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

自然之聲

翡翠谷

◎林紅賓

翡翠谷的夜靜得出奇，恍若隔世一般。

小鷗睡得好香好甜，一覺醒來，朝窗戶一看，外面晨曦微露，這護林石屋依舊黑咕隆咚的。是的，有峰巒遮擋，有山林映掩，亮天就晚一些。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起來了，正披衣而坐，悄然無聲地吸著旱煙，黃銅煙鍋兒一明一暗的，宛若秋夜里飛行于柳林中的一粒流螢。爺爺吸罷一鍋兒，朝坑沿瞌巴瞌巴煙灰，覺得不過癮，又從煙荷包里搓揉出一鍋兒，極愜意地銜住翡翠煙嘴兒，然后劃火點燃。

這當(dāng)兒，小鷗端詳著爺爺?shù)哪橗嬐话l(fā)奇想：那稠密的皺紋和點點老年斑多像一根古人記事的繩，多像古人在巖壁上刻下的種種符號，記述著人生的坎坷和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

約摸又過了一鍋煙的工夫，外面就逐漸亮堂了。周圍的山林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鳥叫。黃雀的叫聲細(xì)膩綿長，悠揚婉轉(zhuǎn)，帶有黃梅戲的味兒。云雀叫聲高亢，熱情奔放，堪稱民歌高手。啄木鳥在歡快地拍打手鼓。臘子鳥在盡情地吹奏蘆笙。尤其紡花車鳥叫聲古怪，吱扭吱扭的，真像紡車兒發(fā)出的聲音，引起山雞陣陣喝彩……

小鷗細(xì)聽鳥唱興致大發(fā)，立刻起床，來到石屋下面的小石潭洗臉?biāo)⒀?。他蹲在潭邊一面捧水洗臉一面欣賞山谷清晨的景色。啊，翡翠谷，多么富有詩情畫意的名字，你究竟從何處弄來這么多綠色，將峰巒、谷底濃濃地涂抹！爺爺常說，人讓錢架著，魚讓水架著，山讓樹架著，如果都失去后者，將會是什么樣子？這陣子，谷底有薄霧蕩漾，翡翠谷更顯得神秘莫測。石潭南面的跌水巖上傳來清晰的水跳聲，仿佛大山老人在絮絮叨叨地講述以往的事情……

三十多年前，小鷗的爺爺擔(dān)任一村之長，他推心置腹地對全村人講：“上頭號召多栽樹，大家就是不重視。上山干活，歇憩時連個樹蔭涼也找不到。我們要立馬追車把這個山谷綠化起來。上山頭泥土薄，栽上刺槐樹，下山坡泥土厚實，就栽榆樹。大道理咱講不出，權(quán)當(dāng)為后人儲備一些‘代食品’吧。你們小青年可能不知道什么叫‘代食品’，它就是上世紀(jì)三年困難時期老少爺們吃的樹葉樹皮??！有的地方樹葉樹皮都吃光了，以至于發(fā)生了餓死人的現(xiàn)象。咱可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啊！”

大家一聽就按捺不住一腔激情，在短短的幾年里，就將一個空曠的山谷栽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造林要見林，必需護林人。爺爺自知自己年事漸高，就主動讓賢，背起鋪蓋捆前來與大山長相廝守，為鄉(xiāng)親們辛勤看護著這滿谷的綠色家業(yè)。

一白一黑是一天，一青一黃是一年。一晃眼七八個年頭過去了，滿谷長起了密匝匝的山林。有個巧嘴的后生就給這山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翡翠谷。爺爺瞅瞅手中的翡翠煙嘴兒，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就笑成了一朵金鉤菊。

