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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歷史遠因考察

2017-03-10 19:56
外國問題研究 2017年2期
關鍵詞:甲午戰(zhàn)爭日本

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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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歷史遠因考察

董 灝 智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甲午戰(zhàn)爭是東亞史上的重大事件,它不僅顛覆了東亞地區(qū)以中國為中心的傳統(tǒng)格局,甚深地改變了中日兩國的“近代化”進程,更對中日兩國的歷史命運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它是日本長期覬覦東亞地區(qū)核心地位的必然結果,是日本在“前近代”不斷扭轉和中國王朝“政治落差”與“文化落差”的延續(xù)。是故,只有在長時段的歷史脈絡與東亞視域中,才能準確勾勒出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內(nèi)在邏輯走向,并對當今東亞紛爭的復雜局面有所裨益。

甲午戰(zhàn)爭;東亞;前近代;政治落差;文化落差;江戶日本

引 言

對日本而言,甲午戰(zhàn)爭是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對外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勝利空前地提高了日本國際地位與民族的自信心,充分地彰顯了明治維新的業(yè)績,甲午戰(zhàn)爭后的日本歷史書中寫道:“明治三十年間之進步發(fā)達,國威之發(fā)揚,古今東西,未所見有比之者。”*大町芳衛(wèi):《帝國史》(下),東京:育英舍,1899年,第183頁。相反,對中國來說,它卻是繼兩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又一沉重的打擊,戰(zhàn)敗后的割地賠款與主權喪失姑且不論,而敗于東夷“蕞爾小國”日本的現(xiàn)實慘狀,卻徹底擊碎了中國天朝上國的美夢?!拔覈那в嗄曛髩籼K醒,實始于甲午戰(zhàn)敗割讓臺灣賠償二百兆之后也。我皇上赫然發(fā)憤,排群議,冒群難,以實行變法自強之策。實自失膠州旅順大連灣威海衛(wèi)。”*梁啟超:《戊戌政變記》,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頁。梁氏之語,代表了當時士人的主流看法。所以,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日本,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認識,對甲午戰(zhàn)爭的研究都具有重要學術與現(xiàn)實意義。那么,進一步探討這場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則顯得尤為必要,尤其是從長時段的歷史脈絡考察。

一般認為,甲午戰(zhàn)爭對東亞地區(qū)的一個重要影響是日本顛覆與瓦解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傳統(tǒng)東亞秩序,并取而代之。然而,日本對東亞傳統(tǒng)秩序的沖擊并非始自甲午之役,在此之前,日本還有過大規(guī)模入侵朝鮮半島的行動。即便是現(xiàn)今學者對神功皇后三征朝鮮的事功存有爭議,但白村江之戰(zhàn)卻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說,日本在近代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與其走向資本主義道路的明治維新有著重要關聯(lián),尚有自圓其說之處。那么,日本在“前近代”發(fā)動侵朝戰(zhàn)爭的動因顯然與其近代性無關,然若單純用其民族的侵略性與擴張性來解釋,似乎仍未切中問題的實質。所以,日本在“前近代”的侵略行動不能簡單地看作“局部沖突”,它更關聯(lián)著日本在“近代”的侵略走向。

一、中國學界先行研究的優(yōu)長及拓展空間

關于甲午戰(zhàn)爭的研究,一直是國內(nèi)外學界研究的焦點。從甲午停戰(zhàn)以來至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歷史,研究成果可謂是汗牛充棟、車載斗量,僅在“中國知網(wǎng)”中檢索甲午戰(zhàn)爭的研究論文,其結果近4000項,這還不包括論著及其他形式的成果,也不包括建國之前及國外域外的研究狀況,其中的研究內(nèi)容更是涉及諸多領域,研究方法、手段及視閾不斷地推陳出新。并且,學者們還積極地拓展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形成了國內(nèi)目前甲午戰(zhàn)爭研究的盛況。即便如此,對于甲午戰(zhàn)爭的研究,仍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誠如這一方面的研究專家戚其章先生所言:“(甲午戰(zhàn)爭)百年來的研究實踐表明,盡管已經(jīng)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然而對于研究者來說,仍然有許多工作需要去做,可以說是任重而道遠?!?王如繪:《甲午戰(zhàn)爭與朝鮮》(“勿忘甲午”叢書),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頁。

對于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國內(nèi)學界至少有過如下表述:1、朝鮮東學黨起義是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導火線,日本背約敗盟,挑起了戰(zhàn)爭。2、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而走上了發(fā)展資本主義道路是其發(fā)動戰(zhàn)爭的重要因素。3、日本的對外擴張思想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歷史遠因,這種侵略思想可追溯到“前近代”的日本。對于前兩個原因,一直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在甲午戰(zhàn)爭結束不久,王柄耀的《甲午中日戰(zhàn)輯》(編纂于1895年)指出,日本針對朝鮮的一系列的侵略活動,導致了戰(zhàn)爭的爆發(fā)。其中,日本于1876年強迫朝鮮簽訂《日朝修好條規(guī)》(又稱《江華條約》),為其后來發(fā)動侵朝戰(zhàn)爭埋下了禍端。*王柄耀:《甲午中日戰(zhàn)輯》,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1—22頁。同樣,林樂知和蔡爾康編輯的《中東戰(zhàn)紀本末》中的《中日朝兵禍推本窮原說》一文,不止談到日本乘鎮(zhèn)壓朝鮮東學黨起義之機挑起了戰(zhàn)爭,更分析了中國在近代處理朝鮮問題的失誤。認為,朝鮮原本為中國屬國,日本卻公然違背國際公法中“萬國待屬藩之通例”,使朝鮮成為“自主之國”,并與之立約,瓦解了中朝的藩屬關系,中國官員卻對此反應遲緩,并缺乏有效的應對之策。關鍵的是,日本又依據(jù)《中日天津條約》中的條款,獲得了向朝鮮派兵的特權。然而,在共同出兵鎮(zhèn)壓朝鮮叛亂之后,日本拒絕退兵,最終導致了戰(zhàn)爭的爆發(fā)。*蔡爾康編:《中東戰(zhàn)紀本末》(卷六),林樂知譯,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七十一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9頁。需要注意的是,《中日戰(zhàn)輯》和《中東戰(zhàn)紀本末》為編纂著作,內(nèi)容多源自甲午戰(zhàn)爭期間對戰(zhàn)爭的報道、評論最具影響的刊物——《萬國公報》,故其對原因的分析還是較為客觀的。繼之,姚錫光在甲午戰(zhàn)爭后、為“明恥”而撰寫的《東方兵事紀略》一書則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該書開篇的《釁始篇》中詳盡地勾勒出近代以來日中關系的走向過程,明確指出了“東方兵事”肇始于日本的明治維新,即:“當我道光時,美、英、俄諸國亦疊以兵舶入其境劫盟,霸府不能御。于是攘夷議起,繼以尊王,處士朋興,喧讙雷動,外藩乘之,迭起稱戈,霸府之權遂替。七年,今日本國主嗣位,改元明治。十月,其霸府德川慶喜歸政,遂削藩侯,制郡縣,平內(nèi)難,改服飾,制度一循西法,稱維新,而我東方遂自此多故矣?!?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5頁。重要的是,姚氏指出,自1870年日本來使欲與中國通商立約至中日簽訂《中日修好條規(guī)》,日本獲得了與中國平等的地位,而后卻氣焰日盛、輕視中國,并同樣以“通商”的名義迫使朝鮮開國,同時,又忌憚中國的實力而不敢輕舉妄動,于是,日本又借琉球人在臺灣被殺害的“牡丹社事件”上發(fā)動侵臺戰(zhàn)爭,試探中國的反應。結果,日本“得志”于臺灣,開啟了侵略朝鮮之路。從迫使朝鮮開國的《江華條約》開始,日本便不斷在朝鮮擴充勢力,先后在壬午軍亂、甲申事變中一方面干預朝鮮內(nèi)政,一方面利用中國將重點應付對象放置在英、法、俄諸國而無暇東顧日本在朝鮮的系列舉動之際,試探中國的反應,清除中國在朝鮮的影響力,最終,日本以東學黨起義為導火索,挑起了甲午戰(zhàn)爭。因而,在姚氏看來,日方發(fā)動戰(zhàn)爭是蓄謀已久的事情,非朝夕之變?!吧w浸淫醞釀以啟戒心,禍患之來,非一日之積也”。*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第19頁。

