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志
黑龍江將軍珠爾海的奏折,雍正大帝準奏。呼倫貝爾建城,即將籌措。珠爾海將軍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要往這片大草原移民,遷移索倫人和蒙古人,必須考慮新移民的生計,必須有行商和坐商,為新牧民提供生活物資。京城軍機處知會戶部,征調(diào)京商進駐這片草原。
北京城經(jīng)歷了金元明清,到雍正朝,不僅僅是政治中心,而且早已發(fā)展成富庶繁華的商業(yè)大都市。正陽門以外的前門大街,商家鱗次櫛比,車馬往來不絕。兩側(cè)的門面,貨商應有盡有。兩邊的街巷胡同,住著經(jīng)營商鋪的業(yè)主。
北京前門以南,是最早的商業(yè)集中地。有一戶桑姓綢緞商,販賣江南的絲綢,也賣河北和山東村婦們紡織的土布。鋪面尤其高大軒敞,一塊高懸的黑漆底凸刻金字匾牌,書寫三個大字“桑棉閣”。楹聯(lián)是一副對子:紫棉秋日綻白絮;綠桑春蠶吐長絲。
桑家生了三個女兒,兩個早已出閣,只剩下小女兒叫三兒的,也許配了對面同樣經(jīng)營絲綢的吳家。吳家只有一個兒子,叫吳良材,年十九,在自家店鋪管理往來賬目。不料桑家的三兒自從訂婚,便羞于出門走動,怕見吳家的人。吳家的女掌柜吳李氏時時張望對面,希冀見一眼這位未來的兒媳婦。
這一天,吳李氏對吳掌柜說:“怎么老見不著桑家的三兒呢,有些日子了?!眳钦乒裾f:“你沒見他家的學徒周冬,有幾次從北面的藥鋪回來,手上提著三包兒一捆兒,是藥。桑家的三兒,八成是吃藥呢?!?/p>
吳李氏一聽這個話,也記起了桑家的學徒,領著藥鋪的先生,進了桑棉閣后面的角門里。先生住這條街北頭,賣藥兼行醫(yī)。吳李氏聽了吳掌柜的說法,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藥鋪,要見這位先生,詢問準兒媳婦的病情。
吳李氏問:“桑家是誰吃藥呢,我怎么一點兒也沒聽說呢?”
老先生也不隱瞞,都是老街坊了,說:“是桑家的三兒。從我這里抓了幾副藥,正吃著?!?/p>
吳李氏追問:“是個什么癥候?”
先生說:“咳,身子漸漸弱,面頰泛紅,不思飲食。”
吳李氏說:“這怕是癆病呀。”
先生說:“治著看吧。七副藥吃過,見輕,就沒事兒,否則……”
吳李氏嘆息:“哎,年紀輕輕的,我還盼著轉(zhuǎn)過年,把三兒娶過來,我也有個幫手。這可怎么好?”
