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賾韜
(寧波大學 科學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2)
小微水利工程是浙江古代水利文明的重要基石,也是眾彩紛呈的山地人居的必備條件[1]。浙江古代山地水利工程中最顯奇葩者莫過步堰、砩。其中砩是重要的農業(yè)水利設施,是浙江古代特有的山地水利工程,主要分布在浙東地區(qū)。現(xiàn)存史料證明砩大致出現(xiàn)在唐末五代,宋代得到發(fā)展。
現(xiàn)存典籍中,最早收入“砩”字的是唐末五代徐鍇《說文解字篆韻譜》卷四:“砩,遏水石。”[2]將砩這一詮釋對比后世砩的具體功用,可見其作為意義原點,是相對狹義的開端。宋代沿襲了唐末五代對砩的定義,均將砩視作一種石頭?!吨匦迯V韻》卷四稱“以石遏水曰砩”[3]?!吨匦抻衿肪矶t言“砩扶勿切,石名”[4]。由此可知,發(fā)源期的砩是與后世相仿的石質水利工程構建相似,用于阻遏洶涌水勢。以時序線索梳理砩在浙江古代的發(fā)展進路及工程狀貌、社會互動,才能更好地了解浙東山地水利文化。
宋代修志浪潮崛興,地方志中也開始出現(xiàn)有關砩的詞條。《嘉定赤城志》 《嘉定剡錄》中均有當地普及建設砩的史料。其中,《嘉定剡錄》卷二值得特別垂注:“剡田厥上依溪作砩,厥中陂池為利,厥下者以云雨為豐。兄其得陂砩者十不能二三,故田事磽薄,農人艱難。他州豐,剡不能全熟?!盵5]這個史料直觀地反映了宋代浙東代表性地段剡的修砩、用砩樣態(tài):一是砩是一種建在山地溪流上游的小微水利設施;二是宋代及其之前,浙東地區(qū)的砩覆蓋面十分有限,受惠土地面積均值不到20%;三是宋代剡地的砩除了字書中所謂的“以石遏水”效用外,還具備一定的灌溉輔助意義。這即是為何這個史料將砩與陂池、云雨并述的緣故。與之形成共時參照的是《咸淳臨安志》卷三十九中有關湖山砩的記述:“湖山砩,溉田二千余畝?!盵6]將這畝數折算為今制,湖山砩的灌溉能力可惠及當下130余hm2田地。形象地認識,這一數據約等于38 000臺100千瓦功率的水泵同時抽水1小時而達到的灌溉水準。由于《咸淳臨安志》所提及的如此巨大的效力在宋代僅是個案,因而更可能是以上游砩為引導,多維工程協(xié)力而形成的山水灌溉系統(tǒng)。但無論如何,上述證據都很好地說明了南宋是砩功能泛化,走向防洪與灌溉并舉的開端。
存世文獻中元代砩資料并不多見。比較有標志性的是《六書故》中已把砩視為“堤”。這一轉捩承認了砩是專門的水利設施,而不是單一自然物簡單改造的“石”,同時也間接指明了元代砩開始由元件走向組合體:水中一個個石墩被鏈接為一道中間可過水的堤壩型阻水設備。
(1)砩的工程特色。由元入明后,浙東山地水利工程系統(tǒng)也悄然醞釀著繼承后的變革。這主要得益于山地人口增長、山田作物開發(fā)而促發(fā)的山水治理訴求[7]。明代浙東砩多為宋元時期的建筑加以維護升級而來。當時用砩最盛的有兩處,即赤城(今臺州地區(qū))和新昌(今紹興地區(qū))。赤城是傳統(tǒng)的砩密集分布區(qū),比照宋、明兩代方志可見,其沿用性大于變革性。新昌則表現(xiàn)出某些細膩的用砩變化,特別是砩功能的橫向擴展,但依舊保持了山地水利工程的本色:“砩會稽亦有,而嵊、新昌在萬山中,尤多用砩?!盵8]新昌的砩在細節(jié)層面上發(fā)生了三個顯著變化:一是砩“由點及線”,成為引水工程的代指,表現(xiàn)這一變遷的是孝行砩。孝行砩“在縣南一里。宋知縣林安宅所開,發(fā)源自柘溪。諸水西流,曲折入縣郭,出光鼓潭,下流入三溪。溉田一萬三千畝,民賴其利,林公之惠侈矣。”[9]二是砩兼?zhèn)淞艘欢ǖ男钏δ?。廣溪砩“在曹洲村,蓄水甚盛,溉田千余畝,居民利之”[9]。這一現(xiàn)象可能是當時新昌的砩渠在引水路徑中添設了某些陂塘,或將天然面狀水域與砩渠串聯(lián)。