,今必欲如傅說爰立作相亦難[1]。
這段話中,李賢明顯對康齋赴京而不任職感到不解,稱其欲“如傅說爰立作相”。康齋在其效仿伊尹、傅樂“得君行道”之理想不濟后,對石亨的跋扈或者感到不安,而預感石亨將失勢,或者是康齋決意隱退之真正原因。羅欽順在其《困知記》中說:
但當時事體殊常,形勢多阻,淺深之際,斟酌為難,諸老所以不復堅留,其或有見,而康齋之決去,所得亦已多[10]。
在暗涌著政治斗爭的時局下,可知康齋的隱退實為明智??谍S自知石亨薦自己入朝,雖有李賢之庇護,而能全身而退,實以為萬幸。他在其《日錄》中,將明哲保身推演到了極致:
夜坐,思一身一家茍得平安,深以為幸,雖貧窶太甚,亦得隨分耳。夫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9]。
康齋在歸家后,未幾石亨死獄中,時人皆謂之有先知之明。“與弼好遁不污,見險能止,見地優(yōu)于楊時多矣?!盵7]按:楊時受薦于蔡京,后人以此訾龜山。明初儒者承高蹈宋儒經(jīng)世之志,而在外王理想破滅之后,在殘酷的政治博弈中,早已以能保全全身而慶幸。宋儒“得君行道”的傳統(tǒng)在明初出現(xiàn)了轉向,明代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首當其沖,而宋代所盛行的儒家士大夫對帝王勸諫之風在明初已難以看到。這里引宋范仲淹被黜之事,來看看宋明之間政治文化的區(qū)別:
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為校理,忤章獻太后旨貶倅河中,僚友餞于都門曰:“此行極光?!焙鬄樗局G,因郭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閣,爭之不勝,貶睦州,僚友又餞于亭曰:“此行愈光?!焙鬄樘煺麻w,知開封府,撰百官圖進呈。丞相怒,奏曰:“宰相者所以器百官,今仲淹盡自掄擢,安用彼相?臣等乞罷?!比首谂?,落職貶饒州,時親賓故人又餞于郊曰:“此行尤光?!狈缎χ^送者曰:“仲淹前后三光矣?!盵18]
由此例,可知宋代士大夫在皇權下?lián)碛懈叨鹊淖孕?。而到了明代,士大夫的自信便每況愈下。與康齋同時代的薛瑄,赴儒者之高蹈,然而身居高位而未嘗錚錚論事,“先生為御史,在宣正兩朝未嘗錚錚一論事,景皇易儲先生時為大理,亦無言或云。”[2]
康齋上朝所展現(xiàn)的謹慎態(tài)度,實為長期的高壓環(huán)境所壓制。李賢《古穰集》記載:“引至上前問曰:‘久聞高義,特聘爾來,如何不受官職?’初不對,賢促其對,良久方對?!盵1]康齋以隱逸布衣起,而朝廷授予極高禮遇,卻持如此謹慎態(tài)度。宋真宗時種放以終南山隱士起于朝中,自乞隱退,后卻“數(shù)至闕下”?!稏|都事略》載:
放遂徙居嵩山,然猶往來終南。放數(shù)至闕下,俄復還山。嘗西宴,真宗令群臣賦詩,杜鎬以素不屬辭,誦《北山移文》以譏之[19]。
同樣以隱士的身份進薦于朝,種放的自得與康齋的謹慎形成鮮明對照。從種放、程頤等敢于言事之風,到康齋和薛瑄立朝所持的謹慎態(tài)度,可以窺見明初諸儒內心的微妙變化。
康齋以布衣得薦于英宗朝,為明代政治史上罕見的一例,其出處代表了理學士大夫的關于出與處之間的抉擇,也體現(xiàn)了儒者“內圣”和“外王”之間的緊張。從康齋立朝一事以及出處選擇中,可以窺見明中前期的政治生態(tài)。從薛瑄的“為御史未嘗言一事”到康齋的“為保性命耳”,明諸儒雖有“外王”之理想,但是在勢尊于道的政治環(huán)境下,明初諸儒關于內圣外王的關懷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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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Research of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
CHEN Yan-min
(YueluAcademy,HunanUniversity,Changsha410000,China)
Wu Yubi’s political status did not match his academic status in the Ming Dynasty. His source selection was the first to be affected. Wu Yubi became an official owing to Li Xian, but not Shi Heng that the academic circle believed. In addition, we can see the outer kingliness inclination from Wu Yubi’s words and deed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deological history and political history, and originating from Wu Yubi’s source selection,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reveal the scholar-bureaucrats’ subject consciousness, moral reasoning and ideological turn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Wu Yubi; source selection; inner sagelihood and outer kingliness
2016-10-13
陳彥敏(1992—),男,廣西南寧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宋明思想文化史研究。
B248
A
1674-3512(2017)02-01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