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霞

(廣西科技師范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 廣西 來賓 54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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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中國文學史著中的郁達夫書寫
——圍繞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的考察

張曉霞

(廣西科技師范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 廣西 來賓 546100)

同一個作家在不同時代的文學史著中呈現(xiàn)的形象是不完全一樣的。論文圍繞頹廢情欲描寫問題，梳理1920年代以來的百年中國文學史著，揭示文學史著中的郁達夫形象，并以史實彰顯編寫者對于文學的理解。民國文學史對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問題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但大多是印象式的介紹與評論。五六十年代文學史著堅持的是“政治標準第一”的編寫原則，以階級分析方法評析郁達夫，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的評價褒貶與共。新時期的文學史著開始重視文學作品自身的特點和實際的藝術(shù)個性以及藝術(shù)成就，文學史著作關(guān)于郁達夫的書寫更加開放寬容，走向藝術(shù)化、個性化和多元化。

文學史著；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

文學史相較于其他的傳播媒介，因其專業(yè)性、系統(tǒng)性而更具權(quán)威性與影響力，對作家形象的塑造起著重要的作用。文學史的編纂，總承載著時代的話語形態(tài)，不同時代的文學史著具有不同的特點。同一個作家在不同時代的文學史著中呈現(xiàn)的形象是不完全一樣的。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郁達夫備受矚目和爭議，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頹廢情欲描寫，他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寫作的禁忌，大膽袒露，自傷自悼，驚世駭俗。本文將圍繞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細致梳理1920年代以來的百年中國文學史著對郁達夫的言說，歷時性地考察在不同時代不同語境中編纂而成的文學史著對郁達夫及其作品展開的解讀與敘述，揭示文學史著中的郁達夫形象，并以史實彰顯編寫者對于文學的理解。

一、民國文學史著中的郁達夫書寫

1921年，郁達夫發(fā)表了《沉淪》，震動文壇，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寫出了系列小說，并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受到文壇關(guān)注并備受爭議。郁達夫被關(guān)注甚至被非議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小說中的頹廢情欲描寫。在他的小說中總有一個“零余者”的形象，精神性格氣質(zhì)大體一致：身體病弱，性情憂郁，生活困苦的同時有著性的苦悶。小說呈現(xiàn)出的情緒是感傷頹廢的，與此同時，對情欲的描寫坦率直露，因此郁達夫一出場便受到關(guān)注與非議，不少人說他是“頹廢者”，被冠以“中國的頹廢派”。郁達夫自己對此有過這樣的表述：“人生終究是悲苦的結(jié)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樂的兩字。人家都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shù)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定了人生的運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郁達夫：《蔦蘿集》自序，《郁達夫文集》第七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第53頁。郁達夫在此解答了何以如此寫作的原因。民國文學史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的主流評價，基本吸收了郁達夫自己對寫作的闡述，認同郁達夫的這些自我敘述，肯定了頹廢情欲描寫的價值。

此時期關(guān)注到郁達夫的文學史著主要有趙景琛的《中國文學小史》(光華書局，1929年版)和譚正壁的《中國文學進化史》(光明書局，1927年版)。趙景琛在《中國文學小史》中這樣介紹郁達夫：“郁達夫是個潦倒文人，小說多寫‘窮’和‘偷’和‘色’?！?趙景深：《中國文學小史》，上海：光華書局，1929年。趙著歸納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內(nèi)容多寫頹廢，但未作多少評價。譚正壁在《中國文學進化史》中把郁達夫和郭沫若一并進行介紹：“郭的詩集《女神》和郁的小說集《沉淪》都能將這種人類所固有的熱烈的沖動無理智地表現(xiàn)出來。這派作風，后來無形中分為二派，一派專寫頹廢的流浪生活，一派卻寫的是憧憬于肉愛中的迷夢?！瓫]有一個不是文壇上久享盛名的作家?！?譚正璧：《中國文學史大綱》，上海：光明書局，1927年，第361頁。在此，譚著用“頹廢”和“久負盛名”對郁達夫進行了介紹與評價，基本確立了郁達夫在新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但總的來說，此時期的文學史編寫與郁達夫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同步，處當下狀態(tài)，因而對郁達夫的評價是印象式的蜻蜓點水。

這種情況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史著中有所改觀，開始更為全面立體地對郁達夫其人其作進行介紹與評價，對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大多持肯定態(tài)度。

