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島木健作在小說《黎明》中向我們展示了部落民在各方面所受的歧視及所處的悲慘境地,對當時的部落歧視表達了強烈的抗議。他在小說中統一性地把握農民運動與水平社運動二者之間的關系,具有一定先進性。通過小說結尾處熊吉的呼喊,作者向我們展示了覺醒了的部落民所爆發(fā)出的巨大能量,并通過題名“黎明”告訴我們,只有當被壓迫者自覺到自己的權利并起來戰(zhàn)斗時,農民組合運動,甚至可以說日本農民、日本無產階級的黎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
關鍵詞:島木健作;部落問題意識;“黎明”
作者簡介:陳知清(1988-),男,河南南陽人,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日語系教師,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3--03
引言:
島木健作(1903年9月~1945年8月)生于北海道札幌市,是日本轉向文學的代表作家。他1926年考入東北大學法學部,可是僅過一年有余便中途棄學,來到四國香川縣積極從事農民運動,并擔任日本農民組合香川縣聯合會木田郡支部書記。1928年在“三·一五”事件中被檢舉逮捕,一直到1932年才被釋放。出獄后以自身體驗為素材發(fā)表的《癩》(1934年),作為轉向文學受到關注。隨后出版了小說集《黎明》(1935年)、長篇小說《再建》(1937年)、《生活的探求》(1937年—1938年)等。小說《黎明》1935年2月發(fā)表于《改造》,后收錄于小說集《黎明》?!独杳鳌愤@篇小說是島木唯一一篇以部落問題為題材的小說,集中體現了他的部落問題認識,以下將具體分析。小說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農民組合書記太田健造在開地區(qū)會議時,在不知不覺間有一人爬上樓梯,坐在房間角落里,與大家保持一定距離,即使太田再三勸他和大家坐一起,他卻不為所動,大家亦毫不覺得奇怪。后來得知他是來自當地神無部落的巖田熊吉(部落民)。圍繞是否組織神無部落加入農民組合,太田與組合內的干部之間產生了分歧,太田發(fā)現農民思想意識里的歧視觀念根深蒂固,難以清除。但是太田決心把神無部落組織到農民組合中。太田逐漸接近熊吉,并通過與他同吃同睡,獲得了熊吉以及其他部落民的信任。以此為契機,神無部落成員對加入農民組合有了積極的表示。但是正在這時,卻受到了地主階級的鎮(zhèn)壓,熊吉租種的田地不僅被收回,還因公務執(zhí)行妨礙罪和傷害罪而被逮捕。太田也因有教唆嫌疑而被捕。在熊吉被公判的數日前太田才被釋放出來,但是他已無能為力。公判當天在法庭里,熊吉像決口的堤壩一樣大聲控訴自己的心情。
一、小說中描寫的部落民
在小說中,作者通過對部落民熊吉的描寫,給讀者展示了當時(昭和年代)部落民所處的悲慘境地。首先在日常生活中被人歧視,被視為低人一等。在熊吉第一次出場時,雖然太田再三勸說他和其他干部坐在一起,他卻不為所動。大家亦毫不覺得奇怪。在他們看來熊吉就應該認為自己的卑賤、不配和他們坐一起。而熊吉為什么也會甘愿忍受那樣的歧視呢?那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受到的歧視讓他明白,只有承認自己的卑賤、讓自己的行為符合他人(非部落民)的要求,這樣才能更好地減少自己所受的傷害。此外,在熊吉去高田屋買東西時,他只能站在商店的門外告知要買的物品,并且付錢時,對方并不直接去接他的錢幣,而是折回店內拿出錢皿(盛錢用具)來接他的錢幣。對方為什么不直接用手接他的錢幣呢?那是因為當時很多人的觀念里,認為部落民是不干凈的(江戶時代部落民的身份是“穢多”),這種歧視觀念讓他們不愿親自接觸部落民。