先生說:“治著呢,我會盡心治。都是老街坊。桑家這個閨女,挺懂事理?!?/p>
幾個月后,到了吳家和桑家約定的結(jié)親年頭,吳家卻不見動靜。桑掌柜和妻子麻氏找來媒人,媒人找到吳家。吳李氏只是扯別的話頭,不說婚事。媒人追問:“倆孩子都不小了,兩家都是同行買賣。成了親,了卻了兩家的心事兒?!?/p>
吳李氏說:“桑家那閨女,現(xiàn)時一個病身子,怕經(jīng)不起。不如再等等,讓她調(diào)養(yǎng)一年半載,再說?!?/p>
媒人說:“現(xiàn)時,這個三兒的病也穩(wěn)住了,沒有大礙。成親是沖喜,時氣旺的,喜事一沖,么病都好了?!?/p>
吳李氏還是搖頭:“怕不合適,再等等吧?!?/p>
媒人說:“行,等等也好。把身子調(diào)養(yǎng)得好好的,娶親過來,不出一年,就給你生個白胖娃娃,哈哈……”
這頭親事,一拖延又是一年。桑家女兒的病,時好時壞。吳家也見不到準兒媳婦的人影。再問詢藥鋪的先生,先生說:“換過三個方子了。這個病不好除根兒,只求穩(wěn)住就行?!?/p>
既然這樣,吳家就很懊悔,本不該早早訂下這門婚事。吳家太太在籌劃,如何將這門親事推掉,給自己的兒子另擇佳配。吳家找到媒人,同時領來了一位算命的盲人。當著媒人的面,請盲人算命先生打卦算婚。
盲人事先收了吳家的一些酬金,便依約定算起姻緣來:“生死有命,富貴前定。姻緣有合有不合。合則是緣,否則就是禍是災是病。吳家公子屬猴,金猴屬金;桑家女公子屬雞,金雞也屬金。無奈是夏七月生人,夏七月,木茂氣燥,夏七月的雞,便是木勝金。男方金盛,女方木盛,這金克木。女家這個病癥,皆因這段姻緣。要想根除癥候,莫若解除姻緣,另擇好姻緣。分則兩好,合則雙失。鄙人測姻緣,就是這個解。信與不信,主家自便?!?/p>
媒人也將信將疑,只好把吳家請人算姻緣的事兒說給桑家夫婦。桑家并不信算命,看出來,是吳家嫌棄女兒有病,只好退婚。
從此,同行的桑家和吳家,變成了同行冤家。又是一年,桑家的三兒在春夏病情好轉(zhuǎn),就怕到秋冬天涼,病癥加劇,像上一年那樣。既然只剩下這一個女兒,莫若招贅一老實少年,能有個子嗣,也好繼承家業(yè)。桑家便看中了自家伙計周冬。周冬家在京南鄉(xiāng)下,家里土地少,兄弟多。周冬也念過幾年書,認得不少字,就到前門桑家做了學徒。周家是鄉(xiāng)間小戶,入贅桑家,自然情愿。
周冬由受雇主家的伙計,一躍成了少掌柜。小人物地位上升,最易招人嫉妒。首先就是同行吳家夫婦,推掉了桑家的婚約,等于失去了一個家業(yè)的繼承,這時竟然有些悔意。便散布閑話,說桑家的三兒和伙計周冬,早就不清白。所以吳家才退婚。有一次,在同業(yè)酒會上,十幾家同業(yè)的掌柜商議大布的定價,吳掌柜指責周冬,低價售貨,擠兌同業(yè)。周冬卻說:“桑棉閣一直遵守十分之二的利規(guī)。大布的進價,各家大致是一樣的。加上二分利出貨,各家相差無幾??偛荒芨骷叶ㄒ粯拥膬r,有一點兒高低,也是常事兒。買家自己選,不至于擠兌了誰。”
吳家父子都在場,吳家最不待見的是周冬,這時就奚落這個原本是伙計的少東家:“你一個跑腿打雜的,知道什么同業(yè)行規(guī)?你也教訓這些人,這里是你說話的地兒么?自己掂掂分量,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周冬自認有理,但是沒有身份。在同業(yè)眼里,只能聽話,只能附和,只能順從,不可以辯說。周冬就說:“我回去和老東家說說,大布的價可以升一升。各位長輩的指教,我記下了。”
吳家的少東家不依不饒,竟然說:“你們桑棉閣的貨源,本來在京南。今年你們竟然到了山東地界收大布。山東德州的織戶,原本是別人的老賣家?,F(xiàn)在可好,全不管老規(guī)矩了?!?/p>
周冬和這個吳少掌柜本來就不和順,就頂撞了他:“買賣是各自做,你不要管別人。哪里的貨好價實,哪里就有買主。如果貨源也劃定范圍,那不成了強買強賣?”