以上的兩種觀點不止是清末時人的主流觀點,也代表了近代以來的學者對這一問題的主要觀點。這意味著,朝鮮問題只不過是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借口而已,其重要原因則是日本的明治維新。20世紀80年代以來,諸多學者圍繞著明治維新與日本對外擴張的關聯(lián)探討甲午戰(zhàn)爭發(fā)生的原因。也就是說,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其迫切需要海外市場,必須以對外戰(zhàn)爭為手段來解決問題,于是,將戰(zhàn)爭的矛頭指向朝鮮與中國。有學者在“紀念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100周年”之際曾撰寫綜述文章把學界對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原因的研究歸納為四個方面:(1)日本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近代天皇制的確立,是日本挑起甲午戰(zhàn)爭的根本原因;(2)開拓原料基地,尋找商品銷售市場和投資場所,是日本挑起甲午戰(zhàn)爭的真正原因;(3)1890年開始的日本經(jīng)濟危機和政治危機,是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直接契機;(4)歐美列強的慫恿、挑撥和支特,是日本膽敢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重要原因。*施亞英:《中國的覺醒與甲午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研究綜述》,《世界歷史》1994年第5期。其中,除第四方面外,皆與日本明治維新有著直接或間接關系,而其他三個方面則從政治、經(jīng)濟因素闡釋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原因,尤其是日本近代天皇制的確立,它在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井上清:《日本軍國主義: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此外,戚其章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史研究的世紀回顧》中,也歸納了學界關于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原因的三種主要觀點:“第一,經(jīng)濟目的說。認為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是為了確保國外原料基地和市場,進行原始積累而掠奪殖民地。第二,偶發(fā)說。如戰(zhàn)爭是因朝鮮東學黨起義而引起、戰(zhàn)爭是由于日本國內(nèi)發(fā)生政治危機而不得不把內(nèi)部之爭轉向對外侵略、戰(zhàn)爭的爆發(fā)是由于陰差陽錯的偶然性原因促成等說,皆屬于此類。第三,日本侵略中國和朝鮮是其既定國策,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是日本軍國主義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侵略行動?!逼渲械摹敖?jīng)濟目的說”就是在強調(diào)日本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是甲午戰(zhàn)爭的重要原因,但戚文顯然不認同這種說法,他說:“經(jīng)濟目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此說并未抓住問題的根本,不能說是日本發(fā)動甲午侵華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這是顯而易見的?!倍芭及l(fā)說”,則在日本學界較為盛行,其用意顯然是在掩飾日本的侵略戰(zhàn)爭,為其罪行開脫。戚文也駁斥了這種謬論。因而,戚文所列的第三種觀點較具有說服力,即,“日本之挑起甲午戰(zhàn)爭,實是實施其蓄謀已久的對外侵略擴張的大陸政策的一個必然步驟,絕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戚其章:《中日甲午戰(zhàn)爭史研究的世紀回顧》,《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

毋庸置疑,甲午戰(zhàn)爭是日本蓄謀已久而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已是不爭的事實。進入新世紀以來,國內(nèi)學者從諸多層面探討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思想淵源,其視閾不止局限在近代日本,更擴展至“前近代”,其中更不乏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見。對于“亞洲主義”的論爭,這關聯(lián)著日本近代以來的思潮走向以及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思想淵源。盛邦和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日本亞洲主義》中論道,“脫亞”和“侵略”并不是近代日本的主題,在此過程中還有“興亞”、“提攜”的主張,其結果卻是走向了甲午戰(zhàn)爭。這一轉向的原因極為復雜,但不能否定“亞洲主義”內(nèi)的進步意義。*盛邦和:《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日本亞洲主義》,《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相關研究還可參閱:王屏:《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與之相反,戚其章則完全駁斥了這種觀點,指出,“大亞細亞主義產(chǎn)生于甲午戰(zhàn)爭之后,是日本走向帝國主義時代的產(chǎn)物,是一種指導日本軍國主義在亞洲特別是在中國與西方列強爭衡策略的侵略理論?!痹诖酥安o相關說法,而“將大亞細亞主義與日本幕末時期的‘攘夷’和明治維新后的‘興亞’論聯(lián)系起來,以證明其‘含有一定的客觀歷史進步因素’,是不恰當?shù)??!奔幢闶瞧渲杏行╆P心亞洲前途和命運的日本人士主張“日中提攜”、“支那革命”等主張,也不能改變大亞細亞主義的主流。*戚其章:《日本大亞細亞主義探析——兼與盛邦和先生商榷》,《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不久,盛邦和又作《日本亞洲主義與右翼思潮源流》一文,一方面回應戚其章對他的批判,另一方面則進一步分析日本亞洲主義的源流與異變。其中,盛文不僅將“亞洲主義”分為早期和晚期兩個過程,還進一步細分:早期亞洲主義的“興亞”論、“國粹”論、“征亞”論等和后期亞洲主義的“東亞同文”論、“大東亞共榮圈”論、“支那革命”論等,這兩個過程又是靠思想、組織和活動的三種聯(lián)系實現(xiàn)“鏈接”的。但是,由于日本帝國主義體制發(fā)展,使含有“同盟”、“提攜”等性質的早期亞洲主義發(fā)生了根本異變,蛻變?yōu)槿毡粳F(xiàn)代最具代表性的侵略主義理論。*盛邦和:《日本亞洲主義與右翼思潮源流——兼對戚其章先生的回應》,《歷史研究》2005年第3期。這意味著,盛文仍肯定早期亞洲主義中的進步意義。之后,楊棟梁則深入探討了“早期亞洲主義”的內(nèi)涵與實質,認為,“早期亞洲主義”包括樸素、策略和征服三種類型。樸素型亞洲主義肯定亞洲的傳統(tǒng)和價值,提倡區(qū)域內(nèi)各國平等合作,共同對抗西方擴張。策略型亞洲主義與樸素型有相似之處,其不同之處則是在亞洲聯(lián)合、提攜合作的口號掩護下,日本取代衰落的清朝充當亞洲盟主,并在抵御西方擴張的斗爭中擔負領導責任。征服型亞洲主義是根深蒂固的皇國思想和弱肉強食的近代強權理念的雜交和變種,是為了日本利益可以不擇手段的赤裸裸的侵略主義。在明治政府成立至甲午戰(zhàn)爭前夕,樸素型亞洲主義勢力弱小并不斷弱化,沒有對近代日本的外交政策產(chǎn)生影響;策略型亞洲主義和征服型亞洲主義才是影響近代日本對外行動選擇的主要思想源。*楊棟梁、王美平:《日本“早期亞洲主義”思潮辨析—兼與盛邦和、戚其章先生商榷》,《日本學刊》2009年第3期。相較而言,楊氏對“早期亞洲主義”的探研更為接近事實,彌補了戚文與盛文的缺陷,客觀地論述了日本早期亞洲主義的發(fā)展與變異,凸顯出亞洲主義與甲午戰(zhàn)爭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同時亞洲主義的發(fā)展與變異,是伴隨著日本對亞洲局勢的觀察與認識而發(fā)生的,這意味著,日本在近代以來對中國認識的變化,是其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重要原因。這一方面的研究,以楊棟梁編著的《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最具代表性。其中,楊氏指出,鴉片戰(zhàn)爭不止對中國影響甚巨,而對日本而言也有著重要影響。兩次鴉片戰(zhàn)爭從根本上改變了日本人心中傳統(tǒng)的中國形象,仰慕中國的意識消失殆盡。此后直至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對中國的態(tài)度由等視向輕視、敵視、蔑視轉變;行動主張由合作向別離、挑戰(zhàn)轉變,最終,導致了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并且,在甲午戰(zhàn)爭后一舉確立了蔑視與征服在近代日本對華觀中的絕對統(tǒng)治位置。*楊棟梁:《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總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1頁。