不僅在日常生活中,在經濟上,在受教育過程中他們也都受到嚴重的歧視。神無部落之所以被歧視,那要從該部落產生的歷史說起。因為據當地傳說,神無部落是三韓征伐時被帶到日本的俘虜發(fā)展而來。對于這種將部落歧視的原因歸結于“異民族論”,太田認為這種說法“令人可笑,不值一提”,這實際上也可以說是作者島木的觀點。這種將部落歧視的原因歸結于“異民族論”的觀點一直到大正時代,隨著水平社的成立,無論在運動上還是在理論上,部落解放都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民眾才逐漸從這種錯誤觀點中解放出來。從這里可以看出,島木對部落民起源問題抱有較為進步的認識。之所以島木能有這種較為進步的認識,那或許得益于他的農民運動經歷。1926年全國水平社第五屆大會決議與工人、農民運動聯合,工人組合·農民組合·水平社三角同盟關系建立起來。當時在香川縣農村從事農民運動的島木因為工作需要而對部落歧視問題進行研究也在預料之中。
對于部落歧視問題有較為進步認識的島木就完全拜托了歧視觀念了嗎?熊吉在小說中被直接描寫的部落民,亦是小說主人公之一,關于他的相貌,在小說中有“異常凸起的觀骨”、“丑陋的短粗脖子”、“下流的諂媚的笑使他的嘴角變得扭曲、丑陋”這樣的描寫。作者為何給熊吉設定丑陋的相貌呢?針對于此,土方鐵在『小説に見る部落差別の表現』中指出,“給部落民熊吉設定丑陋的相貌,這可以認為是作者對部落民所存偏見的體現,作者認為部落民一定有與普通人不同的相貌,這其中明顯帶有作者的偏見及視他們?yōu)榱拥热说挠^念。這種意識實際上與把部落民出身的女子設定為美人互為表里的” [1]。山岸嵩在『文學の中の被差別部落像』中在肯定土方鐵的觀點的基礎上指出,“明治以來,甚至可以說從江戶時代的讀本時候開始,將部落民出身的男子的相貌設定為丑陋,將部落民出身的女子設定為美貌,這甚至成為一種模式” [2]。筆者亦同意上述觀點,島木雖然對部落民問題抱有較為進步的認識,但是在其思想意識中仍然殘留有歧視觀念。
二、農民運動指導者——太田
當太田注意到熊吉與其他人的不同之后,向組合員詢問時,組合中的一位先進青年用帶有歧視性的語氣說他是“平家蟹”,而且豎起手指(當地對于對方是部落民的動作暗示)向太田暗示他是部落民。太田對這種歧視性言語和行為表示了極大的憤怒。太田之所以會對這樣,可以想到,那是因為作為農民運動指導者的太田思想中的平等觀念讓他認為部落民應該像普通人一樣被平等對待,不允許自己身邊的組合員有這樣赤裸裸的歧視行為。
隨后太田去常任委員平賀那里了解了當地部落民的情況,并決心把當地的部落民組織到農民組合中。對于這一“目前為止從未遇到過”的神無部落的這種現實情況,太田首先想到的辦法是“將神無部落組織到農民組合中。通過此舉,在都是貧農這一點上,讓他們與普通農民牢固地結合起來!”與此同時,另一個想法一直在他腦海里徘徊:“相比把神無部落組織到農民組合中,首先要做的是,作為部落民,即作為水平社同人組織起來”。他想到了水平社同志武田的話:“必須把工作的重點放在水平社的組織上。你的觀點會會讓部落民所持有的特殊性消解在一般貧農中,這是很危險的”。太田在這兩種觀點之間輾轉徘徊,深思熟慮之后,最后得出如下結論。
“武田說的當然也是正確的,但是我的想法并非與他的意見相對立。在本地這種狀況下,組織他們加入農民組合在某種意義上應該優(yōu)先考慮。一個是讓部落全體實現他們作為部落民的自覺,另一個重要性不遜于它的問題是,破除組合內貧農對于部落民的歧視觀念。而這也是把他們組織到水平社時第一個要面對的障礙。組織到水平社在目前情況下并一定起作用,甚至會造成二者之間的機械對立。在同一組合內,同樣作為貧農的親密接觸,這是目前最必要的。而這僅僅是一個過程,組織到水平社的過程?!保ā独杳鳌?,著重點為筆者所加。)
