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北京 100732)
從《論語》中的文質(zhì)論看孔門論學的次第與工夫
陳 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北京 100732)
孔子好古敏求,博學深思,基于對三代歷史的深入考察,尤對周代的禮樂文明加以稱頌。針對春秋時代禮崩樂壞的政治現(xiàn)實,孔子一方面對于僭越禮制的行為加以批判,另一方面則對于周代禮樂的人性根源與價值內(nèi)核進行深入發(fā)掘,以“仁”詮釋禮樂的精神,并以此為基礎,因時損益,力圖在其所處的時代中挽救與復興禮樂制度與文化。為完成此一政治志業(yè)與文化理想,孔子以“文質(zhì)彬彬”之志道君子作為人才培養(yǎng)的典范與目標。而在教學中,則又依“先質(zhì)后文”、“以質(zhì)為本”、“文質(zhì)兼?zhèn)洹钡脑瓌t,來具體指點為學的次第分別與工夫進境。
孔子;《論語》;文質(zhì);禮樂;為學工夫
在《論語》中,孔子與弟子子貢都曾從文、質(zhì)關系的角度,對于如何方為君子的問題加以討論。孔子對于“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的論斷,以及子貢答棘子成論君子時,對于“文質(zhì)兼?zhèn)洹彼鲋畯娬{(diào),皆可從孔子基于對三代歷史的深入考察而對周代禮樂文明之稱頌,及其力圖挽救春秋時代禮壞樂崩之勢的努力中,獲得更深入的理解。孔子在教育與培養(yǎng)學生時,又以“先質(zhì)后文”、“以質(zhì)為本”、“文質(zhì)兼?zhèn)洹眮砭唧w指點為學的次第分別與工夫進境,并期待為學成德之君子,能夠承擔起復興禮樂文明的政治志業(yè)與文化理想。以下,筆者將對此展開詳細的論述。
《論語》中有大量的章節(jié),涉及孔門師弟子討論“什么是君子”,以及“如何成為一名君子”的內(nèi)容,這對于我們理解孔門教學的目標宗旨,為學工夫的次第進境,都有重要的意義??鬃映⒕优c小人對舉,兩者本指社會階層與身份上的差別,從《詩經(jīng)》等文獻中我們看到,在周代政治文化的熏陶與培養(yǎng)下,貴族君子所具有的某種教養(yǎng)、美德與風度。小人,則為百姓眾庶,于農(nóng)工商各守其業(yè),多只關心于衣食生計問題??鬃映R缘赖聝A向的不同作為分判君子與小人的標準。正如朱子所言“君子”一詞,乃“成德之名”[1]47,為學修德以成君子,正是孔子對于從學弟子的期待。在《論語》中,曾有兩章記載了孔門師弟子對于文、質(zhì)關系所做出的說明,并都將論述的核心指向“如何方為君子”的問題。
《論語·雍也》載:“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盵1]89在這一章中,孔子首先對于質(zhì)與文兩種成分,在某個人身上,當其中一種較之另外一種占據(jù)優(yōu)勢時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狀態(tài),做出了比較與說明。對于人性問題,孔子曾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176,他認為人之初生,才性大體相近,但伴隨人之成長,由于不自覺受到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因接受教育而自覺主動地學習修養(yǎng),從而使得不同個體所呈現(xiàn)的人性狀態(tài),逐漸產(chǎn)生較大的差別。本章中的“質(zhì)勝文”與“文勝質(zhì)”,便對應了“野”與“史”兩種不同的人性狀態(tài)。孔子討論人性問題,乃針對社會中存在之人而言,故其更強調(diào)后天因素對于人性發(fā)展的影響。質(zhì),即指人先天共通相近的為善傾向與能力,在文明社會中,這種天性更容易得到護持與滋養(yǎng),而展現(xiàn)為某種質(zhì)樸的道德。文,則是指通過后天的學習而立基于自然質(zhì)樸的品性所增添的文飾,從而在言語行為上表現(xiàn)出某種文采與風度。朱子注釋《論語》所載子貢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中“文章”一詞,曾曰“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1]79,內(nèi)蘊之德展現(xiàn)為外在之“言文”與“身文”,即指此言。至于孔子在描述“質(zhì)勝文”與“文勝質(zhì)”所呈現(xiàn)之不同狀態(tài),而使用的“野”與“史”字,都是名詞作形容詞使用,并涉及周代典章制度的問題。“野”字,指西周國、野制下,居住在國、郊之外地區(qū)中的居民,相較具有較高文化程度的“國人”,“野人”由于沒有接受專門的教育[2],而在言語行事方面,表現(xiàn)為一種質(zhì)樸與粗鄙的作風?;寿墩撜Z義疏》曰:“實多而文飾少,則如野人,野人,鄙略大樸也?!