與前兩個層面的研究方向不同,第三種研究取向則是從“前近代”的長時段中探討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歷史遠因。這種研究指向于日本在“前近代”的侵略舉動與侵略思想的淵源。表面上看,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是其在近代以來的舉動,但這種對中國的侵略思想不止在“前近代”的日本就已形成,而且,還有侵略舉動,即豐臣秀吉于1592年至1598年間先后兩次發(fā)動針對朝鮮與中國的戰(zhàn)爭——壬辰戰(zhàn)爭。雖然,這場戰(zhàn)爭以日本的失敗而告終,但卻拉開了日本對中國軍事打擊的序幕。并且,從思想史的脈絡考察,壬辰戰(zhàn)爭與甲午戰(zhàn)爭卻有著甚深的關聯(lián)。在“甲午戰(zhàn)爭110周年學術討論會”上,渠長根提交的《幕末、明治時代日本侵華思想——從另一個角度看甲午戰(zhàn)爭的因與果》一文,“梳理了幕末、明治時代的日本侵華思想,指出從豐臣秀吉開始向中國擴張的舉動并產(chǎn)生了并河天民等人的‘海外雄飛論’和佐藤信淵等人的‘宇內(nèi)混同’思想;在明治維新之后的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逐步醞釀、形成了以大陸政策為主體的日本侵華思想,并最終導致了侵略中國的甲午戰(zhàn)爭。就其思想淵源而言,概括起來主要有三,即傳統(tǒng)的封建擴張意識、極端民族主義的擴張意識和近代殖民主義的擴張思想?!?蘇小東、陳美慧:《甲午戰(zhàn)爭110周年學術討論會綜述》,《學術界》2005年第1期。之后,渠長根又著《日本侵華思想理論探源》一書,深入探討日本從幕末到明治、昭和時代侵華思想的理論源頭及發(fā)展軌跡。認為,日本侵華思想最早可追溯到豐臣秀吉的侵朝征明戰(zhàn)爭,而且,豐臣氏征服中國的思想在幕末時期達到了新的高潮,明治時代的日本人則大部分繼承了這一主張,進一步提出了以侵略和吞并中國為核心的經(jīng)營大陸的思想,即“大陸政策”,導致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渠長根:《日本侵華思想理論探源》,北京:新華出版社,2009年。同時,韓東育在《日本對外戰(zhàn)爭的隱秘邏輯(1592—1945)》中將甲午戰(zhàn)爭放置于長時段的歷史脈絡中考察,批判了二戰(zhàn)后日本學界主張切斷日本對外戰(zhàn)爭間關聯(lián)的意見。認為,甲午戰(zhàn)爭是日本發(fā)動系列劍指東亞的侵略行動之一,不能孤立地看待甲午之戰(zhàn)。進而指出,日本的侵略行動,“定調(diào)于豐臣秀吉,承紹于明治天皇,膨脹于昭和時代,已形成隱秘于事實背后的一以貫之的思考模式和行為慣性。”其核心目的莫過于日本獨占東亞,這一目標奠定于豐臣秀吉的侵朝之戰(zhàn)。雖然,豐臣氏的舉動失敗了,但其侵略的思想意識已成為規(guī)定日本明治與昭和時代走向的“執(zhí)拗的低音”。并且,制訂于豐臣秀吉的東亞占領計劃,引發(fā)了日本“去中心化”的“中心化”沖動,并從此前赴后繼地展開了取代中國的武裝突進過程。明治以來的日本命題,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是前近代東亞老問題在近代化名義下的翻版。雖然,二者之間時空相懸,但其獨占東亞的本質卻是不變的。*韓東育:《日本對外戰(zhàn)爭的隱秘邏輯(1592—1945)》,《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相較于其他的研究成果,韓文在歷史與思想的雙重視閾內(nèi)及“前近代”與“近代”兩相觀照的視角,不但使研究結論貼近了歷史固有的事實和邏輯,其“寓國際關系于思想史研究”的作業(yè),還給相關領域的研究賦予了新的方法論意義,更為讀者重新審視云譎波詭的東亞歷史與現(xiàn)實,提供了史實與理論的雙重啟示。

要之,國內(nèi)學界關于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原因的探討已涉獵到諸多層面,從近代到前近代、從表象到深層、從歷史到思想,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陣容,但仍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尤其是繼續(xù)從思想史的研究視閾以及將切入點置于“前近代”的歷史脈絡中探討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思想及舉動,顯得更有意義。

二、“前近代”東亞區(qū)域秩序的展開邏輯

在19世紀中期“西方近代文明”的武力沖擊之前,東亞地區(qū)曾長期存在過某種以中國大陸政權為核心的“區(qū)域形態(tài)”。它發(fā)軔于先秦,成型于漢,完善于唐,鼎盛于明,衰落于清,并伴隨著中原王朝的版圖與勢力范圍的擴大,其輻射區(qū)域亦隨之而伸展,朝鮮、越南、日本等國便正是在這種伸展中先后匯集而來。與這一形成脈絡相表里的是,中國王朝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層面相較于周邊屬國的強大優(yōu)勢,并凸出了一種不對等的關系——即政治落差、經(jīng)濟落差與文化落差的漸次凸顯。

政治落差與經(jīng)濟落差可做一體觀瞻,即政治、軍事、經(jīng)濟等綜合實力的不對等,從早期華夏族的形成到夏商周國家的建立,中國與四方(夷)的這種落差也逐漸凸顯,并且還進一步在周代被制度化——五服制度,*孔安國撰,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3頁、第207頁。隨著大量金文文獻的出土,從不同層面印證了“五服制”的可信性。*晁福林:《從士山盤看周代“服”制》,《中國歷史文物》2004年第6期。重要的是,周代的五服制與分封制、宗法制緊密結合,不止明確了同姓諸侯與異姓諸侯的義務和職責,發(fā)揮其藩衛(wèi)周室的功能,還以軍事征伐的手段將這種統(tǒng)治模式應用至其不能有效控制的四夷區(qū)域,于是,蠻夷與夷狄先后被納入其中,但他們在周代的政治體制中扮演的角色不盡相同。與其說五服制是“朝王納貢”的制度化,不如說是周王朝與諸侯國、屬國政治落差的制度化。從周代的政治制度中看,五服制是周天子為控制、管理“直轄地”與“非直轄地”而實施的制度。對前者,實施行政、區(qū)劃、法律、賦稅等方式管理;對于后者,則是在認同中央政權的基礎上通過冊封、朝貢等手段實施間接的統(tǒng)治,這形成了周王室、諸侯國、四夷的中央與四方并存的政治模式。自秦代大一統(tǒng)至清代,中國王朝對其鞭長莫及的地區(qū)所實施的冊封、羈縻、朝貢等政策即是周代“五服制”的“翻版”,不同的是,秦代之后的中國政權對直轄地區(qū)控制力度遠邁先秦,郡縣制對分封制壓倒性的取代,從多個層面加大了國家的政治實力,進一步加大了中國王朝與周邊地區(qū)的政治落差。

文化落差源自于文化差異,其直接表現(xiàn)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上,由于“自民族中心主義”的文化優(yōu)越感,不同種族在交往的過程中形成了以自身族群的觀點或標準為中心、并基于自身族群的價值與信念來評判其他族群的文化認知。也就是說,中國與四夷雖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習俗,但五方之民皆認為己方的生活條件是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等,*孔安國撰,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338頁。無明顯的高下、優(yōu)劣之別。然而,因中國政治實力的激增,這種文化差異逐漸被文化落差所取代,而五服制度的推行,更是加劇了這種文化上的不對等。五服的劃分除血緣上的親疏遠近之外,還有文化上諸夏與蠻夷的差異?!盾髯印ふ摗酚性疲骸爸T夏之國同服同儀,蠻夷戎狄之國同服不同制。封內(nèi)甸服,封外侯服……”*王先謙:《荀子集解》,新編諸子集成版,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29頁。其中,甸服,侯服,賓服為諸夏之國,要服、荒服是蠻夷戎狄之國。同時,中國王朝不斷提升自身的文化“軟實力”,使其先進的文化成為“四夷”學習和效仿的典范,彰顯了中國王朝的權威性及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觀。關鍵的是,秦漢及其后的中國王朝對周邊屬國的冊封并不單是中國王朝確立其天下共主的權威地位,另一方面,周邊屬國也寄望中國的冊封進而提高自己的身份,此即“周邊民族便有了與中國王朝權威結合的要求”,*西嶋定生:《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體制》,《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第3巻),東京:巖波書店,2002年,第120—121頁。所以,“冊封體制”是一個雙向意愿的產(chǎn)物。然而,這一情況不止出現(xiàn)在漢唐明清等統(tǒng)一時代,即便是魏晉南北朝的分裂時期,冊封體制依然存在于中原諸國與周邊屬國之間。究其原因則是,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前近代”東亞體系是一種“禮教式的天下秩序”,是建立在“倫理”而不是“征伐”基礎上的“國際秩序”。*韓東育:《關于前近代東亞體系中的倫理問題》,《歷史研究》2010年第6期。

