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龔橙與火燒圓明園

陳歆耕

骨鯁在喉

自從拙著《劍魂簫韻：龔自珍傳》于2016年初面世后，我才知道，公眾對龔自珍兒子的印象似乎比龔自珍更深。這個印象可不是好“印象”，它得自于把龔自珍的長子與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火燒圓明園捆綁在一起。

這個事件，猶如中國近代史上一塊巨大的至今仍在流血的瘡疤，誰沾上都得遺臭萬年。龔自珍作為近代最早的啟蒙思想家、清代第一詩文大家而名垂史冊，他絕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在死后若干年卻長期被污名化為“賣國賊”，至今仍遭到口誅筆伐。這一父子形象的極致反差，在中國文學史上可能再無他例。

我經(jīng)常被人問到：“龔自珍的兒子曾否為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當向?qū)В俊碧徇@個問題的人似乎心中已經(jīng)有了肯定的答案。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先做一個常識糾正，洗劫和火燒圓明園的是“英法聯(lián)軍”，而非“八國聯(lián)軍”。英法聯(lián)軍入侵中國發(fā)生在1860年，而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國發(fā)生在1900年，相距40年，等到八國聯(lián)軍到圓明園，雖再次洗劫，但已無珍寶可撈，也無樓閣可燒了。那些沉重的石柱、石雕，既搬不動，也燒不壞，成了英法聯(lián)軍“強盜”行徑的抹不去的罪證。

如果被人當面問，我則回答：“目前未發(fā)現(xiàn)可靠史料可以證明此事。”如果有人通過微信詢問，我則把書中相關(guān)的一段話拍下來發(fā)過去：“筆者遍查各種史料，未見有關(guān)此事的可靠記載。當時的清人著作、留京官員日記、當年侵略者的回憶錄，無一字提起此事。如果確有其事，不可能沒有文字記錄。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卷四十四集（下）有一段關(guān)于龔孝拱的文字：‘孝拱為定庵子，圓明園之役，有間諜嫌疑，久為士林唾罵。或曰并無此事，孝拱嘗學英語，以此蒙謗耳。’如果沒有可靠的證據(jù)，任何嚴肅的學者和寫作者，豈能把傳聞當作信史，寫入書中？”

其實，即使不引用可靠史料，用一個“常識”來作判斷，也可看出所謂這一傳聞是多么不靠譜!龔自珍的長子龔橙，又名家瀛等，再加字、號，有一堆?！靶⒐啊笔瞧涮?，下文統(tǒng)一用“龔橙”。龔橙生于1817年，卒于1878年(見樊克政《龔自珍年譜考略》第568頁，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5月版)，而英法聯(lián)軍洗劫和火燒圓明園事件，發(fā)生在1860年10月——也就是在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事件發(fā)生后，龔橙又存世18年。想想看，如果龔橙曾為英法聯(lián)軍當向?qū)?，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充當如此重要角色，難道可以蒙過清廷的耳目？龔橙在無任何特殊防護的條件下，還能夠茍活于世18年？清王朝再無能，砍掉一個如此十惡不赦的“罪犯”腦袋，還不是舉手之勞？因此，就算不用腦袋想，即使用腳趾想，也會得出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而關(guān)于所謂“向?qū)А钡膫髀劊舶l(fā)生在龔橙死后多年。

到此，似乎筆者無須再就這一事件的真?zhèn)芜M行考辨了。我的書中一段話，雖然文字不多，也算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但發(fā)出疑問的人，仍然持續(xù)不斷。因為這持續(xù)不斷的“疑問”，讓我也有些困惑起來。既然是不足為憑的傳聞，為何會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讓傳聞幾乎變成一段歷史鐵案？在寫龔自珍傳時，我對其子的人生經(jīng)歷未作太多關(guān)注，因此涉及龔橙的敘述也就不足一千字。因這段傳聞，不僅徹底毀掉了龔自珍兒子的形象，也連帶著讓其父沾污，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再下一點案頭功夫，將事件的真相做一個稍稍細致的爬梳。