盵3]由此可見,對于生活于文明社會中的個體,即使未經(jīng)過專門的教育與學習歷程,亦能在社會生活中,透過政治與風俗潛移默化的影響,獲得一定的教化。這也是鄙野之人,即使質(zhì)勝于文,亦不會絕無文之成分的原因所在?!笆贰保酥艽俾氈Q,朱子在《論語集注》中曰“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也”[1]89,認為人之行事若多修飾、少誠實,則類同于史官。由上可見,無論是“質(zhì)勝文”,還是“文勝質(zhì)”,皆不為孔子所稱許。而在孔子看來需“文質(zhì)彬彬”,方可稱為一名君子。彬彬,古文寫作份份,《說文》言“份,文質(zhì)備也”。朱子《集注》曰“彬彬,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貌”[1]89,認為文質(zhì)彬彬,指文質(zhì)兼?zhèn)?,而又彼此合宜適中,恰當其可的狀態(tài)。
《論語·顏淵》還曾記載衛(wèi)國大夫棘子成與孔門弟子子貢的一段對話。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1]136棘子成有鑒于當時文勝之弊,認為君子只有質(zhì)即可以了,何必再加以文呢?子貢則提出不同看法,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盵1]136先對棘子成有關君子的看法表示惋惜,認為其偏頗之論所可能引生的流弊,以駟馬之車亦難以追回。接下來子貢又言“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1]136。對于“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論語集解》《論語義疏》認為此乃子貢復述棘子成之言,認為文質(zhì)無別,存質(zhì)去文亦無不可。朱子《集注》則認為此乃子貢針對棘子成去文存質(zhì)的說法,指出文質(zhì)同等重要,不可相無。最后一句所謂“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是以比喻方式陳述自己的觀點,鞟乃皮去毛之義,虎豹所以有別于犬羊,正在毛色文彩之鮮明華美,若盡去其毛僅存其皮,則無所別于虎豹與犬羊之貴賤。同樣,如果盡去其文而獨存其質(zhì),則君子小人亦無所分辨。但朱子對于子貢的回答仍覺不妥,言“夫棘子成矯當時之弊,固失之過;而子貢矯子成之弊,又無本末輕重之差,胥失之矣”[1]136。認為棘子成偏于言質(zhì)固有所失,而子貢認為君子、小人之分全在于文,又偏重于文,而無“本末輕重之差”,文當以質(zhì)為本,立本于質(zhì)再飾之以文,方為孔子心中文質(zhì)彬彬之君子。至于,朱子詮釋中所言的“當時之弊”具體何指,以及孔子對于時弊之應對,只有通過進一步考察孔子對于周“文”的稱頌,以及他于春秋時代企圖挽救與復興禮樂文明的努力,才可獲得更深入的理解。
孔子好古敏求,深明夏、商、周三代禮樂因革損益之道,但孔子對于周代于政治與文化中所展現(xiàn)的文明氣象尤加稱頌,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1]65。認為周代開國的為政者,能夠以一種深刻的歷史意識,于夏、商二代政治制度的得失加以反省別擇的基礎上,因時損益、有所開創(chuàng),從而使得周代政治制度與文化具有一種超越前代的華美文采,這就是所謂的周代禮樂文明??鬃右浴拔摹备爬ㄖ艽Y樂制度的特質(zhì),以“郁郁”之辭,形容其文之美盛,又以感嘆之語氣加以稱頌。
然而,周代的禮樂制度,在孔子的時代卻面臨著衰落的危機。自平王東遷以后,王室衰落,雖然名義上仍維持共主的身份,但在諸侯中的威信已經(jīng)大幅衰減,諸侯以降,各級貴族都出現(xiàn)了僭越禮制的行為,禮喪失原有的精神而被形骸化,成為擴張權力、涂飾奢華的工具。上文所引孔子“吾從周”的自述,以及“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1]178的慨嘆,正是表達了孔子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力圖挽救與復興禮樂文明的政治志向與文化理想。對于周代禮樂文化,孔子曾廣泛深入的學習,在被匡人圍困而危及生命的關頭,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1]110,自信其能深得周代禮樂文化之精髓,乃天不欲斯文喪亡之征,并以承續(xù)與發(fā)揚文武周公之道,視為自己秉承天意的人生使命,故臨危不懼,自信匡人亦將無奈其何。