然而,一個重要的問題由此而生,當中國與周邊諸國、夷狄間的政治落差出現(xiàn)了逆轉,又當如何?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面對政治落差不能輕易逆轉的情況,時人采用了加大“文化落差”的作法來彌補現(xiàn)實中“政治落差”。雖然,“文化落差”在周代實施“五服制”的過程中已有顯示,但并無明顯的文化歧視。由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政治大變局,諸夏種族的優(yōu)越論及其對夷狄的蔑視論極為突出,并嚴防夷夏之別。對于夷狄的蔑視,《左傳·閔公元年》載有管仲之語:“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84頁。而夷夏之別在孔子的思想內(nèi)更為明顯,其言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對此,《論語注疏》引“正義”解之:“此章言中國禮義之盛,而夷狄無也。舉夷狄,則戎蠻可知。諸夏,中國也。亡,無也。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66頁。不寧唯是,諸夏在過度強調(diào)華夷之辨、夷夏之別的同時,以軍事方式而問鼎中原的蠻夷之國卻在文化上尋找與諸夏的族群認同。楚人為證實自身族群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常視其為盡王事而未能正式受封的諸侯國之一,與齊晉魯衛(wèi)無異,以至于楚靈王有這樣的抱怨:“昔我先王熊繹與呂汲、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第2064頁。故,楚人以周代諸侯國的身份與中原諸國爭霸。同樣,處于諸夏邊緣的吳、越、秦等國也通過不同的方式,使其上層統(tǒng)治家族假借華夏的祖先而成為華夏的一員。*王明珂:《華夏邊緣與族群認同》,臺北:允晨文化,1997年,第188頁。雖然,在戰(zhàn)國時期,曾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變革行為,但孟子的“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的表述才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華夷觀”的真正主旨。這既是周代禮樂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又一表現(xiàn)形式,又是儒學華夷觀的主體,更是秦漢以后“華夷之辨”思想的核心原則。

然而,中國王朝在政治、文化等對“四夷”影響日增的同時,“變夷為華”的意識也在“四夷”的身上日漸凸顯。也就是說,中國王朝用“禮教式的天下秩序”將周邊屬國、部族納入其中后,卻提供了后者與前者爭奪“正統(tǒng)”地位的方式與方法。因為,決定政治落差的前提是政治實力的不對等。當周邊屬國的政治、經(jīng)濟及軍事實力超過中國王朝時,便會效法這一“天下秩序”的展開邏輯,將其塑造為正統(tǒng)的代表者,并也通過朝貢、冊封的手段樹立其權威性。如此,中國歷史上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行動的屢屢發(fā)生以及圍繞著“正統(tǒng)”所展開的一系列爭斗,也就不難理解,并由此暗示出“前近代”東亞體系的內(nèi)部存在著明顯的不穩(wěn)定因素。華夷之間的政治落差一旦翻轉,“只要條件具備,異族政權就一定要嘗試一次或數(shù)次‘入主中原’的行動,似乎只有這樣,他們才獲得了這個‘正統(tǒng)性’或‘中心性’,也將因此而不再或少一些受到它入主中原前必然會受到的文明歧視”。因而,二者間的博弈較量行為,有時還極富戲劇性:“直到昨天還消極有加的防衛(wèi)意識,會因為力量的增強而迅速轉變?yōu)楹翢o限制的膨脹主義”*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528頁。。所以說,在“前近代”的東亞世界中,華夷之辨不斷地呈現(xiàn)一種“正反合”式的停留、前進、回復的現(xiàn)象,維持其“落差”的游戲規(guī)則卻始終未曾改變。其中,日本自被納入這一體系之中以來,長期被中國王朝視為化外之國,其身份自然不離夷狄,故在兩千年的長時段中,日本一直試圖扭轉這兩種落差,直至近代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他才完成這一身份的轉變。

三、日本在“前近代”對政治落差的回應與挑戰(zhàn)

在“前近代”的東亞世界內(nèi),日本與朝鮮、越南一樣,至少在秦漢時期就被納入朝貢體系之中,但因其與中國大陸隔海相望而未有領土接壤的特殊地理位置,常使其與中國王朝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對中國而言,自秦統(tǒng)一后,日本列島的部族、國家對其構不成巨大的威脅,然日本的某些舉動卻給中國王朝留下了其“桀驁不馴”的形象。因而,日本雖以朝貢者的身份融入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區(qū)域體系中,并接受中國王朝的冊封,但當其政治勢力積累到一定程度時,便試圖擺脫其被冊封的身份,力爭取得與中國王朝平等的地位,甚至不惜采取軍事手段與中國王朝一爭高下,進而扭轉中日之間政治落差的不對等。

在隋之前,《漢書》、《宋書》等中國正史稱日本為倭、倭人或倭國*為表述一致,本文具以日本稱之,有特殊之處會專門指出。,相關記載收入東夷傳內(nèi)。據(jù)《漢書·地理志》載,日本是以“朝貢者”的身份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正史之中*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658頁。。繼之,他又以“被冊封者”的身份現(xiàn)于《后漢書·東夷列傳》中。*范曄:《后漢書》卷85《東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820—2821頁。之后發(fā)生了兩件有名的冊封事件,一是魏明帝詔賜女王卑彌呼為“親魏倭王”,并“假金印紫綬”;一是東晉和南朝諸帝對“倭五王”的冊封。但無論是卑彌呼,還是“倭五王”,他(她)們接受中國王朝冊封的共通目的是希望借助中國王朝的政治權威進而鞏固國內(nèi)統(tǒng)治并樹立自身權威。

然而,從“倭五王”開始,日本與中國王朝建立的冊封關系的方式則與之前不同。*沈約:《宋書》卷97《蠻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94—2395頁。從倭王珍開始至倭王興,他們是自帶封號而請封于中國王朝,其封號至少有使持節(jié)、都督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國王等,中國王朝則漸進式的滿足其全部要求。這些封號隱隱預示著日本政治力量的激增,至少在軍事上已成為東方大國。關鍵的是,倭王武在給中國的上表中還凸顯出某種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沈約:《宋書》卷97《蠻夷列傳》,第2395頁。其間,日本雖稱自己為封國,但他對毛人、眾夷的稱謂已暗示出其自身已擺脫了夷狄的身份,故他向中國王朝索要封號自是名正言順。這意味著,倭王武在承認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天下秩序”的同時,已將中國式“華夷秩序”的展開脈絡運用在與周邊國家的往來中,并試圖用武力建構以日本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董灝智:《五至九世紀日本構建區(qū)域秩序的嘗試》,《世界歷史》2017年第1期。

自隋代始,日本開啟了謀求中日對等身份之路。這一過程的開端為“隋倭國書事件”。日本于607年派遣小野妹子赴隋攜帶的國書中出現(xiàn)了“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云云”的字樣,這引起了隋煬帝的不悅。*魏徴:《隋書》卷81《東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827頁。一年后,隋使又將國書帶至日本,其內(nèi)容為:“皇帝問倭皇。使人長吏大禮蘇因高等至具狀……”*《日本書紀》,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第1巻),東京:経済雑誌社,1901年,第358頁。由于此記載出自《日本書紀》,“倭皇”稱謂不可能出自隋煬帝之口,故《善鄰國寶記》引《經(jīng)籍后傳記》明言:“皇帝問倭王”,*田中健夫編:《善隣國寶記·新訂続善隣國寶記》,東京:集英社,1995年,第36頁。故國書中為“倭王”非“倭皇”。繼之,日本在第二封國書中抹去了“天子”的稱謂,但“東天皇敬問西皇帝”表述則凸顯出其在形式上力爭與中國王朝對等的外交關系,已不在從屬于中國王朝,這是中日關系的重大轉折。