“八卦”傳聞

我的史料收集途徑主要是兩個：一是通過論文期刊網(wǎng)，搜索相關(guān)的研究論文；二是從圖書網(wǎng)站上購買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的書籍。從第一個途徑，獲得了十多篇論文資料，其中有幾篇不算嚴格的論文，但談到了龔橙與火燒圓明園的問題；從第二個途徑獲得的書籍有五部，其中最重要的是法國學者貝爾納·布里賽寫的《圓明園大劫難》。這部書2003年由巴黎峭巖出版社出版，2005年譯成中文，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2015年10月(修訂版)又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再次出版；我獲得的是上海遠東出版社新出的修訂版。真是孤陋寡聞，時隔十多年，通過圖書網(wǎng)絡(luò)搜索才知道這部書，雖然晚了些，但讓我有如獲至寶之感。因為這是一部迄今為止最為全面呈現(xiàn)英法聯(lián)軍洗劫和火燒圓明園事件的書籍，60萬字，厚達600多頁。這部書最為接近歷史真相，因為作者是在查閱了70余種當事人的傳記、回憶錄、日記資料后撰寫而成。最為難得的是，該著的作者是一位法國學者，他以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眼光和良知，不僅對那段歷史有翔實客觀的記錄，而且有較為深刻的反思。

從收集到的資料中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龔自珍兒子為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當“向?qū)А?，乃至被稱為“主謀”，這樣的毫無確證的“八卦”，在當代仍然在繼續(xù)傳播、發(fā)酵。影響最大的大概要數(shù)一篇語文課文帶來的效應(yīng)。在人教版六年制小學語文課本第九冊第七單元，有一篇名為《圓明園的毀滅》的課文。該文只有數(shù)百字，對圓明園如何輝煌及被英法聯(lián)軍劫掠和毀壞的過程做了非常簡略的描述，內(nèi)容并未涉及龔自珍兒子是否為英法聯(lián)軍當向?qū)А栴}出在，很多語文老師在解讀課文時，將“八卦”傳聞當作歷史事實，總是要列舉此事，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反面教材。由此產(chǎn)生的影響之大，實在難以估量。因為從娃娃起，很多人腦子里就刻下了龔橙是“賣國賊”的烙印。在《人間一股英雄氣——記清華大學附屬小學竇桂梅》的報道(《北京教育》2006年3月號第15頁)中，介紹竇老師的教學經(jīng)驗，有這樣的文字：“焚毀圓明園的前幾天，英法聯(lián)軍列隊入城之時，清軍士兵夾道跪迎，北京居民觀者如市，這一場面后來被痛斥為‘麻木’，通常也被歷史隱去。中國人龔橙(龔自珍的兒子)是火燒圓明園的主謀，因他帶的路?！薄顿Y料性課程資源在結(jié)課中的效用》(張海峰、劉健文，刊《語文教學通訊·小學刊》2006年第一期第52頁)在談到《圓明園的毀滅》一文的教學心得時說：“據(jù)說中國人龔橙——著名詩人龔自珍的兒子是火燒圓明園的幫兇，是他帶的路?！惫P者還搜索到另一篇也是談教學心得的文章，題為 《在閱讀教學中培養(yǎng)學生的高尚情感——以〈圓明園的毀滅〉一課為例》(王金才文，刊《新課程研究》2006年9月號第27頁)，此文專題談《圓明園的毀滅》的教學，有這樣的字句：“皇帝、太后跑了，清軍在街道兩旁夾道跪迎強盜入城，著名詩人龔自珍的兒子龔澄(橙)領(lǐng)著英法聯(lián)軍進入了圓明園……”這位老師還用這樣的提問句，來激發(fā)學生的愛國情感：“……無比的恥辱，幾千年文明熏陶下的人民竟然這樣的不知羞恥？著名詩人龔自珍的兒子龔澄(橙)居然是數(shù)典忘祖的漢奸，領(lǐng)著強盜進入了圓明園……”這些文章和報道，在引用這一歷史事實時，并沒有標明史料的來源。在《“圓明園，是誰燒了你”補說》(劉振修文，刊《中學歷史教學參考》2003年第12期第16頁)中，作者稱：“龔自珍長子孝拱，少好學……各國語言文字，略知一二。英人威妥瑪立招賢館于上海，延之為秘書……民國初年蔡東藩《清史演義》說，英人北犯，他恰跟入北京，火燒圓明園，定是他唆使，燒了三日三夜，變成一堆瓦礫場，只有珍奇古玩，由半倫(龔橙)帶領(lǐng)洋兵搜取凈盡。又據(jù)《清朝野史大觀》卷一載：‘橙單騎先入，取金玉重器而歸’……咸豐十年八月癸亥之諭也能證明這個名人之后作惡的可信性，諭旨曰：‘該夷去國萬里，原為流通貨物而來，全由刁惡漢奸，百端唆使，以致如此決裂?！鼻也徽f這個咸豐皇帝把與英法的“決裂”責任，一股腦兒推到“漢奸”頭上是多么荒唐可笑，僅從字面看，也沒有提到與龔橙有什么關(guān)系。另外，請讀者注意，該作者引用的資料，不是“演義”，就是“野史”。如果沒有嚴謹?shù)目甲C，這些都是無法作為信史來確認的——雖然“正史”與“野史”，有時也很難說誰更接近歷史真相?！罢贰钡木幮拚叱鲇谀承┮蛩?，會有意避諱和遮蔽一些該記錄的史實，但如龔橙此類行為，沒有任何需要避開不錄的理由。