小鷗的爸爸在省林業(yè)廳工作，媽媽在省環(huán)保局工作。他倆幾番幾次想把父親接到省城安享晚年，怎奈父親舍不得離開翡翠谷，又說自己住不慣大城市，酷愛山里清靜。他們見父親對翡翠谷這等迷戀，對這綠色事業(yè)如此執(zhí)著，只得作罷。逢年過節(jié)，他們帶著小鷗來翡翠谷與老人團聚，見這兒山林蓊郁，環(huán)境幽美，便有了新的話題。爸爸說將在這一帶建一處萬畝豐產(chǎn)林區(qū)。媽媽說這兒離海邊不遠(yuǎn)，索性在這兒建一處療養(yǎng)院。爺爺美滋滋地聽著，一顆心正沉醉在美好的憧憬之中。后來，小鷗在念完初中報考高中的當(dāng)兒不知為什么神經(jīng)受了刺激，一度精神失常，見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見了川流不息的車輛，聽到機器轟鳴，就如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覺得心煩意亂，頭顱欲裂。經(jīng)一番治療，雖有好轉(zhuǎn)但未根除，萬不得已，小鷗父母只得把他送回翡翠谷，讓爺爺照料這個不幸的孫子。說來也是怪事，小鷗自打進了翡翠谷，就像找回了失落的記憶，不到半年工夫就康復(fù)如初了?；蛟S是受了爺爺?shù)母腥荆→t就深深愛上了這兒的山水草木?，F(xiàn)在，他蹲在小石潭邊上，心情愉悅地聆聽，就像在欣賞一位才華卓絕的藝術(shù)大師的精彩表演。啊，大自然就是通過這些特殊的語言轉(zhuǎn)達(dá)她對人類親切的問候。這時，護林犬四眼兒顛兒顛兒地跑來，極親昵地用腦袋在小主人身上蹭了蹭，蓬松的大尾巴頻頻擺動，兩只眼睛宛若兩顆熟透的山葡萄。它看看小主人再看看石屋，連連跳躍，急欲離開。小鷗自然明白，它是來叫他回家吃早飯的，就打一聲亮亮的口哨，隨四眼兒離開了小石潭。

爺爺見孫子回來了，就把熱好的飯菜拾掇出來，分一些給四眼兒，便和小鷗吃起來。

爺兒倆吃罷飯開始上山，四眼兒在前面開路。來到半山腰，忽聽得旁邊的山洼里傳來鳥兒尖厲的叫聲，并有噗噗啦啦的聲響，分明在與什么東西撕打。

“有情況！快過去看看！”爺爺說罷就帶領(lǐng)小鷗跑了過去。

爺兒倆氣喘吁吁地近前一看，喲，一條白帶子蛇纏在下面的小松樹上，大張著嘴，吐著紅紅的信子，招架老雀的還擊。老雀振翅欲啄，蛇頭靈巧地躲避。離蛇頭不遠(yuǎn)的枝杈上有一窩雛鳥兒，它們嚇得縮成一團在絕望地叫喚。另一只老雀受傷了，在窩里瑟瑟發(fā)抖。

“這個可惡的家伙！”爺爺怒罵了一聲，拾起一塊石頭擲過去，準(zhǔn)確無誤地將白帶子蛇打落在地。那蛇見有人來，鉆進草叢逃之夭夭了。

小鷗說：“爺爺，這只老雀受傷了，要是白帶子蛇再回來，這窩雀兒就糟了！不如把它們攏下來送回石屋養(yǎng)著，等小雀長全羽毛硬翅了，老雀的傷也好了，自然會飛回山林?！?/p>

“嗯，這主意不錯。”爺爺點了點頭，“你上去攏下來吧?！?/p>

小鷗小心翼翼地攀上小松樹，冷不防將老雀捂住，連同窩兒一塊攏了下來。

爺兒倆立即返回去，找出一個葫蘆頭，將原先留的口兒擴了擴，遂把雀窩放了進去，然后系上繩子，掛在石屋前面的榆樹橫枝上，這樣就不怕風(fēng)吹雨淋不怕野物傷害了。小鷗捉來幾只螞蚱放在里面。過了不大一會兒，雀兒的爸爸也尾隨而來。爺兒倆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過了半個月，雀媽媽康復(fù)如初，雛鳥也羽毛豐滿了。兩只老雀在教孩子們飛行，先是從榆樹上飛到石屋上，往返幾次后又落在東面的山坡上。

這窩云雀好乖，索性在榆樹上做了兩個窩，住下來不走了。后來，又有一對黃雀和兩對大尾鶯遷來居住。一對山燕子見葫蘆頭空著，跟誰也不打招呼就住了進去。

當(dāng)太陽落山百鳥唱晚的時候，榆樹上成了鳥兒們的歌壇。是的，在翡翠谷里這兒委實是一個最安全的地方，有小鷗和爺爺?shù)谋幼o，它們足可高枕無憂。

轉(zhuǎn)眼到了晚秋，翡翠谷不像春末夏初時節(jié)那么充滿激情，顯得莊重、肅穆。隔山不時傳來獵人的槍聲，沉思中的翡翠谷會倏然打一個寒顫。

這天夜里，爺倆剛要入睡，突然門外傳來兩聲嘭嘭的撞門聲。

這個時候誰會來翡翠谷呢？

爺爺疑惑地開門一看，沒有人兒，疑是聽邪了耳朵，關(guān)好門上炕躺下。

嘭，嘭。又是兩聲，分明有人在推門。

怪事！四眼兒要是聽見有人進谷準(zhǔn)會狂吠不止，為何今晚一反常態(tài)閉口不語呢？

爺爺頓生疑竇：“小鷗你下去看看，到底誰在推門?！?/p>

小鷗披衣下坑，開門一看，依然闃無人跡。偏偏這當(dāng)兒南崖上有只貓頭鷹在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鷗聽了毛骨悚然，旋即關(guān)上門，一個高兒跳上了炕。