持肯定態(tài)度的原因之一在于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表現(xiàn)了青年人的苦悶，表現(xiàn)了時代病，對青年的影響很大。以胡云翼的《新著中國文學史》(北新書局，1932年版)、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景山書社，1933年版)、王豐園的《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新新學社，1935年版)、霍衣仙的《最近二十年中國文學史綱》(北新書局，1936年版)、李一鳴的《中國新文學史講話》(世界書局，1947年版)為代表。胡云翼在其著作中評價郁達夫的小說“其描寫永遠是一個傷感而煩惱的病態(tài)青年的吶喊，最能激動青年的同情。在這位作家的筆下，是無事不可以公諸大眾的，總是寫得痛快淋漓”*胡云翼：《新著中國文學史》，上海：北新書局，1932年，第308頁。。王哲甫在《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中也持類似觀點，認為以郭沫若、郁達夫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社創(chuàng)作打破了道德觀念的束縛，大膽坦白，為文壇創(chuàng)作帶來一種新風氣，解放了讀者的思想，“他們的作品富于沸騰的熱情，激烈的反抗性……，所以很能感動一般青年的讀者”*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北京：景山書社，1933年，第151頁。。王哲甫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對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問題進行了闡述分析：“他是以貧困的、弱小的、苦悶呼痛的態(tài)度，有所寫作。他是被目為頹廢派的作家，表現(xiàn)了五四以后青年的病態(tài)心理，故在青年讀者方面，有很大的影響?！?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第151頁。并重點對《沉淪》等作品的性描寫進行了正面分析，認為這是“每個青年從生理的發(fā)展所必然要經(jīng)過的路徑”*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第153頁。。最后在做總結(jié)時，王哲甫這樣評價郁達夫：“郁氏在近十年的文壇上，很占重要的位置。許多苦悶的青年，崇拜他若恩師，若只就小說而論，他的成就，尚在郭沫若以上?！?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第154頁。王豐園在《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中指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反映了沒落士紳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他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悲觀墮落頹廢都有著深層的社會時代背景。他是“時代病的表現(xiàn)者”*王豐園：《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北京：新新學社，1935年。第139頁。，“我們只要看他的《春風沉醉的晚上》《還鄉(xiāng)記》《一封信》等作品，就可知道他由性的苦悶已轉(zhuǎn)到社會苦悶與經(jīng)濟苦悶的交流了”*王豐園：《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第140頁。。王豐園深入分析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的社會根源，并且認為他的描寫不僅表達了青年人的苦悶，更表達了時代的苦悶，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很顯然，王豐園對郁達夫的此類描寫持高度肯定的態(tài)度。

其次，此時期不少文學史著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是頹廢的表面，顯浪漫的本色。王豐園的《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霍衣仙的《最近二十年中國文學史》、李一鳴的《中國新文學史講話》是為代表。王豐園在其史著中把郁達夫安排在第五章第四節(jié)，標題為“浪漫派作家郁達夫”；霍著認為“郁達夫的小說給人的印象是頹廢，其實還是浪漫主義，抹上了世紀末的色彩”*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國文學史綱》，廣州：北新書局，1936年，第92頁。，評價郁的作品力量充實，情感火熱，結(jié)構(gòu)技巧完美，所以郁的著作“最受人歡迎，在小說方面占了重要的地位”*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國文學史綱》，第92頁。。持類似觀點的還有李一鳴的《中國新文學史講話》，李著認為郁達夫“一直維持著自己的本色浪漫而頹廢的生活”，“郁達夫的小說雖寫性欲和頹廢，而態(tài)度純真，結(jié)構(gòu)較疏而技巧極純熟，他的確可以代表某一時期的青年心理，不因其不前進而失其地位的”*李一鳴：《中國新文學史講話》，上海：世界書局，1947年，第110頁。。李著把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歸入浪漫一派，從藝術(shù)審美的視角給以高度評價。

但此時期也有少數(shù)文學史對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持批判態(tài)度，如賀凱的《中國文學史綱要》。賀著首先指出郁達夫的此類描寫表現(xiàn)了當時青年們的病態(tài)心理，接著對此提出批評，認為“他給青年的映像也只有幻滅消沉墮落死亡！沒有好的映像”*賀凱：《中國文學史綱要》，北京：新興文化研究會，1933年，第345頁。！這一批評對建國后關(guān)于郁達夫的評價有一定影響。