這些文章大都刊登在語文教學參考類期刊上，在語文教學中具有引領(lǐng)作用，在語文教育的從業(yè)人員中當然也會有很高的閱讀量，再通過課堂連鎖擴展傳播，對龔自珍兒子的形象，必然帶來連續(xù)性的大面積傷害。難怪一個多世紀過去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賣國賊”面孔，幾乎在國人腦幕上定格。

另一個傳播載體，來自一些研究者和著名作家的文字。找到若干例。在《火燒圓明園，誰是“帶頭大哥”？》(譚伯牛文，刊《報刊文匯》2007年3月號第81頁，摘轉(zhuǎn)自《斷章取義晚清史：天下殘局》)中，談到是誰點燃了火燒圓明園的第一把火，稱有三種說法，這三種說法，都把火燒圓明園的主犯指向了中國人?！暗诙N說法則指出：聯(lián)軍入京，龔橙導之毀園。龔橙是著名愛國主義詩人龔自珍的兒子，也是英國公使威妥瑪?shù)闹袊苡?。他曾說出過‘中國天下，與其送與滿清，不如送與西人’的名言。當時士大夫幾乎一致認為他向聯(lián)軍提出燒毀圓明園的建議，龔橙終其一生，也未對這個指控進行過辯白?！边@里雖然只是將龔橙“賣國賊”行為作為三種說法之一，但作者的語氣是肯定性的。這里我首先根據(jù)史料推翻一個說法：龔橙的“八卦”傳言，出現(xiàn)在龔橙離世之后，而不是生前。所謂“龔橙終其一生，也未對這個指控進行過辯白”就成了一個沒有前提的判斷。有一篇雜文，題為《龔自珍的敗筆》(向賢彪文，刊《江西日報》2005年2月10日)，居然將電影《火燒圓明園》作為信源來引用：“凡看過電影《火燒圓明園》的，都會記得這樣一個情節(jié)：一個戴洋人帽，穿白色西服，出入洋兵營盤的假洋人，強拉民婦供侵略軍蹂躪，又引洋兵闖進圓明園……這個充當可恥漢奸角色的，就是龔自珍的長子龔橙?！痹撐囊源藶閾?jù)，批評龔自珍如何未能注重兒子品行修養(yǎng)的培育。文章以虛構(gòu)的電影為據(jù)，再以此倒推龔自珍教子無方，邏輯上顯然無法成立。

這類文章中影響最大的要數(shù)著名老作家李國文寫的多篇大“罵”龔自珍兒子“賣國”的文章了。手頭就有兩篇，一篇題為《名父之子》(刊《河北日報》2016年5月6日)，文章開篇就說：“龔自珍是名人，龔自珍的兒子，應(yīng)該也算得上是個名人，因為圓明園是他引領(lǐng)英法聯(lián)軍去燒的?！薄叭f園之園的圓明園化為灰燼，固然是英法帝國主義的罪惡。但龔自珍之子為向?qū)?，為高參，為狗頭軍師，出這惡主意，壞點子，是不能饒恕的。歷史的這一頁，就永遠留下了這個丑陋的名字，遺臭萬年?！眹南壬x憤填膺，文采斐然，但他的史料來自何處呢？一是與前面劉振修文章為同一處，即《清朝野史大觀》(卷十)中的一段記載，還有就是咸豐皇帝癸亥之諭里，大罵“漢奸唆使”，但并未涉及龔自珍兒子的那段話，劉振修也引用了。國文先生則大加發(fā)揮，“在詔諭里出現(xiàn)‘漢奸唆使’之詞，當有所指，絕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有頭有臉之輩，自然是沖著龔自珍這樣有大名聲的人而言，若他地下有知，將何以堪？”國文先生這是把寫小說的浮想聯(lián)翩的思維方式，用到寫史學類文章上來了。國文先生還有一篇專題批評龔橙的文章，題為《龔自珍的不肖子》(刊《同舟共進》2005年第三期)。他在高度贊譽了龔自珍的詩文成就后寫道：“他的一個兒子叫龔橙的，卻是地道的混帳東西，地道的浪蕩無形的人，地道的引狼入室的賣國賊?！彼氖妨弦罁?jù)，除了上文中標注的以外，另據(jù)幾種野史記載，大多都是說龔橙生活如何放蕩不羈；真正涉及圓明園事件中如何充當“賣國賊”，也是來自《清朝野史大觀》(卷一)。同樣的引文，前文標注為“卷十”，此處為“卷一”，總有一處是筆誤，且不論。這些所謂的野史、筆記記載是否可靠，能否作為信史依據(jù)，才是最重要的。通過百度搜索可以發(fā)現(xiàn)，國文先生的文章被很多報刊刊發(fā)，更不用說被難以統(tǒng)計的網(wǎng)站轉(zhuǎn)貼，又被很多人作為歷史事實引用，可見影響之大。由此我想到，名作家寫文章，涉及歷史事實理應(yīng)慎之又慎，因其名牌效應(yīng)和公信力，往往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稗官”杜撰