如此,通過操縱砩渠,特別是砩頭,即可控馭水流截面達到蓄水效果。三是將砩治水的規(guī)律運用于農事生產中,形成了一套獨特的“作砩”農田管理技術?!疤镌谄酵?,與溪不遠者謂之砩田,起科至重。每年種田后,用石并帶草泥、槐樹木等物橫截溪流,于溪上邊平地開溝,名曰甽。激壅溪水歸甽,引至四內灌禾。”[8]這種用植物枝條制成的砩顯然是對水利工程石砩的精巧復制,不僅節(jié)約了成本,用臨時便砩完成了季節(jié)性的農田養(yǎng)護,還避免了山地洪峰來臨時固定砩可能對低洼農田造成的危害放大。
(2)砩與地方社會。明代紹興地區(qū)修砩、用砩存在兩個社會特質:一是砩的成功運作仰賴更高一級的水利整治;二是成功運作的砩對局域地價有明顯改善。上述兩個結論的依據來自長橋溪?!度f歷紹興府志》卷十七稱其“延袤十里許,達千江。昔年為林樾土石所淤,居民鄭鐔貲?之,自是舟楫可通。而沿溪之田因為砩磧引流入洫,旱不害苗,其田價倍于昔矣?!盵8]倘若沒有鄭鐔組織疏浚雜物淤塞的河道,那么“沿溪之田因為砩磧”也就無從談起。正因為水源穩(wěn)定的砩足以抵御大旱,其地價竟然兩倍于從前,足見砩之功勞。新昌用砩的地方問題也很突出,存在較大的私利沖突及集中管理困難等問題?!度f歷紹興府志》卷十七對此有專門的批判:“砩渠引水,舊置一長領之。水利官親董其事,農隙時督田戸通力修濬,灌溉賴焉。邇來砩頗壞,水道多淤,而豪強之徒率曲防,裝碓以專利焉?!盵8]碓是利用水動勢推動磨、錘工作的水動力裝置,地方霸權勢力將原本用于修砩的地塊強占,從而導致地方農業(yè)水利的癱瘓,足可見新昌用砩中的“人事”艱難。值得注意的是,福州葛大梁“令新昌,行順莊法捐修孝義砩,溉田千余畝”[10]。為何閩地同樣多山,山水條件與浙江山地基本相仿,歷史上卻未見有修砩的案例?這背后顯然有其社會性的因素。
由于山水激蕩,正面引流、阻水的砩是典型的易損耗水利工程,日常保養(yǎng)及階段性專業(yè)維護不可或缺。通過明末新昌孝行砩一例,可比較全面地了解當時砩的維護細節(jié)?!懊髡录尉钢?,水決虎隊長渠,或淤或壞。知縣凃相、宋賢相繼修之,然水利不均,民莫肯修筑,砩口就崩頹,農夫惟仰賴雨澤。萬歷三年,歲旱。知縣田琯乃論民協(xié)力修濬,且為之均分其利。五年,復相度砩源溪水比砩為低,因教民采木石,筑長堰溪水八砩。又沿砩加土堅筑,甃以石板。于大佛橋泄水之處,設巨閘建竇瓴,立流水牌以時旱潦、均灌漑,由是水利溥矣?!盵11]可見,明清時期,浙東山地水利工程砩的整治主要由地方官引領沿砩田主(農民)完成。當時重點治理段位是砩與長渠相銜接的砩口部位。明清浙東修砩的工程設計中也存在兩類特殊處理方法:一是為改良砩的導水性能,治理者對砩頭水源進行人工加高,使之與取水口相對適應;二是為防止飛流而下的山水過度沖刷砩岸,引發(fā)垮塌、滲漏,對堤岸進行固土、改土為石的修葺。
清代浙東地區(qū)的修砩還存在跨縣界的用砩爭端。《同治嵊縣志》卷三載有當時嵊縣、新昌邊民圍繞湖塍新砩產生的糾紛:“舊在嵊、新交界五都邨上里許,嵊人筑。以國朝嘉慶十七年洪水沖淤,民苦無水灌溉,欲另開新砩,致與新民上控委員,累勘不決。二十年,邑侯方秉稟請府憲趙秉初親勘,與新令力爭于舊砩迤北十九弓低洼處開新砩。闊一丈,深六尺,斜長三百零二弓,接引溪水。新人灌田三百畝,嵊人灌田一千六百余畝。每新人灌一日,嵊人灌五日,詳憲立碑,案遂定。嵊人感方侯之德,為建生祠于砩側。”[12]利用明文規(guī)定的田畝勘定、灌溉周期輪回來均衡兩縣共用一砩源的水資源矛盾,從而化解地方危機,這足見趙秉初等的執(zhí)政智慧。同時也說明砩在清代浙東山地水利問題中的關鍵作用,以及修砩表象之下的深刻地方權力角逐。