“你看見了什么？”爺爺問。

小鷗說：“什么也沒有，只是外面黢黑黢黑的，怪害怕的?！?/p>

爺爺安慰道：“大凡野物都怕人，別自己嚇唬自己啦，睡吧，時候不早啦?！?/p>

嘭，嘭。又傳來兩下推門聲。

情況有些不妙！

爺爺悄悄劃火點燈，抄起搟面杖，遞給小鷗一根木棍，冷不防拉開門。奇怪，外面連個人影兒也沒有。畢竟四眼兒眼尖，呼地?fù)涞介T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南瓜似的黑影兒滾進屋里。爺兒倆定神一看，喲，原來是一只罕見的大刺猬，看形狀，足有10斤重哩。四眼兒跟蹤而來張嘴欲咬，大刺猬一蜷蜷，儼然一個大栗子。四眼兒讓刺猬的尖刺扎了嘴，悻悻地退到一邊，抬起前腿搓揉。

“這兒沒有你的事，還不出去！”爺爺叱了四眼兒一句，四眼兒自討沒趣地溜了出去。

大刺猬見沒有危險了，就直起身來，前爪一合攏，像行了一個江湖禮。它那锃亮的小眼睛閃爍著瀅瀅的淚光，爾后就藏在炕角旮旯里。

小鷗大惑不解：“爺爺，您不是說一般野物怕人嘛？它為什么偏往人前闖呢？”

爺爺想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只輕易找不到的老山貨，有些年數(shù)了，也早懂悟性了。我揣摩著，準(zhǔn)是不得已投奔我們來了，也該著我們有緣份，兆著這翡翠谷往后能興旺，就讓它與我們做伴吧?！?/p>

果然不出爺爺所料，第二天上午，有個50多歲的漢子帶領(lǐng)四個后生，從后面的山巒走進翡翠谷。這是一支奇特的獵隊，不打別的野物，專門捉刺猬。兩個后生所抬的破漁網(wǎng)里裝著十幾只刺猬。為首的漢子目光犀利，眼珠子滴溜轱轆轉(zhuǎn)，儼然一雙鷹眼，許是他有特異功能，往周圍一打量，鼻翼連連翕動，就斷定此處有沒有刺猬。他們爬山涉水口干舌燥，一時找不到泉水眼，只得朝石屋走來。

有山外客人造訪，小鷗和爺爺甚是高興，特地拿出翡翠谷的牛心茶沖給他們喝。談話間，爺兒倆得知他們是西南鄉(xiāng)鎮(zhèn)的人，每到秋后便到山上捉刺猬。

爺爺好納悶，就問：“刺猬入了蟄開始冬眠，它們藏在洞里，你怎么能看得見呢？”

“老人家，你這就外行了?！睗h子有些炫耀地解釋。

“嗯，干一行有一行的學(xué)問。”爺爺連連點頭，稍停又問：“這些刺猬渾身是刺兒，叉叉巴巴的，抓這么多有什么用處？”

漢子大大咧咧地說：“老人家，你是守著寶山不識寶哇。就說刺猬吧，所說有抗癌特效，所以一些大賓館為了招攬客源出高價收購，一只刺猬值30多塊錢呢?！?/p>

爺爺看了看網(wǎng)中的刺猬，頓生憐憫之心，對漢子說：“這些野物不禍害人，抓幾個過過癮算了，千萬別見錢眼開當(dāng)成專業(yè)把它們抓斷根了。”

漢子笑道：“老人家，我看出你心眼好，可是，這些東西留在山上對人又有什么益處呢？”

爺爺無言以對。

小鷗插言道：“大伯，俺爺爺不忍心傷害這些小動物，請你別在這兒捉啦?！?/p>

漢子朗聲大笑，滿口應(yīng)允。

這伙獵人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翡翠谷。望著他們的背影，爺爺心里隱隱作痛。

轉(zhuǎn)眼到了初冬。這一天傍晚，爺兒倆到北山上遛彎兒，四眼兒照常在前面開路。走了一程，就見四眼兒驟然有了精神，兩只耳朵直豎豎，低吼了一聲，嗖地?fù)湎蛞粎颤S檗旁邊，狂吠不止。