吳少東家啐了一口,說:“你家的舊交也有不少,京南有些織戶,和你桑家熟識的多……”
周冬不等他說完,就說:“和那些織戶,只是買賣,沒有買賣契約。你也可以去京南一帶收布,誰也不限制你。”
吳少東家又轉(zhuǎn)移了話題:“桑棉閣是桑家的買賣,你本姓周。桑家在京南老家還有近支同族,要過繼,也得從近支里找,輪不到你外姓。你就是一個伙計,上門女婿,也就是在主家效力,吃碗軟飯。你也配參加這個同業(yè)酒會!”
吳少這么一說,便有人附和,有人議論,有人譏笑。一陣私語和笑聲,彌漫了整個酒會。周冬憤憤地,起身大步離開了。
周冬本來和主家關系和睦,和主家一樣,恨吳家借故悔婚,無情無義。桑家夫婦看中了周冬忠誠能干,才招贅和三兒做了夫妻,婚后也和順。只是所謂成親沖喜,并沒有沖去三兒的病魔。
又過了一年,三兒病重了,起不了炕。周冬一邊經(jīng)營著店鋪,回到家又侍候病妻。三兒見周冬也為難,是自己拖累了這個家,便求速速解脫。病倒了兩個月,就絕望了,有意不再進食,半月以后,便斷氣了。
桑家發(fā)送女兒,街坊、同業(yè)有的上門吊唁,有的送了挽幛,還有送喪飯的。唯獨吳家,只因為在那次同業(yè)酒會上,和周冬言語不合,周冬搶白了他們,就沒有一點兒同情的表示,或者是幸災樂禍。
吳家再看這個同業(yè)的殘破的家庭狀態(tài),老夫婦身邊只有這個病女,招贅了一個伙計,女兒沒有生育,就一命嗚呼了。這個伙計或許回歸故里,再娶妻生子。這樣,桑家就剩下兩老,一份家業(yè)無人繼承。
吳家悔不當初。當初如果不退婚,這份家業(yè)就可以合并到吳家了。現(xiàn)在,兩家的關系不睦,再想修好頗費心思。吳家太太在三兒的七七祭日,帶了祭禮,到桑家走動。言談中,吳家太太便把傳言透給桑家太太:“街坊都認定了,咱家的三兒本來這點兒病快好利索了,怎么讓這個姓周的小子上了門?把個三兒給妨了。男人要是妨妻,就是接二連三。往后,誰家的姑娘還敢給他?”
桑家太太說:“三兒的病,看過兩個先生,都說只要穩(wěn)住茬兒,不會有大礙。招周冬上門,本來是想生個孩子,繼承個香火。誰想到,三兒走得這么快?!鄙<姨浺稽c兒,竟然聽信了這些傳言,既然是周冬妨死了女兒,從此便不待見這個女婿。桑掌柜畢竟是男人,不信這些。
街坊和同業(yè)都在看著桑棉閣的動向。這么大一份買賣,將由誰繼承。桑家夫婦經(jīng)歷了喪女之痛,身體逐漸衰落,買賣上的事兒,全仗著周冬操持。周冬有時出外進貨,去蘇州、杭州販進絲綢,去魯西一帶采購棉布。山東寧津,有一家織戶姜家,有七臺織機。寧津產(chǎn)的棉花絨長,朵大,織出布自然是上乘。姜家有一個女兒,叫姜春兒。姜春兒管領織機,雇傭了幾名織布女工,日夜紡績投梭。姜春兒和周冬接觸多了,買賣上誠信無欺,情誼上投緣遂意。
過了桑家三兒的周年祭,桑掌柜就問周冬的志向,是回鄉(xiāng)侍候父母,還是繼續(xù)留在桑棉閣,還是一家人。周冬愿意留下,協(xié)助桑掌柜經(jīng)營。桑掌柜就提出:“看看有合適的,再給你娶一個賢良女孩,我們認作義女。咱們還是一家人。”周冬便提到寧津織戶姜家,姜春兒能持家,人品也好。
桑掌柜借收貨的便利,去了一趟寧津姜家。老主顧上門,姜家熱情接待。桑掌柜在姜家,看了貨的品位,觀察了管領織機的姜春兒,果然辦事干練,言語簡潔,品貌端莊。便親自做媒。姜家和周冬熟識,也不推脫。好事就這么促成了。
姜春兒過門時,帶到京城桑家五架織機做陪嫁的嫁妝,在京城雇了五名織工,姜春兒教會了她們織布。從此,桑棉閣后廠前店,棉布成色好,花色新,織線經(jīng)緯細密均勻,買主越來越多。