傳播龔橙為英法聯(lián)軍做向?qū)У模粌H有龔橙卒后十多年的一些野史和筆記，還有兩部影響很大的小說。雖人人皆知小說為虛構(gòu)的文體，但因其大眾化的傳播特點，產(chǎn)生的影響也就遠遠超過了私家筆記和文章，就如同《三國演義》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三國志》。非史學研究者，常常是分不清兩者之間關(guān)系的。就如今日，很多人從歷史電視劇中獲得歷史知識一樣。

其一為民國時期曾樸著《孽?；ā?，寫到一青樓女子與龔橙的對話。女子問龔為何引領(lǐng)英國人火燒圓明園，龔橙答：“你當我老子是好死的嗎……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樣的病，喜歡和女人往來，他一生戀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無奇不有……”“他被滿人毒死在丹陽”。為了報復滿人的殺父之仇，“庚申之變(指1860年英法聯(lián)軍攻戰(zhàn)北京，咸豐皇帝逃往熱河)，我輔佐威妥瑪，原想推翻滿清，手刃明善的兒孫。雖然不能全達目的，燒了圓明園，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責任。人家說我漢奸也好，說我排滿也好，由他們?nèi)グ?”

這段話真是離奇得距離史實十萬八千里。一是說話口氣哪像兒子談?wù)摳赣H，二是龔自珍被滿清貴族“毒殺說”，經(jīng)考證完全屬無稽之談。建立在“無稽之談”基礎(chǔ)上的報復行為，又從何談起？三，這是小說，是虛構(gòu)出來的“稗官野史”，豈可當作信史來征引？

其二是蔡東藩著《清史演義》，書中寫道：這一日圓明園中火光燭天，一個身穿洋裝的中國人在引導英軍放火，清廷武務(wù)院卿恒祺問他是誰，他大聲道：“誰人不曉得我龔孝拱，還勞你來細問!”“看官!你道龔孝拱是何人？他是晚清文人龔定庵長子……這次英人北犯，他恰跟了進京，燒圓明園，實是他唆使?！?兩例均轉(zhuǎn)引自王開璽《龔孝拱引導英軍焚毀圓明園考論》，《北京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這樣的小說情節(jié)，真是“荒唐”復“荒唐”。既然清廷大臣都知道龔橙在引導英軍放火，怎么可能在圓明園事件之后，他還能繼續(xù)像常人一樣存世18年？誰敢說，清軍的大刀、弓箭對付不了英軍的火炮，連一介普通中國文人的腦袋也砍不下來？

對于不明真相的大眾，演義、小說者的杜撰，就成為先入為主的“信史”，這是多么可怕的事？謠諑之言，殺人不見血，此之謂也。這樣的小說面世于龔橙死后很多年，作者知道，當事人不會從黃土下爬出來找他們算賬，因此敢用真名實姓胡編亂造。

絕無此事

下如此結(jié)論，是否過于武斷？

下面筆者列舉已掌握的權(quán)威考證文章和書籍史料來做論據(jù)。在當代學者和作家中，已經(jīng)有人對此史實作了相當嚴謹?shù)氖崂怼Ｖ皇撬麄兊奈恼掳l(fā)表在小眾的期刊上，未能如李國文先生的文章那樣，產(chǎn)生裂變式的傳播效應(yīng)。有兩篇史學研究者的文章，大大減輕了筆者考證這一歷史事實的壓力。其一為《龔孝拱引導英軍焚毀圓明園考論》(王開璽文，刊《北京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導、中國圓明園學會學術(shù)委員；其二為《龔孝拱事跡考》(葉斌文，刊《史林》1999年第3期)，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這兩篇文章，前者重考證，后者重敘事，是目前看到的對龔橙的生平形跡最為詳細的介紹。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所有的史料來源都有詳細的標注。如果國文先生在寫《名父之子》前，先查閱一下這兩位學者的文章，大概就不會抓住野史中的只言片語，洋洋灑灑地隨性發(fā)揮、妄下斷語了。但是這兩篇考證文章，皆未能征引法國學者關(guān)于這一事件的最為全面而又權(quán)威的讀本《圓明園大劫難》。前文作者可能未注意到此著，后文作者的文章則寫于此著出版之前。如果他們同時也能參照這部書，那么筆者幾乎可以放棄本文的寫作了。