為解決當時的政治與文化危機,孔子一方面對貴族種種僭越禮制的行為,嚴加批評。另一方面,孔子則由探尋禮樂之大本,從人性根源之處,發(fā)明禮樂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1]179,“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1]61從人性基礎與價值核心探論禮樂之本,并以“仁”來加以概括,指出若遺其本而專事其末,無其內(nèi)而徒求于外,僅有玉帛鐘鼓,禮樂亦不成其為禮樂??鬃右嘁浴叭省弊鳛槿酥疄閷W成德的最高境界,并以此人格理想展開教育工作,期待所培養(yǎng)之人才,能夠持續(xù)承擔起維系與發(fā)展禮樂文明的政治志業(yè)與文化理想。
孔子教學“有教無類”[1]169,乃是承春秋時代士階層的社會變動之勢而展開。正如上文所論,東周以降王室凌夷,伴隨諸侯國、特別是諸侯國內(nèi)卿大大夫勢力的擴張,他們需要吸納大量人才,士階層的地位開始提升。由于對“士”類需求的擴大,一些平民出身的人,也可以憑借學習掌握政治方面的專業(yè)技能,參與到政治之中。所以“儒”在孔子的時代最初只是一種職業(yè),《說文》解釋“儒”為“術士之稱”,也就是具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之能,進身于貴族之家而求取俸祿的人,此與從事工、農(nóng)、商而各守其業(yè)者無別,即孔子所謂的“小人之儒”[4]。但孔子教學,則對于學生有一種更高的期待,告誡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1]88,勉勵子夏以“君子儒”作為自己的為學目標。
孔門教學,以仁作為人之成德的最高境界,并以成為君子作為志學修德之目標與典范。然而在具體教學中,孔子又依“先質(zhì)后文”、“以質(zhì)為本”、“文質(zhì)兼重”的原則,來具體指點為學的次第分別與工夫進境。
(一)“孝弟”、“愛人”、“忠信”、“篤敬”之教與作為修德之基的質(zhì)樸品德
孔子一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1]93,其個人之所學與其所教,皆重在“學為人之道”,“兼心地修養(yǎng)與人格完成之兩義”[5]4-5?!墩撜Z》中,孔子有關“孝弟”、“愛人”、“忠信”、“篤敬”的教誨,不僅作為為學修德的入門與基礎來指點初學,這些質(zhì)樸的品行,也被孔子視為社會得以維系發(fā)展不可或缺的道德根基。
《論語·學而》載:“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盵1]49這是孔子對初學入門弟子的教誨,所言皆是從日常生活處事待人之處,親切加以指點,并告誡弟子為學必先求于日常力行之處以盡弟子之職,待有余力暇日,方可以為讀書學文之事。孔門以仁作為人之成德的最高境界,但孔子答弟子問仁,或論及為仁之事時,并未從抽象的觀念層面對仁之內(nèi)涵做出一種概說,而是結(jié)合提問者的具體情況,或針對為學、或針對從政、或針對其個人的偏弊,無不是從日常生活中做事待人、言語行為的具體之處來指點弟子如何善用其心,方能不斷培養(yǎng)仁德,并逐漸體會、深入以至達到仁者的境界。綜觀孔子諸多論仁之言,與其對于初學的指點亦多有相通之義。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盵1]140可謂孔子對仁做出的最為簡明的界定,即指“人與人間之的一種溫情與善意”,本此愛人之心,行諸于外,即是仁道,乃“人群相處之大道”[5]6-7。但此仁愛之心,最先往往見諸家庭生活,在個人成長過程中,從父母、兄長對我們的撫育、照顧,最先體會與感受到一種具體、真實而非抽象、觀念中的愛,本此被關心與被照顧的情感體驗,也會對于父母、兄長自然流露出一種愛、敬之心,本此以為孝、弟之行,即是我們個人倫理實踐中培養(yǎng)仁德的起點,此即有子強調(diào)“孝弟為仁之本”的用意所在。由此,亦當將這種對他人的關愛與尊敬,由近及遠,由孝親、敬長到泛愛眾人,推之以達天下??鬃右浴皭廴恕贬屓剩忠浴胺簮郾姟睘榻?,可見孔子已然具有一種人性平等的觀念,并將對人的普遍關愛,由具血緣關系的家族成員,推及于一切之人。
近代以來,有關儒家倫理道德思想,如何由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轉(zhuǎn)而適應陌生人的社會條件,曾引起廣泛的爭議。但在孔子的道德教誨中,確曾提出一種不受限于血緣家族、鄉(xiāng)里熟人的范圍,亦能廣泛適用于一切社會的普遍道德原則,此即孔子所謂的“忠信篤敬”?!墩撜Z》載“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盵1]147又載“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1]163孔子所謂“忠”是講處事待人要竭誠盡己,不可敷衍茍且;所謂“信”,則是指與人交往或言語行事,要做到誠實守信,不可虛偽欺詐,孔子亦常將二者并舉,教人“主忠信”以為存心處事之本。至于孔子所謂的“敬”,指無論平常居處,還是待人處事、為禮使民皆需隨時保持一種戒慎恭謹?shù)纳硇臓顟B(tài),由“篤敬”之辭,則愈見持敬之心的誠篤與深厚。由此兩則問答,亦可知在孔子看來,“忠信篤敬”作為一種待人處事的態(tài)度與原則,不僅可通行于陌生人的社會,即使到了尚未進入文明階段的夷狄、蠻貊之邦,亦可行之有效而不當放棄。相反,若不能做到“忠信篤敬”,即使是在鄰里鄉(xiāng)黨的熟人社會,亦是寸步難行。由此,可以見出孔子對于人性相近的樂觀理解,故人與人之間可跨越各種的分別與差異,皆能以“忠信篤敬”相互感通;同時“忠信”、“篤敬”連同“孝弟”、“愛人”作為質(zhì)樸的道德品性,也被孔子視為人類政治建構(gòu)與社會維系的道德根基與倫理原則。因此,孔子教誨為政者亦當率先躬行此類道德原則,并為百姓做出表率,從而以道德風教的方式化民成俗。