663年,白村江之戰(zhàn)爆發(fā)。結果,日本、百濟聯(lián)軍大敗,唐、新羅之軍完勝。白村江之戰(zhàn)是中日歷史上第一次正面的軍事沖突,對東亞地區(qū)影響深遠。它進一步鞏固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區(qū)域秩序,而日本的勢力退出朝鮮半島,此后一千余年內(nèi)未再進犯,但日本卻未放棄其侵朝野心。也就是說,日本從倭五王開始,便不斷增強自己的實力,試圖打破以中國王朝為核心的區(qū)域秩序,當其意識到自身力量積攢到一定程度時,開始扭轉中日兩國“政治落差”,但白村江之戰(zhàn)的失敗,不只使日本喪失了“大化改新”以來的自信心,更認識到自身難以與中國王朝抗衡,進而虛心向中國學習,故日本所派遣的遣唐使多是在白村江之戰(zhàn)以后。白村江之戰(zhàn)雖以日本戰(zhàn)敗而告終,但對于朝鮮半島及中國東北的割據(jù)政權而言,日本畢竟是次于中國唐朝的大國,實力不容小覷。故新羅、渤海等國在白村江戰(zhàn)后皆有向日本朝貢的做法,推動了日式區(qū)域秩序的建構之路。在《續(xù)日本紀》中不止記載了新羅、渤海等國對日本的朝貢情況,還有日本對他們的國書,*菅野真道:《続日本紀》,経済雑誌社編:《國史大系》(第2巻),東京:経済雑誌社,1901年,第37—38頁。展現(xiàn)了日式區(qū)域的構圖,即日本為中心、為化內(nèi),其他為化外?;庥钟朽弴c蕃國之分,唐朝為鄰國,新羅、渤海為蕃國,*國書刊行會編:《令集解》(苐二),東京:國書刊行會,1913年,第255頁。此外還包括蝦夷等為夷狄。然而,這種日本一廂情愿的做法對朝鮮半島及中國是否有效?從《續(xù)日本紀》等史料來看,日本推行的區(qū)域秩序并未按照其預想的展開,新羅、渤海等常在國書上各行其是,既不以日本為宗主國,也未奉其正朔,而是尋求平等的關系,因而會引起雙方間的沖突。由于新羅、渤海等國的實力難以與日本抗衡,況且兩國更希望從與日本的朝貢貿(mào)易中獲利,故有時也會順應日本的要求在國書稱謂上讓步,但從屬意識在新羅等國卻不是太強烈。同樣,對中國唐朝而言,日式的“小帝國”模式影響不大,而在《舊唐書》中對日本的記載卻是:“日本舊小國,并倭國之地。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實對,故中國疑焉”,*劉昫等:《舊唐書》卷199《東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40頁。由此可推測,因日本與唐朝采取的對等關系,且又因其日本中心的思想作祟,故“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

繼白村江之戰(zhàn)后,日本在“前近代”第二次軍事上挑戰(zhàn)中日政治落差的行動是豐臣秀吉發(fā)動的侵朝征明之戰(zhàn),這更是日本對以中國王朝為核心的區(qū)域秩序的又一次軍事打擊,這場戰(zhàn)爭的爆發(fā)與明日關系的走向密切相關。明代立國之初,朱元璋采取和平的外交戰(zhàn)略,其下令編纂的《皇明祖訓》中明確規(guī)定了朝鮮、日本、琉球等“十五不征之國”。*《皇明祖訓》,收入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390頁。在“懷柔遠仁”和“厚往薄來”的政策下,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在明代達到頂峰。在此過程中,日本于明代前期主動請求納入中國的朝貢體系之內(nèi)。足利義滿主動向明朝朝貢、接受其“日本國王”的冊封,并上表稱臣。至明成祖時,日本依然維持與明朝的臣屬關系,并得到了與明朝勘合貿(mào)易的許可。成祖規(guī)定:“詔日本十年一貢,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攜軍器,違者以寇論。乃賜以二舟,為入貢用,后悉不如制?!?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47頁。但是,日本卻并未遵守這一規(guī)定,常在朝貢年限及人數(shù)等方面違反規(guī)定。日本之所以如此熱衷于朝貢貿(mào)易,是因為從中獲取高額的利潤,這和足利義滿主動與明朝建立外交關系的目的是一致的。義滿死后,繼位的第四代將軍足利義持不滿于向明朝稱臣朝貢,其于1411年起終止了明日間的朝貢貿(mào)易。應仁之亂以后,日本進入戰(zhàn)國時代,明日間的官方往來徹底中斷。

在豐臣秀吉以武力統(tǒng)一日本的第二年,即1592年,豐臣秀吉發(fā)動了侵朝征明的戰(zhàn)爭。關于這場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其焦點圍繞著豐臣秀吉而展開,在江戶時代至少有林羅山與中井竹山的“功名說”、貝原益軒的“好戰(zhàn)說”、安積澹泊的“侈心說”、賴山陽的“動亂轉移說”。至近代則又有“通商貿(mào)易說”、“信長意志繼承說”、“朝鮮無視國際禮儀說”等不同表述。*徳富豬一郎:《近世日本國民史》(第7豊臣氏時代丁篇朝鮮役上巻),東京:民友社,1935,第118—119頁。而事實上,早在秀吉于天正五年(1577)隨織田信長出兵中國(日本本州西部)時,秀吉已有侵略中國的意圖,其云:“臣藉君之武威,速平中國。而君家之宿將老臣未得領地者多矣,中國宜分與是等之人也。臣更拜九州征伐之命,直待定彼地,以其軍進沖朝鮮,席卷明四百余州以為皇國之版圖?!?參謀本部:《日本戦史·朝鮮役》(本編·附記),東京:偕行社,1924年,第10—11頁。這意味著,秀吉侵略朝鮮、中國的野心絕不是始自其統(tǒng)一日本之后。因而,在統(tǒng)一日本之后,馬上著手于侵朝征明的戰(zhàn)爭。戰(zhàn)前,豐臣秀吉制訂的戰(zhàn)略計劃為:“先高麗國之八道,后大明國四百余州、南蠻、切利支丹國,其外至于遠島?!?大河內(nèi)秀元:《朝鮮物語》,東京:誠格堂,1849年。故有學者據(jù)此指出,秀吉對外征伐的動機與亞歷山大、成吉思汗、帖木兒等一致,是征服欲望的發(fā)作,為的是建立新的大帝國。*徳富豬一郎:《近世日本國民史》,第130頁。誠然,秀吉的征服欲是其發(fā)動侵朝征明的重要原因。然而,從秀吉的戰(zhàn)略計劃來看,其所要征服的范圍顯然與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區(qū)域體系是一致的,尤其將其與“十五不征之國”范圍所印證,秀吉先伐朝鮮、次征明朝、再征南蠻與切利支丹國的最終目的是取代中國王朝在這一區(qū)域的核心地位。換言之,即秀吉試圖通過軍事征伐的手段顛覆以明朝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扭轉中日之間的政治落差。重要的是,秀吉的舉動,既不同于白村江之戰(zhàn)時日本對朝鮮半島的侵略,也不同于“日式區(qū)域”的建構,而是將打擊的對象直指中國王朝,這在日本歷史上尚屬首次。所以,秀吉在軍事上作了充分的準備,在短期內(nèi)集結水陸軍十六萬余人。*西亀正夫:《織田豊臣時代》,東京:厚生閣書店,1936年,第107—108頁。