在同業(yè)競爭中,首當其沖的,是吳家吳記布莊。吳家視周冬和姜春兒為對頭,桑掌柜已經(jīng)不再管事。但是一時也沒有對策。桑家老夫婦在一個月里,相繼過世。偌大一家綢布莊,周冬夫婦接手。伙計變成店主掌柜。出身卑微,一朝發(fā)跡,最易招致妒恨。有人就議論,桑家老夫婦本來不致于走得這么急。周冬夫婦有意虐待,有病不醫(yī)治,謀財害人,奪人家業(yè)。
到這時,吳家布莊的少東家掌管家業(yè)。吳家當初不退掉與桑家的婚事,桑棉閣就合并到吳家了。如果沒有周冬的繼室姜春兒帶來的幾架織機,和精湛的織布工藝,吳家的生意就不致于冷落蕭條。羨慕嫉妒恨,由于嫉妒而仇恨,一次次的陰謀在醞釀中。
吳少東家也學桑棉閣,自家也添置了織機,從京東鄉(xiāng)下雇了織工。只是那技藝總不及桑棉閣,產(chǎn)品成色差著一等。
皇家大內(nèi)有一個吳公公,和吳家是同宗。吳少東家喚吳公公為族叔。少東家求到這個本家族叔,訴說被桑棉閣搶走了買賣。吳公公在宮里管點兒小事,這一日來前門大街,進去了桑棉閣,用宮中的紋銀,買了成匹的絲綢,說是給宮中的女人做換季的衣裳。周冬遇上這宗生意,自然加倍用心,選了新進的蘇州貨,派人送達正陽門前。
十天以后,吳公公來退貨。打開查驗,卻原來那綢緞在內(nèi)里生了蛀蟲,驗出不少的蛀眼兒,有高粱粒兒大小。周冬心生疑惑,問吳公公:“這批貨在這十天里,經(jīng)過了誰的手?”
吳公公眨了眨小眼兒,說:“經(jīng)手的有你,有我。前日,讓宮里的秀女們自行裁剪縫紉,誰承想……”
周冬說:“真要是有蛀蟲,應該有蟲兒在里頭?!敝芏f著,仔細查驗,卻只有眼兒,沒有蟲兒。
吳公公說:“小子,你再抵賴,我報給刑部里去,定你個欺行詐市罪。這個呢,我就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呢,使幾個小錢兒,也好封上宮里那些人的嘴。”
周冬盯著吳公公那張蠟白無須的老公臉,說:“天地良心,你也心知肚明。桑棉閣在這前門街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周冬在這里管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沒做過虧心的事。商家都相信一句老話,能欺人一時,不可欺人一世。欺人等于自毀聲譽。這批貨是新的,價錢也公道。公公在大內(nèi)管事兒,自然比我更明白事理。那大內(nèi)里的人,都是百姓仰慕的……”
吳公公打斷了周冬,說:“小子,別啰嗦了。道兒我都指給你了。你自個兒壞了買賣,壞了名聲事小,宮里的人要是氣不忿,嚷嚷到上頭知道了,誰也幫不了你。我這也是看在老掌柜的面子上,才說這些掏心掏肺的話?!苯簝涸诤筮吢犃耍哌M來,說:“我們都年輕,不會處事兒,公公你多擔待,給你添麻煩了?!闭f著,從柜里取出五千制錢,打點成包兒,說:“公公,這點意思,也不是給你的。托你到里頭打點,盡量把這個事兒壓一壓?!庇謱χ芏f,“你,提上這個,給公公送了去。”這時,周冬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吳公公邁著八字步,徑行去了。周冬還在遲疑。姜春兒急了:“周冬,你真要壞了大事!”周冬強忍著,提上那五千制錢,追著吳公公去了。
姜春兒再查驗退貨,打開捆兒,提起一頭,對著窗戶查驗。絲綢上映出一些亮點兒。再拿到手上驗看,那些眼兒有錐子眼兒般大小,周邊有焦糊的痕跡。姜春兒說:“這明明是燒成的,誰這么黑了心!”