在當時的水平社中,存在兩種主張,一種觀點認為為擴大斗爭范圍,應將水平社運動消解到農民運動中去;另一觀點認為,為了繼續(xù)凝視在農村中仍然存在的歧視現實,水平社必須作為一個獨立的運動體而存在。但是我們發(fā)現,太田并沒有將“組織到農民組合中”與“作為水平社同人組織起來”這二者對立起來考慮,而是統一地考慮二者之間的關系:“而這僅僅是一個過程,組織到水平社的過程”。正如北原泰作評價的那樣,“部落民所具有的兩個側面,即撤除封建身份歧視這一部落民的特殊要求,與從地主、壟斷資本的壓榨中解放出來這一階級性一般要求,對于如何二者實現二者的結合這一問題,島木健作將二者統一性地思考了二者的關系,雖然他的思考還不夠充分” [3]。
1922年3月3日成立的水平社中,提倡階級斗爭主義與勞農水提攜(工人組合·農民組合·水平社)的“ボル派”(馬克思主義派)在全國水平社內部勢力逐漸增強,1926年全國水平社第五屆全國大會決議與工人·農民運動相結合。此后階級斗爭路線逐漸成為主流。1931年第十屆全國大會上甚至出現了“解散全國水平社”的提議。對照當時的歷史我們可以認為,太田的這種統一地思考二者關系的觀點在當時是非常罕見的。那么,作者是怎么達到這種認識高度的呢?
1931年之后,圍繞是否解散全國水平社,全國水平的干部之間意見對立起來,水平社組織也開始分裂,水平社運動急速地停滯下來。島木寫作《黎明》是在1935年,鑒于水平社之前的斗爭歷史,對于農民運動與水平社運動的結合,他肯定有過很多思考和反省??梢韵胂?,在充分吸收之前的農民運動與水平社運動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島木這才獲得了統一考慮二者關系的思考方法。
三、題名“黎明”的深意
太田通過在熊吉家與其同吃同睡,取得了熊吉以及神武部落成員的信任。后來熊吉被逮捕,被關在看守所里后,面對前來問詢的辯護律師,他一直問的都是太田的事情,并且深信太田一定能夠救他出去。太田也對沒有看守所經歷的熊吉非常擔心。作品中流露出來的這種非部落民太田和部落民熊吉之間人與人的團結,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北原泰作在「日本近代文學に現れた部落問題」中通過評價野間宏《青年之環(huán)》指出,“島崎通過參與之前的水平社運動、部落解放運動,已經從自己是一名部落民這種意識中完全解放出來。島崎和正行之間的隔閡可以認為是類似于工人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隔閡。島崎也感覺到正行是一位擺脫部落歧視觀念的政府工作人員?!挥羞@種人際關系的建立之后,(他們)才能夠客觀冷靜地看待部落解放問題,而且把它作為自身的任務,并站在主體的立場上,在共同的場所自由地討論,朝著共同的目標一起奮斗。……而只有這種新的人際關系的建立—這種國民之間的結合,部落問題的根本解決和人類解放的完全實現才成為可能” [4]。太田雖然對部落民還殘存有偏見,熊吉本身也未能從自己是一名部落民這種意識中解放出來,離北原泰作所說的“新的人際關系”還有很長的距離,但是,他們在向“新的人際關系”邁進,對于在《黎明》中這樣描寫的島木健作,值得我們給予肯定。
公審當天,面對審判長的詢問,熊吉大聲控訴其所受的不公平待遇。這可以說是小說的高潮部分。在小說中有以下描述。
“你們問,我到了干了什么!大人,你們這就聽聽我的訴說。我從藤澤(地主)那里租種的田即使在我們部落里那都算是最差的。因為靠近山頂的,地勢較高,不僅灌溉不方便,只要下點大雨,山上的水流就會把田里的泥土沖走,我租的就是這樣惡質的田地。但是我從藤澤那里租來之后,還是拼命地去種。我盡量多上堆肥,盡量增加土壤,在田地上方修了土壩以防下雨。費了這番心思,總算可以收到四俵大米(筆者注:約為240kg),可是你們知道我要交多少地租嗎?一石(筆者注:約為150kg),而且是一點都不能少。大人!您說我還活得下去嗎?!如果能夠收到五俵米那倒還能承受得住,但是那必須要上化肥。那樣(買化肥)的話,我就要借錢。因此,我準備拜托農民組合的老師去跟藤澤說說,希望他能讓我少交點地租。……(中略)源吉那混蛋到底說了我什么,各位大人你們聽說了嗎?源吉那混蛋說我是(原文五字缺)。他嘲笑說我跟(原文六字缺)穿了紅色的衣服一樣!因為這些,我才用火鉗打了那混蛋的頭?!保ā独杳鳌罚?/p>