葉斌考證后斷定：“庚辰之后至少八年內(nèi)，世人尚未以圓明園事加諸孝拱”。王開璽遍查最初相關(guān)史料，未見到任何龔橙引英軍焚掠圓明園的記載。這些原始的記載，包括恭親王奕 、內(nèi)務(wù)府總管明善、步軍統(tǒng)領(lǐng)瑞常給咸豐皇帝的奏折、《李慈銘日記》等。恭親王的奏折說，英法兩國夷人“于(八月)二十二日(10月6日)竄擾園庭，肆行焚掠”，“因夷兵退出，旋有匪徒乘勢聚眾搶劫”。明善的奏折稱：“初次夷人進館焚燒，尚無土匪。自二十三日后，時有土匪進園，后被獲正法”。瑞常的奏折和李慈明的日記，也表述了類似的情形，未見有一字涉及龔橙。

王開璽論文的要點是：“大約在民國初年，社會上開始流傳龔自珍之子龔孝拱認賊做父，引導英軍劫掠并焚毀圓明園。這一傳言，雖然當時即有學者表示懷疑，但經(jīng)若干筆記野史渲染，似乎已成鐵定事實。近年，這一說法再次泛起傳播。筆者對相關(guān)史料分析后認為，所謂龔孝拱引領(lǐng)英軍焚掠圓明園云云，實為三人市虎之傳言，不足為信?！薄爱敃r的一些筆記、野史，雖有中國奸人劫掠圓明園的記載，但并無具體明確的姓名指稱，更無龔孝拱引領(lǐng)英軍焚掠圓明園的說法。”這些野史、筆記，有陳代卿的《庚申畿輔紀略》(1905年排印本)、王闿運 《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1921年有影印本)、徐樹鈞《圓明園詞序》。這些最初最早的記載，均無龔橙與圓明園焚掠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文字。1897年楊圻寫的《檀青引》涉及具體人，文中說：“奸民李某，導聯(lián)軍劫圓明園，珠寶珍玉盡出，三朝御府希(稀)世之物，不知紀極掠殆盡。”還說道清政府“稍稍聞圓明園之毀，禍由李某，下獄窮治誅之，籍其產(chǎn)，以賜文豐家屬焉”。這里記載的“李某”，與法國學者貝爾納·布里賽的《圓明園大劫難》中，有一處記載可以互證。1860年10月6日，英法聯(lián)軍在向圓明園“挺進”途中，因“一路上都是茂密的樹木，縱橫交錯的道路簡直就是個大迷宮!下午2點，法軍抓了個農(nóng)民，讓他在前面帶路……”([法]貝爾納·布里賽《圓明園大劫難》第287頁)這里未說被抓的中國農(nóng)民“向?qū)А毙帐裁?，是否中國文人野史記載的“李某”，也無法確定。請注意，當時英法聯(lián)軍分頭向圓明園進發(fā)，書中談到被抓的中國農(nóng)民，發(fā)生在法軍。也許因為法軍有這個農(nóng)民帶路，實際情況是當晚7點先到了圓明園，而英軍則是第二天中午時分才抵達。是因迷路，或忘記了與法軍會合的地點是在圓明園，當事人有不同說法，但甭管怎么說，英軍比法軍遲到了10多個小時。([法]貝爾納·布里賽《圓明園大劫難》第295頁)該著無任何文字寫到龔橙為英軍當向?qū)?，若果有此事，這么重要的角色，書中不可能忽略。假如有龔橙當向?qū)?，英軍反而遲到10多個小時，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這部法國學者的著作，是綜合了70余種英法聯(lián)軍當事人的日記、回憶錄、傳記提供的原始資料寫成，是迄今最全面最權(quán)威全景呈現(xiàn)英法聯(lián)軍圓明園之役的史學著作。另外，無論是中國的正史、野史記錄，史學界基本的共識是，英法聯(lián)軍對圓明園的劫掠在前，中國奸民哄搶于后。至于火燒圓明園的“主謀”，布里賽的書中也有詳細記載。這里可以分“決策”和“動機”兩個層面來看。英法聯(lián)軍有四個關(guān)鍵性人物，在英方，軍事統(tǒng)帥是格蘭特，外交特使是額爾金；法方的軍事統(tǒng)帥是蒙托邦，外交特使是葛羅。英法遠征軍與外交特使從不同的途徑進入中國，重大的軍事行動由英法軍事統(tǒng)帥協(xié)調(diào)決定，涉及外交談判，則由兩個外交特使負責。像火燒圓明園這樣對兩國關(guān)系、對國際社會都會產(chǎn)生影響的重大行動，根本輪不上一個普通中國文人來當“主謀”、“引導”。如果無史實依據(jù)，做這樣的揣測，只能是太低估了英法聯(lián)軍決策層的智商。他們是入侵中國的“強盜”，但不是文盲、莽漢，他們也是受過教育和訓練的會思維的“強盜”。從布里賽書中提供的史實看，英法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在是否火燒圓明園上是有分歧的。提出和決定實施這一重大惡行的，是英國特使額爾金和英軍統(tǒng)帥格蘭特?！皠訖C”和直接“導火索”，是英法聯(lián)軍與清政府之間發(fā)生的“人質(zhì)事件”。