總之，民國時期的文學史著關(guān)于郁達夫的考察少有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評價的依據(jù)是作家其人其作，為后來對郁達夫的客觀評價打下了基礎(chǔ)。

二、五六十年代階級論下的褒貶與共

五六十年代是階級定性的年代，文學史的書寫受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此時期的文學史著對作家的評論和闡釋堅持的是“政治標準第一”的原則，呈現(xiàn)出重思想輕藝術(shù)的傾向。對郁達夫的書寫也不例外。此時期文學史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的書寫褒貶兼具，以貶為多。

受褒評的是郁達夫的此類描寫是對黑暗現(xiàn)實和舊禮教的反抗，有一種愛國主義的精神，是愛國主義的表現(xiàn)。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是新中國最早也是最有影響的一部文學史著，講述了自“五四”到建國初的中國新文學，在宏觀把握中國新文學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王瑤在標題為“青年的愛情”這一章節(jié)重點介紹與評價郁達夫。關(guān)于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王瑤認為“那種自白式的坦白的控訴，自然會激動了青年們的同感。這種傷感頹廢實際是對現(xiàn)實不滿的悲憤激越情緒的一種摧抑，浪漫的情調(diào)中是有反抗和破壞心情的”*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第97頁。，充分肯定郁達夫傷感頹廢筆下藏著反抗與破壞的心情。而對以《沉淪》為代表的系列小說中的性愛描寫，王瑤雖認為有一些不大健康的傳染，但是持總體肯定的態(tài)度：“郁達夫作品的公開坦白有打破傳統(tǒng)習見的反封建作用，而且在苦悶的極端也埋藏著反抗的種子”*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第99頁。，具有激昂的“愛國主義的精神”*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第98頁。。王瑤在堅持政治標準第一的評價原則下褒獎了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所體現(xiàn)的反抗性，反封建的愛國主義。此時期的其他文學史也大多褒揚了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所呈現(xiàn)出的反抗性的愛國主義精神。如丁易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指出郁達夫傾吐悲情，描寫情欲一方面是他個人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對當時現(xiàn)實的反抗：“是對封建社會的叛逆的宣言，而他這叛逆卻又是由于他的愛國主義的熱情，以及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悲憤?！?丁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245頁。劉綬松在《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中指出郁達夫的《沉淪》描寫青年的孤獨苦悶心理至投海自殺，“比較強烈地顯示了對于帝國主義與封建禮教的反抗和反叛的精神”*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163頁。。

在褒揚肯定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積極意義的同時，對他的批評指責也由此而來。張畢來的《新文學史稿》、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等當時幾部重要的文學史著都批評郁達夫過分渲染感傷頹廢，情欲描寫不健康，對青年有壞的影響。

張畢來批評郁達夫“愛國熱情自始就和他的悲哀憤恨結(jié)合著。他看不見人民力量看不見民族前途，……這悲哀憤恨也難免于庸俗”*張畢來：《新文學史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81頁。，認為郁達夫雖有愛國之精神，但意義卻是狹小的，庸俗的。張著雖然指出郁達夫的情欲描寫對揭露舊禮教的虛偽起了一些作用，但同時也竭力放縱了自己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情感，作品有副作用：“對于青年讀者，他的作品是很少教育意義的，相反，有壞的影響?！?張畢來：《新文學史綱》，第82頁。接著出版的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雖然正面評價了郁達夫感傷頹廢描寫的意義，但對他作品中的性描寫給予了嚴厲的批評：“這種精神情緒實在是不健康的，……這種消極的自戕式的反抗，不但對現(xiàn)實的反動政治無損于秋毫，相反的在客觀上對于青年們的前進向上的熱忱卻起了一種很不好的阻礙作用?！?丁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第246頁。而1956年出版的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在肯定郁達夫作品反叛精神的同時，也明確表示《沉淪》有必須指出的缺點，“小說過分渲染了主人公的感傷憂悒的病態(tài)心理，以及由這種心理所造成的慢性自戕的生活方式”，“不適當?shù)劁秩玖四承┾C的場面”，對讀者會產(chǎn)生一些“不健康的有害的影響”*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第163頁。。接著，劉著對郁達夫的系列作品進行整體評價，批評他塑造的“零余者”系列，“他們遠遠離開了人民和尖銳劇烈的社會斗爭，以縱酒買笑、頹廢自戕的生活方式作為對黑暗現(xiàn)實的逃避”，這種寫作“對于舊社會的統(tǒng)治力量又僅僅是一些消極的不合作者”*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第164頁。。