熊吉的這種大聲控訴,不是觀念性的對部落歧視的反抗,而是基于現實生活的切身感受而發(fā)出的對部落歧視的強烈控訴。同時,作者通過熊吉的這種呼喊向我們展示了在殘酷的部落歧視下忍辱偷生的部落民們,以及被壓迫的貧農們所爆發(fā)出來的巨大能量。島木健作之所以在轉向的黑暗中將作品的命名為“黎明”,或許是想告訴我們,只有當這些被壓迫者自覺到自己的權利并起來戰(zhàn)斗時,農民組合運動,甚至可以說日本農民日本無產階級的黎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
結語:
島木健作在小說《黎明》中向我們展示了部落民在各方面所受的歧視及所處的悲慘境地,對當時的部落歧視表達了強烈的抗議。但是島木本身的思想意識中并不是說完全擺脫了偏見,通過作品中對熊吉丑陋外貌的描寫我們可以發(fā)現作者思想意識里殘存的偏見。作者反思以往農民運動以及水平社運動的歷史,統一地把握農民運動與水平社運動二者之間的關系,具有一定先進性。通過小說結尾處熊吉的呼喊,作者向我們展示了覺醒了的部落民所爆發(fā)出的巨大能量,并通過題名“黎明”告訴我們,只有當被壓迫者自覺到自己的權利并起來戰(zhàn)斗時,農民組合運動,甚至可以說日本農民日本無產階級的黎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翱梢哉f這篇作品是明治以來非部落民出身作家所寫的最出色的部落問題小說” [5]?!独杳鳌吩跓o產階級文學作品中亦占有特殊的位置。在近代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產生的作品中,描寫部落解放問題的小說屈指可數,而《黎明》可以說它是“無產階級文學及運動中產生的最后、也是最優(yōu)秀的部落問題小說” [6]。
注釋:
[1]梅沢利彥·平野栄久·山岸嵩『文學の中の被差別部落像(戦前篇)』(明石書店、1980年3月)、154頁 <論文中所有日語資料原文的翻譯均由筆者完成,責任自負,以下不一一贅述>.
[2]同上、155頁.
[3]北原泰作「日本近代文學に現われた部落問題」(「文學」27巻2號、巖波書店、1959年2月)、142頁.
[4]同上、144頁.
[5]北川鉄夫「解説:部落問題と近代文學」(『部落問題文蕓作品解題』、世界文庫、1972年6月)、147頁.
[6]梅沢利彥·平野栄久·山岸嵩『文學の中の被差別部落像(戦前篇)』(明石書店、1980年3月)、150頁.
參考文獻:
[1]『黎明』、青空文庫(底本:『島木健作作品集 第四巻』、創(chuàng)元社).
[2]『部落問題文蕓作品選集 第一巻』(世界文庫、1973年12月).
[3]梅沢利彥·平野栄久·山岸嵩『文學の中の被差別部落像(戦前篇)』(明石書店、1980年3月).
[4]昭和女子大學近代文學研究室『近代文學研究叢書 第五十六巻 島木健作』(昭和女子大學近代文化研究所、1984年7月).
[5]部落解放研究所『<新版>入門·部落解放運動』(解放出版社、1986年7月).
[6]北原泰作「日本近代文學に現われた部落問題」(「文學」27巻2號、巖波書店、1959年2月).
[7]北川鉄夫「解説:部落問題と近代文學」(『部落問題文蕓作品解題』、世界文庫、197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