在英法聯(lián)軍攻陷天津時，清廷欽差大臣桂良與英法特使曾有一場談判，因在某些條款上無法滿足英法聯(lián)軍的要求，導致天津談判失敗。其中有一條款是英法聯(lián)軍各派1000士兵到北京出席條約批準換文儀式。桂良答應(yīng)了英法聯(lián)軍的要求，但遭到咸豐皇帝的否決。他怒斥桂良等 “喪心病狂，擅自允許……違旨畏夷”。和談不成，英法聯(lián)軍繼續(xù)向北京進攻。強硬的態(tài)度和維護皇上的“臉面”，得有相匹配的軍力。怎奈大清帝國的弓箭、大刀、長矛、馬隊，在完成工業(yè)化革命，手持先進槍炮的英法遠征軍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大清皇帝的那張龍椅也岌岌可危了，此時，皇帝又派新的欽差大臣、“實際主政”的三大王爺之一怡親王載垣來商談和約了。([法]貝爾納·布里賽《圓明園大劫難》第229頁)怡親王以皇帝全權(quán)大臣身份致函英法使臣額爾金和葛羅，懇請英法聯(lián)軍不要再向北京推進，要求他們返回天津，然后開始和談。英法使臣則回復怡親王：“鑒于前派大臣背信棄義，在抵通州之前不存在商簽任何條約的可能?！扁H王仍要求英法聯(lián)軍撤回天津，否則將可能重燃戰(zhàn)火，因為他雖是“全權(quán)使臣”，但左右不了軍隊的行動。此言在英法特使看來，是帶有威脅性的。但這種“威脅”說了等于白說，阻止不了英法聯(lián)軍的進攻。在臨近通州的地段，額爾金派巴夏禮和威妥瑪去通州，拜會怡親王和隨同大臣穆英，雙方談判持續(xù)八個小時，怡親王做出退讓，交給巴夏禮和威妥瑪一封急件，表示完全同意額爾金的要求。兩天后的9月17日，英方巴夏禮、羅亨利和諾曼，還有法方的葛羅首席秘書巴士達等人，再去通州會見中方全權(quán)大臣，以便敲定英法特使與中方全權(quán)代表會談的具體事宜。此次談判持續(xù)七個小時，氣氛非常緊張，雙方都有劍拔弩張的非理智舉動，但最終似乎還是達成了準備簽署和平協(xié)議的共識。出乎英法聯(lián)軍統(tǒng)帥和外交特使意外，第二天(9月18日)英法參與談判人員(有軍人、外交官和文職人員)，共三十多人，在舉著白旗回營地途中突然失蹤。英法聯(lián)軍發(fā)現(xiàn)，這些人實際上是被清軍扣留而成為“人質(zhì)”了。這一事件被后來的很多當事人看作是“9·18圈套”。也有人后來認為，如此再次背信棄義的行為，非全權(quán)大使所為，而是主戰(zhàn)派清軍將領(lǐng)僧格林沁干的。([法]貝爾納·布里賽《圓明園大劫難》第243頁)甭管是誰干的，是否獲得皇上準奏，已經(jīng)不重要，反正此事產(chǎn)生了非常惡劣的后續(xù)效應(yīng)。即使在戰(zhàn)爭中，雙方也不應(yīng)該扣留或武力懲處外交使節(jié)，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就有的處理外交關(guān)系中的倫理。侵略者應(yīng)該嚴懲，但顯然不能用此類愚蠢的手段。于是和談終止，清軍與英法聯(lián)軍在八里橋發(fā)生激戰(zhàn)，又是以清軍的慘敗而告終。英法聯(lián)軍決定繼續(xù)向北京城挺進，約定在圓明園會合。