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的批評之聲并非此時期才有，而是有歷史淵源。從郁達夫發(fā)表《沉淪》始，對他此種描寫的批評指責之聲就不少，重要的民國文學史著賀凱的《中國文學史綱要》就批評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給青年帶來的消極影響。五六十年代出現(xiàn)這種批評聲音是很正常的。讓我們詫異的是這樣一位一直受到非議的作家，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學史著中竟然也只是受到批評而已，并且貶中有褒。如果拿來和此時期文學史著關(guān)于胡適、徐志摩、林語堂、沈從文等人的書寫對比，對郁達夫的書寫真是太客氣了！是什么樣的原因讓郁達夫受此特殊待遇，讓文學史家們手下留情？

首先當然在于郁達夫作品中確實表達了一種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情懷。如《沉淪》結(jié)尾呼喊“祖國啊，祖國，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這樣的一種愛國情懷當然吻合剛建國時全國人民的情感需求與政治氛圍。其次，與郁達夫的革命烈士身份有關(guān)。1945年8月郁達夫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1952年郁達夫與他的大哥一同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處在當下的文學史書寫自然注意到了這個身份，因而即便認為郁達夫作品有不可取之處也會努力挖掘他作品中在當時看起來積極的一面。再次，郁達夫與魯迅有著密切的朋友關(guān)系。建國后由于特殊的政治歷史語境，魯迅在當時中國文壇擁有至高地位，是“新中國第一等圣人”，“魯迅成為評價一切文學及作家的一把標桿”*吳秀明、王芳：《20世紀郁達夫研究》，《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第4期，第44頁。。郁達夫與魯迅同有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郁達夫從日本歸國后，與魯迅一起參加“左聯(lián)”，后又一起編輯刊物等，一起共事，成為密友，魯迅與郁達夫兩人的朋友情誼，在兩人各自發(fā)表的書信散文中都有提及，郁達夫與魯迅的友誼，眾所周知。這種友誼在一定程度上給郁達夫提供了“保護”，讓他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學史著書寫上免于人身攻擊，并占有了一席之地。

綜上所述，五六十年代文學史著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的評價褒貶與共。無論是褒還是貶參考的依據(jù)都是政治性的思想內(nèi)容，諸如“反抗性”“愛國主義”“看不到人民的力量”“不健康的影響”等?？梢钥闯觯藭r期文學史著堅持的是“政治標準第一”的原則，以階級分析方法評析郁達夫，政治意識形態(tài)強力滲透到學術(shù)研究中。

三、走向藝術(shù)化多元化的新時期

上世紀70年代末，政治環(huán)境與時代語境的變化，為客觀多元編寫文學史提供了良好的社會氛圍，也為客觀評價郁達夫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新時期關(guān)于郁達夫的文學史書寫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二是90年代中期至今。

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關(guān)于郁達夫的書寫與前期文學史相比處于過渡轉(zhuǎn)折期，此時期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的評價留有五六十年代文學史寫作的痕跡，重思想內(nèi)容的評價。馮光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程》(1984)，葉雪芬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程》(1993)，黨秀臣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1993)等著作的觀點基本一致，對郁達夫的評價褒貶兼具，褒的是他的大膽、叛逆，貶的是由此帶來的消極不健康的影響?！吨袊F(xiàn)代文學史教程》肯定郁達夫，認為“他作品中表現(xiàn)的頹廢感傷情緒，是五四以后一部分找不到出路的青年變態(tài)心理的反映”*馮光廉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程》，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207頁。。葉著充分肯定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的進步性，認為它以一種“異乎尋常的病態(tài)、感傷甚至絕望的情緒”，表現(xiàn)了“反對封建束縛，要求個性解放的思想主題”，至于他小說中的性病態(tài)描寫是“向封建禁欲主義挑戰(zhàn)”，但在肯定的同時也溫和指出“性的要求也有些出格的地方，不無消極作用”*葉雪芬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程》，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0頁。。黨著也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揭露鞭撻了病態(tài)社會，“有其反封建反虛偽的積極意義處，也有消極影響”*黨秀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08頁。。