周冬回來了,委屈著,說:“這個吳公公,也姓吳,以前多惠顧吳記布莊。這個事兒的根,出在吳家。吳公公是個前臺的,后臺是吳少東家?!?/p>
這個事兒發(fā)生,同業(yè)中就有了傳言,說桑棉閣的貨生了蛀蟲,買家紛紛退貨。也有的說,桑棉閣圖利,進了陳年舊貨,那蛀蟲是舊貨從南邊帶過來的。從此,各家生怕這些蛀蟲演化成飛蛾,到處亂飛,飛到各家,壞了事兒。有人見了桑家的人就躲開,怕他們的衣縫兒里、袖口里、領褶里,夾帶了蟲蟻兒。弄得桑棉閣的生意也清淡了。
姜春兒更加心用意地織布,周冬也認真地照應買家,遞水送煙,殷勤服侍。他們相信,只要誠信無欺,時間長了,人心自然公平,買賣總得做下去。
年輕人靈活進取,想出了一個促銷的方略。出了前門街西南方,有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逢五碰十是個集市。城里人鄉(xiāng)下人都趕這個集市。姜春兒去過幾次,認下賣線的老媽媽。姜春兒買她的線,也送過布給她。后來就認作干娘。姜春兒趕集售布,午時到王干娘家喝水吃飯。再后來,周冬就套了一輛騾子車,拉了一架織機到集上,寄放在王干娘家里。集日上,姜春兒把織機擺到街上,自己在那里織著布,旁邊有王干娘賣線也代賣布。這個織機,吸引了不少人看,所以那布也賣得好了。
前門一帶都傳開了,說桑棉閣到京南集上售布,京南的買家再也不進城了。有人欽羨,有人嫉妒,有人想學著做,也有人不以為然。
一年四個季的四次同業(yè)酒會,秋季的會期將近。有人在會首那里吹風,應該整治桑棉閣這種出格的經(jīng)營行為,這是違背了同業(yè)的傳統(tǒng)行規(guī),搶了別人的生意。
這時吳記布莊的少東家以為時機到了,酒會上,首先發(fā)難:“同行的老規(guī)矩,從眾,從舊?,F(xiàn)在,有人到城南鄉(xiāng)下集上亮技藝,讓人圍觀。把個織機放到了街市上去了。這哪里是規(guī)矩的商家?簡直和街市雜耍一樣了。大伙兒都這樣,豈不成了街頭競技!亂了規(guī)矩,別的買賣行能不恥笑?這樣的,不如遷出前門街,只做個趕集販賣的布販子。”
周冬和這位吳少掌柜平時不過話,自己做自己的買賣,避免接觸。吳少挑起爭執(zhí),周冬反唇相譏:“自己的買賣自己做,都少管別人的事兒。街上集上,都是生意。哪里有買家,貨就售到哪里。行規(guī)有約,約定的是同業(yè)互幫,誠實,守信。有人只會暗地里使錢,買通了小人,坑害同業(yè)。前邊的事兒我沒提過,這回不能不說。內(nèi)苑的那個公公買貨又退貨,這里頭就有蹊蹺。誰心里也能揣摩出個前因后果?!?/p>
同業(yè)的掌柜們一陣議論,周冬淡定從容,吳少臉上煞白。
布業(yè)的會首只是個同業(yè)的代表,并沒有多大的權勢。這時也不想傾向一方開罪一方,只說:“同業(yè)買賣,難得是個互諒、互幫。義氣為先,和氣生財。自己的買賣,盡管可以做到自己想到的促賣方式,也別忒失去了前門買賣家的身價。一時的賺錢多少,都別太在意,買賣不是一天做的。重的是義氣,都別為了小利益,壞了老街坊的和氣。”