小鷗知道有情況，趕忙跑上前一看，遂招呼爺爺：“爺爺，您快過來看哪，一只火狐貍被勒住了。”

爺爺氣喘吁吁地走過來一看，果然是一只火狐貍。這可是這一帶山中野物之精品哪，好多年沒看見了，以為它被獵人打凈了，萬萬沒有想到翡翠谷還有這個極為罕見的品種。這只火狐貍被勒住了一條后腿，由于它竭力掙扎，腿被勒腫了。

爺爺對火狐貍說：“誰叫你長這么一身好毛皮呢，幸好讓我們看見了，要是讓下扣子的人看見了，你就沒命了。來，小鷗你用棍子按住它的頭，我給它解開?！?/p>

小鷗立即照辦。

爺爺很麻利地松開了鐵絲扣，火狐貍旋即逃脫，跑出約有20步開外，就坐在那里怔怔地望著爺兒倆。四眼兒不依不饒奮起欲追，怎奈被小鷗抱住不得脫身，急得汪汪直叫。

說來真是怪事，一連好幾天，這只火狐貍老在石屋周圍轉(zhuǎn)悠，惹得四眼兒如臨大敵般狂吠。這事讓小鷗看出了奧妙，就對爺爺說：“準(zhǔn)是這只火狐貍覺得山上不安全，想下來住在咱屋前的松柴垛里。”

“嗯，有這意思?！睜敔斝Σ[瞇地贊成，走出門對四眼兒說：“別硬汪汪啦，讓它下來吧。”

四眼兒聽懂了老主人的話，頻頻擺動尾巴，隨主人進屋了。它極通人性，即便后來見了火狐貍也再不吱聲了。

果然不出小鷗所料，這只火狐貍就住在門前松柴垛里。它的顏色跟松柴草融為一體了，即便躺在草垛上，不仔細(xì)辨認(rèn)是看不出它的。

兩天后的頭半晌，四眼兒站在屋前朝谷口直叫。爺兒倆出門一看，見鄰村七八個打獵的扛著獵槍沿著彎彎山道魚貫而來，他們是來打圍的。爺爺一驚，急忙來到松柴垛的縫隙里一看，火狐貍不在，許是上山覓食了。哎呀，倘若讓這伙打獵的圍住可就糟啦！翡翠谷如果沒有火狐貍那就大煞風(fēng)景了！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們破壞了這里祥和靜謐的氛圍！

等這伙打獵的走近了，爺爺迎上前搭訕：“你們是來趕伙打圍吧？”

眾人點頭稱是。

爺爺又問：“你們在這山谷里走一趟能打到野物么？”

為首的答道：“碰巧能打到一只野兔山雞什么的，現(xiàn)時野物稀少，一時半會兒碰不上?！?/p>

“這么說我就付給你們一只野兔的錢吧，權(quán)當(dāng)是你們打的讓我買下了。”爺爺一本正經(jīng)地說：“請你們到別處打吧，我不愿看到你們像鬼子拉大網(wǎng)似的在這兒大開殺戒。今后你們誰想來打獵換錢花的話，跟我要錢就是了。”

這伙打獵的跟爺爺熟悉，都很敬重他的為人，有礙于他的面子，就轉(zhuǎn)向別的地方去了。

在這之后，很少有人進谷打獵，翡翠谷異常幽靜，尤其石屋更富有詩情畫意：許多鳥兒在榆樹上、屋頂上、山林中盡情啼囀；火狐貍動輒像一朵絢麗的流霞在林莽中飄過；老刺猬依舊變著法兒博得小鷗和爺爺開懷大笑。

日子就這么不起風(fēng)不掀浪地過著，然而小鷗多了心思：爺爺健在，這兒的飛禽走獸可以得到庇護，如果爺爺不在了呢？這些野物肯定又要遭殃。

于是，他寫信給爸爸，讓他建議林業(yè)部門盡快在這一帶建一處萬畝林場，將翡翠谷劃為野生動物保護區(qū)，如果能這樣，他就不回省城了，這輩子就待在翡翠谷。

他又把翡翠谷的所見所聞詳細(xì)地告訴了一位作家叔叔，讓他抽空寫一寫翡翠谷，讓大家讀到這篇作品后有所啟迪。

希望全國乃至全世界能涌現(xiàn)出更多像爺爺這樣的護林人。

希望全國乃至全球的荒山禿嶺都能變成這充滿童話色彩的萬物和睦共存的翡翠谷。

（責(zé)任編輯 冷杉）

● 林紅賓，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科學(xué)詩人協(xié)會理事，一級作家。