清廷開始陸續(xù)放回“人質(zhì)”，但有相當一部分人在酷刑中死亡。根據(jù)統(tǒng)計，英法聯(lián)軍被扣留的“人質(zhì)”共39人，其中20人已經(jīng)死亡，他們收到的是20具棺材?；钪貋淼娜?，則訴說著他們受到的“殘酷折磨”。面對“人質(zhì)事件”，英法聯(lián)軍的頭頭們都主張要采取“報復”行動，因為此事在他們看來踐踏了國際法，如果不采取行動，難以平息國內(nèi)輿論及政府高層的壓力，從而影響到他們自身的職業(yè)命運。“報復”是共識，但在如何采取“報復”行動上，英法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和外交特使，有不同的想法。法國人主張以“直接進攻皇宮”相威脅，摧毀皇宮，“以便在一國之都的中心留下一個令人久久遭受創(chuàng)傷的記憶”。而英國人則要“把皇帝的夏宮圓明園完全徹底地燒毀”。英國特使額爾金在給法國特使葛羅的信函中寫道：“圓明園是皇帝偏愛的居住之地，摧毀它就等于打掉皇帝的威嚴，也刺痛他的個人情感。正是在這個地方，他把我們那些可憐的同胞弄來，對他們施行了最殘酷的折磨……”([法]貝爾納·布里賽《圓明園大劫難》第383至388頁)好了，筆者簡單引文介紹圓明園被燒的“決策”過程，并不是在這類“野蠻”對“野蠻”的行徑中要分出什么是非來，僅僅是說明：這一事件與龔自珍的兒子無任何鳥關(guān)系。不要說無可靠史料證明龔橙參與了英法聯(lián)軍如此重大的行動，即使按照常識，也可判斷：一介普通中國文人，想成為“主謀”，恐怕也是不具備資質(zhì)的。咸豐皇帝癸亥詔諭里那段話，并未提及龔橙名字，同時把責任一古腦兒推給國內(nèi)“奸民”，也是荒唐可笑的。他的事實依據(jù)從何而來？圓明園被燒時，他作為一國之主在哪里？大概正在熱河宮妃溫熱的被窩里吧？

雖然從表面史實看來，“人質(zhì)事件”與英法聯(lián)軍洗劫和火燒圓明園似乎有因果邏輯關(guān)系。但我也不認為，假如沒有“人質(zhì)事件”，英法聯(lián)軍在中國的強盜行徑就會收斂一些。強盜既已入室，非搶即盜，離開時再放一把火，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一個衰朽的王朝，面對強悍的用軍艦、火炮推銷毒品的強盜，無論主戰(zhàn)，還是主和，都難逃被宰割的命運。這個王朝已經(jīng)腐爛到如同一堆朽木。他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國家、人民，以及圓明園這樣的收藏有無數(shù)瑰寶的世界頂級園林?！氨菹隆庇兄迹偌由稀皳u尾”文人呼應(yīng)，在“內(nèi)奸”上大做文章，恰好可以遮蓋無能無力抵御外侮的衰朽。

咸豐“鹿血”

這個標題化用自一個曾風靡一時的保健品“中華鱉精”。不知道精明的商家，是否也會借皇帝威名，研制一款名叫“咸豐‘鹿血’”的保健壯陽藥？

關(guān)于龔橙與火燒圓明園的話題，說到這里，筆者覺得有必要蕩開一筆，說幾句閑話。

在查閱有關(guān)史料時，筆者每每從火燒圓明園，想到杜牧寫的那篇震爍千古的文章《阿房宮賦》。要說當年阿房宮的繁盛，恐怕不在圓明園之下。秦王朝滅掉六國，然后將俘獲的美女和擄掠來的珍寶皆匯集于新建的阿房宮。在杜牧筆下，美女多到何種程度呢？“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想象一下，是何等了得！美女倒棄的胭脂水，讓渭水都變得油膩了。至于珍寶之多，則“倚疊如山”?？墒琼椨鹨话鸦穑曰癁榻雇?。在項羽的眼中，那可不是什么“珍寶文物”，而是一文不值的秦皇搜括來的民脂民膏、窮奢極欲的象征，燒了就燒了。杜牧并未在文中譴責項羽的那把火，而是作出了秦亡的深刻反思：“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p>