會首咳嗽了幾聲,又宣布一件大事:“現(xiàn)時下,大內(nèi)傳下圣諭。北邊有個荒蠻地方,黑龍江大西邊,要建立新城邑。遷移京里商戶去實邊。軍機處發(fā)給一路的盤纏,發(fā)給路牌。各行各作,都有分派。布業(yè)行,必須有一戶,先行遷移。先說給大家,先心里有個譜兒。至于攤上誰家,都別抱怨。前門的買賣家歷來守規(guī)矩,遵從上邊的指令。”
酒會上又是一陣議論。周冬聽到這個信息,心里很不平靜。這樣的機遇,千載難逢。只是北地僻遠,地利人和尚未知。但是有皇家旨諭,定然無須多慮。
回到家,周冬和妻子姜春兒說了酒會上的事兒。說到吳家的指摘,姜春兒罵了一句,又說:“吃河水,管得太寬了。這樣無理的話,也能當成理說?!闭f到遷移前門商戶實邊,姜春兒思慮了一會兒,說:“也行。真遷出這個前門街,到了那個生地方,隨心做生意,避免了不少是非?!?/p>
這時,一位名叫麻月兒的職工進來,問姜春兒:“姐,你看看,我那機上的布夠長了,該截下了。”姜春兒說:“再織半天的。咱的布捆兒寧可大,不能小。成捆兒販布的,讓他有賺頭。”
這個麻月兒,是對面九道彎兒胡同里一個剃頭匠麻小個子的女兒。麻小個子家人口多,收入少。本想讓女兒出來做個小老媽兒,侍候人。打聽到桑棉閣用女工,就來應聘,姜春兒收下了她。麻月兒學織布學得快,布也織得勻凈。麻月兒人長得好看,嬌小,腳也小。
吳家布莊也添置了織機,但是沒有熟練的織布工人。從鄉(xiāng)下請來過一個師傅,也沒有教會幾個徒弟。師傅是個男的,家里有個媳婦,也帶不出來。不久就辭了工作,回家織布種地過小日子去了。
吳少東家便動了心思,想挖走桑棉閣的麻月兒。先是找人說給剃頭的麻小個子,無奈麻月兒戀著老主家,說啥也不去吳家。麻小個子說:“月兒,給誰出力都為了掙錢,人家那邊出的工錢多……”麻月兒說:“我的手藝,是人家桑家手把手教會的,咱不能忘恩負義。再說,都相處熟識了,也沒有什么不好。讓我跳槽兒,那個話怎么說得出口?。俊?/p>
吳家以為,錢能打動剃頭匠一家,卻遇上了麻月兒這樣重義輕利的。吳家還是想著麻月兒,就又想出一個餿主意,給少東家說個偏房。吳家自認為財大門臉大,與麻頭匠不算門當戶對,正在物色大戶或者官府人家的女孩,一時沒有合適的。吳少也老大不小了,先說下一個偏房,也興許先娶進門一個偏房。大買賣家有妻有妾也是常理兒。
麻頭匠也貪圖吳家的財勢,無奈麻月兒不愿意到人家做小,就告訴媒人:“要說吳家,也沒有挑的。只要是做正房,都好說話。做偏房,面子上不好看?!泵饺苏f:“管什么偏房正房。不是都說,先入為主。咱月兒先一步進了吳家,什么事兒都可著月兒的心意。咱一個小門小戶,攀上大買賣家,是咱的運氣。不是有句老話,能給好爺們牽馬墜鐙,不給窮漢子當祖宗。咱再好好商議。我到那頭再說說去,看看,能不能娶咱月兒做個正房?!?