其間,秀吉在第一階段日軍敗局已定的情況下,于1592年6月向明朝遣使議和。秀吉提出的“大明日本和平條件”,簡言之:和親、恢復勘合貿(mào)易、交換通好誓詞、分裂朝鮮、朝鮮派質子留日、歸還朝鮮俘虜、朝鮮向日本宣誓效忠。然問題是,秀吉提出的“和平條件”是否完整的傳達到明朝皇帝手中?從《明史》中的記載來看,明朝君臣商議停戰(zhàn)的結果只有三事:“一,勒倭盡歸巢;一,既封不與貢;一,誓無犯朝鮮?!保o對和親、交換通好誓詞、分裂朝鮮等內(nèi)容的回應,故有學者指出:“明廷所見之豐臣秀吉講和內(nèi)容,應該是《李朝實錄》中的文本或與此相類似、有‘乞封關白豐臣為日本國王’字樣的‘小西飛稟帖’”。*韓東育:《日本對外戰(zhàn)爭的隱秘邏輯(1592—1945)》,《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關鍵的是,除從朝鮮退兵外,中日兩國未能達成一致的焦點在于“冊封”與“朝貢”方面。秀吉要求是恢復勘合貿(mào)易,只與中國進行朝貢貿(mào)易而不接受其冊封,而明朝則完全相反,只冊封日本而不許其朝貢。事實上,日本與中國進行勘合貿(mào)易的前提是接受明朝的冊封,足利義滿與足利義教時期就是在這一前提下與明朝進行朝貢貿(mào)易,從中獲利甚巨。秀吉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規(guī)則,故其只提“勘合”卻不提“冊封”,顯然是有意為之。同時,賴山陽在《日本外史》中記載了秀吉看到明朝國書中“封爾為日本國王”的一句時,秀吉變色,立脫冕服拋之地,取冊書扯裂之,罵曰:“吾掌握日本,欲王則王。何待髯虜之封哉!且吾而為王,如天朝何!”*頼山陽:《日本外史》,東京:有朋堂書店,1925年,第423—424頁。黃遵憲的《日本國志》也照抄此段內(nèi)容。然而,現(xiàn)在大阪歷史博物館中所收藏的“萬歷帝冊封敕誥”原件卻讓以上說法不攻自破。明朝的“冊封”對秀吉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恢復勘合貿(mào)易也不是其主要目的,秀吉的動機顯然是以和談為緩兵之計,拖延時日,暗中積蓄力量,繼續(xù)準備用軍事打擊的手段與明朝一爭高下,于是,秀吉于1597年2月集結了十二萬兵力發(fā)動了第二次侵朝征明的戰(zhàn)爭,其禍心以昭然若揭,但結果依然是以失敗告終。

秀吉侵朝戰(zhàn)爭的失敗,標志著日本在“前近代”以武力扭轉中日兩國“政治落差”行動的終結。但是,秀吉的舉動卻對后世日本影響至深。日本江戶后期的“海外雄飛”論、明治時期的“征韓論”及近代“甲午戰(zhàn)爭”的發(fā)動、現(xiàn)代“大東亞共榮圈”的建構,皆不時地凸顯出秀吉侵略思想的影子。

四、文化落差的反轉——江戶日本“變夷為華”的思想舉動

雖然,德川幕府的建立結束了秀吉戰(zhàn)敗后的動亂,但日本已無力從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層面扭轉中日間的落差,德川家康采取“保守型”的對外方針。同時,為證明自己政權的合法性,德川家康希望能有“大義名分”來支撐其取代豐臣氏的正義性。在藤原惺窩與林羅山的影響下,家康借助中國的朱子學來穩(wěn)固政治秩序。然而,朱子學中“華夷之辨”在德川日本是一個難以逾越的話題,即便是其中不乏“諸夏用夷禮則夷之,夷狄用諸夏禮則諸夏之”的轉換關系,但日本的政治、文化實力難與中國抗衡,故很難改變中國王朝強加給他的從屬地位與蠻夷身份。也就是說,按照“前近代”東亞世界的展開邏輯,似乎扭轉“文化落差”是江戶日本的唯一選擇,但這一選擇在德川幕府建立之初的時候卻是難以實現(xiàn)。

恰在這時,中國大陸發(fā)生了明清鼎革事件。在日本看來,這是“華夷變態(tài)”的發(fā)生。日本儒者林春勝、林信篤以此為名匯編于1732年的著作——《華夷變態(tài)》開篇有言:“崇禎登天,弘光陷虜,唐魯才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tài)也。”*林春勝、林信篤:《華夷變態(tài)》(上),東京:東方書店,1958年,第1頁。重要的是,南明勢力在復國行動中赴日本乞師的舉動,這些具有官方或非官方身份的赴日乞師者為達目的,其的言行中在有意無意地夸大了“華夷變態(tài)”程度的同時,更是主動幫助日本擺脫“夷狄”的身份,縮小了中日兩國的文化落差,重新塑造了日本的形象。舜水以未能親身體驗孔子所說的大同之世為遺憾,但他在文中卻不時地流露出“日本現(xiàn)世即大同之世”的傾向。*朱舜水:《元旦賀源光圀書八首》,《朱舜水集》(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3—114頁。除舜水之外,黃宗羲在解釋乞師失敗的原因時,曾言:“然日本……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jīng),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多忘備,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黃宗羲:《行朝錄·日本乞師》,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2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3頁。這雖是在為乞師失敗尋找借口,但言外之意,日本已是文化禮儀之邦,重文息武,文化程度已與中國無異。原本,乞師者為請求日本出兵難免會有溢美之詞,甚至還有“稱臣”的權宜之計,但日本卻在這一過程中摘掉了夷狄的帽子,并取得了中華的身份。誠如韓東育所言:“如果清朝入關即意味著‘華夷變態(tài)’,那么敢于斥清為‘夷’的人或民族顯然不可能也是‘夷’——日本人這一常識性的邏輯,沒想到竟在求援者的贊美聲中一夜間化為‘現(xiàn)實’?!?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165頁。

然而,僅僅依靠明朝乞師者賦予日本“中華”身份顯然是缺乏說服力的,所以,江戶儒者也努力將自身塑造為“中華”形象。因而,在看似和平的德川時代,一股“變夷為華”的思潮卻暗中涌動,客觀上開啟了日本從文化層面扭轉中日兩國落差的舉動。這一過程間接地規(guī)劃了日本在近代的走向,更是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的又一歷史遠因。古學派對朱子學的批判雖是學術之爭,但其間不時地凸顯出“華夷變態(tài)”的價值取向。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實》以日本為中心,稱日本是中國、中華,為中朝,其余則是外朝。*山鹿素行:《漢和中朝事実》,東京:大日本國民教育會,1912年,第1頁。伊藤仁齋則用一種委婉的方法取消了“華夷之辨”的緊張性。其解“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為:“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蓋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遍覆包涵無所不容,善其善而惡其惡,何有于華夷之辨,后之說春秋者,甚嚴華夷之辨,大失圣人之旨矣?!?伊藤仁齋:《論語古義》,東京:合資會社六盟館,1909年,第42頁。在這里,華夷之辨的緊張性被仁齋所化解,而是強調(diào)“文化”意義上的認同。言外之意,中國與日本的華夷關系也不復存在。因而,在解《論語·子罕》中“子欲居九夷”一句時,仁齋稱“日本”為“九夷”之一,孔子欲去之地就變成了“日本”,進而暗示出日本由“夷”變成“華”。繼之,荻生徂徠的“吾邦之道,夏商古道”之論旨,更是從源頭上折射出日本文明優(yōu)于中國文明的特性。這一論斷始自徂徠對仁齋《論語》“九夷”詮釋的批判,*荻生徂徠:《論語徵》,《荻生徂徠全集》第四巻,東京:みすず書房,1978 年,第27—28頁。他說,“吾邦之道,即夏商古道也。今儒者所傳,獨詳周道,遽見其與周殊……”*荻生徂徠:《論語徵》,第27—28頁。在徂徠“道為先王之道”的古學視域內(nèi),日本的神道完全符合先王之道,他才是“夏商古道”的繼承者,日本亦是真正的“中華”。

不止古學派,江戶崎門學派也存在同樣的主張,其程度甚至超越了古學派。山崎闇齋為崎門學派的鼻祖,他并未停留在“華夷變態(tài)”的文字游戲上,而是從更深的程度上建構以日本為中心的“國體論”。在“神儒兼習”的垂加神道中,闇齋更為偏重的恐怕也是日本神道而不是朱子學。闇齋極力維護日本的“正統(tǒng)性”,所以,他否定且批判了中世以來的“日本為吳泰伯后裔”說和朱子學中的“湯武放伐論”,進而建構以日本為中心的“神皇”正統(tǒng)論,不但進一步顛覆了傳統(tǒng)的中國中心論,更是從學理上促進了近代日本的“尊皇論”及國民精神的形成。其后繼者將其“尊皇”思想繼續(xù)發(fā)揚光大,還在學脈上對后來的水戶學和國學影響至深,誠如有學者所說:“闇齋學統(tǒng),與水戶學、國學一道構成了德川時代我國國體思想的三大干流,堪稱對明治維新作出極大貢獻者。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闇齋學統(tǒng)實構成了其他二學的源流。”*後藤三郎:《闇齋學統(tǒng)の國體思想》,東京:金港堂,1941年。