清中葉以降,浙東地區(qū)的砩開始滲透入地名中,以砩名地者頗多?!锻吾涌h志》卷三將砩整合入基層地名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在砩的節(jié)點性段落邊修筑公共建筑,比如亭,“二十三都裘服膺建石砩頭路亭”[12]。出現(xiàn)這類情況的根源在于砩頭多為山地與洪積扇(河流平原)交匯處,具備一定的交通標志可能。二是借助砩穩(wěn)定水流的功效,在周邊選址建設渡口、橋梁,當時嵊縣就存有小砩橋、小砩渡。三是將沿砩的農耕自然聚落以砩代名。劉炳輝、郭萬年、俞孫招、趙含章等分居于石砩、俞家砩、小砩,即是這一定名的注腳。時至今日,在浙東地區(qū)仍可見官方定名中遺存的砩,如麗水市青田縣有小砩村、溫州市樂清市有砩頭村等。比照古今,砩的聚落地理表示范疇基本還是局限在村一級,變化不大。
砩作為浙東地區(qū)特有的古代水利遺產,是浙東古代山民棲居山地的重要保障,也是浙東山地水利文化的核心。然而,甚為可惜的是,諸如砩、石步等山地水利文化遺產,在當下的水利遺產保護及綜合化利用事業(yè)中未得到關注。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正全力實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偉大構想,浙江省“五水共治”戰(zhàn)略也勢必要深入山區(qū)的每一角隅。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深度發(fā)掘浙江山地水利文化遺產,不僅契合多山的省地理實情,亦具有重大的社會現(xiàn)實指導、文化支撐意義。浙江山地水利遺產、水利文化遺產得到全面研究、科學保護,才能更好地造福水美人和的“兩浙”大地。
[1] 周瓊.清代云南內地化后果初探—以水利工程為中心的考察[J].江漢論壇,2008(3):75-82.
[2] 徐鍇.說文解字篆韻譜:卷四[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269.
[3] 陳彭年.重修廣韻:卷四[M].四部叢刊景宋本.
[4] 陳彭年.重修玉篇:卷二十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13.
[5] 高似孫.嘉定剡録:卷二[M].刻本,1828(道光八年).
[6]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三十九[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307.
[7] 鄒賾韜.明清浙南山人關系的營力與歷程—以麗水、衢州片區(qū)為中心[J].麗水學院學報,2017(6):29-37.
[8] 蕭良榦.萬歷紹興府志:卷十七[M].萬歷刻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1587(萬歷十年).
[9] 莫旦.成化新昌縣志:卷三[M].刻本.寧波:天一閣博物館藏,1519(正德十四年).
[10] 郝玉麟.乾隆福建通志:卷四十一[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3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220.
[11] 李亨特.乾隆紹興府志:卷十六[M].刊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1792(乾隆五十七年).
[12] 嚴思忠.同治嵊縣志:卷三[M].刻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1870(同治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