麻頭匠說:“你去跟人家好好商量,要是做正房,咱這頭不要多少財禮。”
麻月兒在桑棉閣織機上做工,常常走神兒。那經(jīng)線就常常絞在一起,緯線也有疏密,布也織不好了。姜春兒就問她:“麻月兒,你,你有什么心事兒吧?”麻月兒就停下織機,告訴姜春兒:“我娘在家里也做不了主,我爹被人家說動了心,讓我去吳家,給少掌柜做身邊人。哎,你看我這個命?!?/p>
姜春兒說:“哦,吳上掌柜啊,他可是咱家的對頭。不過吳家財勢不小,你的意思呢?”
麻月兒說:“做身邊人,你知道不?”
姜春兒說:“不就是取你做媳婦么?”
麻月兒說:“身邊人,就是做小的,侍候人的。往后他娶了正妻,侍候他們兩口子。這就叫身邊人?!?/p>
姜春兒說:“這個吳家,虧他們想得出來。這不是貶踐人么?還沒娶媳婦,就要身邊人。我看,他是想讓你給他家織布去,是不?”
三天過去,媒人又來到麻家。媒人說:“吳家那頭正合計,要說娶進咱家孩子做正房,也不是使不得。只是咱家門戶小了點兒,怕人說三道四。正合計著。另外呢,他家短人手,咱家月兒的織布手藝是沒有比的。抽出些工夫,到吳家教教那三個織布的。都是街坊,在這個街上多年了,這個忙兒咱該幫,也不白用,給工錢。”
剃頭匠被說動了,懇求女兒:“這個事兒,你得應承。人家給工錢,我一個人,養(yǎng)著你們娘兒幾個這些年,你在桑棉閣掙一份錢,你再幫幫吳家,多掙一份,日子也不會這么緊巴了?!?/p>
這樣,麻月兒就心動了,可是,還覺得對不住桑棉閣這頭,就試探著問姜春兒:“春兒姐,我想再做一份工。是吳記布莊,那里少個人手。他們那里做夜工,不耽誤這里的活兒?!?/p>
姜春兒想了想,說:“那個吳少東家,又在琢磨人。嗯,你去吧,多掙點兒錢,也不是壞事兒。不過,你得多個心眼兒,別讓他家算計了你。”
麻月兒說:“我也這么想。那我就去試試。我家的日子,只靠我爹一個,也不寬綽。那我就應承了吧?!?/p>
吳家有四臺織機,雇了兩班人,白天和夜間兩班織布。麻月兒上的是夜班。夜里,掌燈織布,那幾個職工不熟練。麻月兒就指點他們那指法和腳法。手腳協(xié)調(diào),才織得快。有時出點故障,如斷線,或者棉線有粗肚兒,怎樣接線不顯接頭,怎樣除去粗肚兒,麻月兒都處理得挺好,那幾個工人都服。
麻月兒在吳家做到第七個工時,小半夜了,工人都下班走了。麻月兒也正要收拾一下,匆匆回家。偏偏吳少東家進來了。一進來就關了門,問麻月兒:“月兒,餓了吧?吃點飯再走,我拿來了?!闭f著,把幾個熱包子和一壺酒,放在了一個小案子上。麻月兒說:“我一點兒也不餓,不早了。我不回去,家里都睡不踏實?!鄙贃|家說:“不怕,一會兒我送你回去?!闭f著,就斟了酒,送到麻月兒嘴上。麻月兒聞到一股味兒,怪怪的。吳少東家強行把酒往麻月兒嘴里灌進去一點兒,麻月兒沒有來得及逃避。這酒里不知道摻了什么,麻月兒就暈暈的了。
麻月兒再醒過來,不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吳少東家得意地笑著:“幾次提親,你家愿意,只是你不情愿?,F(xiàn)在你是我的人了,你來到這個家,我不會虧待你。今天的事兒,你知道我知道,不說出去。往后,咱倆就這樣,你好我好,你情我愿……”
麻月兒匆匆穿好,眼里含著淚,罵了一句:“你缺德!”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的日工,麻月兒遲到了一會兒,神色凝滯。姜春兒看出來了,說:“月兒,你上了夜工,又來上日工,累了吧?”麻月兒沒有答話,轉(zhuǎn)過臉去,滴下兩滴淚水。沉吟了一會兒,麻月兒揩去眼淚,轉(zhuǎn)向姜春兒,說:“春姐,我,我不該,不該去吳家做那個夜工,我上當了?!?/p>
從此,麻月兒再也不去吳家做工了。吳少東家自認為生米熟飯,又托了媒人來了。麻月兒對媒人發(fā)了句狠誓:“我就是老在家里,也不去他家。就是娶我做正房,我也不應!”