阿房宮縱火者項羽是楚人，從歷史語境看，他在秦人眼中也是一個外國遺民“造反派”。他的身份標識，與火燒圓明園的英法聯(lián)軍是否也有接近的地方？今天的學者，在談到火燒圓明園時，除了譴責縱火“強盜”，強調(diào)圓明園的輝煌和文物價值外，有多少人作出了像杜牧那樣深刻的歷史反思？

圓明園始建于康熙朝中期，鼎盛于乾隆時期。后任皇帝不斷地擴建、續(xù)建，規(guī)模越來越大。它本質(zhì)上也是大清皇帝吃喝玩樂、窮奢極欲的象征。就在國難當頭，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時，清廷仍在繼續(xù)耗資整修圓明園，直到咸豐出逃前一個月，才迫不得已停工。(據(jù)常潤華《圓明園興衰始末》，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9月版)咸豐皇帝長期沉緬酒色之中，“以醇酒婦人自戕”，“身體久虛，遇廟堂大祀，常因腿軟恐登降失儀，遣奕恭代”。身體既虛弱多病，又要纏綿于婦人枕衾，則需常飲鹿血以提精神。因此苑內(nèi)專門飼養(yǎng)了上百只鹿，以供“朕”飲用。清軍八里橋大敗的消息傳來，咸豐率寵妃、皇子和有關(guān)大臣倉皇逃往熱河，美其名曰：“以巡幸之備，作為親征之舉?！迸R行前，咸豐還記著要喝鹿血，命大臣“率鹿以行”。大臣則覺得帶著一群鹿，實在是拖累，則力勸：“外兵已逼近京師，方避寇之不暇，何必率是(鹿)以為累。他日事平，再飲鹿血，未晚也。”因此才“鹿不行”。(出處同上)

這個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奢侈衰朽到如此地步，江山社稷還有救么？更何況一個皇家園林？你視百姓為草芥，百姓怎會用鮮血和生命來捍衛(wèi)你的那些“寶物”？所謂哄搶園內(nèi)珍寶的“奸民”，又有多少是朝廷逼“良”為“奸”出來的？

下面再繼續(xù)龔橙與火燒圓明園的話題。

“影”自何來

常言道：風起于青萍之末。那么有人會問，這個“青萍之末”在何處？即使是“捕風捉影”，“風”和“影”又是如何生發(fā)出來的？從龔橙的生平形跡看，只能大致判斷與他飽讀詩書，為人狂放不羈，得罪人甚多有關(guān)；也與他生逢亂世，懷才不遇，生活無固定收入，常陷入困頓，曾被朋友推薦到英人領(lǐng)事館為威妥瑪擔任文案翻譯有關(guān)。在1851至1853年間，魏源任高郵知州時，招龔橙佐撰諸書，生計是有著落的。魏源去世，他只好別尋生路。據(jù)記載，龔自珍教子重學術(shù)而輕科舉。而在那個年代，靠“學術(shù)”到哪里去換取糊口的銀兩？王韜撰《龔蔣兩君軼事》，介紹龔橙云：“中年頗不得志，家居窮甚，恒至典及琴書。旅寄滬上，與粵人曾寄圃相識。時英使威妥瑪膺參贊之任，司翻譯事宜，方延訪文墨之士，以供佐理。寄圃特以孝拱薦，試與語大悅?！弊源?，龔橙斷斷續(xù)續(xù)擔任威妥瑪?shù)淖g員有若干年，與英人多有交往。在那個年代，國人普遍存在一種仇外心理，盡管魏源提出 “師夷長技以制夷”，但“師”的目的是為了“制”。龔橙在“夷人”手下任雇員，換取養(yǎng)家糊口之資，在今日看來是正常的現(xiàn)象，但在那個時代氛圍中遭人詬病也就難免。即便如魯迅，在日本侵略中國的背景下，因與日本友人內(nèi)山完造保持關(guān)系，至今不是也還被有的人罵為“漢奸”嗎？因此“罵”龔橙“賣國”，也就有社會、時代的心理因素起作用?！傲R”也就罷了，民間作為茶余飯后的“八卦”談資也就罷了，但嚴肅的學人、史家、教育工作者，把不存在的為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當向?qū)н@樣的惡行加諸龔橙，就背離了史家的職業(yè)操守。

不知道我為此而寫的這些文字，能在多大程度上稍稍洗刷掉一點潑在龔自珍之子身上的污水？愿信口雌黃、以訛傳訛者從此能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