無論是古學派,還是闇齋學派,他們在建構日本中心論的過程中借用的是中國思想,即便是水戶學也不例外。因而,國學派的登場便具有非凡的意義。本居宣長為國學派的集大成者,“清除中國漢意,建構日本古道”為其主體思想。在宣長看來,闇齋學派等儒者未能完全擺脫中國儒家思想的束縛,用中國的典籍為日本樹立道統(tǒng)的方式顯然是不足取的,也不符合日本古道的主旨。于是,他選中了《古事記》、《日本書記》、《萬葉集》等日本典籍。*本居宣長:《玉勝間》,《本居宣長全集》第一巻,東京:筑摩書房,1968年,第37—38頁。但是,由于中國儒家思想對日本的深遠影響,以至于《古事記》等日本原始經(jīng)典也被賦予了“漢意”解讀。*本居宣長:《玉勝間》,第74頁。所以,宣長首要工作是清除后人強加于《古事記》等典籍中的漢意,恢復《古事記》的本來面目,建構日本古道。其中,宣長指出,日本所傳之道為神道,為天地開辟以來神代相傳之道,它受自于天照大神,且從未中斷,這是其他國家難以比肩的。同時,“神道”又無規(guī)范化的說教,較為質樸,更接近“道”的本質。所以,日本神道優(yōu)于中國之道是不爭的事實,故應徹底拋棄中國思想、中國文化對自身的束縛,進而樹立了日本道統(tǒng)。即便如此,宣長也意識到中國思想在日本擁有著強勢的話語權,“漢意”的毒害已經(jīng)滲透到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的思想也不可能完全不受“漢意”的影響,誠如有學者所言:“本居宣長等國學者雖刻意避開對儒學用語的使用,但對朱子學之問題意識卻十分重視,他們主張的‘大和意’正因‘漢意’的存在,才襯托出其意義鮮明的構造。”*土田健次郎:《朱子學對日本的貢獻》,《人文與價值:朱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朱子誕辰880周年紀念會論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3頁。不可否認的是,宣長的國學將日本文化的優(yōu)越論推向極致,其用日本文化宣揚日本精神的做法,更進一步推動了日本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故有學者以“民族主義的預言者”描述宣長國學。*桂島宣弘:《宣長の「外部」――十八世紀の自他認識》,《思想》932號,東京:巖波書店,2001年。宣長“日本道統(tǒng)”建構工作,暗示著日本自中國發(fā)生“華夷變態(tài)”之后自身“道統(tǒng)”建構的完成。

截至德川中期,諸家學派在批判中國思想、構建自身“正統(tǒng)”或“道統(tǒng)”觀念時,所使用、所參照的只能是中國思想的話語體系。然而,“蘭學”、“洋學”等西學的相繼舶來,卻使這一局面被迅速打破,即西學成為質疑、批判和否定“中國文化”的價值參照系。當日本人在“西學”與“中國文化”之間進行對比或取舍時,“中國文化”中“重經(jīng)驗、輕理論”的實用特征,顯然已不具有可比性,惟此也就喪失了被繼續(xù)崇信的理由和根據(jù)。所以,日本江戶時人在學習西學的過程中,總是先把中國文化作為背景與前提,然后比對二者的不同,找出他們的差距,進而用“西學”否定“中學”,誠如有學者所論:“(日本)學者和思想家在談到蘭學洋學之長處時,都一定要把傳自中國的學術背景當作鋪墊,仿佛沒有中華學術的落后,就無法反襯出他們覺悟的意義和價值?!?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357頁。而這一點,不止扭轉了中日兩國的文化落差,還基本上規(guī)定了日本人下一步行動的目標和指南?!案濉⒂贯t(yī)大不知天地世界之所以,妄而眩惑支那諸說,效彼而唱中國,或差稱中華之道。輿地一大球,萬國配居,不過皆自分區(qū)域耳。惟多自尊稱我所居者:支那自稱為中土、中原、中華,或華洛、神州云云,和蘭乃自稱本國為入爾瑪泥亞與‘中土’云云,吾邦則自唱為‘中國’?!?杉田玄白:《狂醫(yī)之言》,日本思想大系64《洋學》(上),東京:巖波書店,第241頁。

實際上,杉田玄白、大槻玄澤、司馬江漢等對歐洲的傾情謳歌和心馳神往,已經(jīng)暗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走向。正因為日本人對西洋的贊美與對亞洲的貶斥幾乎是無法分斷的整體,所以,半個多世紀后,當福澤諭吉正式提出“脫亞論”時,似乎并未給日本人帶來什么明顯的不適,而是欣然接受。這意味著,只有將中國蠻夷化、落后化及妖魔化,才能為后來日本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而扭轉中日兩國的政治落差找到正當性與合法性的依據(jù)。

五、政治落差的顛覆——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

江戶日本的“變夷為華”思潮,在完成了中日兩國“文化落差”的轉變過程中,對外侵略擴張的思想隨之興起,其矛頭直指朝鮮、中國,乃至亞洲、世界,這既是德川時代之前日本從軍事上扭轉政治落差的延續(xù),又為其繼續(xù)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提供了輿論動機。其間,雖有1853年的“黑船事件”而迫使日本開國,但日本企圖通過軍事手段侵略中國的野心卻從未改變,從幕末“侵華論”的興起到開國之后各種復雜思潮的交錯,再到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正是日本扭轉中日兩國政治落差行動從理論到實踐的升華。

事實上,日本的侵華思想在江戶中期就已悄然興起,其在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國姓爺合戰(zhàn)》中已初見端倪。《國姓爺合戰(zhàn)》以“國姓爺”(鄭成功)為核心,圍繞著鄭成功反清復明、攻打南京城的歷史事實,虛構了國姓爺打敗韃靼兵(清兵)、攻陷南京城,并將韃靼人趕出中國的故事。其中,鄭成功被塑造成日本武士的形象,其姓名也被改為日本名字“和藤內(nèi)”,而“國姓”的含義顯然是日本而不是中國。所以,《國姓爺合戰(zhàn)》的意涵明顯不是對明末時人“日本乞師”的回應,而是其攻占中國的野心。其中,作者不時地借“國姓爺”之口說出“占領中國”、“發(fā)揚日本國威”的言語,并凸顯出日本國力的強盛與文化的優(yōu)越。*近松門左衛(wèi)門:《國姓爺合戦》,東京:金桜堂,1892年。據(jù)載,《國姓爺合戰(zhàn)》在日本連續(xù)公演了十七個月,盛況空前。*石原道博:《國姓爺》,東京:吉川弘文館,1989年,第86頁。這一現(xiàn)象,恰恰反映出日本侵略中國的野心在江戶時代的繼續(xù),只不過是率先在文學領域表現(xiàn)出來了,誠如有學者言道:“近松門的《國姓爺合戰(zhàn)》,是18世紀初日本對華侵略擴張思想的一次暴露……是當時日本藝人借助戲劇這種文藝形式表達和宣泄侵華迷夢和幻想的典型例證?!?李群:《近松門文學中的武士道和侵華意識》,《日本學刊》2006年第1期。

如果說《國姓爺合戰(zhàn)》僅是文學層面的侵華意識,那么,佐藤信淵的“宇內(nèi)混同說”則是赤裸裸的侵略計劃。信淵詳細地制定了日本占領亞洲、稱霸世界的軍事計劃。他接過國學家的大纛,先從神道入手,指出,日本為“皇大御國”,既有“神道”上的正統(tǒng)性,又為“天神”降臨所生之皇國,因而,“統(tǒng)一世界”是天造大神賦予日本的使命。在《混同大論》中首言:“皇大御國為大地最初成立之國,是世界萬國之根本?!?佐藤信淵:《混同秘策》,日本思想大系45《安藤昌益·佐藤信淵》,東京:巖波書店,1977年,第426頁。接著,他又借助西方地理學的知識,力證日本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佐藤信淵:《混同秘策》,第426頁。正因如此,信淵制訂了周密的戰(zhàn)略計劃。第一步,征服中國東北(滿洲、韃靼),此為易取之弱地。從日本東北部北陸、奧羽、松前等地渡海至黑龍江,由此為據(jù)點南下取吉林、遼寧、蒙古諸地。第二步,占領朝鮮。與第一步戰(zhàn)略遙相呼應,由朝鮮進軍中國東北。第三步,從琉球取臺灣,由臺灣直達浙江各地,占領中國江南各地。第四步,天皇御駕親征中國,占領中國全境。由此,完成日本占領中國、稱霸世界的壯舉。他的“宇內(nèi)混同說”對近代日本大陸政策和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影響巨大,無論是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還是1931年以來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很明顯都有《混同秘策》的影子?!啊痘焱夭摺穼崬榘舱r代之前的今日我國之大陸政策,驚其以卓見喝破當世,因此,他的混同秘策不止言說其大陸經(jīng)綸,更可看作是他的‘戰(zhàn)爭論’,恐怕后來的‘日本戰(zhàn)爭論’就確立于此時,其精神也在某種程度上被擴充?!?塚田正之:《助総力戦の性格》,東京:十字屋書店,1941年,第9頁。