此時期還有兩部影響很大的文學史著不得不提及，一部是唐弢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一部是錢理群等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唐著開始編寫于1961年，至1979年最終出版，因為政治的原因撰寫耗時很長。在此著第一卷第五章第一節(jié)《郁達夫及創(chuàng)造社諸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首先肯定了郁達夫大膽真率的描寫，呼喊出了“五四”青年的內(nèi)心要求，控訴了當時的罪惡社會，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道德的叛逆精神，但也批評郁達夫的露骨描寫具有明顯的消極作用：“主人公的憤激和反抗，最終往往變成自戕，愛國心又常與個人欲望相聯(lián)系，再加上作品籠罩著一層悒郁頹廢的氣氛，就構(gòu)成了《沉淪》的嚴重缺點?！睹ＣＲ埂芬院螅骷矣幸庾R地去寫性變態(tài)心理，這使《沉淪》所出現(xiàn)的消極成分一度有了發(fā)展，以至后來寫出了像《迷羊》那樣絕少積極意義的作品?！?唐弢：《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196頁。在此，唐著認為頹廢情欲描寫是《沉淪》的嚴重缺點，后來系列作品因為“有意識地描寫性變態(tài)心理”而缺乏積極意義，對郁達夫的批評非常嚴厲。因為唐著始編于60年代初，評價的標準留有明顯的五六十年代文學史編寫的痕跡。1984年，唐弢在三卷本的基礎(chǔ)上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在這本簡編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中雖然仍然指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削弱了小說的積極的社會意義”*唐弢：《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63頁。，但批評之詞明顯溫和了許多。可見，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化，編寫者的編寫原則、文學標準也在變化。

錢理群等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是一部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文學史著，此著對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有著獨特的見解，認為這是“作家在試圖用一種新的態(tài)度，用民主與科學的眼光，去剖析和表現(xiàn)人的生命中所包孕的情欲問題”*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95頁。。接著分析闡述了郁達夫采用此種表達的思想資源是西方人道主義及日本私小說，郁達夫大膽以自身為對象描寫病態(tài)情欲，是對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具有積極的時代意義。此著關(guān)于郁達夫的評價雖然仍然是從思想資源、思想意義的角度進行的評判，評價的標準仍然是“思想第一”，但已有了獨特的分析與思考，顯示了文學史寫作走向客觀理性。

90年代以來文學史的編寫理念發(fā)生了變化，關(guān)于文學作品及文學現(xiàn)象的評判由政治標準走向藝術(shù)標準與政治標準兼顧，編寫思路由政治性走向現(xiàn)代性、藝術(shù)性，由一元評價走向多元評價。關(guān)于郁達夫的書寫也不例外，此時期關(guān)于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問題的分析評價也走向多元?？偫ㄆ饋?，編寫者主要從原因透析、思想內(nèi)容、美學價值等不同視角來進行個性化的闡述。

首先，作者對于頹廢情欲描寫問題，不再是淺層次的肯定或批判，而是深入分析描寫的原因。從政治、經(jīng)濟、社會、個人、國內(nèi)外文學淵源等多方面、多層次進行深入分析與挖掘。其中錢理群等人著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在1997年出了修訂版，修訂版對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原因進行了深入的分析與挖掘。錢著指出郁達夫小說有一種傷感病態(tài)美，在作品中呈現(xiàn)了頹廢變態(tài)的心理言行。寫作的原因主要有幾個方面：一是“青年知識者本身的生理、心理的病態(tài)”*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75頁。；二是以這樣的病態(tài)描寫來“揭露黑暗的病態(tài)社會”，“揭示出一種時代病”*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第75頁。；三是受到西方人道主義和日本小說的影響。郁達夫的小說大膽暴露、自傷自悼，“引出了一個抒情小說流派”，這不僅與他本人的文學氣質(zhì)相關(guān)，更“主要是受近代歐洲浪漫主義的深刻影響，也接受世紀末藝術(shù)思潮的果實，同時具有放浪形骸的中國名士氣度和現(xiàn)代的自由民主精神”。*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第76頁。在此錢著深入分析與挖掘了郁達夫?qū)懽鞯膫€人、社會原因以及文藝思想資源，而不是簡單予以肯定或是否定。持此分析的還有朱棟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等一些文學史著作。