此外,孔子對于這些質(zhì)樸道德的強調(diào),并以此作為孔門教學的入門與基礎,亦有對時代風氣的針對性。孟子曾這樣描述孔子所處的時代,“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1]276,社會與倫理秩序失范,政治亦因權力的爭奪不斷引發(fā)叛亂與動蕩。當時以庶民身份憑借政治才能進身貴族之家的士人,很多不過為求取個人的俸祿、榮寵或權力機會,故迎合貴族的奢僭風氣,追求外在虛浮的禮文與言辭,既缺乏真正的道德與精神,從而無法對現(xiàn)實做出批判性的反省,甚而直接參與了貴族階層的權力爭奪與政治叛亂。
孔子對于時人尚佞之風,自言“惡夫佞者”[1]130,“惡利口之覆家邦者”[1]181,并強調(diào)為邦之道,要特別注意“放鄭聲,遠佞人”[1]165。對于人才的培養(yǎng),屢言“巧言亂德”[1]168,“巧言令色,鮮矣仁”[1]48,對于徒尚口談而缺乏道德實行的現(xiàn)象加以批評??鬃映8嬲]門人曰“仁者其言也仞”,“為之難,言之,得無仞乎?”[1]134“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1]157,當“敏于事而慎于言”[1]52,強調(diào)行在言先,以言過其實為恥。同時又以“孝弟”、“愛人”、“忠信”、“篤敬”之教指點初學者,從日常踐履之中厚植為學修德之本,并教誨為政者率行此類質(zhì)樸品德以導引社會風俗之改善,皆是孔子為安定社會秩序、復興禮樂文明奠定基礎所做出的努力。
(二)“志道行義”、“博文約禮”之教與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美德
孔門以仁為修德最高之境界,并以成德君子期許來學之弟子。在孔子看來,仁心易見,仁德難成,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1]100,“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1]70,體會到仁心并開始踐行于仁,并不很難,而難在持久的保持與不息的努力,所以孔門也只有顏回可以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1]86。此外,孔子還強調(diào)“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1]179,欲將愛人之心能夠真正落實為有益于他人的善行,則必有待于學,故孔子曾經(jīng)慨嘆“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1]83,并常有勸學之言以勉進弟子。正如孔子答自貢為仁之問,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164,工匠必先快利其器具,方能完善他的工作,以仁作為生命志向的人,也必通過持續(xù)的力學篤行不斷培養(yǎng)與磨礪自己的才德,盡其仁心以善其事。因此,孔子指點弟子先于日常踐履養(yǎng)成質(zhì)樸品德以為受教之地,又更進一步啟發(fā)學生應當“志道行義”,通過“博文約禮”的為學之功,成就周代貴族一樣的君子美德,并承擔起復興禮樂的使命。
孔子曾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1]54,此后孔子一生之為學進境,皆從此立志于學為起點??鬃釉匝云渲?,在能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1]82,此一志向看似平易,實則高遠,天下之人凡所接觸者,無不在孔子的關懷之中??鬃铀^之道,即指仁道,乃“人群相處之大道”。孔子教導學生“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1]94,應當具有高遠的人生理想與價值追求,以行道于天下為己任,為學修德、篤志力行,黽勉終身而不懈,此方為孔子所謂的“君子之儒”??鬃佑忠浴百|(zhì)直而好義”為天下之“達士”[1]139,以“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1]174自勵以勉人,皆言君子當超越對一己衣食名利的關切,以大公之義作為人生使命與行事原則,無論平居為學,還是出仕為政,皆當無所改于其平生之志。正如孔門師弟子周游列國,當有隱士勸其共同避世時所言“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186,即使自知政治理想實現(xiàn)的希望甚為渺茫,卻依然不愿放棄世界,亦不忍忘記世人,故仍行義盡道,“知其不可而為之”[1]159。