在《混同秘策》出版后的十七年,英國針對中國發(fā)動了鴉片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在改變中國命運的同時,也影響了東亞的政治格局,尤其是清朝于鴉片戰(zhàn)爭中的敗北,對鎖國的日本產(chǎn)生了震撼性的影響。*王曉秋:《鴉片戰(zhàn)爭對日本的影響》,《世界歷史》1990年第5期。一方面,它引起了日本的有識之士的恐懼與焦慮,這對他們來說是殷鑒不遠,希望從中吸取教訓,防患于未然,“殷鑒論”由此而興,為后來的維新改革埋下了伏筆;一方面,日本鑒于清國天朝大國地位的衰落,開啟了他們對中國蔑視,而這種“中國蔑視論”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更進一步凸顯。重要的是,中國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敗,喪失了東亞地區(qū)的霸主地位,這對日本而言,不啻于中日兩國政治落差開始扭轉的契機。在日本看來,儼然是中國政治地位衰敗的開端,日本這一千年夢寐以求的結果卻在英國人的炮火中瞬間變?yōu)楝F(xiàn)實。因而,在這一邏輯脈絡中,“中國蔑視論”瞬間變?yōu)椤爸袊驌粽摗钡霓D向就不難理解了,但中國畢竟是大國,即便是地位衰落,日本仍不敢輕易動武,而是一點點試探中國的反應,最終發(fā)動了甲午戰(zhàn)爭。

其中,日本對近代“國際法”的活用為其肢解東亞傳統(tǒng)區(qū)域秩序和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提供了新的理論支撐。以“萬國公法”為主體的西方“國際法”傳入日本之后,日本在西方國家的影響下意識到“國際法”的雙重性,一方面,“國際法”強調(diào)的是尊重各國主權,維持諸國間的和平往來,然另一方面,卻是大國欺凌、吞并小國或弱國的理論工具。因此,日本在明治維新初期(明治四年,1871年)就將“萬國公法”應用在與清國外交領域——簽訂了《日清修好條規(guī)》。*王希亮:《略論甲午戰(zhàn)爭前〈中日修好條規(guī)〉的簽訂及其波折》,《抗戰(zhàn)史料研究》2012年第2輯。對日本而言,這是自“隋倭國書事件”之后日本真正且合理取得了與中國對等的身份與地位,可謂意義非凡。同時,日本又強迫朝鮮李朝簽訂《日朝修好條規(guī)》(《江華條約》),這一作法不但與歐美列強對待東亞諸國的方式一致,更是拆解了中朝間的傳統(tǒng)宗藩關系。然而,日本的作法雖達到一定的預期目的,但卻引起了清國的警覺,是故,自《日朝修好條規(guī)》簽訂之后,清國也隨之調(diào)整對朝政策,加強了對朝鮮的控制力。*丁日昌:《條陳海防事宜折》,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一,北京:故宮博物院,1932年,第32—33頁。因而,在隨后的“壬午軍亂”和“甲申事變”發(fā)生之后,清政府果斷出兵平息暴亂、防止日本由此進犯朝鮮。日本染指朝鮮的圖謀,再一次被中國粉碎,暫時抑制了日本侵占朝鮮的野心。

表面上看,日本在“壬午軍亂”和“甲申政變”中均未如愿,尤其是在甲申政變的軍事沖突上,更是一敗涂地。但實際上,日本卻通過兩次事變之后的外交談判中反敗為勝,獲得了巨大的利益,并為下一次的行動埋下了伏筆。壬午軍亂后,日本以日本人在軍亂中被殺為借口,強迫朝鮮簽訂《濟物浦條約》,日本不但獲得巨額賠款,而且得到了在朝鮮駐軍的權力,為后來開化黨人借助日人勢力發(fā)動甲申政變提供了契機。甲申政變之后,又以同樣的方式強迫朝鮮簽訂《漢城條約》,包括了謝罪、賠款、懲兇、增兵等條款,*統(tǒng)監(jiān)府:《韓國ニ関スル條約及法令》,漢城:統(tǒng)監(jiān)府,1906年,第5—6頁。嚴重損害了朝鮮的主權。關鍵的是,日本又因“甲申政變”之事與清政府簽訂了《天津條約》。這是既《日清修好條規(guī)》之后,日本與清朝簽訂的又一條約。該條約的簽訂使中日兩國的軍事勢力同時退出了朝鮮半島,還政于朝鮮國王,但朝鮮的局勢并未穩(wěn)定,其王室依然無力控制朝鮮局面,戰(zhàn)亂再生只是時間問題,而《天津條約》中的第三條的規(guī)定卻為再次發(fā)生沖突埋下了隱患:“將來朝鮮國若有變亂重大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日清韓條約要覧》,東京:義勇閣,1894年,第21頁。于是,在甲申政變后的十年內(nèi),日本雖在朝鮮方面上不敢輕舉妄動,卻從未放棄侵略朝鮮、征服東亞、進而建構日式新秩序的終極目標,而是厲兵秣馬、等待時機。所以,在朝鮮東學黨之亂爆發(fā)之后,日本一方面依據(jù)《天津條約》與清國同時出兵朝鮮,一方面又破壞合約,進攻中國兵船,挑起了甲午中日戰(zhàn)爭,并擊敗中國,顛覆了東亞傳統(tǒng)秩序,用軍事手段扭轉了中日兩國的政治落差。

結 語

政治落差與文化落差是維系東亞秩序的兩大支柱。在江戶時代之前,日本試圖通過各種手段扭轉中日之間的政治落差,但均以失敗告終。繼之,在江戶的二百多年里,他以中國大陸的明清鼎革為契機,大肆宣揚中國的“華夷變態(tài)”,凸顯出自身的文化優(yōu)越性,并貶斥中國思想、中國文化的低劣性,反轉二者間的文化落差。這成為日本在幕末、開國以來的價值走向,對日本民眾而言,福澤諭吉的“脫亞論”,并未有給他們帶來太大的突兀感。正是在西方近代文明的權威借助下,福澤才堂而皇之地稱甲午戰(zhàn)爭為“文明對野蠻的戰(zhàn)爭”。日本于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發(fā)布的“告十八省豪杰書”,變相地折射出歷史上中日間的文化落差和日本亟欲扭轉這一落差的內(nèi)在焦慮。

或許,歷史研究的意義并不是簡單的復原歷史真相,而是更深層的反思。日本通過對文化落差與政治落差的反轉和武裝入侵手段,不止在軍事上戰(zhàn)勝了清朝,更是解構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述往思來,今天中日之間的政治經(jīng)濟落差似乎已不那么明顯,但橫亙于兩國之間的“文化—心理”落差似仍未弭平。這一點,在當下中國人對日觀察的復雜性上,不時顯現(xiàn)。如何消除中日間由所謂“近代”標準所造成的文化落差,重新塑造中國歷史上的大國文明形象,或許才是國人真正需要思考的大問題。

(責任編輯:馮 雅)

2017-05-10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東亞諸國當今紛爭的歷史淵源研究”(編號:15CSS028);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江戶日本的儒學經(jīng)典新詮與‘去中國化’思想研究”(編號:1505206);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基金項目“近代日本的東亞秩序構想與對外行動研究”(編號:16QT003)。

董灝智(1983-),男,黑龍江齊齊哈爾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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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2-00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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