吳少東家不信守諾言,把事兒散布出去了。說是麻月兒勾引了他,已經(jīng)那樣了。從此,麻家再也沒有媒人來給麻月兒提親。
麻月兒只一心一意在桑棉閣做工,再也不與街坊說話,任憑他們議論閑話。
桑家老掌柜夫婦已經(jīng)過世,周冬依照前約,繼承了桑家的香火,逢年節(jié),祭祀兩位老人。名字前冠了一個桑字,叫桑周冬。
前門街的布業(yè)酒會在冬季,因為有內(nèi)務府的諭旨要傳達,提早舉行了。會首宣讀了諭旨,動員前門街的商戶,去一個叫呼倫貝爾的地方,經(jīng)商實邊。內(nèi)務府發(fā)給盤纏,還有路牌。出山海關,走吉林路,到卜奎驛站,折向西,過大鮮卑山。去一處地接俄羅斯的草原,與當?shù)氐拿晒湃撕退鱾惾俗錾狻?/p>
會首發(fā)布了這項諭旨,要大家說一說想法。吳少東家搶先說:“我家有倆老的,想去也去不成。老的不能去那么遠的地方,那里,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庇腥擞X得說得有道理,就把目光投向幾家沒有老人和小孩的。周冬沒有老人,沒有孩子,只有年輕夫婦二人。周冬在別人的目光聚焦里,很淡定,說:“這么大個事兒,容我想一想。其實,我在老家,也有一個老爹;姜春兒在姜家,也有父母。只是,我們還沒有孩子?!眳巧贃|家接上說:“那就把各家的難事兒都擺出來,大家伙比一比。反正我是獨子,父母沒有別人養(yǎng)老。那個路途,老的也經(jīng)不住辛苦?!睍赘胶椭鴧巧僬乒瘢骸皡巧僬乒裾f得也對??纯凑l家的難事兒多,誰家的難事兒少。反正得有人去,去的也不吃虧,軍機處、理藩院也有曉諭,發(fā)給路牌,不會虧待?!?/p>
回到家,周冬把這項大事兒說給姜春兒。姜春兒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在會上應了么?”
周冬說:“這么大個事兒,怎么能不商量就應,這不是商量么?”
姜春兒說:“你不如在會上,應下來,圖個爽快。”
周冬說:“你愿意了?你我也是有父母的?!?/p>
姜春兒說:“你有一個老爹,有你幾個兄弟呢。你在這里一年也回不了家?guī)状?,遠征也是這樣。我有爹娘,也有哥哥嫂子,也不全指望我。咱離開這個前門街,離開吳記布莊遠遠的,省了不少是非糾纏。我早就想離開,就是沒有地方去。”
姜春兒把應征遠行的事兒,說給了幾個織工。有的留戀主家,表示惋惜。姜春兒表示,每個織布工匠用的織機,廉價賣給工匠,搬到自己家里織布營生。工匠也都愿意。只有麻月兒,不舍得離開主家。麻月兒說:“春兒姐,我還想跟著你。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在這前門街,我讓吳家壞了名譽。我早就想遠遠地走,只是沒有地方去?!?/p>
周冬找到布業(yè)會首,報了名。會首稱贊他,忠良仗義。軍機處發(fā)給了路牌,周冬與姜春兒、麻月兒,出山海關,過奉天城,走吉林路,經(jīng)茶阿沖,到卜奎驛,折向西行,還有十三個驛站,抵達海勒城。從此,一家叫桑棉閣的綢布莊,在海勒城正陽街開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