對于“志道行義”之君子,孔子乃授之以“博文約禮”之教??鬃釉浴熬硬W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1]138,孔門以好學著稱的顏在回顧受教心得時亦言“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1]111,可知“博文”與“約禮”確為孔門教導志道君子的最要綱領。博文之功,當涉及人文世界過往以至現(xiàn)在的一切人事作為、典章制度與著作文章,于此廣泛深入研求以得其會通之理;約禮之功,則強調(diào)要將博學之所得,歸約于自己的人生實踐,如飲食起居、處事待人、言語行為、舉止容貌以至性情好惡無不含納其中。孔子答顏回問仁所言“克己復禮”[1]133,與“約禮”之意相近,即言待人處事,因為關照到他者的存在,而應對自身有所約束,同時亦要將對他者的愛敬之心,以恰當?shù)难哉Z行動、禮度節(jié)文予以表達,如此方能通達人情以得處事之宜,此正孔子所謂“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1]166之意。當然“復禮”、“約禮”所指言之“禮”,并非指簡單依循社會已有的種種禮俗規(guī)定,如何判斷“禮”與“非禮”,如何在具體的境況之中,面對具體的人事,做到恰當其可,這就不僅需要與他人痛癢相關的內(nèi)心實感與良好意愿,還要有對人情事理的體察通達,與斟酌權衡、處事應變的智慧能力,這都有待于“博文”與“約禮”相互為功,學思并用,知行相證,方能逐漸養(yǎng)成其德。孔子批判時人僭禮行為的同時,探求禮之大本,并能夠于種種具體禮度節(jié)文做出取舍折中,皆見其自身亦當于此曾深入用功而有所心得。我們通過《論語》所載孔子應事待人之際的種種言行,以及時人對孔子氣象德容之描述,甚而通過《鄉(xiāng)黨》篇中有關孔子種種生活細行之紀錄,皆可讓我們對孔子意象中“文質(zhì)彬彬”君子之神采風貌,及其個人下學上達所至仁者與圣人的生命境界,獲得更為具體和豐富的了解。
此外,由“博文”以“約禮”,除展現(xiàn)于君子個人之行事,還體現(xiàn)在孔子復興禮樂的政治理想。禮樂本為周代封建秩序中貴族階層的政治文化,故《禮記》有“禮不下庶人”[5]81之說,但孔子卻提出禮樂之治的政治理想,主張以道德引導人民,并以禮樂作為一種適用全體民眾的普遍教化方式,“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54,正是孔子相較于政、刑等政治法律措施,而對德、禮的教化功能與效果所作的精要論述。在孔子看來,禮樂并非以一種外在的強制性規(guī)范對社會與個人加以約束與管理,而是基于人性自然的倫理情感與道德意識,以一種政治、倫理生活的文明形式與教化方式,來協(xié)調(diào)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并使人性中向善的傾向,于日常生活中可以不斷得到護持、滋養(yǎng)、暢順與發(fā)展,也有助于社會中的杰出個人,培養(yǎng)出一種道德信念與社會責任感,從而以一種更高的價值與精神追求而為整個社會的福祉付出努力。孔子所謂“從周”,亦非僅在矯挽時人僭禮之風而恢復周禮舊制,而是基于他對歷史與人性的深刻洞察與對人文事理的貫通理解,于過往一切制度儀文,斟酌時宜,因革取舍,并做出一種新的創(chuàng)制。
雖如我們所知,孔子的政治理想,未能當身實現(xiàn),但卻以其個人的生命展現(xiàn)、學術思想與教育事業(yè),對此后中國的歷史、政治與文化產(chǎn)生了持久與深遠的影響。本篇論文由文、質(zhì)關系的角度,嘗試對孔門教學的先后次第與工夫進境加以考察與分析,希望可以幫助我們對孔子的教育理念與為學主張,獲得更加深入的理解與體會。并期待由此之所得,對于我們觀察孔子之后的儒學發(fā)展,以及反省當今的教育問題,亦能有所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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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18
陳明(1980-),男,北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思想史與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
I206.25
A
1000-2359(2017)04-0103-04
2016-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