另外一些文學史著注重挖掘郁達夫頹廢情欲描寫內(nèi)容思想上的積極意義。如朱棟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96)、黃修己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1999)、喬以鋼和羅振亞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2009)、劉勇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010)等。朱棟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氣息、色欲描寫具有無可置疑的積極意義。它是作者反叛舊道德，抨擊偽禮教的驚世駭俗之舉。作者在描寫“性的苦悶”的同時寫出了“生的苦悶”，“使性、色、欲既呈現(xiàn)出它作為生命現(xiàn)象的一面，又呈現(xiàn)出它作為社會現(xiàn)象的一面”*朱棟霖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1頁。。并且這些頹廢性欲描寫總是伴隨著自我譴責與自我審判，“內(nèi)心博戰(zhàn)之后獲得靈魂的凈化與升華”*朱棟霖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72頁。，具有心理學與美學價值。朱著深入分析了郁達夫?qū)懽鞯乃枷胍饬x和藝術(shù)價值，充分肯定了郁達夫?qū)ΜF(xiàn)代小說發(fā)展不可低估的意義。黃修己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把郁達夫的小說歸入“青春小說”，“把性愛要求當作草木蟲魚的化育一樣自然和東西來寫……具有鮮明的反封建色彩……這正契合了‘五四’青年要求，體現(xiàn)了時代的精神”，“反映了時代的局限”*黃修己：《20世紀中國文學史》，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81頁。。黃著在此指出郁達夫?qū)懽鞯囊饬x在于既反映了時代的要求又反映了時代的局限，這里說的“局限”，不是指小說本身的“局限”，相比以前的文學史，對郁的評價有了很大的變化。

最近幾年的文學史著在繼承以前文學史著成果的同時，吸收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劉勇指出郁達夫的悲觀頹廢病態(tài)描寫，表現(xiàn)了靈與肉的沖突，“實際上是對自己精神困境的一種自述，并經(jīng)過拷問自己來探索‘五四’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劉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5頁。，“以獨特的角度鋪沿開現(xiàn)代人精神覺醒的心路歷程”*喬以鋼、羅振亞：《現(xiàn)代中國文學》，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1頁。。程光煒等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沖破了古典文學的某些忌禁”，將“寫丑的風氣帶進了中國現(xiàn)代文壇”*程光煒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83頁。，“將一種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小說敘述方式帶進了新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中”*程光煒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85頁。。上述評價或從精神心理或從藝術(shù)審美的角度審視郁達夫創(chuàng)作，突破了以往評價郁達夫只局限于評價其思想內(nèi)容的狹窄視野，為郁達夫研究開拓了新的視角，顯示了新世紀的郁達夫研究視野更為開闊，思想更為開放。

總的來說，新時期的文學史著關(guān)于郁達夫的書寫突破了階級分析法，摒棄了政治標準第一的編寫思路，開始重視文學作品自身的特點和實際的藝術(shù)個性以及藝術(shù)成就，文學史著作的書寫更加開放寬容，走向藝術(shù)化、個性化和多元化。

(責任編輯：王學振)

The Narration of Yu Dafu in the Century-old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orks——A Study of the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ZHANG Xiao-xia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Gu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 Laibing 546100, China)

A writer may have different images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of different eras. Centered round the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this paper aims to systematize the century-old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orks since the 1920s, to reveal the image of Yu Dafu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and to demonstrate the author’s understanding of literature by means of historical facts. Though affirmative of Yu Dafu’s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resented mostly impressionistic introductions and reviews; while the literary historiography of the 1950s and 1960s adhered to the principle of placing the “ political standard first” in their writing, so the class analysis method was used in the analysis of Yu Dafu and there were both appreciative and depreciative reviews of Yu Dafu’s decadent lust description. In the new period literary historiography has begun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characteristics as well as actual artistic personality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of respective literary works, so the narration of Yu Dafu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have become more open and tolerant, thus being art-oriented, individualized and diversified.

literary history works; Yu Dafu; descriptions of decadent lust

廣西高等學校優(yōu)秀中青年骨干教師第二期培養(yǎng)工程

2016-10-05

張曉霞(1976- )，女，湖南湘鄉(xiāng)人，廣西科技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3-00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